路磊
(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 大連116081)
王陽明(1472-1529)17歲娶妻諸氏,直至正德十年(1515)仍未育子嗣,其弟守儉、守文、守章皆無子。當年,由其父王華操持,嗣子正憲,正憲是王華之弟王兗之孫,守信第五子,時八齡。嘉靖五年(1527)十一月,王陽明初次得子,時已五十又五。關(guān)于晚年得子,王陽明在給泰州守王臣的信中寫道:“老年得子,實出望外”[1]239,毫不掩飾欣喜之情。據(jù)《年譜》載,王陽明當初為子取名“正聰”,兩年后王陽明病死。嘉靖十年(1531),王陽明門生黃綰(1477-1551)升南京禮部侍郎,憐正聰年幼無依,遂以幼女妻之[1]1468。次年九月,正聰赴南京投奔岳父黃綰,黃綰因避諱當時內(nèi)閣首輔張璁(1475-1539)的名諱,為其更名為“正億”[1]1438?!睹魇贰堣畟鳌份d,嘉靖十年(1531),張璁因犯嘉靖皇帝朱厚熜的名諱,主動申請更名,嘉靖帝賜名“孚敬”[2]5178。故“正聰”實是犯皇帝名諱而非首輔名諱。正聰之“聰”的繁體“聰”與嘉靖帝的“厚熜”的第二字雖非同字,然而同音又同形,這種行為在當時究竟是否犯諱?王陽明為子取名時,嘉靖帝在位已五年有余,他為何選擇與皇帝名諱同音又同形的“聰”字?這需要從當時關(guān)于名諱的規(guī)定與王陽明對于禮法的態(tài)度兩個方面來分析。
名諱是中國古代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出于“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3]的目的,遇到君主或尊長者時,不能直呼其名,在書寫的時候也不能使用這些字,只能用改字、改音或減少字的筆畫等方法進行回避。
關(guān)于中國古代因避帝王名諱而改字的情況,王建做過統(tǒng)計,共計2 619個,較高的是兩漢(190例)、唐(998例)、兩宋(485例)、清(184例),而明代僅有37例,這說明了明代的避諱并不嚴格[4]。關(guān)于這一點,明人已有注意,沈德符《萬歷野獲編》指出:“古來帝王避諱甚嚴……唯本朝則此禁稍寬”[5]7,“唯避諱一事,古今最重,而本朝最輕”[5]856。
明代避諱不嚴,與明太祖制定的二十字派有很大關(guān)系,《明史》記載:
洪武中,太祖以子孫蕃眾,命名慮有重復,乃于東宮、親王世系,各擬二十字,字為一世。子孫初生,宗人府依世次立雙名,以上一字為據(jù),其下一字則取五行偏旁者,以火、土、金、水、木為序。[2]2504
這使得明代帝王俱以雙字為名,而《大明律》又規(guī)定:
凡上書,若奏事誤犯御名及廟諱者,杖八十,余文書誤犯者,笞四十。若為名字觸犯者,杖一百。其所犯御名及廟諱,聲音相似,字樣分別,及有二字止犯一字者,皆不坐罪。[6]
按照這些規(guī)定,使用形近字與音近字不算犯諱,對于皇帝的名字,不把那兩個字同時使用就沒關(guān)系。再加上皇帝名字中的第二字多是生僻字,日常極少使用,這又極大地降低了犯諱的頻率。
嘉靖年間,除了“大禮議”新貴張璁,與“熜”字同音同形而非本字者,還有戶部主事、員外郎林應驄(1488-1540)、太監(jiān)張志聰(曾被嘉靖帝任命為“紡織太監(jiān)江南地區(qū)”,《明史·吳廷舉傳》載其事)等人?!拌薄膀嫛迸c嘉靖帝的名諱“厚熜”的第二字同音又同形,但并非本字,更非二字連犯,故按照法律規(guī)定不算犯諱。二人均未改名,大臣上疏劾張志聰亦不避“聰”字,可見避本字即可。嘉靖帝即位之后,張璁亦未改名,直到嘉靖十年(1531),張璁才“以名嫌御諱請更”,嘉靖帝賜名孚敬,字茂恭,并御書四大字賜之[2]5178。這一行為從側(cè)面反映了張璁善于揣摩帝意,能得到皇帝的倚重與這一點是分不開的。
