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吾金
(杭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水滸傳》為了交代梁山好漢們的行蹤,大量使用地名,有時甚至達到不厭其煩的程度。這些地名的使用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水滸傳》寫到很多浙江的地名和現(xiàn)在的地理情況完全符合,而他寫別的省,什么山東、河南,很多地理都是錯亂的。”[1]“凡寫長江以北的地理態(tài)勢,往往東西顛倒,南北不辯?!L江以南呢,尤其是杭州一帶,就是杭州一座座城門、一條條道路……都描寫得十分真實、具體而準(zhǔn)確?!盵2]本人也曾撰文《水滸傳中的蕭山地名考》,提出小說中赭山、半墦山、漁浦等蕭山地名在地理態(tài)勢描寫上完全符合實際,可以為“錢塘施耐庵”的說法提供佐證[3]。為深化對這一問題的探討,我們試就阮小七在錢塘江“進得赭山門,被潮直漾到半墦山”的描述作具體分析,以期為《水滸傳》作者及其人生經(jīng)歷的尋找提供有益的參考線索。
蕭山在古代一直屬于越州(今紹興市),歸屬杭州則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的事。蕭山在錢塘江南岸,古代杭州在錢塘江北岸,一江之隔,地方文化差異還是明顯的。《水滸傳》九十四回《寧海軍宋江吊孝 涌金門張順歸神》中,吳用根據(jù)杭州城南面有錢塘江通達海島,給宋江建議打心理戰(zhàn)時說:“若得幾個人駕小船從海邊去,進赭山門,到南門外江邊,放起號炮,樹立號旗,城中必慌?!边@是小說第一次提到“赭山門”。再次提到“赭山門”是九十六回《盧俊義分兵歙州道 宋公明大戰(zhàn)烏龍嶺》開頭部分,阮小七向宋江匯報自己的水軍心理戰(zhàn)小分隊失敗經(jīng)歷的時候是這樣講的:海邊覓得船只,行至海鹽等處,被風(fēng)水打出大洋。急使得回來,被風(fēng)打破船,侯健、段景住淹死,水手們四散逃生?!靶〉芨八胶??,進得赭山門,被潮直漾到半墦山,赴水回來。卻見張橫哥哥在五云山江里……”這里所說的??趹?yīng)該是指錢塘江的入???,五云山江里是指杭州城西南五云山下的錢塘江水。
赭山和半墦山均為蕭山歷史上確實存在的錢塘江水道有標(biāo)記性的兩座山。當(dāng)然,由于江流改道,現(xiàn)在赭山一帶已經(jīng)是一片平地,“赭山門”的說法在民間更是幾乎無人再提。要了解“赭山門”,必須了解錢塘江在蕭山的流變。唐代以前,錢塘江河口非常遼闊甚至浩瀚,赭山、河莊山、巖門山等小山實際是海中小島。唐宋時,杭州東南形成一片廣闊的沙地,與赭山連成一片。而江流幾經(jīng)變遷,不能不察歷史上有“三門”演變。
現(xiàn)在的錢塘江水道實際走的是“北大門”,即蕭山巖門山、河莊山以北,到海寧城南海塘之間。關(guān)于這條水道的形成時間,清代程鶴翥的《三江記略》明確記載:“而北大門廬墓田園付諸川流,壬申(1692)癸酉(1693)間,流尚細(xì)微,至乙亥(1695)六月二十三日遂驟決而成大江?!?/p>
《蕭山市志》第一冊第三編《自然環(huán)境》在介紹赭山、白虎山時說:
赭山 又名折山,位于南陽鎮(zhèn),是紅山(海拔118米)、美女山(又名文堂山,海拔79米)及獅子山(又名禪機山,海拔86米)的總稱。三山環(huán)拱,內(nèi)有平地,俗名塢里。獅子山與東北白虎山之間相距約2千米,曾是錢塘江海潮與江水出入的門戶,稱中小門。
白虎山 位于南陽鎮(zhèn)西北,主峰海拔80米。原稱河莊山,因形狀似虎,故稱白虎山。[4]
這里提到的“中小門”應(yīng)該也不是《水滸傳》中的“赭山門”??滴酢妒捝娇h志》記載,中小門的通流在1680年,此時《水滸傳》應(yīng)該早已成書了。此前這里并非江水主流處,只在大潮時有所漫流而已。而其之所以不成主道,原因在于這里比較狹長,江面太窄,而且兩山之間似有山腳相連,河床難以深切,江流難以在約2千米的寬度上快速通過,容易淤塞。所以此中小門時通時塞,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就完全淤塞了。
“赭山門”實際應(yīng)該是赭山和坎山之間的“南大門”,其寬度是“中小門”的二到三倍?!逗L劣[要》(清阮元撰)說:“按自唐開元以后,至宋嘉定以前,無不坎、赭為海門也。”程鶴翥《三江記略》又說:“紹圣甲戌(1094)水出自南大門,五百余歲?!笨梢娭钡?680年江潮在中小門出入,盡管中間有多次修塘,但治水的“阻北導(dǎo)南”未變,錢塘江水與海潮始終在赭山和坎山之間相遇,這個江海門戶長期存在。《水滸傳》作者對這一歷史地理概念是很清楚的。
坎山舊稱龕山,屬于航塢山的支峰,因其形似龕而得名。該山清代以前一直在錢塘江南岸,2013年歸屬杭州市蕭山區(qū)瓜瀝鎮(zhèn),主峰海拔299米,比赭山高出一倍以上?!对浇^書》卷八有云:“杭塢者,句踐之航也。二百石長員卒七十人渡之,會夷?!笨梢姶呵飼r期越國就在航塢山即龕山建有軍事設(shè)施。民國三年《蕭山縣志》說:“吳越錢武肅王屯兵于此;明嘉靖三十二年(1553)參將湯克寬大破倭寇于龕山;三十五年(1556)督臣胡宗憲又打敗倭寇于此”。可見這里在歷史上是個兵家必爭之地沒有問題。北宋開寶年間(968~975),這里設(shè)“龕山寨”,有軍隊鎮(zhèn)守。當(dāng)時龕山之北海拔31米的煙墩山還有烽火臺,既是軍事設(shè)施,也是航標(biāo)。明代徐渭《龕山凱歌》其三說:“紅油畫戟碧山坳,金鏃無光入土消。冷雨凄風(fēng)秋幾度,空誰拾得話今朝?!闭f明龕山和赭山的地理位置險要,屬海防要塞和古壘戰(zhàn)場,那是留下了許多軍用遺址的。而宋朱繼芳《錢塘江》又云:“潮來江水黑,日出海門紅。兩岸東西浙,千帆來去風(fēng)”。這又是把赭山、龕山之間這海門作為吳越和兩浙的分界坐標(biāo)了。
本來山更高,當(dāng)然更醒目,更適合做海門之名。但此山在江水南岸,征方臘的梁山好漢是先到北岸,按照先來后到的習(xí)慣,先提江北側(cè)的地理標(biāo)志很正常,所以吳用、阮小七就不用這座山來給海門命名。另外,從山名分析,不說“龕山門”符合梁山好漢的個性。所謂龕,是小閣或柜子,用來供奉神佛或藏經(jīng)的。比如杜甫詩《石龕》:“驅(qū)車石龕下,仲冬見虹蜺?!碧K軾散文《四菩薩閣記》:“長安有故藏經(jīng)龕,唐明皇帝所建。”陸游詩《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神龕一炷香?!钡鹊取A荷胶脻h此時雖已接受招安,正為國平叛,但吳用、阮小七等人并非完全失去了造反的血性,離經(jīng)叛道之心猶存,這些原來在社會底層自由慣了的人哪愿意受“龕”的心理約束?當(dāng)然對龕山之名有排斥感了。
