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凱峰 牛革平

(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 法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61)

公孫龍(約前320—前250年)是戰(zhàn)國時代的名辯思想家、邏輯學家，也是我國歷史上著名的詭辯家，他和惠施各自是先秦名家兩個流派“離堅白”和“合同異”的代表性人物。他以提出和倡導“白馬非馬”“牛合羊非雞”“羊三耳”等命題，響名于當時，著名于后世。公孫龍的哲學世界觀，是一種多元的客觀唯心主義，其名學理論觀點表現(xiàn)著純邏輯的思辨精神。由于公孫龍?zhí)岢隽艘恍┻`反常識的邏輯命題，流于詭辯一派，又提倡和“大一統(tǒng)”相反的“立諸國”的政治理論，不僅招來同時代儒家學者的激烈批判，也受到后世很多儒士的褒貶非議。

(一)

自兩漢以后，名學式微，逐漸衰竭而亡，成為一門絕學，猶如曇花一現(xiàn)。究其原因，則眾說紛紜。有的認為是由于其脫離實際的或怪異的思維方式,有的認為是源于漢代統(tǒng)治者之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專制統(tǒng)治。漢代初期《淮南子》一書在《齊俗訓》一文中說：“公孫龍析辯抗辭，別異同，離堅白?！睎|漢大學者王充在《論衡》的《案書》篇里說：“公孫龍著堅白之論，析言剖辭，務(wù)曲折之言。” 這說明淮南王劉安、王充都研讀過《公孫龍子》。在《晉書·隱逸傳》中《墨經(jīng)注》原敘里，晉朝的學者魯勝指出：“自鄧析至秦時，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頗難知，后學莫復傳習；于今五百余歲，遂亡絕?！赌?jīng)》有上下《經(jīng)》，《經(jīng)》各有《說》，凡四篇；與其書眾篇連第故獨存?！?/p>

晦澀難懂的《公孫龍子》在后世的傳習更不容樂觀。根據(jù)南朝劉義慶所著《世說新語·文學》記載，東晉時代的政治家、軍事家謝安年輕時，曾經(jīng)請金紫光祿大夫阮裕給他講解《白馬論》；阮裕于是就寫了一篇解說《白馬論》的文章給謝安看，但謝安理解不了阮裕在文章里所講解的話語，就當面請教阮裕，并反復詢問，阮裕于是感嘆道：“非但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币馑际牵坏苤v解《白馬論》的人不可多得，就是能理解《白馬論》的人也不可多得。

(二)

漢代劉向在《別錄》里記載了鄒衍批評公孫龍的一番議論：“齊使鄒衍過趙，平原君見公孫龍及其徒綦毋子之屬，論白馬非馬之辯，以問鄒子。鄒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辯，有五勝三正，而辭正為上。辯者，別殊類使不相害，序異端使不相亂，抒意通指，明其所謂，使人與知焉，不務(wù)相迷也。故勝者不失其所守，不勝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辯可為也。及至繁文以相假，飾辭以相悖，巧譬以相移，引人聲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繳紛爭言而競后息，不能無害為君子?！?坐皆稱善。”平原君于是辭退了公孫龍。

鄒衍雖然是陰陽家的開山鼻祖，倡導金木水火土“五德終始說”，但其學術(shù)淵源和傳承主要來自于儒家的子思、孟子一系的“思孟學派”。構(gòu)筑其理論體系的價值追求是“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之黎庶矣?！薄吧械隆笔侨寮业乃枷?，“整之于身，施之黎庶矣”，儼然體現(xiàn)出了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風范與人生理想追求的境界。鄒衍提出的“要其歸，必止于仁義節(jié)儉，君臣上下之施?！倍及寮医?jīng)常談?wù)摰摹叭柿x”“君臣”等概念。鄒衍批評公孫龍辯者之徒時提出的“辭正為上”，也是基于儒家的見解。鄒衍分析研究問題的方法是從經(jīng)驗開始，而轉(zhuǎn)向擴充式的類推思維邏輯。例如，“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边@些都是思孟學派的學術(shù)風格。鄒衍的五行思想，是繼承了思孟的理論主張。鄒衍依據(jù)“天人合一”的學說，提出了“五德推移，治各有宜，而符應(yīng)若茲”，更是符合了思孟學派的一貫主張。因此，我國有研究先秦思想史的學者認為：“鄒衍這段批評，是站在儒家名學的立場去批評公孫龍的。”[1]