總之,王陽明為子取名“正聰”從當時法律規(guī)定來看,并不違法,但是在中國古代社會避諱尊長除了是法律規(guī)定,更多的還是禮儀的要求。正聰以女婿身份受托于黃綰,黃綰將其名更為“正億”以避嫌,可見王陽明為子取名之事從禮儀的角度來看是不合適的。另外,張璁、林應驄、張志聰?shù)热巳∶诩尉傅奂次恢?即使犯諱也是無心之失,而王陽明為子取名是在嘉靖帝即位五年以后,性質(zhì)與前者不同。
除了“為尊者諱”,還有“為親者諱”,即家諱。王陽明父名華,王陽明詩文書信不避“華”字。正德四年(1509),王陽明在給友人書信中有“諸友宜以是為鑒,刊落聲華,務于切己處著實用力”[1]162之勸導;正德六年(1511),王陽明給妻弟諸用明談及子侄輩科舉之事,勉勵厚實積累,有“花之千葉者無實,為其華美太發(fā)露耳”[1]166之句,皆直書“華”字不避。不難看出,王陽明對于避諱是頗為“隨意”的。不僅如此,嘉靖元年(1522)二月,父親王華去世,百日后,王陽明許弟侄輩食肉,并革去當?shù)刎S侈的宴吊習俗[1]1418??梢?王陽明對待當時的禮儀、習俗頗為大膽,有“不馴”之意。這固然是其“豪邁不羈”的一種表現(xiàn),但更多的還是其學術(shù)思想尤其是禮儀思想的一種外在流露。
“知行合一”“心即理”“致良知”等命題一直是陽明學研究中的重點話題,而王陽明的禮儀思想受到的關(guān)注則較少①關(guān)于王陽明的禮儀思想,近些年的學術(shù)成果有:陳力祥《王陽明崇禮理念與禮之踐行思想探析》,《貴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劉亞鵬《王陽明的“禮法合治”思想探析》,碩士學位論文,貴州師范大學,2017;陳華森、劉亞鵬《王陽明禮法合治思想探尋》,《云南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王新宇《論王陽明禮學的特質(zhì)及其精神》,《貴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其實,禮儀思想貫穿了王陽明思想的全體,不管是“知行合一”“心即理”,還是“致良知”,無不與其禮儀思想密切相關(guān)。關(guān)于王陽明早年的豪邁不羈與晚年的狂者胸次,其門生錢德洪與王畿等人有明確論述,學界亦有較多成果②代表性研究如:錢穆《陽明學述要》,九州出版社,2010;秦家懿《王陽明》,三聯(lián)書店,2011;杜維明《青年王陽明:行動中的儒家思想》,三聯(lián)書店,2013;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楊國榮《心學之思:王陽明哲學的闡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左東嶺《王學與中晚明士人心態(tài)》,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朱曉鵬《儒道融合視域中陽明心學建構(gòu)》,商務印書館,2019。。秦家懿、陳來等曾從王陽明的學術(shù)思想尤其是“致良知”學說分析其狂者胸次。王陽明的不羈與疏狂是相對于傳統(tǒng)禮儀而言的,而他對于傳統(tǒng)禮儀的“不馴”是有關(guān)于禮儀的一套思想體系作支撐的。
正德七年(1512)十二月,王陽明由考功清吏司郎中升南京太仆寺少卿,便道歸省,當年妹婿兼門生徐愛(1487-1518)以祁州知州考滿進京,升南京工部員外郎,二人同舟歸越,討論《大學》宗旨。徐愛對王陽明主張的“至善只存乎心”產(chǎn)生疑問,認為孝親所涉及的具體節(jié)目并不是人心天然具有的。王陽明指出,天下無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孝親之理不在父母身上,只在自己的心上,此心不受遮蔽,則所發(fā)無不是理,至于孝親具體的節(jié)目,只有在心上講求才能得其實質(zhì):“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盵1]3他又指出心與禮儀節(jié)目的關(guān)系,說:“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fā)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fā)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盵1]3禮儀節(jié)目是心發(fā)出來的條件,心是根,禮儀節(jié)目則是枝葉,這一比喻表達了王陽明禮儀思想的核心主張。盡管王陽明中年與晚年的教法有所不同,這一思想?yún)s始終堅持。