赭山不一樣,它長期在錢塘江水道的北側(cè),因土石呈赭色而得名。宋時,其周圍是鹽場和草地。南宋乾道四年(1168),宋孝宗趙昚在此射獵,開始有了“赭山十景”。明代又建了“河莊八景”。2009年8月,這里歸屬于蕭山區(qū)南陽街道。赭山出產(chǎn)浮石,石質(zhì)輕、松,入水必浮,是制作盆景、假山的好材料。山中還有陸家泉,在此海水經(jīng)常光顧的當(dāng)?shù)?,水味堪稱難得優(yōu)秀,因而遠近聞名。赭山又名折山,這“折”雖似乎不太吉利,但與梁山好漢征方臘遭受挫折相契合。更何況這里還和皇家有過交集,有不沉的特產(chǎn)和優(yōu)秀的泉水,因而南征方臘的吳用、阮小七自然更樂意先注意和接受它。綜合以上情況可見,《水滸傳》作者恐怕非常熟悉和了解錢塘江入??诘牡乩砑叭宋馁Y源。在錢塘江入??谀且幌盗锌v向排列的小山頭中,獨青睞“赭山”,讓人物兩次提到“赭山門”是很符合情理的。
半墦山位于今杭州市蕭山區(qū)聞堰街道和濱江區(qū)浦沿街道(上世紀(jì)90年代從蕭山析出)交界處錢塘江邊,占地僅約幾百平方米,2014年毀于濱江區(qū)水利建設(shè)。其故址即今該水利設(shè)施南側(cè)觀景臺,準(zhǔn)確地理坐標(biāo)為北緯30度8分35秒、東經(jīng)120度8分45秒。但從“赭山門”到半墦山,直線距離在40千米以上,不了解錢塘江潮水的人可能會有疑惑:阮小七水性很好,怎么會被“漾”得那么遠?這個描述是否合情理呢?
定植前首先應(yīng)該做好土壤處理工作,結(jié)合種植地地勢條件選擇不同的整地方式。一般情況下,對于地勢平坦的種植地采用全面整地模式,土壤深翻深度維持在35-50 cm,以打破犁底層為主。整地過程中還要把地間的雜草、根茬、石塊全部清理出去。結(jié)合整地,還要做好基肥施入工作。果樹定植前施肥主要以有機肥為主,化肥為輔,確保使用的有機肥完全腐熟,不要使用未腐熟的有機肥,避免導(dǎo)致致病菌引入果園。
所謂“漾”,有多種意思。其一是指蕩漾,用以形容水面動蕩?!墩摵狻摗酚性疲骸捌浒l(fā)海中之時,漾馳而已”。錢塘江潮水來襲,不可能只是水面動蕩,所以是否可用另外一種含義,“漂浮”,也就是“氽”解?錢塘江水除了潮頭如李白所說“濤似連山噴雪來”,潮頭之后的水面實際上就如強烈涌動的海面。阮小七不可能始終身在潮頭,所以用“漾”字來形容被江水沖動、在涌潮中漂浮其實是很形象很貼切的。錢塘江在蕭山境內(nèi)全部是感潮河段,聞堰到赭山的河段受潮汐影響是很大的?!妒捝绞兄尽返谝粌缘谌帯蹲匀画h(huán)境》第四章《水文》介紹錢塘江時這樣說:
聞堰以下河段水位受潮汐影響很大,一日兩潮,潮漲水高,潮落水低。海鹽澉浦至蕭山二十二工段,每潮進潮量約30億立方米;潮速通常為5米/秒-7米/秒,最大13.68米/秒(1983年6月13日事務(wù)工段南);最高潮水位10.19米(1997年7月11日聞堰水文站),最低潮水位1.12米(1998年11月1日二十工段).洪水歷年最高為10.19米(1997年7月11日聞堰水文站)。[5]
