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敏哲
晚明秦淮名妓李香君由侯方域、余懷等人為其立傳,通過孔尚任的《桃花扇》塑造了其美麗深情、忠貞節(jié)烈的經(jīng)典文學(xué)形象,歷經(jīng)明清文人的不斷渲染,在明清兩代文學(xué)史上作為文學(xué)想象的重要載體與構(gòu)成因子被人反復(fù)書寫。晚清以后,晚明的事件與人物被頻頻提起,上至滿清政府、下至市井百姓以及當時掌握話語權(quán)與發(fā)聲渠道的新、舊知識分子,他們的言說方式各異,講述內(nèi)容紛雜,呈現(xiàn)出異彩紛呈的“追憶晚明”的文化現(xiàn)象。本文所選取的“李香君”是其中一個典型人物,她有兩個值得關(guān)注的特點:其一是其妓女身份,晚清“追憶晚明”的突出表現(xiàn)就是對晚明妓女群體進行重新書寫;其二是李香君與晚明士風關(guān)聯(lián),而晚明士風也是晚清熱衷于追憶的內(nèi)容。從李香君書寫的個案中,我們能窺見清末民國“晚明追憶”的某種言說方式和這一文化現(xiàn)象的演繹軌跡。
目前戲曲學(xué)界多從《桃花扇》的接受傳播史角度考察,與本文角度不同。從文化角度考察的論文如秦燕春的《青樓傳奇:秦淮記憶的晚清命運》①秦燕春:《青樓傳奇:秦淮記憶的晚清命運》,《文藝研究》2007年第2期。,涉及晚清對于《桃花扇》的重新接受與解讀,該文把“秦淮八艷”作為一個整體來考察,對“李香君”個案的挖掘尚有空間。樊穎《從“舊院脂粉”到“愛國女杰”——試析李香君形象在傳播中的演變》②樊穎:《從“舊院脂粉”到“愛國女杰”——試析李香君形象在傳播中的演變》,南京大學(xué)2012年碩士論文。對自晚明以來的李香君形象演變作了分析,提供了豐富的文獻線索,但缺乏性別和地域視角,側(cè)重縱向梳理。本文聚焦于“清末民國”這一風起云涌的時間段,以詩詞題詠、報刊文章、劇本中關(guān)于李香君的書寫為中心,探究香君形象的重構(gòu)歷程和其背后的文化語境與性別話語的嬗變,借以呈現(xiàn)文學(xué)形象的演變與社會變革、女性解放之間的豐富關(guān)聯(lián)。
最早記載李香君事跡的是明末清初流寓江寧的名士余懷,他在《板橋雜記》中描寫了秦淮佳麗及明末江南的盛景。余懷筆下的李香君,是一位身材短小、容色艷麗、能歌善舞的江南名妓。明末復(fù)社文人侯方域為李香君撰寫了《李姬傳》,稱贊她“亦俠而慧,略知書,能辨別士大夫賢否”,敘述她勸阻侯方域與阮大鋮黨羽王將軍交往、拒絕田仰重金相邀之事,表現(xiàn)其仰慕清流、拒絕閹黨的政治立場。清初文人陳維崧《婦人集》中也有關(guān)于李香君的記載。
清初孔尚任的《桃花扇》完成了李香君形象的經(jīng)典建構(gòu),將香君抽象為晚明艷跡的文學(xué)符號,也開啟了文人對于“晚明秦淮”的集體記憶?!短一ㄉ取贰敖桦x合之情,寫興亡之感”①孔尚任:《桃花扇》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頁。,對歷史人物李香君作了諸多藝術(shù)處理,填補了歷史記敘的模糊空白之處,以“血濺詩扇”“怒斥權(quán)奸”為核心的情節(jié)塑造出一個美麗深情、性格剛烈、政治立場堅定、品性高潔的妓女形象。此后“李香君”成為經(jīng)典的文學(xué)形象,被文人反復(fù)題詠和書寫。
近世為人熟知的“秦淮八艷”之稱,始于晚清葉衍蘭所作《秦淮八艷圖詠》,是指陳圓圓、柳如是、李香君、董小宛、馬湘蘭、卞玉京、顧橫波、寇白門八位晚明名妓,構(gòu)成了秦淮風月的經(jīng)典記憶?!肚鼗窗似G圖詠》載有八位女子的畫像以及該人物的小傳。葉衍蘭吸收了余懷《板橋雜記》與孔尚任《桃花扇》中的記述,補寫了李香君的結(jié)局:“福王即位南都,遍索歌妓,香被選入宮。南都亡,只身逃出,后依卞玉京以終?!雹趶埦捌畹茸~衍蘭繪:《秦淮八艷圖詠》,清光緒十八年羊城越華講院刻本。