徐愛又進而問到“博文”與“約禮”的關(guān)系,王陽明指出:“‘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fā)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s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fā)見處用功?!盵1]7王陽明晚年對這一思想又有所發(fā)揮,他說:“夫禮也者,天理也”[1]297,“天理之條理謂之禮”[1]297。王陽明還解釋了“禮”與“文”的關(guān)系:“是文也者,禮之見于外者也;禮也者,文之存于中者也。”[1]297他把“禮”定義為“天理之條理”,認為“文”是“禮”的外在表現(xiàn),即禮儀節(jié)目。從這個思路出發(fā),對于“博文”與“約禮”的關(guān)系,王陽明說:“求盡其條理節(jié)目焉者,博文也;求盡吾心之天理焉者,約禮也”,“博文以約禮,格物以致其良知也,亦寧有二學乎哉?”[1]297與前者不同的是這里補充了“致良知”的內(nèi)容。在給友人顧璘的答信中,王陽明論證了良知與節(jié)目時變的關(guān)系:“夫良知之于節(jié)目時變,猶規(guī)矩尺度之于方圓長短也。節(jié)目時變之不可預定,猶方圓長短之不可勝窮也。”[1]56良知是節(jié)目時變的規(guī)矩尺度,這與他對徐愛所說的“節(jié)目是心發(fā)出來的條件”,思想內(nèi)涵是一致的。所以,應當把重點放在規(guī)矩尺度(良知)上,而非汲汲于方圓長短(節(jié)目時變),“節(jié)目時變,圣人夫豈不知,但不專以此為學。而其所謂學者,正惟致其良知,以精審此心之天理,而與后世之學不同耳”[1]56。王陽明又說:“志立得時,良知千事萬事只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于得失耳!”[1]114良知千事萬事只是一事,在心上講求則所行合理,致良知則所行合乎禮儀節(jié)目。故日常所行,無論是灑掃應對、讀書應舉,還是處理政務,均以精審此心、致良知為準則,而不以傳統(tǒng)禮儀、國家律法為準則。如此,王陽明有逾越“規(guī)矩”的行為便不難理解了。
王陽明自幼即有“豪邁不羈”的精神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與其禮儀思想相輔相成。他執(zhí)著于真心實意的自然流露而非假冒偽善的循規(guī)蹈矩,為子取名不避世宗諱、賦詩作文不避父諱,無不是這種思想的體現(xiàn),他秉持的是對皇帝的忠誠而非順佞、對父親的孝心而非客套。從王陽明抱病前往兩廣,鞠躬盡瘁、客死異鄉(xiāng),以及父親去世時“一哭頓絕,病不能勝”[1]1418,不難看出他的忠心與孝心。從這個角度講,王陽明確實做到了他倡導的“知行合一”。
1.圣人之道
聞王陽明得子,兩位年逾九十的鄉(xiāng)人先達賦詩為賀,王陽明在答詩寫道:“何物敢云繩祖武?他年只好共爺長”[1]873、“攜抱且堪娛老況,長成或可望書香”[1]873,明確表達了將幼子培養(yǎng)成人的愿望?!奥敗迸c“明”相對,分別指所聞與所見,王陽明自號“陽明山人”,將與“明”相對的“聰”賦予其子,暗合“他年只好共爺長”之意,可見老年得子的喜悅與對幼子的期待。
