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晴
摘? 要:穆旦的《詩八首》通過中文版和詩人自譯的英文版,演繹了愛人之間的隔閡、愛情中理性與激情的矛盾、愛他人與保持自我的矛盾等幾個方面是造成“絕望之感”的原因。然而,這并非真正的絕望,是詩人對于“自我”的強烈感知下的一種受難的品質(zhì)。詩歌通過“絕望”實際上是想表達(dá)人在追求美、追求人生價值時所感受到的變化與永恒的矛盾。
關(guān)鍵詞:穆旦;絕望;自我;變化;永恒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錚,祖籍浙江海寧,生于天津。1935年考入清華大學(xué),1940年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42年投筆從戎,加入中國入緬遠(yuǎn)征軍,九死一生?!对姲耸住氛菍懹谒麉⒓舆h(yuǎn)征軍之前,被譽為有著精巧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詩人自己還將其翻譯成了英語,可見非常重視。其中第八首詩的英文文本還被收入1952年出版的《世界名詩庫》(A Little Treasury of World Literature,由Hubert Creekmore編輯),其文學(xué)價值不容小覷。穆旦晚年在給后輩詩人郭保衛(wèi)的信中說到自己的《詩八首》,認(rèn)為“那里也充滿愛情的絕望之感”。那么這一“絕望”從何而來呢?
一、中英文對照下的“絕望之感”
《詩八首》從愛人之間的隔閡、愛情中理性與激情的矛盾、愛他人與保持自我的矛盾等幾個方面表達(dá)了“我”在愛情中忍受煎熬的近似絕望的感受。
第一首講述了愛人之間的隔膜。詩中的敘述者說“你的眼睛看見了這一場火災(zāi)”,從對方的視角看自己,似乎對方是一個很冷漠的狀態(tài),感覺像“我”的一場單相思。英文自譯中用的是“this disaster of fire”[1]81,這里的disaster暗示了“我”在愛情中受難的模樣。愛情之火熊熊燃燒,本是一種幸福,作者卻稱其為“災(zāi)難”,點出了“我”在愛情中失去了一些東西。是什么呢?是作者的自我。因為第二句詩接著說,你看不見我(you see not me),這里的“me”指的是真實的自我。當(dāng)一個人被愛情之火燃燒時,尤其是愛情求而不得時,他會沉迷到為了對方而改變自己?!拔摇庇终f到燃燒不過是“你和我的成熟的歲月”,言下之意說,我們只是在成熟的年紀(jì)相遇,但并不了解彼此的過去,包括童年和少年時代。這種隔膜感就仿佛“我們隔如重山”,為情投意合拋下了陰影。愛人之間的隔閡還來自于生命旅程中二人的不斷變化,詩中用了“Nature’s metamorphosis”,metamorphosis指的是一種徹底的改變,既可以指容顏上的衰老,也暗示思想上的變異。所以“我”愛的只能是“你”暫時的樣子,但是也許有一天“你”會變成“我”完全不認(rèn)識的那個人。
第二首緊扣第一首末尾的詩意,凸顯了人的變化,強調(diào)愛情中變化與永恒的矛盾。英文自譯中用了兩次“precipitate”,有猛然扔下之意。第一次使用是說生命的長河中你和我被“猛然拋下”,生命具有偶然性,兩人從百千萬人中相遇更具偶然性;第二次使用是說“不斷拋來另外的你和我”,“拋”表明了人在命運面前的無力感?!癶ear my lord giggle”暗示了命運對人的捉弄;“使我們豐富而危險”說明人隨著閱歷的增長,對人世有更多的理解,而理解越豐富,與對方在觀念上的分歧可能也越多,所以人的不斷變化對愛情的長久構(gòu)成威脅。既然戀愛中的雙方是這樣捉摸不定地在變化,那我們愛對方的什么呢?這里反映了作者對愛情的困惑。他在思考應(yīng)該以怎樣的心態(tài)對待愛情中的得到與失去。
第三、四首講述了愛情中理性與激情的矛盾。愛情本是生命力勃發(fā)的顯現(xiàn),就像“小小野獸”需要釋放“春草”萌發(fā)一般的激情。然而,詩歌中的“你”的理性如“大理石”一般堅硬,需要“我”“dig through”。“挖掘”一詞形容了打破理性的艱難,而挖掘大理石的廟宇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也是作者說的絕望之感。
