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浩
(安徽工商職業(yè)學院 公共課教學部,安徽 合肥231131)
中國傳統(tǒng)社會“賤商”“抑商”,在“士農(nóng)工商”社會排序中,商人被排在“四民”之末,被視為鄙陋猥瑣、唯利是圖的“市井小人”。明朝中期,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社會思想文化的轉(zhuǎn)型,商業(yè)的重要性與商人的地位越來越凸顯,《落帆樓文集》卷二十四寫道,“……天下之勢偏重在商,凡豪杰有智略之人多出焉。其業(yè)則商賈也,其人則豪杰也”[1]。在賈與儒的頻繁互動與融合中,“賈為厚利,儒為名高”[2]卷五十二,“士商異術而同志”[3]的觀念深入人心,士商階層不再壁壘森嚴,逐漸走向合流,商人階層也逐步躋身于社會的主流階層?;丈淌俏覈髑鍟r期的著名商幫,他們?nèi)藬?shù)眾多、經(jīng)營廣泛,資財雄厚,創(chuàng)造了稱雄商界三百年而不衰的商業(yè)神話。在社會生活與商業(yè)活動中,徽商一直以“賈而好儒”著稱于世,除此之外,他們身上還有“豪俠不羈”“尚氣任俠”的另面。他們雖為商賈,身上卻兼具“儒”和“俠”的雙重品格,呈現(xiàn)出不同于先輩的商人儒俠形象。目前,就徽商人文內(nèi)涵方面,學界討論最多的是其“賈而好儒”的特征,對其“任俠”的氣質(zhì)特征所論相對較少,一些學者也有涉及①詳見楊瑾.儒俠互濟的徽人精神——淺論汪道昆《太函集》中的士商形象[J].雞西大學學報,2011(2):113-115;連啟元.儒商之外:從汪道昆《儒俠傳》看徽商“俠”的精神[C].中國明史學會編.第十四屆明史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349-356.,如楊瑾關注到汪道昆在《太函集》中為徽人作傳時,對“儒俠”精神的突出,認為“儒俠”是徽州士商的一種重要品質(zhì),是促進徽州文化和經(jīng)濟繁榮的重要原因之一;臺灣學者連啟元從儒、俠的角度,去理解《太函集》的徽州人物描寫,認為這些人物傳記在塑造徽州士商時,除了進行“儒化”,還可能摻雜著“俠客化”,而“俠客化”的思想背后,仍是遵照儒家思想的脈絡而來。這些研究大多是以汪道昆的《太函集》特別是其中的名篇《儒俠傳》為討論核心,集中關注的是徽州士商形象的描寫與塑造,對書中提出的“儒俠”概念及其背景也進行了初步探討,但這些研究相對于徽商豐富的“任俠”文化內(nèi)涵來說,還不夠全面,依然有很大的討論空間。筆者認為,“任俠”之風賦予徽商“俠”的氣質(zhì),客觀上會影響徽商的行為方式與商業(yè)活動,把握徽商“任俠”精神的另面,探究其“任俠”背后的社會文化心理因素,有助于更深入地走進徽商的精神世界。
俠的起源,前輩時彥多有論述,在此不再贅述①見汪聚應.中國俠起源問題的再考索[J].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3):43-48.。歷史上,人們對俠的認識存在一個由抽象到具體,由批判到匡正的過程。法家韓非子在《五蠹》篇中指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4],將俠與儒者、商工之民等列為擾亂國家的“五蠹”;班固在《漢書·游俠傳》前序中視俠“罪已不容于誅”[5]1202,對其加以嚴厲的批判。