王陽明對“聰”“明”二字的偏愛,除了表達美好的愿望之外,更是與其終生追求的圣人之道密切相關(guān)。他教導門生說:
“惟天下之至圣,為能聰明睿智”,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智,圣人只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只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1]124
善念發(fā)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fā)而知之,而遏之。知與充與遏者,志也,天聰明也。圣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1]25
“惟天下之至圣,為能聰明睿智”語出《中庸》,強調(diào)聰明睿智是只有圣人才具有的,王陽明則指出耳聰目明、心思睿智是人人具有的。圣人只是通過致良知,把自己的聰明睿智發(fā)揮出來而已。“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1]105,眾人因信不及自身與圣人本無差異,不能將上天賦予的聰明睿智充分發(fā)揮,潛在的圣人只能泯然眾人矣。王陽明自幼即以“讀書學圣賢”為第一等事,將“聰”賦予其子,希望他能發(fā)揮上天賦予的聰明睿智,超凡入圣,以父志為志。
王陽明的圣人觀始自龍場所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盵1]1354圣人之道(天理)不在外部事物上,只在“吾性”之中,學者不應汲汲于知識的積累以求豁然貫通,而應去除附著在“吾性”上的“人欲”。他說:“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圣人,以為圣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圣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去天理上著功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鉆研、名物上考索、行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1]32又說:“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灑脫,何等簡易!”[1]32為學功夫只在“減”上用,如此則是輕快灑脫、明白簡易。
“求理于事物”是朱熹“即物窮理”思想的核心,王陽明早年遍讀朱熹遺書,并兩次身體力行,均以失敗告終。龍場之悟是對朱熹思想的否定,由于朱熹學說被明朝統(tǒng)治者奉為官方學說,故王陽明倡導新說自然是對朝廷官方的挑戰(zhàn)。朱熹對四書所作集注是明代科舉考試的范本,朝野士人多是朱熹思想的擁護者,故王陽明遭受批評和非議亦是情理中事。
2.政治訴求
關(guān)于為臣之道,王陽明堅守儒家士大夫的職責,即輔佐君主勵精圖治,使其成為堯舜那樣的圣君?!罢敗倍旨春兄毖赃M諫、不避斧鉞,以端正君主視聽之意。這既是王陽明自身的政治訴求,也是對其子的期望。
正德元年(1506),以劉瑾為首的“八虎”宦官勢力崛起,劉健、謝遷等顧命大臣遭到排擠,南京戶科給事中戴銑等因上言下獄,王陽明上疏論救,云:“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將惻然而有所不忍?!盵1]324懇請武宗效法大舜,隱惡揚善。將大臣視作君主的耳目手足,“正聰”所蘊含的正君主視聽之意是王陽明對大臣職責的一種體現(xiàn)。然而,王陽明此番上疏非但未能解救戴銑等人,自身亦遭廷杖,被貶為貴州龍場驛丞。
