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彬
(東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24)
在《遠岸》(ADistantShore,2003)中,英國黑人小說家卡里爾·菲利普斯(Caryl Phillips,1958-)描寫了英格蘭白人退休音樂女教師多蘿西(Dorothy)和非洲黑人男性難民加布里埃爾/所羅門(Gabriel/Solomon)①受難、遇害和跨種族交流的故事。二者的第一人稱敘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替進行,菲利普斯旨在以此建立同病相憐的英格蘭白人女性與非洲黑人男性難民之間雙聲部悲劇敘事模式。
遭受種族暴力迫害的加布里埃爾/所羅門與遭受男權壓迫的多蘿西在英格蘭北部威斯頓(Weston)村中名為斯通利的新區(qū)(new development of Stoneleigh)暫時組成了脆弱的跨種族命運共同體。對加布里埃爾/所羅門之死和多蘿西“變瘋”而導致的跨種族命運共同體終結的描述可被視為菲利普斯對20世紀末以狹隘的地方民族主義、新法西斯主義和男權主義為內(nèi)核的英格蘭反人權現(xiàn)象的政治文化批判。
《遠岸》中,卡里爾·菲利普斯雖未明確表明小說敘事的時間背景,但以作者本人2003年塞拉利昂旅行經(jīng)歷及其記錄戰(zhàn)后塞拉利昂作家生存狀況的旅行文章《遙遠的聲音》(“Distant Voices”,2003)為依據(jù),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主人公加布里埃爾/所羅門敘事中提及的非洲內(nèi)戰(zhàn)應是始于1991年、止于2002年長達11年的塞拉利昂內(nèi)戰(zhàn)。如果說在《遙遠的聲音》中菲利普斯關注的是戰(zhàn)爭災難后塞拉利昂作家和塞拉利昂文化發(fā)展的前途命運,在《遠岸》中菲利普斯關注的則是為逃生從塞拉利昂流散至英格蘭的非洲難民的生存問題。通過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的故事,菲利普斯試圖向讀者傳遞如下信息,即:隨著非洲難民的到來,來自塞拉利昂的“遙遠的聲音”已成為英格蘭社會生活的組成部分;如何滿足難民的生存訴求使其免遭種族歧視和種族暴力已成為英格蘭社會亟待解決的問題。
來自前英國殖民地塞拉利昂②的加布里埃爾/所羅門作為塞拉利昂內(nèi)戰(zhàn)的受害者,想當然地將英國視為理想的避難所。事實并非如此,加布里埃爾/所羅門歷盡艱辛從塞拉利昂流散至英格蘭,卻被英格蘭人以類似塞拉利昂種族暴力的方式剝奪了生存權。加布里埃爾/所羅門被當下英格蘭監(jiān)獄中的遭遇觸發(fā)了對塞拉利昂內(nèi)戰(zhàn)與種族屠殺③的回憶。其第一人稱敘事將塞拉利昂種族屠殺的歷史與英格蘭種族歧視與暴力的當下現(xiàn)實緊密交織在一起。
迫于生存壓力,以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為代表的難民將英國視為世界上最安全自由的地方;然而,英國官方層面上接納難民的政策與社會層面上對難民的消化吸收之間存在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作為懲戒機構的監(jiān)獄成為集中表現(xiàn)與宣泄這一矛盾的場所。加布里埃爾/所羅門悲劇的成因可歸結于以下兩點:其一,作為來自前英國殖民地的人,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已將“殖民倫理中隱含著的‘自卑情結’和‘依賴情節(jié)’”(徐彬,2019:94)內(nèi)化于心。以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和薩義德(Said)為代表的有色移民對英國的美好幻想與其所遭受的種族歧視和迫害形成強烈反差。其二,以英國警察和光頭青年亞文化群體為主要組成部分的英國社會的種族歧視和迫害機制不斷擠壓有色移民的生存空間,甚至剝奪其在英國境內(nèi)的生存權。