最早為俠正名是司馬遷,他在《史記》中既指出了古代以俠自命的暴豪之徒的種種劣跡,又較為公允地肯定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6],但具有一諾千金、殺身不悔、扶危濟困、不圖報答等他人難以企及的品行。司馬遷的定位使俠一掃先前“原俠”輕薄狂放的沉疴積習,成為卓然特立、匡扶正義的英雄人物,觸動了大眾對于正義與公道的內(nèi)在需求,而俠也成為世人仰慕和競相效仿的對象,如我國秦漢與隋唐時期,慕俠尚氣之風彌漫于整個社會,在任俠風尚的帶動下,社會各階層的人物,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多以“任俠自喜”。任俠,儼然成為一種“時尚”。任俠,在史書與典籍中一般也稱作“使氣任俠”“好氣任俠”等,有附帶意氣,以俠義自任的意思?!叭巍贝硪环N精神觀念和行為方式,《墨子·經(jīng)說上》篇云“:任,士損己而益所為也”[7],突出了俠的利他屬性?!稘h書·季布傳》顏師古注曰:“任謂任使其氣力;俠之言挾也,以權力俠輔人也”[5]卷三十七。任俠之士不僅急人所急,還要以自己的能力,如權勢、勇力或財力等手段去輔助他人,從而將“任俠”這一行為從理論層面付諸實踐,也正因為“俠”和“任俠”字面意義相近,學界常將這二個詞混同,皆用來指那些具有好交游、輕生死、重諾守信等品質(zhì)的人。
在我國古代,商人和俠雖屬于兩個不同的階層,作為民間力量的存在,他們在以“誠信”“仁義”為核心的精神文化內(nèi)涵上卻有很多共通之處。郭沫若則直接認為俠出于商賈,他在《十批判書》中指出,“所謂任俠之士,大抵是出身于商賈。商賈若唯利是圖便淪為市儈奸滑之徒,而商賈中有俠義心腸的便成為任俠。故在古時如聶政、朱亥、劇孟、郭解之流,都大大小小地經(jīng)營著市井商業(yè)”[8]。事實上,古徽州人也把“行商”看成是一種“俠行”。新安江氏族譜中記載了他們對行商的理解,“以故徽之賈于四方者,多磊落節(jié)俠之行,無市心”[9]?;丈屉m身從賈業(yè),一方面深受儒家思想文化的熏陶,以儒學倫理和價值觀來規(guī)范自身的言行;另一方面徽商作為市井之民,基于雄厚經(jīng)濟基礎,熱心公益,積極參與地方建設,以種種“義行”“善舉”為民解難,為國分憂,具有“富而好行其德”的俠義精神,濡染了流傳于民間的俠義精神。明清文人的文集中,有大量商人傳記、墓志銘和跋序之類的作品②詳見張海鵬,王廷元主編.明清徽商資料選編[G].合肥:黃山書社,1985.,如出身徽商世家、歷任朝廷和地方官的徽州籍學者汪道昆,不遺余力為商人作傳,其《太函集》有商人傳記112 篇,有70 余篇專為徽商而作,其中有相當?shù)钠浭隽嘶丈獭昂眯奕蝹b”“為氣任俠”“任俠不羈”的事跡?!短分卸啻螌⑸倘艘浴肮?jié)俠”稱之,稱徽商為俠,不僅在于徽商轉(zhuǎn)轂四方,弄潮商?!?挾一緡而起巨萬”[2]卷十八的傳奇經(jīng)歷,更在于他們對自由、自主生活和人生樂趣的追求都近于俠。“任俠”不但豐富了徽商的人文內(nèi)涵,還直接影響了他們的精神氣質(zhì)和行為方式。