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十四日,寧王朱宸濠起兵造反,王陽明一面飛報朝廷,一面結(jié)集義兵。七月五日,上《奏聞宸濠偽造檄榜疏》,分析寧王造反的原因,矛頭直指武宗:
陛下在位一十四年,屢經(jīng)變難,民心騷動。尚爾巡游不已,致宗室謀動干戈,冀竊大寶。且今天下之覬覦,豈特一寧王;天下之奸雄,豈特在宗室。言念及此,懔骨寒心。昔漢武帝有輪臺之悔,而天下向治;唐德宗下奉天之詔,而士民感泣。伏望皇上痛自刻責,易轍改弦,罷出奸諛以回天下豪杰之心,絕跡巡游以杜天下奸雄之望,定立國本,勵精求治,則太平尚有可圖,群臣不勝幸甚。[1]439
這篇奏疏直接批評武宗的巡游,請求皇帝自責反省,犯顏直諫,言辭激烈。王陽明平定宸濠之亂,無尺寸之賞,反遭猜忌,或許與這篇煙火氣十足的奏疏有關(guān)。
嘉靖帝作為少年英主,才略與抱負皆遠超武宗。嘉靖元年至六年(1522-1527),王陽明賦閑在家,無“得君行道”的機會,而門生黃綰、黃宗明、方獻夫等人因大禮議受到嘉靖帝的擢升,王陽明自然將“得君行道”寄托在他們身上。嘉靖六年(1527)六月七日,黃綰由南京工部員外郎升光祿寺卿,赴京途徑紹興,拜會王陽明,請教修纂《大禮全書》(即后來的《明倫大典》)的相關(guān)事項。別后王陽明致信黃綰,要求其與在京的黃宗明等人立志做“古之大臣”,所謂“古之大臣”并非有什么智謀才略,“只是一個斷斷無他技,休休如有容①“斷斷無他技,休休如有容”語出《尚書》之《秦誓》篇:“若有一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嫉以惡之,人之彥圣,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參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陳抗、盛冬鈴點校,中華書局,1986。而已”[1]245。王陽明認為,當前朝中諸臣雖然智謀才略遠超眾人,卻“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斷斷休休體段耳”[1]245,他叮囑黃綰等人,要克去己私、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康濟天下、挽回三代之治,如此才不負像嘉靖帝這樣的圣明之君。同月,王陽明致信方獻夫,指出:“今日所急,惟在培養(yǎng)君德,端其志向。于此有立,政不足間,人不足謫,是謂‘一正君而國定’。然此非有忠君報國之誠,其心斷斷休休者,亦只好議論粉飾于其外而已矣?!盵1]912王陽明對門生黃綰、黃宗明、方獻夫等人的期盼也反映了他自身作為臣子的心態(tài),即“斷斷無他技,休休如有容”,以忠君報國之誠,培養(yǎng)君主的德性,端正其志向。
關(guān)于君臣關(guān)系,王陽明仍然堅守以“道統(tǒng)”控馭“政統(tǒng)”的儒家傳統(tǒng)①“政統(tǒng)”與“道統(tǒng)”關(guān)系的論述,參見: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第84-112頁;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三聯(lián)書店,2004,第7-35頁;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不愿做一“順臣”,在“道統(tǒng)”中加入“致良知”的成分是王陽明不同于其他儒者之處。嘉靖帝作為外藩入繼大統(tǒng)的皇帝,致力于論證皇位合法性、強化君權(quán)、將“道統(tǒng)”收于“政統(tǒng)”的轄馭之下,故王陽明與嘉靖帝的矛盾是難以調(diào)和的,王陽明督撫兩廣的活動使這一矛盾得以激化。
