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寶龍
兩漢之際讖緯神學與易代思潮的興起及其影響
袁寶龍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2488)
先秦時期神秘主義思潮泛濫以及董仲舒對公羊?qū)W的改造分別成為兩漢之際讖緯神學風云涌動的理論基礎和強大誘因,西漢中期政治哲學的嬗變則成為點燃這一思想劇變的導火索,進而引發(fā)了易代改姓思潮的洶涌澎湃??梢哉f,正是讖緯神學推動并引領了兩漢之際的政治變幻。讖緯神學于兩漢興滅隆替之際的迥異作用,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兩漢之際學術(shù)理想與現(xiàn)實世界日益積重的深刻矛盾以及時人于求索途中所面臨的困頓與茫然。
兩漢之際;讖緯神學;易代思潮
兩漢之際讖緯神學風行一時,在很大程度上決定并引領了當時的政治變遷與思想演變潮流。眾所周知,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所尊之儒是以開顯微言大義為主的公羊?qū)W體系,董仲舒提出的“君權(quán)神授”“天人理論”一改儒家學派此前的治學意旨,彰顯著強烈的神秘主義氣息。孝宣之世,經(jīng)漢宣帝的極力主導,谷梁學取得官方正統(tǒng)地位,公羊?qū)W則退居其次。不過值此政治哲學嬗變之際,以讖緯神學為代表的神秘主義思潮開始悄然興起,并漸成風行之勢??v觀兩漢之際學術(shù)思潮與政治格局的劇烈動蕩,對時勢政局影響深遠者,無出讖緯之右也。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讖緯之學在西漢帝國土崩瓦解、新莽集團電光朝露以及東漢王朝勃發(fā)中興的過程中發(fā)揮了截然不同的作用,其殄瘁邦國與保泰持盈迥然而異,此中原因或正在于統(tǒng)治者對于讖緯之學的不同理解、不同態(tài)度以及不同的掌控運用模式。
詳考讖緯之實,其興起發(fā)展皆有源可溯。讖與緯原為二物,據(jù)《說文》:“讖,驗也。有征驗之書,河洛所出書曰讖?!盵1]《隋書·經(jīng)籍志》云:“漢末,郎中郗萌,集圖緯讖雜占為五十篇,謂之《春秋災異》?!盵2]讖言的出現(xiàn),非始于漢代,而是久已有之。秦始皇三十二年,“燕人盧生使入海還,以鬼神事,因奏錄圖書,曰‘亡秦者胡也’”[3]252。此云“亡秦者胡也”帶有明顯的讖言性質(zhì)?!墩摵狻嵵吩疲骸鞍干窆种?,皆在讖記,所表皆效《圖》、《書》?!銮卣吆?,《河圖》之文也?!盵4]就把這句話歸入讖語之列。
關(guān)于緯,《釋名·釋典藝》稱:“緯,圍也。反復圍繞以成經(jīng)也。”蘇輿稱:“緯之為書,比傅于經(jīng),輾轉(zhuǎn)牽合,以成其誼,今所傳《易緯》《詩緯》諸書,可得其大概,故云反復圍繞以成經(jīng)。”[5]與讖獨立成物和流行于世不同,緯最初是相對于經(jīng)而言的文化衍生品,須依附于經(jīng)典存在,并無孤立存世的必要與可能。
從原始概念來看,二者在漢代合流之前雖存差異,但不甚明顯,其功用定位皆有預言未來之意,久而久之,終于合二為一。顧頡剛稱:“讖,是預言。緯,是對經(jīng)而立的……這兩種在名稱上好像不同,其實內(nèi)容并沒有什么大分別。實在說來,不過讖是先起之名,緯是后起的罷了?!盵6]558西漢后期,讖緯之風盛行于世,二者已然合一,時人已經(jīng)慣于二者并稱了。