余懷《板橋雜記》表達的是對舊日繁華逝去的感傷,此類追憶在明末清初的文人中多有涉及,“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系”③余懷:《板橋雜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3頁。。但時逢危局的葉衍蘭卻不是為了懷古傷今,他點出了作《圖詠》的緣由:
因思前明末造,士大夫多以文藻、氣節(jié)相高下,章臺柳枝、清溪桃葉亦皆負盛名,擅絕藝。雖流傳未盡于是,而此八人或以明慧著,或以節(jié)烈彰,或以任俠傾動一時,或以禪悅懺修晚景,其人其事,均足千秋。且皆出于風塵淪賤之余,蓮?fù)ξ勰喽匀愿邼?,不為金鈿所染,尤覺嵚奇。彼須眉男子,遭逢時變,委曲求全以帶寵遇,或幸際升平,恩禮殊渥而背棄天常,卒致屠滅者,對此能無障面耶?④葉衍蘭著,謝永芳點校:《秦淮八艷圖詠跋》,《葉衍蘭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93—394頁。
和“遭逢時變”卻“委曲求全以帶寵遇”“背棄天常,卒致屠滅者”的須眉男子相對比,突出作為群體的“八艷”行止之難能可貴,是葉氏著說的心聲。
畫像之后,附有由葉衍蘭、張景祁、李綺青、張僖同題吟詠李香君的詞作《三姝媚》,集中表現(xiàn)李香君的生平經(jīng)歷和個性特點。題詠稱贊李香君的俠義精神“俠骨紅妝”(張景祁)、“俠骨憐才”(張僖),都寫到“卻奩拒媒”和“血染白扇”兩個體現(xiàn)香君氣節(jié)的重要事件,如“十斛明珠,任載來金谷,肯回青眼”(李綺青),“笑十斛明珠,聘錢空贈”(葉衍蘭),“翠扇恩疏,看淚點、啼紅猶凝”(葉衍蘭),“扇底桃花,問幾多紅淚,灑君懷袖”(張僖)⑤以上題詠皆引自張景祁等撰,葉衍蘭繪:《秦淮八艷圖詠》,清光緒十八年羊城越華講院刻本。。作為“名妓倡優(yōu)”的李香君卻擁有“烈女貞婦”的品質(zhì),這兩種相反的元素在她的身上統(tǒng)一起來。
《秦淮八艷圖詠》的重要價值在于,它從豐富多樣的秦淮記憶中抽取精華,從眾多佳麗中選出最具代表性的八位,重點關(guān)注青樓女子與晚明士風的關(guān)聯(lián),表彰女性深明民族大義的氣節(jié),借圖、傳、詞三位一體地重構(gòu)了秦淮風月的經(jīng)典記憶①謝永芳、施琴:《像傳題詠與經(jīng)典重構(gòu)——以〈秦淮八艷圖詠〉為中心》,《中國文化研究》2014年第2期。。在妓女群體中選擇性格分明的八艷,其實暗含著葉氏的深心——從晚明記憶中提取諷喻現(xiàn)實的文化符碼,并在薄命女子身上找到身份認同。此后李香君突破了過去代表著繁華已逝、紅顏凋零的追憶,成為晚明士風的重要表征。“秦淮八艷”的經(jīng)典建構(gòu),也為李香君后來在晚清民族話語中以“反清女杰”的形象出現(xiàn)作了鋪墊。
時值清末變局,李香君書寫顯示出更多元的面相。晚清文人將以李香君為代表的妓女納入以民族意識、愛國主義為核心的象征體系中,重釋了妓女身份的歷史定位與文化特質(zhì)。
王國維在1904年發(fā)表的《〈紅樓夢〉評論》中說:“《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雹谕鯂S:《〈紅樓夢〉評論》,《教育世界》1904年第10期。凸顯《桃花扇》的政治隱喻,李香君也由青樓佳人轉(zhuǎn)變?yōu)楦挥姓魏x的女性人物。梁啟超則將《桃花扇》和晚清興起的民族主義相結(jié)合:“《桃花扇》于種族之戚,不敢十分明言,蓋生于專制政體下,不得不爾也。然書中固往往不能自制,一讀之使人生故國之感……讀此而不油然生民族主義之思想者,必其無人心者。”③梁啟超等:《小說叢話》,阿英:《晚清文學(xué)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314頁。對《桃花扇》的重新解讀賦予了劇中人物深刻的政治意涵。
在此種風氣影響下,南社文人筆下的李香君由一個有著氣節(jié)操守的青樓烈女被解讀為革命話語下的反清女杰。明末清初的復(fù)社、幾社的文化精神、詩學(xué)傳統(tǒng)及抗清的志節(jié)被南社人概括為“幾、復(fù)風流”。南社文人意欲完成的志業(yè)又與幾、復(fù)文人有相同之處,那就是反清排滿,他們接過“幾、復(fù)風流”,以其后續(xù)自居。因此,親近復(fù)社文人的李香君自然成為南社文人歌詠的對象之一。柳亞子在《為民族流血無名之女杰傳》中將李香君定位為“女杰”:
金陵李香與歸德侯方域有舊。田仰者,阮大鋮私人也,以重金聘香,香卻之。后方域晚節(jié)披猖,然卒未污其偽命。嘗語人曰:“吾愧李香。”嗚呼!此中果未嘗無人也,而況以纖纖素手,扶住大好江山。如此無名之女杰者耶,吾安得不崇拜之。④松陵女子潘小璜:《為民族流血無名之女杰傳》,《女子世界》1904年第11期。
李香君的形象成為抒發(fā)愛國思想和宣傳民族意識的載體。1904年陳去病在看完汪笑儂演出的《桃花扇》后寫下《偕光漢子觀汪笑儂〈桃花扇〉新劇》:“久無人復(fù)說興亡,何竟相逢在劇場。最是令儂凄絕處,一聲腸斷哭先皇。”⑤陳去病著,郭長海、郭君兮編:《陳去病詩文集·補編》,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118頁。《桃花扇》故事與他鼓勵革命黨人通過編排新戲宣傳革命思想、改良戲劇的主張不謀而合。黃節(jié)作三首《題桃花扇傳奇》:其一“興亡轉(zhuǎn)托漁樵話,盡是當年束手人。莫向媚香樓下過,桃花如雨又殘春”⑥晦聞:《題桃花扇傳奇》,《覺民》1904年第8期。,以“當年束手人”反襯李香君的節(jié)烈。其二“國仇不報還爭黨,種族寧亡獨撤兵,”⑦晦聞:《題桃花扇傳奇》,《覺民》1904年第8期。以“種族”“國仇”將《桃花扇》引入“民族主義”的話語體系中,激勵大眾反滿抗清。1907年寧調(diào)元被清軍捕獲,身陷囹圄后發(fā)出感慨:“負人負我事紛紜,應(yīng)悔年來唱合群。從此知交少男子,熱誠傾向李香君?!雹鄬幷{(diào)元著,楊天石、曾景忠編:《寧調(diào)元集》,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61頁。(《題〈桃花扇〉后》)將男子與李香君對比,突出李香君超越男性的崇高品行。高旭滿懷感傷,含蓄地表現(xiàn)出對李香君的追慕:“傷春苦,今日又悲秋。驀地猿啼不住,好風吹送木蘭舟。重上媚香樓?!雹岣咝裰?,郭長海、金菊貞編:《高旭集》,北京: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3年,第325頁。周實《〈桃花扇〉題辭》其一“愛國心腸亡國淚,美人芳草付悲歌”①周實著,朱德慈校理:《無盡庵遺集(外一種)》,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6,66頁。,把“愛國”和“美人”聯(lián)系,將李香君定位為“愛國女杰”;其四“千古勾欄僅見之,樓頭慷慨卻奩時。中原萬里無生氣,俠骨剛腸剩女兒”②周實著,朱德慈校理:《無盡庵遺集(外一種)》,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6,66頁。,將李香君贊為妓女中的“第一人”,比男子更加具有“俠骨剛腸”。李香君形象呈現(xiàn)出與民族、國家相關(guān)聯(lián)的時代特色。
除了南社文人,報刊媒體也同樣營造出民族女杰的香君形象,以“民族氣節(jié)”的文化記憶來進行社會動員。“閣部丹心光日月,香君素質(zhì)表齊紈。桃花血熱梅花冷,兒女英雄一例看”③朱伯良:《題桃花扇傳奇后》,《廣益叢報》1909年第207期。,“桃花扇子梅花冢,都是情天血性來”④李吟白:《題桃花扇院本》,《春柳》1919年第6期。,將抗清愛國將領(lǐng)史可法和李香君相比,彰顯李香君不讓須眉的民族氣節(jié)。時人還關(guān)注到明季婦女的群體性節(jié)義行為,《警鐘日報》刊載《婦女不降》,表揚明代婦女:“秦漢以降,婦女以奇節(jié)著聞?wù)?,彪炳于史冊。然卒未有為民族殉身者。惟明季婦女,其志尤堅。”⑤《婦女不降》,《警鐘日報》1904年7月13日?!舵絻?yōu)特色》贊賞明季娼妓:“此特中國之賤民耳,其影響于漢族者尤能若此,其功詎不偉哉?!雹蕖舵絻?yōu)特色》,《警鐘日報》1904年7月14日。