為子取名不避嘉靖帝名諱以及不避父諱,只是生活中的一些“小事”,并未給王陽明本人帶來實質(zhì)性影響。真正將王陽明的學術(shù)思想與政治訴求推向風口浪尖的是嘉靖六年(1527)至七年(1528)的兩廣平叛活動。王陽明病死之后,爵位停襲、學術(shù)遭禁,關(guān)于其身后獲罪原因,學界多有關(guān)注②相關(guān)論文有:王宇《合作、分歧、挽救:王陽明與議禮派的關(guān)系史》,《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肖金《王陽明與嘉靖帝關(guān)系研究》,碩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10;莫德惠《謗起功高:王陽明故后獲罪原因考述》,《船山學刊》2019年第2期;方志遠《蓋棺未必論定:王陽明評價中的廟堂和輿論》,《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在史籍中有朝廷對其事功與學術(shù)的不滿和桂萼陷害兩種說法,近年學界則否定桂萼陷害這一說法,著重從嘉靖帝的角度分析其打壓王陽明的原因。筆者認為,王陽明未受命而突襲斷藤峽、八寨,以及未經(jīng)朝廷許可離職歸鄉(xiāng),此二事是王陽明的學術(shù)思想與政治訴求的現(xiàn)實表達,然而與嘉靖帝著力塑造皇位合法性的努力背道而馳,其“不馴”的意味侵犯了嘉靖帝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故嘉靖帝借此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嘉靖六年(1527)五月,廣西田州(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田東縣)岑猛余黨盧蘇、王受起兵作亂,攻打思恩、田州,都御史姚鏌未能平息叛亂。朝廷任命王陽明為南京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總制兩廣、江西、湖廣軍務。王陽明受命當日以“病患久積,潮熱痰嗽,日甚月深,每一發(fā)咳,必至頓絕,久始漸蘇”[1]512為由上疏推辭,為使王陽明迅速赴任,朝廷令提督兩廣軍務都御史姚鏌致仕,并賦予王陽明便宜行事的特權(quán)。王陽明遂于當年九月八日離開紹興。十月初,進入江西地界,要求兩廣、江西、湖廣各省鎮(zhèn)、守、撫、按各級衙門就盧、王反叛的實際情況及處置意見發(fā)表看法。沿途查訪行人、商旅,得知盧、王叛亂另有隱情且有投誠之意。十一月十二日到達廣西梧州府,又對思恩、田州歷來動亂的詳細情形進行深入的實地考察。
十二月初一,王陽明上疏朝廷,指出岑猛父子叛亂原因在于朝廷官員處置失當,且岑猛父子已死,余黨盧蘇、王受“原非有名惡目”[1]515,二人起兵只為自保,且有投誠之意,因而不宜興兵征剿,并提出兩點建議:其一,赦盧、王之罪,令其改過自新、戴罪立功;其二,批評思恩、田州的“改土歸流”政策,建議恢復土官,尊重當?shù)亓曀?以民族自治為主。王陽明最后非常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心志:“茍利于國而庇于民,死且為之矣,而何人言物議之足計乎!”[1]517惟以利國庇民為目的,不懼朝中的非議與毀謗,這鮮明地反映了王陽明一心為國的政治訴求和不畏人言的性格特征。
兵部對此疏提出五點反駁意見,大旨是盧、王二人不應幸免,思恩、田州的改制宜持否定態(tài)度,要求王陽明會同諸巡守等官公同會議、避免偏執(zhí)。嘉靖帝肯定了兵部的意見[7]。十二月,王陽明與巡按紀功御史、廣西右布政使、參政、僉事、參將等官員會同會議,就思、田最終處理方案達成一致意見。隨后,王陽明上疏陳用兵“十患”與招撫“十善”。當月二十五日,王陽明抵達南寧府,解散原先調(diào)集的各處官軍,以示招撫的誠意。嘉靖七年(1528)正月二十六日,盧、王率眾七萬余人俯南寧府城下受降,思、田之亂宣告平息。二月十三日,王陽明上《奏報田州思恩平復疏》,嘉靖帝覽疏大喜,遣行人獎賞,仍許便宜行事。四月六日,王陽明上《處置平復地方以圖久安疏》,提出“特設(shè)流官知府以制土官之勢”“仍立土官知府以順土夷之情”“分設(shè)土官巡檢以散各夷之黨”[1]525-539三項建議,吏部尚書桂萼建議采納,嘉靖帝表示許可。