與為提高生活質(zhì)量而移民英國的人不同,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移民英國是為了實現(xiàn)最基本的生存權。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的難民身份使其對英國的期待和依賴愈發(fā)強烈,這可被視為流散英國的難民們的普遍心態(tài)。與加布里埃爾關押在同一牢房里的難民薩義德對英國是安全自由國度的確信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這與其逃避本國境內(nèi)死亡危險的強烈求生欲密不可分。在英國夫婦誣告其偷竊而被警察逮捕之際,薩義德非但不關心自己的命運,還迫不及待地向警察提出如下問題:“能在英國的空氣中呼吸到自由的味道。這是真的嗎?英國的空氣與眾不同”(Phillips,2004:79)。在勸說非洲女難民阿瑪(Amma)前往英國的對話中,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內(nèi)心安全自由的英國夢袒露無遺:“但是你必須嘗試到達英格蘭。那里的人很友好,還會給你提供食物和住所。我們在法國不受歡迎,我會幫助你的”(Phillips,2004:118)。
薩義德因生病得不到及時救治慘死獄中的現(xiàn)實觸發(fā)了加布里埃爾塞拉利昂內(nèi)戰(zhàn)中父母被殺、兩個妹妹被先奸后殺的家庭悲劇及其英國逃亡經(jīng)歷的回憶。通過穿插敘事的方式,加布里埃爾將當下英格蘭監(jiān)獄中獄警柯林斯(Collins)見死不救、惡語相加的種族迫害行為與遠在萬里之外的塞拉利昂種族屠殺的暴行聯(lián)系在一起。
英格蘭百姓對英國警察的種族暴力已有所知,英格蘭夫婦之所以誣陷薩義德偷竊,不過是想假借警察之手實現(xiàn)種族歧視和迫害目的。懷有種族主義思想的英格蘭人與英格蘭警察之間存在著某種心照不宣的共謀關系。女主人公多蘿西的妹妹希拉對此心知肚明,與誣陷薩義德偷竊的英格蘭夫婦不同,希拉雖遭有色移民搶劫卻不愿配合警方提起訴訟,因為她知道有色移民將會在英格蘭警局和監(jiān)獄中遭遇何種形式的種族迫害,如希拉在與警察的對話中所說:
我不認識他。從未見過那個人,你們抓住他后會怎樣?他意外摔倒,腦袋磕到地上,是嗎?或是出于某種神秘的過程他的腰帶纏到了他的脖子上?我知道拘留室里年輕黑人的下場如何。你已經(jīng)等不急了,對嗎?(Phillips,2004:253)
言外之意,在英格蘭警局和監(jiān)獄中警察對“懲戒”有色人種已駕輕就熟,并靈活掌握了不留證據(jù)、合理有效地實施種族暴力的方法手段。
以多蘿西的父親為代表的英格蘭人針對有色人種和除英格蘭人以外的英國人(威爾士人、蘇格蘭人和愛爾蘭人)的種族歧視,可被視為狹隘的英格蘭地方民族主義思想在普通百姓中的表現(xiàn):
爸爸和媽媽一開始就不喜歡有色人種。爸爸告訴我,有色人種對英格蘭人的身份而言是種挑戰(zhàn)。他認為,威爾士人是多愁善感的蠢貨;蘇格蘭人的刻薄和憂郁讓人感到無能為力,他們應該老老實地待在哈德良長城另一邊;愛爾蘭人都是性情暴躁的天主教酒鬼。對爸爸而言,英格蘭人的身份比英國人的身份重要的多,是英格蘭人意味著不是有色人種。學校老師和他[父親]一樣都不會聽我的見解,他們同樣憎惡有色人種。(Phillips,2004:42)
20世紀后半葉,英格蘭地方民族主義的興起和種族主義暴力的猖獗與英格蘭經(jīng)濟衰退、失業(yè)率升高和光頭青年亞文化(skinhead youth subculture)流行等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文化因素密不可分。論及20世紀70年代末英國經(jīng)濟狀況,吉姆·湯姆林森(Jim Tomlinson)指出:撒切爾在其回憶錄中曾寫道“1975至1979年間,最重要的政策問題是如何應對通貨膨脹”(Tomlinson,2014:755);然而,撒切爾執(zhí)政期內(nèi)卻產(chǎn)生了長期的和根深蒂固的經(jīng)濟衰退,導致英國失業(yè)率與犯罪率升高。