春秋時期,越王勾踐與大夫計倪研究攻吳大計時說過:“浩浩之水,朝夕既有時,動作若驚駭,聲音若雷霆?!盵6]可見,錢塘江兇猛的涌潮至少在那時就有了。杭州灣灣口寬100千米,“赭山門”寬僅約5千米,到杭州六和塔時更只有1.5千米左右。巨大的喇叭口河形加上河底巨大的沙坎使河床隆起抬高,大量潮水在天體作用下涌進杭州灣后,橫向因兩岸急劇收縮而聚集潮能,縱向受河床上升的阻礙而推涌不停,終成驚心動魄、破壞力驚人的雄壯涌潮。錢塘江潮潮頭高、流速快、沖力大,幾十噸重的物體可以被輕易沖走,歷史上錢塘江兩岸因潮水肆虐而遭受的損失令人觸目驚心。據(jù)《杭州年鑒(1994)·政法》記載:1993年10月3日(農(nóng)歷八月十八),蕭山圍墾大堤二十工段2號丁字壩上的部分觀潮人群被潮水卷入江中。事后清點,有28人受傷,打撈起尸體57具!這還是錢塘江水道因解放后兩岸圍墾變窄、變彎而使潮水通行受阻、沖擊力有所減弱后的情況。古代沒有大規(guī)模圍墾,錢江潮通行無阻時的威力更是無可懷疑。舊時當(dāng)?shù)鼐用袼詷O好卻淹死江中的情況時有發(fā)生。隨著生活條件的改善,本地居民舍命搏財?shù)摹皳尦鳖^魚”文化漸漸消失,每年遭受潮難的大多是對潮水缺少足夠認(rèn)知的外地觀潮游客了。
阮小七應(yīng)該就是這種對錢塘江潮水缺少足夠認(rèn)知的人,不然,他和張橫帶水手出發(fā)時不會帶上不識水性的侯健、段景住,導(dǎo)致這兩人在船被大風(fēng)打破后落水身亡。以錢塘江涌潮強大的威力,一般人被沖個幾百米甚至幾十米就可能被淹死,所以阮小七被潮水“漾”到四十千米之外還能找機會上岸,正反映出人物超強的水性。另一個水軍頭領(lǐng)張橫被潮水沖到杭州九溪西側(cè)五云山江段也是如此。當(dāng)然,文學(xué)是允許夸張的,用張橫、阮小七兩水軍頭領(lǐng)的這番遭遇營造一點征方臘的悲壯氣氛也是符合創(chuàng)作需要的。
錢塘江由富陽長嶺頭附近向東進入蕭山,到聞堰街道的小礫山接納浦陽江后北折,到杭州九溪后又折而向東。古代錢塘江走“赭山門”(即“南大門”)時,河道比現(xiàn)在走“北大門”彎曲得少。從杭州城南經(jīng)過后,幾乎是一路直行向東了,喇叭口越張越大,幾無阻擋。所以,在強大的潮水沖擊下,落水人確實難有上岸機會。潮水東來西走至九溪拐彎向南后,有一個調(diào)整,東岸流速略慢于西岸,西岸驚濤拍岸的烈度大于東岸,而半墦山正處在拐彎后的東岸流速減弱地段。潮水繼續(xù)向南,兩岸流速逐漸趨同。過了小礫山,因三江口水面突然變闊,原來兩岸近距離約束和反射潮能的情況驟變,潮水威力大減,幾乎再無滔天巨浪,只是水位提高,落水人上岸的機會可以增加。《水滸傳》描寫當(dāng)時方臘占領(lǐng)著錢塘江北,錢塘江南岸尚屬朝廷控制區(qū)域,為了安全,阮小七上岸的合理地點確實應(yīng)該在九溪以上的江東岸。但是,在這兩大轉(zhuǎn)折之間十幾千米的江東岸上,可作為地理標(biāo)記的地方非只一個,《水滸傳》作者又為什么一定要讓阮小七“被潮直漾到半墦山”,而不是其他地方呢?