鄒衍激烈批評公孫龍名辯理論，還有一個深層次的動因，那就是在是否主張“大一統(tǒng)”觀點上的嚴重分歧。我國著名學者徐復觀指出：“任何思想的形成，總要受某一思想形成時所憑借的歷史條件之影響的。歷史的特殊性，即成為某一思想的特殊性。沒有這種特殊性，也或許便沒有誘發(fā)某一思想的動因，而某一思想也將失掉其擔當某一時代任務(wù)的意義?！盵2]

春秋戰(zhàn)國時代，學術(shù)繁榮，百家爭鳴。學問智謀之士，紛紛著書立說，提出關(guān)于解決紛爭、治國安邦的政治理論主張，并周游列國，游說各國諸侯，“以干事主”。有的倡導非攻偃戰(zhàn)，有的弘揚仁愛仁政；有的力主合縱，有的謀求連橫；有的主張“大一統(tǒng)”，有的認可“立諸國”。公孫龍在哲學上奉行的是多元的客觀唯心主義，反映了那個時代的政治狀況和社會情形?！跋惹匾恍┲匾乃枷爰?，幾乎都提出了所謂的正名的要求。他們關(guān)于名實問題的看法，無不染上社會倫理和現(xiàn)實政治的色彩?！盵3]戰(zhàn)國時代，秦齊楚燕韓趙魏七雄并立，周室衰亡，周天子被廢除?！吧蠠o天子，下無方伯”，天下不能統(tǒng)一于一尊。有些強勢諸侯紛紛稱王，秦國自稱“西帝”，齊國則稱“東帝”，燕國則稱“北帝”。這些諸侯國并立的現(xiàn)實，反映到公孫龍的頭腦里，就使其形成了多元論的客觀唯心主義哲學觀。公孫龍的“離堅白”理論認為，只要把具體生動的社會事物分解成各不相關(guān)的靜止自藏自守的獨立事物，就會消除社會矛盾與沖突，從而體現(xiàn)出了對于戰(zhàn)國時代群雄并立現(xiàn)狀的認可與維持，為上無天子統(tǒng)屬的諸侯割據(jù)做理論上的張本宣傳。公孫龍在政治學術(shù)上主張的“立邦國論”，對于結(jié)束諸侯爭霸、實現(xiàn)華夏統(tǒng)一的進程，具有消極阻礙影響。這也是戰(zhàn)國后期主張“大一統(tǒng)”的儒家對于公孫龍進行理論批判的深層次動因。

鄒衍提出的很多理論主張都是在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wù)和宣傳。劉勰在《文心雕龍》的《諸子篇》里說：“鄒子養(yǎng)政于天文?！编u衍提出的“五行相生說”，是為給齊國的齊宣王要“王天下”和齊湣王要當“東帝”，并進而統(tǒng)一天下當天子，制造輿論宣傳的。鄒衍由“五行相生說”轉(zhuǎn)為“五行相勝說”，也有著特殊的政治背景。鄒衍在齊湣王后期，離開齊國到燕國輔佐燕昭王。為了給燕國取代周朝而統(tǒng)一天下提供理論支撐，鄒衍修改了在齊國所提出的“五行相生說”，又提出了“五行相勝說”為“燕為北帝”制造輿論。鄒衍提出“五德之次，從所不勝，故虞土、夏木、殷金、周火。”論證說燕國地處北方，屬于水德，而水德是要取代周朝的火德為帝的。鄒衍這是用陰陽五行說來解釋社會發(fā)展的規(guī)律，土木金火土這“五德”，會按照五行相勝的次序來決定著朝代的盛衰更替，也即每一個朝代都有五德中的一種與之相配合，并由這種“德”支配著這個朝代的命運；歷史的發(fā)展是按照“五行相勝說”的順序，一代一代地周而循環(huán)往復。鄒衍指出“代火者必將水”，周為“火”而燕為“水”，因此代周而興以統(tǒng)天下的必將是“水德王”的燕國?！班u衍雖然是具有自然科學的思想和理論，然而他從自然物理科學的觀點出發(fā)，最后仍然歸于人生倫常的道德，那是春秋、戰(zhàn)國當時風氣的事實。”[4]由此可見，鄒衍嚴厲批評公孫龍的名辯理論，除了因為反對公孫龍?zhí)岢龅脑S多違反常識的似是而非的詭辯命題，還因為公孫龍主張維持各個諸侯國現(xiàn)有秩序的“立諸國”，與鄒衍提倡的“大一統(tǒng)”，存在著沖突，背道而馳。