從多蘿西的視角出發(fā),菲利普斯描寫了因失業(yè)而露宿街頭、靠撿拾垃圾為生的數(shù)量眾多的英格蘭人,其中不乏靠騙取政府救濟金生活、不勞而獲的懶惰的年輕人,“他們該去找個工作。我[多蘿西]對其中的一個人說,他只是笑,露出發(fā)黃的牙齒。他像一只動物那樣在門口蹲伏著。他們真是令人作嘔,如此這般拖垮自己也拖垮這個國家”(Phillips, 2004:65)。與此同時,英國社會治安狀況每況愈下,多蘿西前夫布賴恩(Brian)將其所在城市伯明翰稱為英國版的貝魯特(Beirut),地方報紙上常有青年流氓當街搶劫的報道。
菲利普斯對獄警柯林斯仇視有色人種的青年人身份和殺害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的威斯頓青年流氓身份的描寫,皆是對英國光頭青年亞文化的映射。英國20世紀70年代末的經(jīng)濟、社會治安狀況催生了英國光頭青年亞文化,絕大多數(shù)參與者是右翼民族主義者(right-wing nationalists)或新法西斯主義者(neofascists);對此,蒂莫西·布朗(Timothy S. Brown)指出:“光頭青年亞文化于20世紀70年代末出現(xiàn)于英國,傳播至歐洲大陸,在德國與種族主義和反移民暴力的高潮相伴而生,并成為席卷全球的極端右翼勢力的核心”(Brown,2004:157)。伊麗莎白·斯萬森·戈德伯格(Elizabeth Swanson Goldberg)指出,《遠岸》中20世紀末威斯頓村中殺害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的兇手可被界定為“殘暴的新納粹街頭小混混”(brutal Neo-Nazi “yobs”)(Goldberg,2010:146);加布里埃爾/所羅門之死因此成為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末延續(xù)至20世紀末的英國光頭青年亞文化、新法西斯主義及其種族暴力的詮釋。
菲利普斯巧妙地用威斯頓村指示牌上的介紹語和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對斯通利新區(qū)的宣傳語映射了歐洲種族主義對威斯頓村的影響:“本村與二戰(zhàn)期間德國小鎮(zhèn)和法國南部猶太村落同名”;“與威斯頓村同名的德國小鎮(zhèn)被英國皇家空軍狂轟濫炸,夷為平地;法國南部同名村落中的猶太人遭圍捕并被送入納粹猶太集中營”(Phillips,2004:4)。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遭誣告并被無罪釋放后,加布里埃爾/所羅門雖在英格蘭北部與愛爾蘭青年邁克和來自蘇格蘭的安德森夫婦生活時間不長,卻受到英格蘭種族歧視思想的影響,對來自西印度群島、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有色移民懷有敵意。加布里埃爾/所羅門認為:“西印度群島移民多是狂躁的酒鬼,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比有些英國人還糟糕”(Phillips,2004:291)。
在此,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做出了兩個錯誤判斷:一、誤將暫居英格蘭北部的非英格蘭人(邁克和安德森夫婦)的友情視為英格蘭人對待難民的普遍態(tài)度;二、受英國右翼民族主義和反移民思想影響,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將自己的難民身份與西印度群島人、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的普通移民身份加以區(qū)別,在認定本人移民英國之合法性的同時,卻對西印度群島人、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移民英國的動機產(chǎn)生了質(zhì)疑。