在漢人的基本觀念中,所謂經(jīng)緯、讖語、經(jīng)讖、圖讖等實皆為緯書的組成部分。讖緯的內(nèi)涵極為博大,甚可貫通天人,無所不包,構(gòu)成一個兼容自然與社會的龐大天人思想體系。漢代風行的讖緯與董仲舒的陰陽災異理論存在明顯的源流關(guān)系。除緯書行文多有直接取自《春秋繁露》外,在對許多重要哲學范疇的理解與詮釋上,緯書皆與董仲舒的思想表現(xiàn)出一脈相承的特征[7]。董仲舒整合公羊?qū)W,其中的“天人感應”學說,隱然有依已然之史、預未然之世的獨特功用,與后世讖緯之學有異曲同工之妙。董仲舒以后,公羊?qū)W的神秘主義特質(zhì)經(jīng)后世儒生之手被不斷闡釋放大,漸成風潮。從基本特征來看,讖緯也大致與公羊?qū)W的精神理念相切合。
東漢時期,儒者爭言圖讖,以其為治世大道。當時張衡以其終為虛妄之說上疏痛陳其非。就在這封指斥讖緯的奏議中,張衡對兩漢以來讖緯的歷史淵源、演進路徑以及風行過程做了系統(tǒng)詳盡的梳理回顧:
臣聞圣人明審律歷以定吉兇,重之以卜筮,雜之以九宮,經(jīng)天驗道,本盡于此?;蛴^星辰逆順,寒燠所由,或察龜策之占,巫覡之言,其所因者,非一術(shù)也。立言于前,有征于后,故智者貴焉,謂之讖書。讖書始出,蓋知之者寡。自漢取秦,用兵力戰(zhàn),功成業(yè)遂,可謂大事,當此之時,莫或稱讖。若夏侯勝、眭孟之徒,以道術(shù)立名,其所述著,無讖一言。劉向父子領校秘書,閱定九流,亦無讖錄。成、哀之后,乃始聞之?!渡袝穲蚴辊吚砗樗?,九載績用不成,鯀則殛死,禹乃嗣興。而《春秋讖》云“共工理水”。凡讖皆云黃帝伐蚩尤,而《詩讖》獨以為“蚩尤敗,然后堯受命”?!洞呵镌分杏泄敯嗯c墨翟,事見戰(zhàn)國,非春秋時也。又言“別有益州”。益州之置,在于漢世。其名三輔諸陵,世數(shù)可知。至于圖中訖于成帝。一卷之書,互異數(shù)事,圣人之言,勢無若是,殆必虛偽之徒,以要世取資。往者侍中賈逵摘讖互異三十余事,諸言讖者皆不能說。至于王莽篡位,漢世大禍,八十篇何為不戒?則知圖讖成于哀平之際也。且《河洛》、《六藝》,篇錄已定,后人皮傅,無所容篡。永元中,清河宋景遂以歷紀推言水災,而偽稱洞視玉版?;蛘咧劣跅壖覙I(yè),入山林。后皆無效,而復采前世成事,以為證驗。至于永建復統(tǒng),則不能知。此皆欺世罔俗,以昧勢位,情偽較然,莫之糾禁。且律歷、封候、九宮、風角,數(shù)有征效,世莫肯學,而競稱不占之書。譬猶畫工,惡圖犬馬而好作鬼魅,誠以實事難形,而虛偽不窮也。宜收藏圖讖,一禁絕之,則朱紫無所眩,典籍無瑕玷矣。[8]
張衡把讖緯之學的源頭上溯至戰(zhàn)國,歷數(shù)其勃發(fā)興起之歷程,痛指其虛偽不經(jīng)之實。張衡之說誠不為過,暫把東漢時期讖緯的發(fā)展以及存在形態(tài)拋諸腦后,西漢哀平之際,讖緯風行確實在很大程度上主導了漢代社會的思想變遷。嗣后王莽篡漢,以讖緯為理論工具,倒轉(zhuǎn)乾坤,正是這種思潮肆意泛濫的必然結(jié)果。
漢代讖緯初興于哀平之際,亦有其深刻的現(xiàn)實背景和必然因素。漢哀帝是西漢最后一位實際執(zhí)政的皇帝,哀帝之世實為決定西漢帝國盛衰結(jié)局最為關(guān)鍵的時期。這一時期社會之動蕩、形勢之嚴峻超乎想象:現(xiàn)實危機比之以前愈加深重,天災人禍交替而至,流民失所,哀鴻遍野,廟堂之上的儒生深感憂懼。不過漢哀帝對此置若罔聞,他自繼位以來,縱情聲色,無視民生,寵幸董賢,窮奢極欲:
(董賢)出則參乘,入御左右,旬月間賞賜累巨萬,貴震朝廷……詔將作大匠為賢起大第北闕下,重殿洞門,木土之功窮極技巧,柱檻衣以綈錦。下至賢家僮仆皆受上賜,及武庫禁兵,上方珍寶。其選物上弟盡在董氏,而乘輿所服乃其副也。[9]3733
漢哀帝執(zhí)政的7年間,西漢帝國亂象叢生,令人觸目驚心:至尊紙醉金迷于上,官宦之家兼并于下,底層民眾多面臨失地危機,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流落四方,幾無立錐之地。
有感于流民動蕩的巨大隱患,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等人上疏極諫,請求抑制土地兼并之風,以護黔首。漢哀帝亦意識到土地兼并之風或會危及帝國統(tǒng)治,于綏和二年(前7年)詔稱:
諸王、列侯得名田國中,列侯在長安及公主名田縣道,關(guān)內(nèi)侯、吏民名田,皆無得過三十頃。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關(guān)內(nèi)侯、吏民三十人。年六十以上,十歲以下,不在數(shù)中。賈人皆不得名田、為吏,犯者以律論。諸名田畜奴婢過品,皆沒入縣官。齊三服官、諸官織綺繡,難成,害女紅之物,皆止,無作輸。除任子令及誹謗詆欺法。掖庭宮人年三十以下,出嫁之。官奴婢五十以上,免為庶人。禁郡國無得獻名獸。益吏三百石以下奉。察吏殘賊酷虐者,以時退。有司無得舉赦前往事。博士弟子父母死,予寧三年。[9]336
不過,西漢后期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鏈條太過巨大,諸多宗室、卿相與地主、商賈結(jié)合成利益共同體,盤根錯節(jié)、休戚相關(guān),土地兼并問題已遠非漢末暗弱的皇權(quán)所能解決。漢哀帝此詔雖出,但徒具空文,并無任何實效,萬千黎民動蕩流離之苦一如既往,未得稍減。
至尊詔令不行和生民多艱的殘酷現(xiàn)實,使得儒生群體的失望情緒進一步滋生蔓延,陰陽學與讖緯理論關(guān)于易代改姓的呼吁形成的輿論風潮,成為西漢帝國揮之不去的沉重壓力,舉國上下深陷于歷史循環(huán)周期將屆的巨大恐懼中,惶恐心悸而無法自拔。
這一時期,如何巧妙地躲避歷史循環(huán)周期可能帶來的深重災難,成為無數(shù)儒生關(guān)注的重要議題。早在漢元帝時期,翼奉曾提出過“遷都正本”“與天下更始”的建議。翼奉稱:
今東方連年饑饉,加之以疾疫,百姓菜色,或至相食。地比震動,天氣混濁,日光侵奪。繇此言之,執(zhí)國政者豈可以不懷怵惕而戒萬分之一乎!故臣愿陛下因天變而徙都,所謂與天下更始者也。天道終而復始,窮則反本,故能延長而亡窮也。今漢道未終,陛下本而始之,于以永世延祚,不亦優(yōu)乎![9]3177
翼奉敏銳地意識到天道終而復始的問題給西漢君民帶來的巨大壓力,試圖通過遷都之法來實現(xiàn)循環(huán)周期的“軟著陸”。漢成帝時,齊人甘忠可偽造《天官歷》《包元太平經(jīng)》十二卷,稱“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于天”[9]3192,提出“再受命”的理論。“遷都”“再受命”等建議的接連出現(xiàn),自與當時儒生群體心態(tài)的普遍變化有關(guān),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西漢末年輿論風潮的悲觀與絕望。
然而在漢成帝時代,“再受命”之議受到劉向的激烈反對,劉向劾甘忠可假鬼神之名罔上惑眾,甘氏卒下獄病死。劉向與西漢宗室血脈相連,目睹王氏擅權(quán),積弊日深,深為西漢王朝的國運憂慮神傷,心境自與余人不同。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劉向領校群書,遍識經(jīng)典古籍,熟諳陰陽學的理論構(gòu)成與思想精義:
向乃集合上古以來歷春秋六國至秦漢符瑞災異之記,推跡行事,連傳禍福,著其占驗,比類相從,各有條目,凡十一篇,號曰《洪范五行傳論》,奏之。[9]1950
因此,他試圖從陰陰學的理論出發(fā),通過全新維度的重新論證與再闡釋來證實西漢帝國天命未盡,從根本上超越歷史周期帶來的巨大恐慌,走出人心動蕩的末世困境。他極諫漢成帝稱:
故賢圣之君,博觀終始,窮極事情,而是非分明。王者必通三統(tǒng),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雖有堯舜之圣,不能化丹朱之子;雖有禹湯之德,不能訓末孫之桀紂。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也……世之長短,以德為效,故常戰(zhàn)栗,不敢諱亡??鬃铀^“富貴無?!?,蓋謂此也。[9]1950