查《明清蕭山縣志》可知:蕭山縣西三十里有座山叫“半瓣山”或“半爿山”?!都尉甘捝娇h志》第一卷地理志:“半瓣山,去縣西三十里”[7]。《萬歷蕭山縣志》:“半瓣山。在縣西三十里”[8]。到清代《康熙蕭山縣志》還是這樣記載:“冠山之南曰干姜山。在縣西三十五里。山北有泉冬夏不竭,清潔殊異。越王以之造姜,名曰干姜泉。泉之南曰黃山,曰半瓣山。在縣西三十里”[9]?!肚∈捝娇h志》:“半瓣山?!度f歷志》:縣西三十里,《續(xù)志》:在黃山之南?;蜃靼脬萆健盵10]??h西三十里,當(dāng)然就在錢塘江邊了。聞堰當(dāng)?shù)鼐用裨诮忉屵@座山得名的由來時,通常說此山古代在江中,受江水浸泡,始終只露出半座山的形象?!皦摗笔恰皦?zāi)埂钡囊馑?,蕭山方言中,“墦”“瓣”“爿”音近,而以“墦”字更形象,所以《水滸傳》作者把此山寫做“半墦山”。
為細(xì)察問題,我們還要了解“半墦山”所處的江塘。據(jù)《蕭山水利志》對江塘的介紹:“唐代中后期,西興至冠山、半爿山江塘已初具規(guī)模。五代后梁開平四年(910)吳越王錢镠修筑西興簍石塘。小礫山附近段初為湘湖湖堤,外御洪潮,內(nèi)障蓄湖水,建于北宋政和二年(1112)”。這錢塘江南岸的江塘因位于蕭紹平原西端而被稱為西江塘。明嘉靖十八年(1539),“增培蕭山傅家山至半爿山一段遭洪水潰毀的西江塘,計長20余里。”
把阮小七的上岸地點寫得如此精細(xì),不排除是為了吸引蕭山讀者和聽眾,特別是聞堰一帶南北往來的人們。據(jù)《聞堰鎮(zhèn)志》:“聞堰境內(nèi)自宋代張氏率先遷據(jù)青山;元代,聞氏落戶西江塘,形成聞堰村;繼裴氏、孫氏、華氏、汪氏陸續(xù)遷居于此,形成裴家里、燕兜孫、潭頭、汪家堰兜等村落。后來,隨著西江塘由泥塘、柴塘逐漸建為石塘,運輸業(yè)與商貿(mào)活動漸旺,經(jīng)商人群集聚,明洪武年間(1368-1398),聞堰就成為蕭紹地區(qū)東西南北貨物交流的主要集散地?!盵11]發(fā)達的水路運輸,使聞堰有“活水碼頭”之稱。因此,《水滸傳》成書過程中,或者成書以后,聞堰一帶的人流是可以給說書人帶來利益的,討好讀者、聽眾的可能性不宜排除。另外,聞堰地處錢塘江、富春江、浦陽江三江交匯處,是蕭紹平原交通杭州的咽喉,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唐宋元明清時均有屯兵防守,有過多起重大戰(zhàn)事。如東漢建安元年(196),孫策領(lǐng)兵,用計取道渣浦(今聞堰潭頭一帶),襲擊高遷屯,降會稽太守王朗。南朝宋泰始二年(466),明帝派武威將軍吳喜平叛,在此有過大戰(zhàn)。等等。這些地方歷史背景多少也適合讓征方臘的阮小七們“到此一游”。
如果讓阮小七在潮水經(jīng)過杭州城南后的第一個大拐彎即九溪附近上岸是不合理的。因為此地是方臘占領(lǐng)的地方,在被潮水折騰得精疲力盡的情況下,貿(mào)然上岸,容易被敵方抓住。小說描寫后來阮小七是夜里看到城中火起,又聽得連珠炮響,判斷城內(nèi)正在廝殺,才借助夜色掩護而過江進城,這就合理多了。而且潮水在拐彎時,北側(cè)流速要大于南側(cè),九溪附近巨浪滔天,上岸困難極大。當(dāng)然在潮水退后游泳去杭州時,發(fā)現(xiàn)張橫在“五云山江里”是可以的。半墦山正處于錢塘江兩個大幅度轉(zhuǎn)彎的中間東岸,選擇讓阮小七在這個位置上岸,除了潮速的合理性外,對刻畫阮小七這個人物形象其實是有利的。其一可表明潮水兇猛,營造逼真、悲壯的藝術(shù)氛圍,二也顯示人物的水性確實超群,被潮水沖漾40千米以上仍能生還。