然而,現(xiàn)實卻與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的主觀臆斷相去甚遠。英格蘭人不會對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的“難民”身份和西印度群島人、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的“普通移民”身份區(qū)別對待,在英格蘭人眼中二者并無本質(zhì)差異,他們均是不受歡迎的有色“外國人”。雖頻繁收到威斯頓村民寄給他的內(nèi)藏刀片的警告信,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卻依舊對當?shù)鼐用癖в谢孟搿<硬祭锇?所羅門的誤判最終導致他被以保羅為首的當?shù)亍皻埍┑男录{粹街頭小混混”毆打致死并被拋尸運河的悲慘結局。從目擊證人英國姑娘卡拉的描述可見,保羅等人的暴力行為使加布里埃爾/所羅門仿佛重回塞拉利昂種族暴力的現(xiàn)場,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如塞拉利昂戰(zhàn)士般的瘋狂反擊是其應對英格蘭新納粹主義種族暴力的本能表現(xiàn)。
威斯頓村里的斯通利新區(qū)原本是非洲難民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和英國退休音樂女教師多蘿西試圖忘記過去、開啟新生活的避難所和兩人構建的彼此關愛、賴以為生的跨種族命運共同體的所在地。多蘿西曾多次用“街盡頭”或“死胡同”(culs-de-sac)一詞描述斯通利新區(qū)里二十幾個平房所處的位置?!八篮辈粌H說明了多蘿西和加布里埃爾/所羅門所住房屋的實際地理位置,還以隱喻的方式暗示了二者意圖構建的跨種族命運共同體從開始便已是窮途末路的悲慘結局。
遭受父母去世、離婚、妹妹病逝和被其任教學校校長要求提前退休等事件的多重打擊,身患抑郁癥的55歲的多蘿西決定遷居至斯通利新區(qū),希望以此緩解精神壓力、安度晚年。加布里埃爾/所羅門被害致死是壓垮多蘿西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精神病院是其最終歸宿。
以《黑皮膚,白面具》(BlackSkin,WhiteMasks,1952)中“白人種族主義者闡發(fā)的黑人男性對白人女性實施性暴力的標準敘述”(Goldberg,2010:138)的觀點為依據(jù),戈德伯格探討了《遠岸》中威斯頓村村民的“黑險”(black peril)恐慌,即:對非洲黑人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對英國白人女性多蘿西施加性暴力的恐慌(Goldberg,2010:147)。加布里埃爾/所羅門被害致死意味著“黑險”的解除。戈德伯格上述分析雖為加布里埃爾/所羅門與多蘿西悲劇故事的成因提供了較為科學的解釋,卻忽視了加布里埃爾/所羅門與多蘿西構建相互依存的跨種族命運共同體的迫切需求以及與之對應的客觀現(xiàn)實。
加布里埃爾/所羅門與多蘿西的跨種族命運共同體愿景內(nèi)含以下情感信息:一、飽受英格蘭男權/父權壓抑與迫害和威斯頓村民排他之苦且身患抑郁癥的多蘿西需要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的情感撫慰;二、為解除塞拉利昂內(nèi)戰(zhàn)和種族屠殺的精神創(chuàng)傷,加布里埃爾/所羅門需要像多蘿西這樣的同病相憐的傾訴對象。
在《遠岸》中,菲利普斯建立了英格蘭社會經(jīng)濟蕭條、男性氣概危機與強化男性對“女性的規(guī)訓和監(jiān)視”(Gopinath,2013:5)之間的隱秘邏輯關系。落日、死魚、靜止渾濁的河水、流浪街頭的無業(yè)游民、喧囂骯臟的街道、總是低著頭走路且悶悶不樂的英格蘭人等一系列意象清楚無誤地展示了20世紀末英格蘭社會經(jīng)濟蕭條與英格蘭男性氣概的危機。