由此可見,劉向并不否認天命無常、三統(tǒng)循環(huán)的歷史規(guī)律,但他始終希望于輿論漩渦中挽狂瀾于既倒,維護漢室江山的道統(tǒng)。相比之下,甘忠可的“再受命”理論,雖然也以持續(xù)漢統(tǒng)為訴求,但既言“再受命”,也就等同于認可漢室天命已盡的輿論判斷,這自非欲以悲壯情懷只手補天的劉向所能接受,他對“再受命”理論的極力駁斥也便不足為奇了。
然而,這一時期易代風潮甚囂塵上,思想輿論的潮流大勢已遠非劉向一人所能掌控。漢哀帝時期“再受命”之說又起。建平二年(公元前5年),甘氏黨徒夏賀良獻《赤精子之讖》于漢哀帝,夏氏認為:
漢歷中衰,當更受命。成帝不應天命,故絕嗣。今陛下久疾,變異屢數(shù),天所以譴告人也。宜急改元易號,乃得延年益壽,皇子生,災異息矣。得道不得行,咎殃且亡,不有洪水將出,災火且起,滌蕩(人民)民人。[9]3192
此時劉向已歿,“易代改姓”輿論之強勁尤甚向時,而漢哀帝目睹近世以來的天人之變,成帝絕嗣,自己“即位痿痹,末年浸劇”,心懷憂懼,再也不能無視這一有可能拯救西漢國運的提議。幾經(jīng)權(quán)衡后,終于正式發(fā)布“改元易號”的詔書:
漢興二百載,歷數(shù)開元?;侍旖捣遣闹?,漢國再獲受命之符,朕之不德,曷敢不通!夫基事之元命,必與天下自新,其大赦天下。以建平二年為太初(元將)元年。號曰陳圣劉太平皇帝。漏刻以百二十為度。[9]340
然而一個月后,在舉國上下的迫切期待下,預示時運轉(zhuǎn)向的嘉瑞祥符遲遲未能出現(xiàn),漢哀帝宿疾依舊,毫無好轉(zhuǎn)的跡象,末世暮氣反而愈加厚重。漢哀帝于憤怒失望之余,以左道亂政、傾國誣上之罪處死夏賀良及其黨徒。
可以說,“再受命”事件的實質(zhì),是西漢朝廷欲借助文化改制手段來應對危機,找尋政治出路。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一舉措又等于官方承認了西漢帝國統(tǒng)治合法性遭受置疑的危機。文化危機與政治危機、經(jīng)濟危機紛至沓來,加上日益嚴峻的階級矛盾,共同構(gòu)成西漢政治崩潰與王莽代漢的重要驅(qū)動因素[10]。易言之,漢哀帝時期的西漢社會已經(jīng)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中:在思想層面,“改制”“禪讓”的思潮不斷向傳統(tǒng)的中央集權(quán)與君主專制制度發(fā)起侵襲;在政治層面,外戚與儒生之間的矛盾越發(fā)尖銳而不可調(diào)和,皇權(quán)暗弱,幾不可見。前述種種與末世動蕩的氣息錯綜交織,西漢帝國的傾覆至此已經(jīng)無可避免了。
漢哀帝轟轟烈烈的“再受命”運動以失敗告終,漢末傾頹之勢一如既往,毫無止息的跡象?!霸偈苊蓖絼跓o功、行而未效最為嚴重的后果是徹底擊潰了漢人的信心。漢哀帝以天子之尊亦未能超然于這股強烈的輿論狂潮之外,個人身患沉疴與家國困頓,讓他深感茫然,甚至有禪位于董賢之意:
后上置酒麒麟殿,賢父子親屬宴飲,王閎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側(cè)。上有酒所,從容視賢笑,曰:“吾欲法堯禪舜,何如?”閎進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廟,當傳子孫于亡窮。統(tǒng)業(yè)至重,天子亡戲言!”上默然不說,左右皆恐。[9]3738