平定思、田之事,王陽明以當?shù)貙嵡?、民意為?雖然最初意見遭到朝廷反駁,但從事情的實際進展來看,王陽明在整體上仍然堅持了他最初的主張,并最終得到了朝廷的認可。
嘉靖七年(1528)三月二十三日,王陽明未得朝廷許可,下令進剿斷藤峽、八寨,四月二日發(fā)兵。四月六日,王陽明上《處置平復地方以圖久安疏》,并未提及此事。四月十日破斷藤峽,四月十五日上《征剿捻惡瑤賊疏》,指出斷藤峽、八寨諸寨危害地方,不得不發(fā)兵進剿,并解釋了不等朝廷命令就斷然發(fā)兵的原因。四月二十三日破八寨。之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掃平古蓬、周安、古缽、都者峒、銅盆、黃田諸寨。六月十日,蕩平鐵坑、綠茅諸寨,因士兵多疾疫死亡,乃命班師。七月十日,上《八寨、斷藤峽捷音疏》,嘉靖帝覽疏不喜反怒,無法容忍這種不等朝廷明確指令就貿(mào)然行事的作風,責其“此捷音近于夸詐,有失信義,恩威倒置,恐傷大體”[1]2262。然而,蕩平八寨、斷藤峽畢竟是不世之功,故不得不承認“勞亦不可泯”[1]2262。但“自作主張”畢竟是大忌,故嘉靖帝強調(diào)“今后宜務實行事,以副委托”[1]2262。王陽明這番軍事活動以其功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皇帝的憤怒,而其后的“不俟命竟歸”則徹底點燃了皇帝的怒火。
平定思、田之后,王陽明理應妥善處理后續(xù)工作,等待朝廷的下一步安排。并且八寨、斷藤峽綿延兩千多里,地勢復雜,盤踞其中的諸蠻又驍勇強悍,既然朝廷沒有進剿要求,王陽明完全可以不蹚渾水,他為何決然啃這塊硬骨頭呢?自明初以來,八寨、斷藤峽各山寨憑借險要地形,騷擾附近居民,攻打掠奪州縣。隨著思、田之亂的爆發(fā),八寨、斷藤峽各山寨的劫掠活動愈發(fā)猖獗,成為地方大患。正如王陽明在奏疏中所言:“流劫州縣鄉(xiāng)村,殺害良民,擄掠子女生口財物”[1]547、“民遭荼毒冤苦,屢經(jīng)奏告乞要兵剿滅者,已不知幾百十番”[1]547,總之,“瑤賊之與居民,勢不兩立,若瑤賊不除,則居民決無安生之理”[1]548。至于為何不等待朝廷詔令,王陽明自陳“即欲會案奏請,俟命下之日行事,切恐聲跡昭彰,反致沖突奔竄。則雖調(diào)十數(shù)萬之眾,以一二年為期,亦未易平蕩了事”[1]549,因此充分發(fā)揮敕諭賦予的便宜行事權(quán),決定利用盧、王降眾七萬余人,將為患多年的八寨、斷藤峽諸盜一舉蕩平??梢?王陽明蕩平八寨、斷藤峽,完全是從當?shù)貙嵡橐约懊褚獬霭l(fā),為了避免延誤戰(zhàn)機以及走漏風聲,便充分發(fā)揮朝廷賦予的“便宜行事”權(quán),不等待朝廷指令就斷然實行。
王陽明抱病赴任,沿途醫(yī)治,因廣西一帶炎熱潮濕,病情惡化。王陽明幾番上疏請求骸骨,均無回應,遂踏上歸途。王陽明出于保全性命的目的,不顧制度框架的約束,返鄉(xiāng)治病,以免客死異鄉(xiāng)。其執(zhí)意返鄉(xiāng)并非單純的貪生畏死,從在廣期間給友人、家人的書信可以探知一二:
其一,王陽明以弘道為使命,希望通過講學的形式對圣學有所發(fā)明。他在給黃綰的信中寫道:“誠恐坐廢日月,上無益于國家,下無以發(fā)明此學,竟成虛度此生耳!”[1]917又說:“恐病勢日深,歸之不及,一生未了心事,石龍(黃綰之號)其能為我恝然乎?身在而后道可弘,皮之不存,毛將焉附?”[1]917他的臨終之言則是:“他無所念,平生學問方才見得數(shù)分,未能與吾黨共成之,為可恨耳!”[1]1579王陽明以身弘道,兩廣事已安排妥當,他不愿做無意義的等候,不愿因錯失治療的良機而辜負以身弘道的使命。