徽商在社會交往中,不但要組織和團結好自己的伙伴,還要交結與商業(yè)經(jīng)營密切相關的各方勢力,由此鍛煉出了慷慨待人、輕財重義的品質(zhì)。休寧舊俗,“挾貲豪俠者,多往來達官貴人”[10]?;丈绦院媒挥?,傾心接納官府權貴,結交士人,積極組織各種士人交游活動。明末休寧人陳太學,“為人意氣自豪,善交游,海內(nèi)名流恒欲得而交之,故座客堂滿,樽酒不空,有北海之遺風焉”[11];鹽商鐘九皋“節(jié)俠名東海,至則諸賈更引以為重”[12]382,晚年厭倦商海,每日里結交俠少英豪,縱情聲色之樂。揚州徽州籍鹽商“入則擊鐘,出則連騎,暇則招客高會,侍越女,擁吳姬,四坐盡歡,夜以繼日,世所謂芳華盛麗非不足也”[2]卷二。在俠游中,徽商一擲千金,自負狂傲、浪蕩不羈,不拘禮法,展現(xiàn)出俠的豪蕩之氣。徽商的俠氣還表現(xiàn)在為人的豪邁坦蕩以及遇事的處變不驚上,休寧商人程蘭谷,在大宴賓客時,有人告訴他“倭奴焚質(zhì)庫且盡”[13],他從容自若,詢問人員傷亡情況,對財產(chǎn)的損失毫不在意,滿座皆為其氣量折服;婺源商人李賢“平生胸次脫略宏偉,不能為局促鄙瑣之態(tài),一日而得千金無喜色,一日而揮千金無吝容”[14]。休寧商人汪起鳳,經(jīng)商南陵,“輒以意氣自命,持杯看劍外,絕口不道奇贏,同列甚重之”[15]?;丈痰幕磉_坦蕩集中表現(xiàn)其金錢觀上,他們從事商業(yè)經(jīng)營,不排斥追名逐利,卻不屑于“設智巧、仰機利”“卑卑而取富”,認為大賈“當種德也”[16]。休寧商人汪寰,“生平闊達樂施,振人之厄”,晚年事業(yè)不幸破產(chǎn),在大家為之惋惜時,他笑道,“財,身外長物也,丈夫負軀天地間,寧以此介介耶”,“蕭然而歸,曾不見有芥蒂意”[15]。
俠的作風有時放縱不羈,卻不妨礙他們強烈的道德意識,歷史上俠具有自由與兼愛的道義屬性,具有為人排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的精神品格?;丈虃b賈尚氣誼,好施予,?!熬热擞诙颍袢瞬毁牎盵7]。婺源瓷商洪宗曠,泊舟鄱陽湖,有客商資本被盜,情急之下欲投水自盡,洪宗曠慷慨解囊,以百金相贈,助其度過難關[17];祁門藥商倪前松,行醫(yī)景德鎮(zhèn),“每視人疾,詢其困乏孤寡不受酬”[18]?;丈淌匦胖亓x,踐行俠“損己利他”的行為準則,雖力不能逮,亦必全力以赴。光緒《婺源縣志》載,婺源人王廷柏,性格豪邁不羈,經(jīng)商致富,慷慨助人,“偶有一諾必踐,凡屬知交無不沾其余潤者”,晚年千金散盡,身無長物,“而伉爽之概不減曩時”,在淮揚間有“王救貧”[19]卷三十一之譽;歙縣商人江兆炯,為人“沉厚寬博,然諾不欺”,那些窮乏無以為生之人,紛紛來投靠,他無不設法相助。有人得罪權貴無賴,他主動為其排憂解紛,“自奉節(jié)約,而勇于信,坐是致困”,故聞君名,“咸以古義俠者流”[20]。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明清之際,天災不斷,戰(zhàn)亂頻仍,民不聊生,許多徽商出于強烈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以天下為己任,盡一己之力,拯濟一方,把扶危濟困、幫助弱小的俠義精神推向了極至。明崇禎庚辰年間,上海松江府發(fā)生大饑荒,青黃不接,饑民朝不保夕,歙縣糧商吳午慶將船上幾千石糧食全部捐出,賑濟災民,活人無數(shù)。順治庚寅,常州遭水災,他“治粥糜以蒿饑者,里之富人感公高義,相率出粟治粥,民賴以生”[21]。明清鼎革之際,揚州城破危在旦夕,為拯救城中百姓,阻止清軍濫殺,祁門商人汪文德冒險去軍營面見清豫親王,獻金三十萬,換得“愿王下令勿殺”[22]的承諾?;丈碳鏉煜碌膫b義精神還體現(xiàn)在保衛(wèi)鄉(xiāng)里,赴國急難上,在明中葉的抗倭斗爭中,一些徽商或捐資筑城,募勇抗倭,或出謀劃策,領導抗倭,或干脆棄賈從戎,殺敵疆場,如休寧商人程良錫,倭寇猖獗時,毅然棄賈從軍,被任命為宣州指揮僉事,率軍多次大敗倭寇,成為平倭戰(zhàn)場上的一員名將[13]。