普拉西達·戈皮納特(Praseeda Gopinath)指出:“對女性的規(guī)訓和監(jiān)視與國家/民族男性氣概的構建(the construction of a national masculinity)相輔相成”(Gopinath,2013:5)?!哆h岸》中,以父親、丈夫布賴恩和心理醫(yī)生威廉斯為代表的英國白人男性對多蘿西的“規(guī)訓和監(jiān)視”成為英格蘭男權主義的表現(xiàn),強化男權和男性氣概則意味著對多蘿西的壓抑和權力的剝奪。毫不夸張地說,《遠岸》中幾乎所有與多蘿西有關的英格蘭白人“紳士”均對她造成一定程度的精神傷害,直接或間接導致多蘿西抑郁癥的形成與惡化。
多蘿西丈夫布賴恩的婚外情似乎是他與多蘿西離婚的原因;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布賴恩拋棄多蘿西后與他人結婚是布賴恩面臨男性氣概危機卻依舊希望維持男性權威的策略。布賴恩的男性氣概危機與其被診斷沒有生育能力的事實密不可分。就布賴恩而言,男性生育能力是男性氣概的組成要素,生育能力的喪失即等同于其男性氣概的缺失。布賴恩30多歲時已開始變得懶惰、發(fā)福,其男子漢陽剛之氣日漸消失。多蘿西對布賴恩應該走路而非開車上下班的建議和對布賴恩“啤酒肚”的說法均令布賴恩不悅,久而久之夫妻二人行同路人,如菲利普斯所寫:
布賴恩從來不聽她的建議。她(多蘿西)說他應該走路,只需多加小心,而他則用街頭犯罪偏高給自己的懶惰找借口,布賴恩變得越來越胖。二人少有的性愛對她來說更像移動某人的重量。布賴恩憎恨她提及他那小小的啤酒肚,于是她對此緘口不語。就這樣他們在一起一同度過了30多歲、40多歲的時光。彼此默不做聲。(Phillips,2004:196)
實際上,在與多蘿西離婚前,為了證明自己男子漢的陽剛之氣,布賴恩經(jīng)常與其工作銀行里后勤的姑娘們打情罵俏。布賴恩婚前對多蘿西恩愛有加,婚后卻對多蘿西冷若冰霜。前后兩種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由布賴恩得知自己沒有生育能力后的自卑心理所致,對多蘿西的漠不關心和拋棄是布賴恩“規(guī)訓”多蘿西以強化其男性氣概的極端方式。令人遺憾的是,無辜的多蘿西卻要為此買單,成為布賴恩男性氣概缺失和男性權威的受害者。菲利普斯雖未明確指出多蘿西患有抑郁癥的起因和時間,但從多蘿西與布賴恩長達30年的不和諧的婚姻以及離婚對多蘿西造成的心理影響可以判斷,多蘿西的抑郁癥與其婚姻狀況密不可分。
多蘿西不僅是婚姻的犧牲品和其他英格蘭白人男性(如學校男同事和同坐一輛公共汽車的男乘客)的欲望對象,還是校長雷蒙德·約威特(Raymond Jowett)和代課教師杰夫·韋弗利(Geoff Waverley)為實現(xiàn)教學安排和個人職業(yè)發(fā)展的目的利用的工具。
離婚多年后,多蘿西成為其所在學校新任地理代課教師杰夫·韋弗利在伯明翰的情人;此后,杰夫·韋弗利斷絕了與多蘿西的情人關系并向校長誣告多蘿西干涉他的私生活。校長約威特以騷擾其他員工正常工作為由,讓多蘿西提前退休并向多蘿西提供了所謂“體面的提前退休的一攬子計劃”(Phillips,2004:256)。校長約威特原計劃以多蘿西違反相關法律為理由開除多蘿西,以便為杰夫·韋弗利提供教職,如校長所說“我們急需一名地理老師”(Phillips,2004:256)?!绑w面的提前退休的一攬子計劃”不過是校長約威特向地方教育局控告多蘿西違反校規(guī)證據(jù)不足,陷入僵局后的無奈之舉。福利退休“計劃”背后隱藏著的是校長約威特與杰夫·韋弗利對多蘿西的控制和利用。面對校長約威特濫用職權,多蘿西發(fā)出如下感嘆:“當一名歷史老師或許是他(約威特)此生的全部野心,可好運氣卻偏偏降臨在他身上,讓他能運用令人無法想象的權威”(Phillips,2004:257)。
《遠岸》中,從前夫布賴恩、校長約威特到心理醫(yī)生威廉姆斯(Dr. Williams)再到威斯頓村中名為“船夫的臂膀”的酒館老板,與多蘿西生活密切相關的多是雖已發(fā)福卻仍有極強控制欲的英格蘭中年男性。杰夫·韋弗利是唯一一位穿著講究、身材勻稱的英格蘭白人男性;然而,他以誣告和以辭職威脅校長的手段獲得原本屬于多蘿西的教職,可見貌似體面、紳士的杰夫·韋弗利控制、利用和拋棄多蘿西的險惡用心,與其他英格蘭白人男性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多蘿西在校長的脅迫下提前退休,被心理醫(yī)生威廉姆斯判定為精神病而被送入精神病院,她的遭遇恰是英格蘭社會中“科學與法律打著幫助弱者的旗號,串通一氣對女性實施暴力”④的典型案例。