鑒于當(dāng)時已經(jīng)有西江塘存在,而不管這西江塘是泥塘、柴塘還是石塘,在強大的潮水向上游沖擊時,往往會向江塘沖起巨浪。即使人不在巨浪之中,快速奔騰向前的潮水也讓落水者很難憑自己的體力抓住江塘上岸,因為泥塘、柴塘是沒有方便落水者的大抓手的,即便石塘有小突起,也很難抓住。只有到了半墦山,潮水流速略有減緩,且落水者有機會被潮水沖上突出于江岸的山體,上岸可能才會增加。過了半墦山,這樣的有利條件就不太有了。比如潭頭、聞家堰、西汪橋、汪家堰、小礫山,江塘雖小有彎曲,但其實都很難抓住。唯一可以正面接受落水者的,只有小礫山西南側(cè)江中的秤砣山了。秤砣山比半墦山還小,此地已經(jīng)是三江口,江面大大變闊,潮水威力大減,再讓阮小七上岸,就有損其英雄形象了。在潮水威力衰減的情況下,還要比在半墦山上岸多掙扎5千米以上,他梁山好漢出色的水性到哪里去了?抓不住半墦山這個機會,阮小七的智慧又到哪里去了?在小礫山、秤砣山上岸不合適,進入浦陽江或富春江再上岸就更不合適了。那不僅是潮水威力減小的問題,還影響小說后續(xù)的情節(jié)設(shè)計。這里離開杭州太遠了,夜里杭州城內(nèi)的起火和炮響可能不易感知到,阮小七進城的時機就編不圓了。
看來,《水滸傳》作者不僅僅只是知道杭州與蕭山之間的錢塘江有赭山門、半墦山這樣的小地名,而且完全熟悉錢塘江的潮水、熟悉蕭山的西江塘及蕭山沿錢塘江一帶具體的地理細(xì)節(jié)和歷史文化。一句“進得赭山門,被潮直漾到半墦山”信手拈來,卻完全符合從赭山到半墦山的具體水道情況,讓蕭山本地人也找不出什么破綻,真是神了!
查找歷史地圖,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有一幅是完整標(biāo)注了《水滸傳》中提到或“征方臘”部分提到的各大小地名的。從技術(shù)的角度看,現(xiàn)代化的精準(zhǔn)繪圖技術(shù)在古代——《水滸傳》成書的過程中當(dāng)然也還沒有出現(xiàn)。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推測《水滸傳》作者是面對一幅和現(xiàn)代軍用地圖一樣精細(xì)的江南地圖或浙江地圖來創(chuàng)作宋江征討方臘中的浙江地理,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當(dāng)然,作者見過一些更小范圍的古代地圖的可能性不宜完全排除。那么,作者可能是根據(jù)更小范圍的地圖拼接而形成小說中征方臘地圖的嗎?我們試以《水滸傳》中的半墦山為例,用《兩宋蕭山漁浦考》中收錄的部分歷史地圖推究一下。
在光緒二十年《浙江全省輿圖并水陸道里記·蕭山縣五里方圖右》[12]中可以看到“半爿山”,也就是《水滸傳》中的半墦山。盡管此圖已經(jīng)晚于《水滸傳》成書幾百年,但我們從此圖中也只能知道該山如下情況:在錢塘江兩大轉(zhuǎn)折間的東岸,潭頭壩以北,紫紅嶺的西南方向,蕭山湘湖的西北方向,其南北兩側(cè)都與西江塘緊緊相連,或者說西江塘和此山連成一體。山體基本圓形,和蕭山湘湖中“壓烏山”(今常寫成“壓湖山”)和定山差不多大小。但實際上該山比定山要小好多,也就是說該圖和現(xiàn)在的Google Earth衛(wèi)星圖相比有很大的誤差。至于和這座山連成一體的西江塘,只能看出一條線,潭頭壩以南的江塘和以北的江塘不一樣,江塘細(xì)部結(jié)構(gòu)怎樣,不得而知。江潮如何,更不得而知。