(三)

在戰(zhàn)國末期，儒學大師荀況在有關(guān)文章里對公孫龍的名辯理論進行過多方面的學術(shù)批評。荀子在《非十二子篇》里對于名家辯者之徒提出了猛烈的批評，認為他們“不法先王，不是禮義，而好治怪說，玩奇辭，甚察而不急，辯而無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為治綱紀?！避髯釉凇恫黄埰防镎f：“山淵平，天地比，齊秦襲，入乎耳，出乎口，鉤有髭，卵有毛，是說之難持者也，而惠施、鄧析能之。然而君子不貴者，非禮義之中也?！避髯釉凇抖Y論篇》里指出了名辯家所犯的弊?。骸皥园淄愔?，入焉而溺。”荀子在《修身篇》里主張：“意亦有所止之與？夫堅白、同異、有厚無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辯，止之也。”荀子曾經(jīng)在《儒效篇》篇里用嚴厲的口吻和激烈的措辭，來對名家辯者之徒予以斥責：“狂惑憨陋之人，乃始率其群徒，辯其談?wù)f，明其譬稱，老身長子不知惡也，夫是之為上愚。曾不如相雞狗之可以為名也?！?/p>

荀子對于以公孫龍為代表的名辯學派展開如此激烈的批評，第一個思想根源就是在“大一統(tǒng)論”的分歧上。荀子在《非十二子篇》里批評稷下宋尹黃老學派時說：“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quán)稱，上功用，大儉約，而無差等，不足以容別異，懸君臣?！薄耙继煜隆保褪墙y(tǒng)一天下，天下統(tǒng)一?？梢娷髯又鲝?zhí)煜隆按笠唤y(tǒng)”的政治理念。荀子曾去秦國游歷考察，并和秦昭王、丞相范雎討論過如何治理國家。荀子在《儒效篇》里提出：“四海之內(nèi)若一家，通達之屬，莫不從服，夫是之謂人君?！边@都體現(xiàn)出了荀子“大一統(tǒng)”的思想主張，反映了戰(zhàn)國社會發(fā)展潮流。而荀子在學術(shù)思想上對百家爭鳴進行總結(jié)，也是為這種大一統(tǒng)的發(fā)展趨勢服務(wù)的。“荀況作為地主階級的進步的唯物主義思想家，他正是為新興地主階級統(tǒng)一全國的歷史任務(wù)提供理論根據(jù)的?！盵5]正因如此，荀子才用非常激烈的言辭與態(tài)度，對公孫龍等辯者之徒進行了嚴厲的批評。第二個方面的原因是，名辯家提出的很多辯題不符合“先王之法”和儒家義理?！盾髯印し窍唷酚涊d：“凡言不法先王，不順禮義，謂之奸言。雖辨，君子不聽。”唐代學者楊倞對這一句話作注解指出：“公孫龍、惠施、鄧析之屬也?！睏钚鬯稐钭印しㄑ浴酚涊d：“或問：‘公孫龍詭辭數(shù)萬以為法，法與？’ 曰：‘斷木為棋，捖革為鞠，亦皆有法焉。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 ”在這兩句對話里，表明了楊雄對公孫龍名辯理論的褒貶態(tài)度。

明初大儒宋濂在《諸子辯》評論《公孫龍子》說：“予嘗取而讀之，白馬非馬之喻，堅白同異之言，終不可解。復屢閱之，見其如捕龍蛇，奮迅騰騫，益不可措手，甚哉其辯也！……茍欲名實之正，亟火之。”明代初期大學問家宋濂反復研讀《公孫龍子》幾遍，還是沒能理解他的名辯理論，以至于說出了“趕緊一把火燒了”戲謔式的氣話。

在我國戰(zhàn)國時代邏輯學發(fā)展史上，公孫龍是介于惠施和后期墨家之間的代表性人物，構(gòu)成了先秦名辯發(fā)展史的一個重要鏈條。公孫龍建構(gòu)起了純邏輯的正名實理論學說，為我國古代邏輯學的發(fā)展做出了一定功績。由于公孫龍?zhí)岢隽艘恍┨亓ⅹ毿械拿q學說和過于詭辯的邏輯命題，同時代以及后世的一些儒家學者基于儒家正名立場和政治“大一統(tǒng)”理論對他展開了猛烈批判，這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在西漢中期儒術(shù)取得獨尊地位以后，在長達兩千年的古代學術(shù)史上，公孫龍的名辯理論遭到冷落，逐漸式微，并長期湮沒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