威廉姆斯僅憑多蘿西與襲擊她的吉普賽女乞丐的大聲爭吵,便判定多蘿西患有精神病,這種不負責任的作法內(nèi)含針對多蘿西的隱性暴力。盡管多蘿西是遭到吉普賽女乞丐襲擊的受害者,然而,在威廉姆斯和警察眼中,不勞而獲、靠國家救濟金生活的流浪漢才是受保護的對象。受傷流血的多蘿西與吉普賽女乞丐的大聲爭吵實屬正當防衛(wèi),卻被威廉姆斯視為精神分裂癥的征兆。從多蘿西在精神病院中的內(nèi)心獨白可以判斷,具有良好邏輯思辨能力的多蘿西并非“瘋狂”的精神分裂癥患者⑤;威廉姆斯認定的多蘿西的“瘋狂”舉動充其量不過是加布里埃爾/所羅門之死誘發(fā)的深度抑郁癥的表現(xiàn)。
與上述控制、利用和拋棄多蘿西的英格蘭白人男性截然不同,非洲難民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對多蘿西表現(xiàn)出無私的同情與關愛。威廉姆斯對多蘿西應付公事般的心理治療與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對多蘿西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情關照形成鮮明反差。對多蘿西而言,按時去威廉姆斯醫(yī)生那里接受所謂的治療不過是尋求一種自欺欺人的心里安慰,與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的談話交流才真正起到了緩解抑郁癥的作用。
經(jīng)安德森先生介紹,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在斯通利擔任看門人一職,負責物業(yè)維護和夜晚巡邏工作,還以醫(yī)院志愿者的身份為多蘿西提供免費醫(yī)院就診接送服務。他的敬業(yè)精神和紳士風度給多蘿西留下深刻印象,多蘿西眼中的加布里埃爾/所羅門是“我(多蘿西)的騎士,穿著閃亮的盔甲,駕著閃光的戰(zhàn)車”(Phillips,2004:19)。
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對多蘿西的生活意義重大,甚至可被視為多蘿西的精神支柱。多蘿西曾在父母墳前坦言:“事實上,所羅門是我有生以來遇見的第一個紳士,戴著他那漂亮的駕車手套。相比之下,布賴恩簡直就是個邋遢的蠢貨……”(Phillips,2004:64)。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對多蘿西的關心、照顧使多蘿西漸漸敞開心扉;加布里埃爾/所羅門之死使多蘿西喪失了生活希望,如多蘿西的內(nèi)心獨白所示:“沒有了所羅門,威斯頓仿佛突然變成一個奇怪且空洞的村子;所羅門登門拜訪至今,仿佛[我]的一生就如此這般地過去了”(Phillips,2004:55)。
盡管,威斯頓村村民認定了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的“黑險”身份并對其心懷敵意;然而,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并無侵犯多蘿西、圖謀不軌的動機。加布里埃爾/所羅門之所以主動接近多蘿西并給她提供幫助與他本人不幸的生活遭遇和孤獨的生活狀態(tài)密不可分。
加布里埃爾/所羅門改名換姓并對自己的過去只字不提,將痛失親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內(nèi)化于心,并因此患上了與多蘿西相似的精神抑郁癥,如朱迪絲·巴特勒所寫:“身患抑郁癥的人拒絕接受失去[的殘酷現(xiàn)實]……內(nèi)化是將失去[之物/人]保存于靈魂之中的方式”(Butler, 2002: 3)。長期自我壓抑的加布里埃爾/所羅門亟需找到一個傾訴對象。家住對面且同病相憐的多蘿西成為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理想的傾訴對象,如加布里埃爾/所羅門所說:“我很想找個人談話,她(多蘿西)是一位令人尊重的女性?;蛟S可以告訴她我的故事。如果我不分享我的故事,我就只有一年的生活經(jīng)歷。我是那個只有一歲大的、拖著沉重的腳步走路的男人。我背負著沉重且隱秘的歷史”(Phillips,2004:300)。被害之前,加布里埃爾/所羅門高喊多蘿西名字的做法展現(xiàn)出他想對多蘿西傾訴的強烈愿望。