徽州俗多負氣,“男尚氣節(jié),女慕端貞”[23],每遇不平之事,“寧甘斗訟,好義故爭”[24]。商人雖地位低下,但慷慨尚義,“獨恥茍容,不受挫于強有力者”[2]卷四十七,不乏有強烈秉持公義,不懼強權的社會責任感[25],面對強暴,敢于挺身抗爭。歙縣鹽商黃鑒,“矜怪好氣任俠”,見商人們卑微渺小,常被那些刁悍無賴之徒欺辱,義憤填膺,上前直面怒斥,力挫其鋒,令其“縮茳而退,不敢復作悍態(tài)”[16]?;丈套杂状蠖嘟邮芰己玫娜鍖W教育,文化素質(zhì)相對較高,法律意識和契約意識強,當合法利益受到侵害時,敢于仗義執(zhí)言,據(jù)理力爭。明末社會腐敗,關津叢弊,一些官吏對境內(nèi)過往的商人巧立名目,進行敲詐、勒索。如九江關蠹李光宇等把持業(yè)務,“鹽舟納料多方勒索”,導致許多商船被迫停泊羈留在關外,翻船溺水之禍頻發(fā),商賈們敢怒而不敢言。歙縣鹽商江南能,毅然“叩關陳其積弊,奸蠹伏誅,而舟行者始無淹滯之患”[20]。萬歷年間,明神宗在全國各地派駐礦監(jiān)稅使,橫征暴斂,導致多地百姓暴動。休寧商人金文耀,經(jīng)商楚地,恰遇礦監(jiān)稅使搜刮錢財,激起民變,多人被牽連入獄,而首事者又已逃亡,他挺身而出,赴官府替他們申辯,其人方得釋[26]卷六。康熙《休寧縣志》載,休寧商人汪汝蕃,為人“倜儻有奇略”,舉家定居揚州,總兵高杰為爭駐揚州,大肆屠掠,汪汝蕃情緒激昂,冒死抵營勸說,終于使高杰怒氣消解,揚州百姓賴以得安[26]卷六。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古代俠客于名利最為淡薄,他們“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徽商行俠厚施而薄望,不張揚、不自喜,合于義,則為之,不計報償;不合義,則不為,千金難動其心。在明清徽商的傳記中,在記述徽商義行善舉時,尤其會注意記錄徽商事后的表現(xiàn),于是“略無德色”“無德色”等記載屢見筆端,如明朝徽商王子承帶領族人子弟入蜀經(jīng)商,“分授刀布,左提右挈”,充分發(fā)揮他們的特長,使他們“各致千萬有差,無德色”[2]卷十七,從不居功自傲。休寧西門商人汪洪,“樂善而親賢,疏財而仗義,造福鄉(xiāng)梓,有佐城筑、修橋道、構路亭、恤孤寡之功,雖以是迭蒙旌扁,無德色焉”[10];婺源人程開純,經(jīng)商稍有余裕,遇善舉則傾囊資助,生平濟人急,無德色[19]卷三十四。今天看來,雖有自我標榜的嫌疑,但也側(cè)面反映了徽商對謙遜低調(diào)、淡泊名利的俠義精神的認同。事實上,徽商在俠方面的表現(xiàn),不在于外在的武勇表現(xiàn),更多是內(nèi)在的精神與涵養(yǎng),而不矜其能,溫良謙恭的態(tài)度越是能博得俠名,贏得世人的敬重與贊賞。