漢哀帝欲禪位于董賢,固有“斷袖之好”的內(nèi)在因素,但亦可從一個側(cè)面表明漢哀帝或已接受了天命將改的論斷,有順應周期循環(huán)的歷史洪流之意。然而其禪位于董賢的悖論在于,他既然接受這一理論,就須認同天下非一姓之私的現(xiàn)實,即便天意去劉,繼任者也當由順天應人者為之,而非其個人意志所能決定。數(shù)月之后,漢哀帝去世。成哀兩代天子終皆絕嗣,天子之尊的脆弱無力盡顯于世人面前,這似乎也在進一步印證天意去劉的輿論呼聲,漢哀帝之死幾乎已經(jīng)預示了西漢帝國的最終結(jié)局。
當此之時,王莽登上了歷史舞臺。不同于其他王門弟子,王莽雖然出身外戚豪族,但是治學通經(jīng),行為舉止又高度合乎儒學的規(guī)范要義,因此深受儒生群體的認可:
莽群兄弟皆將軍五侯子,乘時侈靡,以輿馬聲色佚游相高,莽獨孤貧,因折節(jié)為恭儉。受《禮經(jīng)》,師事沛郡陳參,勤身博學,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養(yǎng)孤兄子,行甚敕備。又外交英俊,內(nèi)事諸父,曲有禮意。陽朔中,世父大將軍鳳病,莽侍疾,親嘗藥,亂首垢面,不解衣帶連月……爵位益尊,節(jié)操愈謙。散輿馬衣裘,振施賓客,家無所余。收贍名士,交結(jié)將相卿大夫甚眾。故在位更推薦之,游者為之談說,虛譽隆洽,傾其諸父矣。敢為激發(fā)之行,處之不慚恧。[9]4039–4040
王莽一生的仕進軌跡與漢末外戚政治的總體進展密切相關(guān),漢成帝時期,王氏權(quán)勢方熾,王莽以族中英俊之士出仕,38歲便繼四父輔政,位極人臣:
莽既拔出同列,繼四父而輔政,欲令名譽過前人,遂克己不倦,聘諸賢良以為掾史,賞賜邑錢悉以享士,愈為儉約。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問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見之者以為僮使,問知其夫人,皆驚。[9]4041
王莽的行為舉止,在西漢末年窮奢極欲、紙醉金迷的污濁風氣中,儼如一股清流,迅速引致天下之人的傾心仰慕,他特殊的身份背景與高超的儒家學養(yǎng),使長期以來劍拔弩張的外戚與儒生兩大集團的矛盾有了緩和的可能。
漢哀帝時期,因傅氏與丁氏聯(lián)合對王氏發(fā)難,元后王政君暫避鋒芒,王莽亦因此辭官歸野,隱居鄉(xiāng)里。其間王莽杜門謝客,以清正自守,其子王獲殺奴,莽切責之,逼令自殺。舉國皆感慕王莽之行,多有為其上書訟冤者。可以說,成哀之世,王莽成為天下儒士心目中最具號召力的領袖,代漢之前其于政壇中幾度起落,儒生集團對他的支持始終如一,這也成為他動蕩之際最為優(yōu)越雄厚的政治資本。漢平帝之世,政歸王莽,也給予儒生群體以前所未有的心理慰藉,儒生政治的星火再度復燃,此前因外戚、宦官從中阻撓而致中絕的奉天法古、革易舊制等呼吁開始變得更加強烈而真實。
五年正月,祫祭明堂,諸侯王二十八人,列侯百二十人,宗室子九百余人,征助祭。禮畢,封孝宣曾孫信等三十六人為列侯,余皆益戶賜爵,金帛之賞各有數(shù)。是時,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書者前后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及諸侯、王公、列侯、宗室見者皆叩頭言,宜亟加賞于安漢公。[9]4070
又:
風俗使者八人還,言天下風俗齊同,詐為郡國造歌謠,頌功德,凡三萬言。[9]4076
不過王莽能代漢,其必要性闡釋和合理性論證都與劉向、劉歆父子有莫大關(guān)系。與劉向試圖挽狂瀾于既倒不同,其子劉歆選擇了依附王莽,父子二人的政治取向不同,也可以大致映射出當時儒生群體心態(tài)嬗變的總體歷程。
五德終始說是秦漢間闡釋歷史發(fā)展與王朝更替合理性的重要理論體系,德運之爭因此成為關(guān)乎國家運勢的重大問題。秦人為水德,漢初始繼秦為水德,至漢文帝時改德之議頻生,然因新垣平之事,文帝心灰意冷,無復改德之意。直到漢武帝之世,改制既定,西漢德運亦由水德更為土德。不過近百年后,自漢元帝儒生政治開啟以來,對于土德的質(zhì)疑日益激烈,關(guān)于漢代德運的紛爭又因此而起。