晚清對于明季殉難婦女的敘述被賦予“為民族殉身”的崇高意義,將不屈而死的女子與“降志辱身”的男子對比,繼而引發(fā)了“男降女不降”之說⑦關(guān)于“男降女不降”謠諺的釋義,具體可參見夏曉虹《歷史記憶的重構(gòu)——晚清“男降女不降”釋義》,《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142—174頁。。這種對比回應(yīng)了葉衍蘭作“秦淮八艷”圖詠的義旨:“彼須眉男子,遭逢時變,委曲求全以帶寵遇,或幸際升平,恩禮殊渥而背棄天常,卒致屠滅者,對此能無障面耶?”⑧葉衍蘭著,謝永芳點校:《秦淮八艷圖詠跋》,《葉衍蘭集》,第393—394頁。柳亞子有一段類似的表述:“須眉男子,低首偽庭者,何只千萬!獨女界豪杰,發(fā)憤民族,或身殉故國,或戮力新邦,事雖無成,抑愈于甘心奴隸者萬萬矣?!雹醽啅]:《女雄談屑》,《女子世界》1904年第9期。又更進一步地將“時變”闡釋為“異族入侵”,進而引發(fā)為反抗異族統(tǒng)治、傾覆滿清政權(quán)的革命話語。
這些層出迭涌的李香君書寫,與其說是一種巧合,更不如視之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⑩秦燕春:《清末民初的晚明想象》(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搜集了大量史料,對清末民初的晚明書寫進行了深入的分析。。晚清所呈現(xiàn)出來的關(guān)于李香君、《桃花扇》乃至晚明的集體追憶,正是晚清文人試圖重構(gòu)社會權(quán)力的一種途徑。清初所代表的主流文化往往控制記憶資源,而對異文化(如漢文化)采取壓制態(tài)度。明末清初清軍為平定江南制造諸多血案,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洗江陰等。異文化抗爭的重要手段便是保存一種相對于主流文化記憶的它類記憶,或者福柯所說的“反記憶”(Counter-Memory)?M.Halbwachs,Individ ual Consciousness and Col le ct iv e Mind,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44,Issue 6(May 1939),pp.812—822.,所以晚清“別有一部分人,則專意搜集明末遺民的著作,滿人殘暴的記錄,鉆在東京或其他的圖書館里,抄寫出來,印了,輸入中國,希望使忘卻的舊恨復(fù)活,助革命成功”?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221頁。。晚明記憶關(guān)合著“民族之痛”,成為“舊恨”的主要表現(xiàn),《大明亡國痛恨史》《亡明流血史》等書相繼出版。以“民族痛史”和“民族氣節(jié)”為中心的文化記憶?周積明:《晚清文化記憶與社會動員》,何國忠編:《文化記憶與華人社會》,Institute of China Studies,2008年,第183頁。成為反清抗爭的重要手段,而李香君正是這兩者的交合點,關(guān)涉“異族侵略”和“仗義死節(jié)”兩個重要的歷史記憶。
借此途徑,李香君書寫起到了重要的社會動員作用,追溯歷史是為了喚醒民族的共同記憶,而重構(gòu)歷史則是為了激發(fā)民眾的種族意識。在重塑李香君的過程中,《桃花扇》中拒媒卻奩、血濺詩扇這類反抗閹黨的行為,被過度闡釋為保存種族(漢民族)、反抗異族(清政府);忠于明廷的傳統(tǒng)忠君思想被拔高為愛國主義,以此批判立場不堅的變節(jié)投降者。李香君的形象重塑,是革命志士轉(zhuǎn)化文化記憶作為現(xiàn)實斗爭資源的標本之一,展現(xiàn)出晚清知識分子通過對古典資源的借用與再生產(chǎn),轉(zhuǎn)化為公共輿論作為思想激勵,進而尋找和設(shè)計中國改良方案的一種路徑。