徽商任俠之風與徽州歷史上“尚氣好勝”“武勁之風”有著天然的傳承關系。歷史上徽州是山越生活的地方,山越人尚武好戰(zhàn),崇尚氣力。此外,東晉南朝時期,南遷徽州的北方世家大族初來乍到,為站穩(wěn)腳跟,用武力進行征服與開拓,并浴血捍衛(wèi),中原遷徙之民也逐漸養(yǎng)成了崇尚武力的風氣。無論是山越人還是中原遷徙之民,這一尚武之風,一直被沿襲并傳承下來,成為徽州突出的社會風俗之一,也成為宋代以后徽州人“武健自負”和“性剛喜斗”的性格基因[27]。
徽州在地理環(huán)境上,山環(huán)水激,俗多負氣,這種尚氣與武勁之風深深浸潤在徽州人的血脈深處,激發(fā)了徽商務高奇節(jié)、負氣不受非禮之辱的俠氣。如明歙縣人凌世明,邊務農(nóng)邊經(jīng)商,欲租東溪街古渡旁的房屋做生意。屋主嘲笑他,“田舍翁居委巷,力田畝足矣,何用此為,且余屋僦金,爾果有此大力乎”,公怒,遂止。且曰:“吾異日居街上,當先買此屋”[28],后家業(yè)豐盈,買宅果從此屋起,積至數(shù)十間。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徽商長途販運,跋涉山川,奔走四方,“逖而邊陲,險而海島,足跡幾遍禹內(nèi)”[26]卷一,江湖賦予徽商勇往直前,百折不撓的冒險精神,沿途所見的不平之事,多少會讓他們有種打抱不平的沖動。
行俠不僅需要強烈的正義感,還需要一定的外在條件,慷慨好施、仗義疏財,捐資興教、修橋鋪路、賑災濟貧無不需要雄厚的財力為支撐?;丈绦酆竦慕?jīng)濟實力和良好的文化素質(zhì)為行俠提供了物質(zhì)和文化基礎。徽商自幼大都受到良好的儒學教育,他們習律令、性喜訟,每遇不平之事,不惜斥巨資用以爭訟。此外,徽州宗法制度強大,出于血緣、地緣的關系,為了維護本宗利益,“遇鄉(xiāng)爭訟,不啻身常之,醵金出死力”,且“不勝不止”[29],大有打不贏官司決不罷休的氣勢。休寧商人朱承甫,在淮楚間經(jīng)營鹽業(yè),見朝廷派來的太監(jiān)稅使額外增加鹽稅,承甫倡義執(zhí)言,揭發(fā)稅使門下作奸犯科的行徑,義正辭嚴,令稅使啞口無言,無奈取消增加的鹽稅。眾駭曰:“是何文弱儒生而撩虎頭捋虎須,幾不免虎口哉!”[30]朱承甫是一位出儒為商并具有俠氣的人物,他義氣凜然,據(jù)理力爭,以“儒”的方式,維護了商人的合法利益,這也是商人儒俠不同于普通游俠的區(qū)別所在。
經(jīng)過千余年的傳承與創(chuàng)造,任俠指向的已不僅僅是具有舍己為人、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等道德觀念與英勇行為的特定人群,實際上它已積淀成為一種深層的文化觀念和心理意識,其更多的擴展意義在于個人的一種精神追求、行為指向,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社會風尚、民間風氣。任俠在士人那里既是一種現(xiàn)實生活方式,也是一種理想人生的追求,成為一部分文人性情和行為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普遍意義的審美情趣。歷史上,士商身份地位存在等級的差異,在徽商的內(nèi)心深處,經(jīng)商致富并不是他們最高人生追求,讀書取仕才是他們內(nèi)心的終極關懷,于是包括任俠在內(nèi)的士人的生活方式成為徽商競相學習和模仿的榜樣。歙縣《鄭氏宗譜》載,鄭方山棄儒為商后,“挾束書,弄扁舟,孤琴短劍,往來宋梁間”,完全是一派“儒俠”的打扮,世人認為其“雖商也,而實非商也”[31]。事實上,徽州人自己也認識到這一點,《豐南志》中,官員羅應鶴曰:“余觀里父善富者,率以捃拾起家,其言義俠好施與者,徒豪舉為名耳”[12]冊五,由此可見,徽商建立在雄厚經(jīng)濟基礎之上的俠游,不過是“交四方英杰,謁諸縉紳大夫”[12]冊五的處世方式,這種交游或為攀附權貴,或為抬高自身以取信于人的公關目的,也是商人融入主流社會,贏得尊重與人望的必要手段[32]。