第四首還強調(diào)了言說溝通方面的絕望,即言說與沉默形成了一對矛盾。穆旦用“照亮”與“黑暗”作為強化這一矛盾的意象。照亮(illuminate)這個詞,與英語中的隱喻“shed light on”是相契合的,表示用言語說清楚,而能用言語說清楚的,可能夾雜了太多理性的成份,這只是一個很有限的“小的世界”(small world),正如維特根斯坦說,只有我能理解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2]79。這個“small world”只是一個小的格局,并不能代表愛情的全部。與愛情相關(guān)的語言更多的是非理性的,來自于無法用言語溝通的內(nèi)心世界,穆旦用“unshapen darkness”來暗示這個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莫測。
同時,這里的“unshapen darkness”也可以有另一種解讀。索緒爾認(rèn)為,人們的言語行動包括了言語和語言兩部分。言語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語言是水下的部分。言語行動的個人部分是言語,社會部分是語言[2]232。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穆旦的“被詞語照亮的世界”和“未成形的黑暗”,言語是有意識的個人的行為,是被動的,受到作為社會意識的語言的支配。所以穆旦說“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人會受到世俗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這些社會的因素沉積到人的語言體系中,形成對于“言語”的包圍和控制。人的言說表面上是自由的,其實是不得不在現(xiàn)有的語言體系中進(jìn)行選擇。人會不斷接觸社會,不斷吸收來自于社會的語言材料,這個部分的體量是龐大的,又是不可預(yù)知的,而且很可能對于愛情產(chǎn)生阻力和破壞力,也就是一種“未成形的黑暗”。
但是在第四首的第二節(jié),穆旦暗示讀者,真正讓人陷入愛情的是那些“想說又未說出的甜言蜜語”,正因為未說出,才有想象的空間,才可以讓人體驗到愛的自由與美麗。而詞語構(gòu)筑的世界比如山盟海誓,未必可靠,內(nèi)心世界的相通可能對于愛人來說更重要。在英文版中,穆旦用“merge”一詞來包括原詩中的“游離”和“游進(jìn)”兩個詞,表達(dá)的是一種融合的意象,雖然是融合進(jìn)“混亂”的愛的自由和美麗,但是這種混亂是擺脫了“語言”束縛的更高級別的清醒,恰如寶玉見到黛玉時愛說長輩耳中的“瘋話”,是人在愛情中的一種自在的狀態(tài)。
第五首放慢了詩歌的節(jié)奏,是在調(diào)節(jié)由于各種矛盾而顯得緊張的詩歌氛圍,彌漫著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與第四首末尾的“自在”的詩意保持銜接,這里呈現(xiàn)出遠(yuǎn)離塵囂的自然的狀態(tài)?!跋﹃栁飨隆钡撵o態(tài)美景和“微風(fēng)吹拂著田野”的動態(tài)景象并置在一起,穆旦用“being visualized”來展示自然在他心目中具象化成為夕陽、微風(fēng)和田野,給他慰藉和溫暖?!澳且苿恿司拔锏摹保鋵嵤谴笞匀坏牧α?,讓春夏秋冬四季輪回;“移動我底心”表明我的心隨著大自然的變化而領(lǐng)悟了變化與永恒的辯證法;“那形成了樹林和屹立的巖石的”還是大自然,“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表明“我”從自然中看到了樹林的蓬勃生機和巖石的堅強不屈,從而將自己對愛情的渴望與大自然融為一體,讓自己的愛在自然中得以升華。所以下面的詩句中說,“一切在它底過程中流露的美/教我愛你的方法,教我變更”,“我”試著調(diào)整自己愛他人的方式,向大自然學(xué)習(xí)它的無私、博大與從容。
但同時,似乎在這歲月靜好中又隱藏著變化的危險,因為只是“我”單方面的想要保持愛情的長久,而“你”的狀態(tài)卻在“安睡”。我的“渴望”和我的努力的“變更”與對方的“安睡”形成鮮明反差,“我”愈發(fā)顯示出自說自話的寂寞。
第六、七首表達(dá)了保持自我與愛情的矛盾。即便二人再相愛,也不可能成為完全相同的人。正如第六首中所寫“相同和相同”溶為“倦怠”(a boredom),太過于相似會失去新鮮感,差異又讓二人因為“難以溝通”(incommunication)而感覺陌生。于是,“我”努力在相似和差異間創(chuàng)造一個“自我”(myself),但是對方的心中卻缺少這樣一個堅定的“自我”,以至于外來的各種干擾會讓對方放棄愛的激情。在第六首的開頭,“我”希望在人生很多挑戰(zhàn)的關(guān)口,如“風(fēng)暴”“遠(yuǎn)路”“寂寞的夜晚”“失去”的時刻,依偎在愛人的懷抱,然而愛情里會有很多的變故,愛人的懷抱也非永遠(yuǎn)可以依靠,“你孤獨的愛情”暗示了對方的愛正在變得淡漠。