此度爭議由西漢中期的水土之爭轉(zhuǎn)化為土火之爭。而火德之議正始于劉向、劉歆父子:
劉向父子以為帝出于《震》,故包羲氏始受木德,其后以母傳子,終而復始,自神農(nóng)、黃帝下歷唐虞三代而漢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號,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統(tǒng)矣。[9]1270–1271
劉向主張漢應為火德,此說自有其歷史淵源與理論依據(jù),即把五行相勝的闡釋模式改為五行相生,也就是由土勝水說轉(zhuǎn)為木生火說。顧頡剛指出:西漢時期的古史系統(tǒng)比戰(zhàn)國時代有了大幅度的伸展,此前黃帝以后直接承接夏商周三代,至漢代已經(jīng)成為把神農(nóng)、軒轅、顓頊、帝嚳、唐、虞、夏、殷、周皆納入其中的繁雜系統(tǒng)。而尤為重要的是,古史系統(tǒng)的豐滿復雜,使得五行相勝學說不再適用于殷之于夏、周之于殷以外其他時代,相生理論也便因此登上舞臺[6]324–325。根據(jù)五行相生的理論,則漢當為火德,尚赤。相勝與相生分別指代革命與禪代兩種路徑,儒生政治時代,以禪代的方式易世無疑最符合時人關(guān)于歷史循環(huán)的宏大想象。
德運之爭、服色之爭和當時儒生政治的文化背景有著密切關(guān)系,火德尚赤并非憑空而生,而是有其深刻的歷史淵源。早在高帝開國前,赤色便已表現(xiàn)出有別其余諸色的特異之處:
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愿還?!备咦孀?,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擊斬蛇。蛇遂分為兩,徑開。行數(shù)里,醉,因臥。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故哭之?!比嗽唬骸皨炞雍螢橐姎??”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shù)?,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3]347
高祖身為赤帝子,這自然為赤色賦予了神秘化色彩。又《史記·封禪書》:
是時丞相張蒼好律歷,以為漢乃水德之始,故河決金堤,其符也。年始冬十月,色外黑內(nèi)赤,與德相應。[3]1381
由此可知,漢初除一承秦制接受的黑色之外,亦對赤色情有所鐘。西漢立國后首次德運之爭出現(xiàn)于漢文帝時期,而最終確立土德,則發(fā)生于飽受后世儒生指責的武帝之世。
漢元帝時期,儒生政治興起,漢武帝之制便成為“奉天法古”呼聲的重點指向,革除舊制以近王道,成為當時儒生群體的集體訴求。相比于哀平之世喧囂一時的易姓理論,劉向始終以“只手補天”的悲壯情懷,努力拯救日漸沉淪的西漢帝國。因此,嘗試以改易德運而非易姓換代來挽救西漢末世的設想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西漢頹敗之勢終難復振,而五行相生的火德理論經(jīng)劉歆的闡揚卻漸為世人所接納,并最終成為王莽代漢的理論依據(jù)。
劉向之子劉歆,堪稱漢代五德終始說理論的集大成者,他與其父的政治取向不同,這也鮮明地反映出兩人所處時代士人的心態(tài)差異:劉向之時,世人尚存拯救漢室之意;劉歆之時,則已舉國上下欣欣然向往新主了。如宗室劉嘉投奔王莽時稱:
方今天下聞崇之反也,咸欲騫衣手劍而叱之……宗室所居或遠,嘉幸得先聞,不勝憤憤之愿,愿為宗室倡始,父子兄弟負籠荷鍤,馳之南陽,豬崇宮室,令如古制。及崇社宜如毫社,以賜諸侯,用永監(jiān)戒。[9]4084–4085
錢穆稱:
自元鳳三年,眭弘以論禪讓誅,至是不二十年,當時學者敢于依古以違時政如是。又深信陰陽之運,五德轉(zhuǎn)移,本不抱后世帝王萬世一姓之見。莽之代漢,碩學通儒多頌功德勸進,雖云覬寵競媚,亦一時學風之趨向,不獨一劉歆。[11]
劉歆撰《三統(tǒng)歷》及《世經(jīng)》,經(jīng)他之手,五行相生的五德終始說理論得以被系統(tǒng)化闡述,并與當時的“易姓”思潮一同深入人心,為時人所接納信服。王莽在代漢前后,始終強調(diào)“火德銷盡,土德當代”,強調(diào)漢之為火德,自己當以土德取而代之。
惟王氏,虞帝之后也,出自帝嚳;劉氏,堯之后也,出自顓項。[9]4105
自黃帝至于濟南伯王,而祖世氏姓有五矣。黃帝二十五子,分賜厥姓十有二氏。虞帝之先,受姓曰姚,其在陶唐曰媯,在周曰陳,在齊曰田,在濟南曰王。予伏念皇初祖考黃帝,皇始祖考虞帝,以宗祀于明堂,宜序于祖宗之親廟。其立祖廟五,親廟四,后夫人皆配食。郊祀黃帝以配天,黃后以配地。[9]4105
公元9年,王莽在萬眾期待下登基。這是自漢元帝時代儒生政治“奉天法古”呼聲的重要成果,從此以后,儒生的改制夢想亦將交付王莽代為完成。也可以說,王莽代漢改制其實質(zhì)不過是漢末儒生改制理想的延續(xù)與極端化。
王莽登基后,頒發(fā)的首道詔書稱:
予以不德,托于皇初祖考黃帝之后,皇始祖考虞帝之苗裔,而太皇太后之末屬?;侍焐系勐★@大佑,成命統(tǒng)序,符契圖文,金匱策書,神明詔告,屬予以天下兆民。赤帝漢氏高皇帝之靈,承天命,傳國金策之書,予甚祗畏,敢不欽受!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號曰新。其改正朔,易服色,變犧牲,殊徽幟,異器制。以十二月朔癸酉為建國元年正月之朔,以雞鳴為時。服色配德上黃,犧牲應正用白,使節(jié)之旄幡皆純黃,其署曰“新使五威節(jié)”,以承皇天上帝威命也。[9]4095
詔書中王反莽反復強調(diào)劉歆所造新五行終始說的重要意義,以證其自身政權(quán)的合理性。王莽代漢,史家多有評判,不過至少基于時人視角而言,王莽為新莽代漢之舉做出了較為系統(tǒng)、圓融的論證。這一論證包含了合于德運變換的歷史正當性,以種種符命為代表的、來自于天命的神圣合法性,更有著普遍承認的巨大權(quán)威所樹立起來的人心民意合法性[12]。王莽“奉古改制”,其實是欲以儒學為理論依據(jù),解決西漢社會的現(xiàn)實危機、回應民眾的普遍訴求。儒學的原則是其改制的指導精神,卻無法解決現(xiàn)實困境,而周公的禮樂精神已無法適應西漢末年的現(xiàn)實境況。
面對矛盾最為尖銳的土地問題,王莽主張恢復井田制,這無疑會觸及當時貴族集團的既得利益,因此阻力重重。對此,區(qū)博曾勸諫王莽慎行王田之法:
中郎區(qū)博諫莽曰:“井田雖圣王法,其廢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從。秦知順民之心,可以獲大利也,故滅廬井而置阡陌,遂王諸夏,訖今海內(nèi)未厭其敝。今欲違民心,追復千載絕跡,雖堯舜復起,而無百年之漸,弗能行也。天下初定,萬民新附,誠未可施行。”莽知民怨,乃下書曰:“諸名食王田,皆得賣之,勿拘以法。犯私買賣庶人者,且一切勿治?!盵9]4129–4130
如其所料,王莽傾力推進的王田制改革最終仍然無可奈何地回歸到現(xiàn)實的老路。
除此之外,王莽效仿周公,分封諸侯,重行分封制以及一系列政治、文化層面的復古制度。趙翼稱王莽:
及僭逆已成,不知所以撫御,方謂天下盡可欺而肆其毒痡,結(jié)怨中外,土崩瓦解。猶不以為虞,但銳意于稽古之事,以為制定則天下自平。乃日夜講求制禮作樂,附會六經(jīng)之說,不復省政事。[13]