其二,王陽明離鄉(xiāng)赴任時,幼子未滿周歲。臨行之前已將家事托付給魏延豹,并有門生錢德洪、王畿等人照看,自無不放心之處。然而家書頻繁,多次詢問幼子的飲食與睡眠狀況,思念之情溢于言表。對幼子的思念是王陽明不等候詔令就動身返鄉(xiāng)的原因之一。
以上兩點促成了王陽明離職返鄉(xiāng),但是最重要的原因仍在于王陽明精神氣質(zhì)的“豪邁不羈”以及重視良知真誠、輕視禮法的禮儀思想。
嘉靖八年(1529)正月八日,王陽明《乞養(yǎng)病疏》上達朝廷,嘉靖帝“怒其專擅,且疑有詐”[8]2262,諭吏部曰:“守仁受國重托,故設(shè)漫辭求去。不候進止,非大臣事君之道。卿等不言,恐人皆效尤,有誤國事。其亟具狀以聞?!盵8]2262不久,王陽明病死的消息上達朝廷,吏部奏請:“故新建伯王守仁因病篤離任,道死南安。方困劇時,不暇奏請,情固可原。愿從寬宥”[8]2288。時桂萼任吏部尚書,故此奏請乃桂萼主持,桂萼陷害王陽明之說顯然有誤。嘉靖帝怒意未消,曰“守仁擅離重任,其非大臣事君之道。況其學術(shù)事功多有可議”[8]2288,要求詳定是非,不得回護姑息。給事中周延(1499-1566)上奏為王陽明辯白,嘉靖帝指其“朋黨妄言”[9]890,將其貶為太倉州判官。楊一清(1454-1530)上疏為周延求情,請求以罰俸取代外調(diào),嘉靖帝說:“卿等非為延,亦是為守仁耳!”[9]890又稱:“周延謂守仁學正,直譏朕無知。是遵守仁之所行所用大壞人心之學。”[9]890二月八日,吏部會議王陽明功罪,處理意見是:“今宜免奪封爵,以彰國家之大信;申禁邪說,以正天下之人心”[8]2299。嘉靖帝對此意見表示滿意,并指示:“所封爵,不當追奪,但系先朝信令,姑與終身;其歿后恤典,俱不準給。都察院仍榜諭天下,敢有踵襲邪說,果于非圣者,重治不饒。”[8]2300既懲治了王陽明的“專擅”,達到了殺雞儆猴的目的,又在一定程度上顯示了君主的寬容大度。微妙的是對王陽明的定罪意見由吏部會廷臣決定,主事者桂萼順理成章地成了陷害王陽明的“罪魁”,嘉靖帝可謂“一箭三雕”。
嘉靖帝由外藩入繼大統(tǒng),以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為首的群臣強其納入孝宗—武宗一系,嘉靖帝意識到這會對其皇位的合法性構(gòu)成威脅,堅決不肯依從,并以提高其父已故興獻王的封號相對抗,于是爆發(fā)了“大禮議”。嘉靖帝在位期間對禮儀有特殊的嗜好,追求皇位的合法性是其主要任務。嘉靖七年(1528)六月,《明倫大典》纂修完成,對禮儀做出了權(quán)威性總結(jié),標志著“大禮議”的結(jié)束。值得注意的是,被嘉靖帝視作“罪魁”的楊廷和,其罪名是“以定策國老自居,門生天子視朕”[10],即沒有給他這位皇帝應有的尊敬。其實早在嘉靖三年(1524)批準楊廷和致仕時,嘉靖帝就責備他“因辭加咎,非大臣道”[2]5079,可見“君君臣臣”是嘉靖帝關(guān)于君臣關(guān)系絕對不容含糊的原則。王陽明督撫兩廣,勞苦功高,卻受到嘉靖帝極其嚴厲的制裁,正在于他“擅離重任,其非大臣事君之道”[8]2262,即沒有遵循嘉靖帝心目中的“君君臣臣”原則,與對楊廷和的指責如出一轍。
王陽明的學術(shù)思想具有重良知、輕禮法的傾向,在個人生活及政治活動中時有“桀驁不馴”的表現(xiàn),這反映了他力求把握忠孝的實質(zhì),反對恪守繁文縟節(jié)和表里不一做法的性格特征。嘉靖帝由外藩入繼大統(tǒng),著力塑造其皇位的合法性,皇權(quán)的至高無上、不容挑釁是其絕不含糊的原則,王陽明則堅守“致君行道”的士大夫精神,試圖通過端正君主的志向,實現(xiàn)國泰民安的目的。缺乏對王陽明學術(shù)思想與政治訴求的認知,就難以理解他為何在未受命的情況下毅然破八寨、斷藤峽,等不及詔令就貿(mào)然起身。同樣,不了解嘉靖皇帝對禮儀情有獨鐘的原因,就難以理解他為何絕不容忍勞苦功高并客死異鄉(xiāng)的王陽明的一些看起來無傷大雅的過失,并停襲其爵位、嚴禁其學術(shù),終嘉靖一朝都不得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