第八首是整個詩篇的總結(jié),慨嘆命運無常,命運讓相愛的人分開(chances have determined all between us),因為詩人說“There is no nearer nearness”,不可能有更近的靠近了,雙方的親密關(guān)系到此為止。時光孕育了彼此的愛情,然而正如秋天來臨,樹葉飄零一樣,歲月又讓兩顆心分離。只有生命之樹常青,讓人繼續(xù)感受命運的嘲弄和哭泣,直到死亡來臨,身體化為塵土,正如落葉歸根,一切歸于寂靜。第一詩節(jié)的“sunlight”后面接了與之意義形成對照的“rains”作為動詞,形成一組悖論式的表達(dá),陽光像雨滴一樣透過繽紛的樹葉,暗示著人生可能經(jīng)歷的所有歡笑與痛苦,而愛情只是其中的一個考驗。最后的“calm down”其實是人自己變得心態(tài)平和,“combing old roots”帶有“連理枝”的意象,也有埋葬的意象,絕望中也透著希望,愛情的記憶會相伴人的一生直到逝去。
二、“絕望之感”的內(nèi)涵
在穆旦的時代,這種對于愛情的絕望之感包含了從包辦婚姻的桎梏中解脫出來的現(xiàn)代文人對于自由戀愛的不確定性的慨嘆。穆旦早年的愛情很不順利。據(jù)《穆旦傳》介紹,他在清華大學(xué)讀書時,與燕京大學(xué)一位萬姓女子戀愛。1937年10月,穆旦護(hù)送該女子南下,但是萬姑娘家中來電報說母親病重,讓其速歸。女方返回天津后迫于家人壓力與有婚約男子成親,并雙雙去了美國[3]?!对姲耸住分械摹澳愕籽劬匆娺@一場火災(zāi)”“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再沒有更近的接近”“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飄零”等詩句或多或少帶有這次感情創(chuàng)傷的影子。
詩人表達(dá)的這種“絕望”,是一種“受難的品質(zhì)”。他并非真的對愛情失去信心,而是表達(dá)一種艱難的心境,是他血氣方剛時對于生命光華極度追尋時感到的萬千矛盾溶于胸腔的痛徹體驗;同時也表達(dá)了一種對于年華易逝、造化弄人的無奈。唐湜認(rèn)為,穆旦是一位現(xiàn)代的哈姆雷特,他有一份不平衡的心,一份思想者的堅忍的風(fēng)格,集中的固執(zhí),在別人懦弱得不敢正視的地方他卻有足夠的勇敢去突破[4]60。王佐良評價說“受難的品質(zhì)”使穆旦顯得與眾不同[5],《詩八首》的“絕望之感”正是這種受難品質(zhì)的體現(xiàn)。穆旦其它的愛情詩中也有類似的與“受難”相聯(lián)系的絕望之感,比如在《春天和蜜蜂》(1945)中,有這樣的詩行:“春天的邀請,萬物都答應(yīng),/說不得的只有我的愛情”;“我的埋怨還沒有說完,/秋風(fēng)來了把一切變更”和“既然一切由上帝安排,/你只有高興,你只有等……”(111-112)。在《贈別》(1944)中有這樣的詩句:
你的跳動的波紋,你的空靈
的笑,我徒然渴望擁有,
他們來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
留下的不過是我曲折的感情……[1]99
“秋風(fēng)來了把一切變更”“一切由上帝安排”暗示了愛情常常會受到現(xiàn)實和命運的捉弄;“徒然渴望”“曲折的感情”泛著穆旦特有的苦澀和悲情,絕望中又透著希望和倔強。
從更深一層來說,《詩八首》在表達(dá)對愛情的絕望之感的同時,也強調(diào)了他詩歌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自我”的主題。對于愛情的追求成為一種象征,成為主體行動力的一種方式。這首詩暗示了“自我”努力要保持獨立性,想要跳脫出個人情感的狹小境界,去行動,去抵抗時間。