而在民國十九年浙江省陸地測量局《蕭山地圖》[13]中,手繪的各山體方位比光緒二十年的地圖精確多了,但“半爿山”三字根本就沒有,“潭頭壩”的位置成了“潭頭”,其北新標(biāo)出“燕兜村”(即今燕斗孫村)。再沿江岸往北,可見江岸線出現(xiàn)一條半弧形,不知何故,只有熟悉當(dāng)?shù)氐娜瞬胖肋@里應(yīng)該就是半爿山地面。由此也可見,此時半爿山的重要性已經(jīng)被人們忽視了,或者說半爿山已經(jīng)不再是人們熟悉的地理標(biāo)記了。
找到乾隆年間的《錢塘江沿岸圖》[14](美國國會圖書館藏),則可發(fā)現(xiàn)該圖比光緒年間的圖還要簡單:錢塘江東岸大拐彎處,有“半邊山”,應(yīng)該就是我們理解的半爿山——《水滸傳》中的半墦山。我們只能知道其向南沿江有聞家堰(即今杭州市蕭山區(qū)聞堰街道),向東沿江有西興關(guān)(即今杭州市濱江區(qū)西興街道)。半爿山是做為一個重要地理標(biāo)記的,西興關(guān)、半邊山、聞家堰三地都在錢塘江邊,筑有江塘,過聞家堰以后,錢塘江之上游是富陽江(即今富春江)。如此而已。
在《四庫全書》本《海塘錄·江塘圖》[15](清翟均廉)中,準(zhǔn)確度就更低了:錢塘江東、南岸有江塘,但“半爿山”三字標(biāo)在群山之上,離江塘遠得很。江塘之上也有山,但似乎就是一座石頭山,上有大樹,未標(biāo)名字,山體也看不出是否圓形。也許,那時候半爿山就是許多座山頭的總稱?
在清乾隆間刻本《乾隆敕修兩浙鹽法志·西興場圖》[16]和清嘉慶間刻本《嘉慶欽定重修兩浙鹽法志·錢清場圖》[17]中,半爿山均赫然在目。兩圖均標(biāo)明半爿山大致在西興關(guān)西南方向錢塘江邊江塘之內(nèi),但占地面積很大?!段髋d場圖》中,它幾乎是蕭山縣城的四分之一大;《錢清場圖》中,它幾乎是蕭山縣城的五分之一到六分之一大。這當(dāng)然都與實際情況相差甚遠,原因恐怕是古人沒有比例尺的概念。
從這幾幅清代以來有關(guān)半爿山的地圖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限于技術(shù)條件,古人所繪地圖——哪怕范圍不大的地圖——越古老則準(zhǔn)確度越低??赏浦?,《水滸傳》成書過程中作者能見到的標(biāo)有半爿山的地圖更大可能是比這幾幅地圖還要粗疏,至少不會更加精細(xì)到哪里去。《水滸傳》應(yīng)該不太可能成書于清代乾隆年間。如果其作者是利用他的職業(yè)身份(比如某個小官)看到某地的地圖,然后照地圖來描述宋江征方臘的地理描述,那將會錯謬百出,不可能達到現(xiàn)在《水滸傳》中的精細(xì)和恰當(dāng)程度,至少從“半墦山”看就是如此。因為,不同歷史時期的地圖信息有差異,雖有半墦山的大致位置,但不反映江潮的具體情況,也不反映江塘細(xì)部結(jié)構(gòu)。雖只“進得赭山門,被潮直漾到半墦山”一句話,但如不熟悉了解江潮、江塘特點者是不敢寫這句話的,因為萬一寫錯,杭州蕭山一帶的讀者、聽眾可不買賬。