儒家文化和俠文化是中國特有的文化,它們在歷史長河中彼此之間既互相沖撞又互相融合,儒與俠之間存在著“俠出于儒”“儒俠同源”的先天淵源,如果對儒、俠文化的精神實質(zhì)進行厘定的話,會發(fā)現(xiàn)它們之間在以“仁、義、勇、信”為核心的倫理道德準則上有其明顯的契合之處,它們共有一種價值觀和人生觀,在某種程度上“儒俠互通”,儒就是俠,俠就是儒[33]。
徽商賈而好儒、賈而任俠,作為儒家文化和俠文化的實踐者,他們身上兼具儒和俠的雙重品格?;丈痰膫b義精神有著鮮明的儒家人格,許多徽州人棄儒從商,除了“治生”目的,還將經(jīng)商提升到自我價值實現(xiàn)的高度,以此寄托自己本想用于治國平天下的宏偉抱負。歙縣商人許太明,攜貲商游西湖,擊楫而言曰:“人在天地間,不立身揚名,忠君濟世,以顯父母,即當庸績商務,興廢補弊。”[34]正因如此,徽州商人雖置身于名利場上,但他們自覺地以儒家倫理來規(guī)范自己,甘為良賈、廉賈,在經(jīng)營中“以誠待人、以信接物、以義取利”,在致富后,仗義疏財,解人之困、救人之難,積極從事當?shù)厥聞眨瑓⑴c地方建設,以任俠的方式來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達到儒家所要求的“達則兼濟天下”的精神境界,可以說,徽商任俠實質(zhì)是其儒的思想的行為外化。
綜上所述,明清徽商除了顯著的“賈而好儒”的特點外,還有“賈而任俠”的另面,在徽商的觀念中,“行商”看作是一種“俠行”?!叭蝹b”賦予了徽商豁達坦蕩,豪俠不羈的個性;見義勇為、兼濟天下的襟懷;不畏強暴,勇于抗爭的精神;不矜其能,謙遜低調(diào)的風度?;丈獭叭蝹b”之風的興盛有著多元的社會文化心理原因,在徽州尚氣與武勁之風的熏染下,在雄厚物質(zhì)文化基礎的支撐下,任俠成為徽商顯示人格,融入主流社會的一種自我表現(xiàn),是徽商踐行儒家思想,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一種方式?;丈痰娜蝹b從表面看有俠的形式,但從思想意識、精神實質(zhì)看仍以儒家為主,這種“內(nèi)儒外俠”的形式,其實正是徽商身上儒與俠精神的復合與互濟,這不僅揭示了徽商異于前輩的精神內(nèi)涵,而且揭示了優(yōu)秀徽商的可貴品質(zhì),提高了整個徽商的精神境界和人格魅力。在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突飛猛進的今天,我們觀照歷史,徽商的任俠精神對新時代的商業(yè)經(jīng)營者完善人格修養(yǎng)、踐行社會責任、促進事業(yè)發(fā)展、構建和諧社會仍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因為,俠義精神永不過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