早在1940年,穆旦就寫過一首《我》。這首詩的基調(diào)比《詩八首》顯得悲觀,反映了自我在追求自由時所遭受的窘境?!坝肋h(yuǎn)是自己,鎖在荒野里”在第一詩節(jié)和第四詩節(jié)重復(fù)使用,“鎖”突出了束縛,“荒野”反映了自我的孤獨、迷茫、看不到方向;“想沖出樊籬,/伸出雙手來抱住了自己……”[1]38顯示了自我的矛盾心態(tài),想突破束縛又給自己設(shè)限,缺乏足夠的行動力。但是在《詩八首》中,“自我”要積極很多。首先,“而我們成長,在死底子宮里”,這里有海德格爾口中的“此在”的一種向死而生的悲壯,“自我”對于時間的異常敏感,促使它有所作為;第二,“是一條多么危險的窄路里,/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表明“我”對于保持獨立性非常重視,雖然在痛苦中不斷追尋,但是決不放棄。從《我》到《詩八首》,我們可以看到穆旦心目中的“自我”在成長,在尋求突破。詩化的自我與現(xiàn)實中的自我也是互相促進(jìn),穆旦在創(chuàng)作這首詩后不久便投筆從戎,作為中國赴緬遠(yuǎn)征軍的翻譯官勇敢地投身慘烈的戰(zhàn)爭。方稚在《穆旦的“自己的葬歌”》一文中梳理了穆旦關(guān)于“自我”的詩篇:《我》(1940)、《我向自己說》(1941)、《三十誕辰有感》(1941)、《自己》(1976)、《“我”的形成》(1976)等。他認(rèn)為,沒有內(nèi)心世界的矛盾、分裂與搏擊,也就消解了現(xiàn)代派詩那核裂變般的內(nèi)在動能[4]131。穆旦對于“自我”的展現(xiàn),為新詩賦予了動能。
三、“絕望之感”的升華
本詩歌寫于1942年,因為有世界大戰(zhàn)和民族抗戰(zhàn)這樣的歷史背景而有了一層人生苦短的憂傷底色,因而也寫出了普遍的感情和哲理。詩歌表面上是寫愛情的絕望,其實是寫人在追求美、追求人生價值時所感受到的變化與永恒的矛盾。詩歌在某些細(xì)節(jié)上有類似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格調(diào),比如“那形成了樹林和屹立的巖石的,/將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一切在它底過程中流露的美”讓人聯(lián)想到莎翁的十四行詩第16首中“但是你的長夏永遠(yuǎn)不會凋落,/……當(dāng)你在不朽的詩里與時長存”[6]20;“風(fēng)暴,遠(yuǎn)路,寂寞的夜晚,/丟失,記憶,永續(xù)的時間/所有科學(xué)不能祛除的恐懼/讓我在你底懷里得到安憩”有較大的象征意義,在意境上與莎翁十四行詩中第116首類似:“愛是亙古長明的塔燈,/它定睛望著風(fēng)暴卻兀不為動;/愛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顆恒星,/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卻無窮”“愛并不因瞬息的改變而改變,它巍然矗立直到時間的盡頭”[6]113。
時值抗日戰(zhàn)爭最艱難的1942年,作者并不在詩歌中反映戰(zhàn)爭,而是寫愛情,這本身就反映了某種特別的姿態(tài)。戰(zhàn)爭只是非正常的狀態(tài),生活終會回到和平安定。戰(zhàn)爭只是暫時的,而人對于愛情、美、人生價值的追尋是永恒的。
參考文獻(xiàn):
[1]穆旦.穆旦詩文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7.
[2]趙敦華.現(xiàn)代西方哲學(xué)新編[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
[3]陳伯良.穆旦傳[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4:88.
[4]杜運燮,周與良.豐富和豐富的痛苦[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7.
[5]王佐良.一個中國新詩人[C]//林志浩,李葆琰.中國新文藝大系:1937-1949評論集.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8:599.
[6]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十四行詩[M].梁宗岱,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作者簡介:韋晴,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比較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研究生,合肥工業(yè)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英美文學(xué)研究中心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