這其實正是儒生政治長于理論構(gòu)想而弱于現(xiàn)實實踐的具體表現(xiàn)。可以說,王莽所做出的一切變革,如王田、廢奴以及五均六筦等舉措皆有明確的現(xiàn)實指向,欲借此解決西漢末年的現(xiàn)實積弊。不過如前所述,理想化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僅存于儒生對遠古盛世的想象與描述中,一旦真正地付諸實踐,就難以避免在現(xiàn)實面前頭破血流。時人對王莽的支持,隨著改制行動失敗而逐漸動搖、轉(zhuǎn)變。人們對王莽的態(tài)度漸由支持擁戴變成游移不定。這種懷疑態(tài)度隨著災異降臨而進一步加劇,最終終結(jié)了新莽政權(quán),天下復歸劉氏。
總而言之,讖與緯久已有之,讖始指對未來的預測,緯則是以對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詮釋為基礎衍生而成的,二者的共同性在于皆帶有強烈的神秘主義氣息,最終于漢代合二為一,成為讖緯神學肇興風行的先決基礎。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經(jīng)董仲舒改造過的公羊?qū)W因此強勢崛起,成為漢代的統(tǒng)治哲學。董仲舒所強調(diào)的“君權(quán)神授”以及“天人感應”理論,強調(diào)天人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引領了神秘主義在政治哲學領域的復興。公羊?qū)W在思想層面的統(tǒng)治與壟斷,經(jīng)漢武帝初發(fā)其端,得以延續(xù)數(shù)十年。然而由于其批判精神的不斷彰顯,逐漸表現(xiàn)出游離于專制皇權(quán)之外的強大離心力,至漢宣帝時已經(jīng)成為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的潛在隱患。有鑒于此,漢宣帝執(zhí)政期間有意扶持谷梁學來取代公羊?qū)W的統(tǒng)治地位。統(tǒng)治階層這一態(tài)度的轉(zhuǎn)向,對漢代政治哲學的演變產(chǎn)生了極其深刻的影響,引發(fā)了學術(shù)思潮的新一輪風云涌動。公羊?qū)W盡管暫時失去了統(tǒng)治哲學的地位,但仍具極大的號召力,逐漸成為讖緯神學風起的重要推動力??梢哉f,西漢后期開始表現(xiàn)出強勁風頭的讖緯神學,在某種意義上正是公羊?qū)W與谷梁學博弈嬗代后的理論衍生品。讖緯神學的興起,又進而引發(fā)了時人對易姓改代的思考和向往,加劇了西漢末年的末世氣息,使得西漢帝國的衰敗瓦解再無逆轉(zhuǎn)的可能。王莽借助讖緯這一重要的理論工具,把讖緯神學時代儒生政治的理想化特征推向極致,從而完成代漢之舉。其代漢的理論依據(jù),正是讖緯神學對理想世界的描述與想象,不過此種理想一旦真正付諸實踐,其弊端與不足也便顯露無遺,理論想象與現(xiàn)實世界的矛盾,決定了王莽政權(quán)如曇花一現(xiàn),終致頹敗的慘淡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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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261(2021)03–0089–08
2020-10-11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19FZSB026)
袁寶龍(1980―),男,吉林白城人,副教授,博士。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