我們尚未看到哪位《水滸傳》成書之前的古人有文字描述說誰誰誰被錢塘江潮水沖漾,從赭山門一直到了半墦山,因此暫時只能把《水滸傳》的這句話看成最早。也就是說,施耐庵們應(yīng)該對長江以南、浙江范圍、特別是杭州及其周邊蕭山等地有直接、具體、細(xì)節(jié)性的感性認(rèn)知,很可能在杭州及其周邊一帶生活過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只有這樣,作者頭腦中積累了豐富、精細(xì)的地理信息和地方歷史文化信息,他才可能如此準(zhǔn)確、恰當(dāng)?shù)剡\用繁多的浙江大小地名而不出錯,并且達到信手拈來又貼合無比的程度,即使情節(jié)完全屬于編造。
順便說一下,《水滸傳》當(dāng)然不是地理教科書,作者可以按照自己的理念對地名適當(dāng)改造,以符合文學(xué)需要。但其北方地名經(jīng)常用錯,是否出于作者故意?從主觀避禍的角度看似乎有一定道理,但《水滸傳》畢竟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而不是神魔、志怪小說,而且要讓說書人到處去講說的,這就決定了作者主觀上不可能隨便亂寫亂用地名,而要考慮到讀者、聽眾的接受。小說在民間有一個長期醞釀演進的過程,這么多街談巷語乃至?xí)鴷湃说膮⑴c只會讓小說中的地名運用來得越來越正確,因為后人是可以改正前人錯誤的。說書人到處講說《水滸傳》也許要避禍,但聽書人可不管這些,他們很難接受說書人說錯的。所以亂說地名不但會使逼真的藝術(shù)氛圍打折扣,還會導(dǎo)致說書人生意慘淡。這一點作者不可不察。當(dāng)然,如果絕大多數(shù)聽書人是南方人,對北方地理不熟悉,也就能讓說書人對北方地理的錯誤蒙混過關(guān)了。值得一提的是,準(zhǔn)確使用杭州及其周邊一帶的地名,在營造逼真氛圍的同時,也能讓身處杭州及其周邊一帶的聽眾很有親切感,能勾起他們記憶中家鄉(xiāng)(熟悉)的地理信息并與小說對照,在核對地理信息的無誤中獲得“梁山好漢到過我家鄉(xiāng)(我去過的地方)”的共鳴和快感,從而增進聽說《水滸傳》的興趣。這也就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作者為什么在杭州戰(zhàn)役、征方臘部分要使用那么多真實的地名了。當(dāng)然,古代文盲多,有的地名又沒有固定寫法,讀者、聽眾只要聽看起來覺得沒有大問題,那也是不介意的??磥恚端疂G傳》最后寫定的那個作者是個南方人、是杭州及其周圍一帶的人;或者說在小說成書的過程中,有個非常熟悉杭州及其周邊一帶的人參與了創(chuàng)作,這種可能性確實是非常大的。
當(dāng)然,本文只是考察了《水滸傳》中從“赭山門”到“半墦山”的歷史地理和歷史文化細(xì)節(jié)情況,限于篇幅,沒有對小說中所有的浙江地名一一仔細(xì)過濾,或許有“孤證”之缺;“瞎貓碰到死老鼠”的可能性也沒有被論證排除。但是,結(jié)合馬成生先生等對《水滸傳》地理描述的論述,本文做點補充,為尋找《水滸傳》作者及其人生經(jīng)歷提供有益的參考線索,這或許還是可以的。不當(dāng)之處,敬請方家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