加布里埃爾/所羅門死前高喊多蘿西的名字、多蘿西被送入精神病院之前的內(nèi)心獨白,均蘊含著彼此不可或缺的情感寄托,可被視為二人構建跨種族命運共同體的宣言。然而,伴隨著加布里埃爾/所羅門之死和多蘿西“變瘋”,這一跨種族命運共同體卻被無情地扼殺于襁褓之中,二者跨種族共同體的成立宣言亦是共同體終結的挽歌。
在《遠岸》中,菲利普斯以20世紀末的英格蘭為敘事背景,描述了加布里埃爾/所羅門和多蘿西兩位被禁聲了的“賤民”形象,前者是遭受種族暴力的非洲黑人男性難民,后者是遭受英格蘭白人男性“規(guī)訓與監(jiān)視”的英格蘭白人女性。加布里埃爾/所羅門與多蘿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雙聲部悲劇講述了二者跨種族命運共同體的希望形成與幻滅的故事。讀者是他們未能實現(xiàn)的彼此傾訴的聆聽者,菲利普斯旨在以此種方式召喚讀者的同情、反思與批判。透過小說,菲利普斯意在指出:20世紀末,英格蘭經(jīng)濟蕭條、民族主義和新法西斯主義的興起等因素導致以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為代表的非洲難民和以多蘿西為代表的英格蘭白人女性均成為人權無法保障的少數(shù)群體。在剝奪加布里埃爾/所羅門生存權和多蘿西人身權的同時,英格蘭已走向全球化和世界主義的對立面,成為康納·格雷蒂(Conor Gearty)所說的人權的“幻想島”(fantasy island)(Gearty,2016:202,219)。
注釋:
① 加布里埃爾和所羅門是小說主人公非洲難民在兩個不同時期使用的姓名,從加布里埃爾到所羅門的姓名轉(zhuǎn)換以其英國監(jiān)獄經(jīng)歷為節(jié)點;出獄后的非洲難民加布里埃爾為避免因遭他人誣告的“犯罪史”被媒體曝光無法找到工作而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改名為所羅門。然而,姓名的改變并沒有幫助加布里埃爾實現(xiàn)逃離非洲種族屠殺和重獲新生的英國夢。
②1808年,塞拉利昂沿海地區(qū)成為英國殖民地,1896年塞拉利昂淪為英“保護地”(protectorate);1961年4月27日宣布獨立,但仍留在英聯(lián)邦內(nèi)。
③ 小說中,加布里埃爾的父親講述了非洲種族屠殺的成因,即:因政府軍不滿于占人口少數(shù)的部落擁有大量財富且其首領擔任總統(tǒng)的現(xiàn)狀而發(fā)動叛亂,并大規(guī)模屠殺人口占少數(shù)的非洲部落成員(Phillips, 2004:137)。
④ 以無家可歸且患有精神病的女性曼尼莎(Manisha)在精神病院中英年早逝的事件為例,金伯利·拉克魯瓦(Kimberly Lacroix)和沙巴·西迪基 (Sabah Siddiqui)指出,科學醫(yī)療模式、國家法律體系和社會允許一位無助、柔弱的女性莫名其妙、毫無線索地消失。在貌似仁慈的機構里同樣存在針對女性的暴力文化;科學與法律打著幫助弱者的旗號,串通一氣對女性施加了暴力(Lacroix, 2013: 68)。
⑤ 威廉姆·克拉里(William G. Crary)和杰拉爾德·克拉里(Gerald C. Crary)指出:如果在病人身上感受到困惑、“空虛”(emptiness)和無法捕捉的真實存在感,這個人定是患上了精神分裂癥,即便發(fā)生在孤僻的人身上。抑郁癥常表現(xiàn)為思維遲緩和障礙;精神分裂癥常表現(xiàn)為雜亂無章、言不及義的散談。憂郁是抑郁癥患者通常情況下的情緒表現(xiàn)且無較大變化。然而,大多數(shù)精神分裂癥患者的情感表達變化較大,同時伴有情感表達不當?shù)默F(xiàn)象(Crary, 1973:4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