晚清文人的晚明追憶還表現(xiàn)出一種地域上的傾向性。在十里洋場的上海,文人的“香君情結(jié)”體現(xiàn)在對女藝人的歌詠上。文人與女藝人(尤其是妓女)的關(guān)系在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極強的文化象征意義,文人為女藝人著書立傳,女藝人因文人彰顯名聲,這種關(guān)系在晚明秦淮八艷與文人的交往中更是達到頂峰。而在晚清滬上的文化語境中,李香君是象征“青樓理想”與“藝界精英”的符號,文人將色藝雙全、品位極高的藝人譽為“李香君”。
上海文人王韜模仿《板橋雜記》為當時滬上花界立傳,他筆下的女藝人帶有濃郁的“晚明色彩”,再現(xiàn)了“名士傾城”相得益彰的浪漫愛情,字里行間帶有對上海昔日繁華與輝煌的黍離之悲。如《眉繡二校書合傳》中將眉君比為李香君:“身材差短,仿佛李香君,依人飛燕,更復(fù)生憐?!雹偻蹴w:《眉繡二校書合傳》,《淞隱漫錄》,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84頁。眉君的品性也和香君有相似之處,當她無法嫁給心愛之人,就以絕食抵抗鴇母。王韜還在1891年上海春季花榜評選《春榜題花》中贊譽陸小香:“小影重摹霍小玉,香名不讓李香君?!雹谕蹴w:《春榜題花》,《申報》第6481號,1891年5月9日。其時這種比擬極為常見,女校書李巧林因“巧林豪邁不羈,風流自賞,問琵琶門巷者莫不以先睹為快,所謂‘綠水紅蓮一朵開,千萬花草無顏色’也”,被比為李香君:“聲華不減李香君,十二釵中久著名。為問媚香樓里客,風流誰得似侯生。”③《偕湖海散人等集復(fù)新園侍酒者為李巧林諸女史因各占短句以調(diào)之》,《申報》第903號,1875年4月9日。
對于上海文人的晚明追憶,葉凱蒂認為:“晚清的文人其實是打了一個比方,借對晚明名妓的追懷來悼念他們自己失去的榮光和權(quán)力?!雹埽勖溃萑~凱蒂著,楊可譯:《上?!郏好?、知識分子和娛樂文化:1850—1910》,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188頁。晚明記憶既是一種文化資本,又是一種負擔。“作為資本,這理想成為一個永恒的追憶的對象和文化批評的出發(fā)點。作為負擔,因為那是對失去了的輝煌的記憶和感傷。”⑤[美]葉凱蒂:《文化記憶的負擔——晚清上海文人對晚明理想的建構(gòu)》,見陳平原、王德威、商偉編:《晚明與晚清:歷史傳承與文化創(chuàng)新》,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2頁。這背后實則體現(xiàn)了文人和女藝人地位之升降,從唐代作為落魄文人精神慰藉的妓女到晚明時期被文人引為精神知己的秦淮名妓,文人對妓女的憐愛和同情都是建立在他們處于更高、更中心的社會地位之上的,帶有俯視和垂憐的優(yōu)越感,妓女也對他們有不同程度的高攀和依附。而近代上海的女藝人是具有獨立性、現(xiàn)代性的“摩登女郎”,文人的優(yōu)越性被商業(yè)主義侵蝕瓦解,失去了政治地位的文人和女藝人之間并不能再續(xù)晚明名士美人的理想模式。被譽為“聲華不減李香君”的李巧林卻和淫伶楊從隱相好,開妓女私姘優(yōu)伶之先,可見其時上海妓女之風尚。在滬上文人筆下,李香君更像是一種文化懷舊——是對于曾經(jīng)文人—妓女關(guān)系的回望,更是對過去士大夫地位的眷戀。瘦蝶《情天佳話》描寫上海名校書李香君:“南匯許茅才戒盦,知名士也,工詩,尚氣節(jié),眷海上名校書李香君,有年矣。校書貌娟秀而性孤,故不諧于俗,頗知書?!雹奘莸骸肚樘旒言挕罚渡陥蟆返?4042號,1912年3月27日。女校書直接以李香君為名,并有孤僻知書的氣性,具有士人風骨,寄托了文人對于妓女的一種理想模式。
在文人追憶李香君的同時,也有一些品性不俗的女藝人以“李香君”自勉或自居,反映出李香君在女性心中的形塑。1872年《申報》刊載的《女彈詞小志》:“以余謬論,彈詞女士,首論品,次論才,次論色藝……至才美二人,一為程黛香,一為王麗娟。黛香自負欲兼黛玉、香君而有之,故以自名?!雹俪制桔牛骸杜畯椩~小志》,《申報》第53號,1872年7月1日。程黛香不僅仰慕李香君的才貌,更仰慕她脫俗的氣節(jié),并效仿之,“會書不至者有四人焉:吳素卿、程黛香、王麗娟、陳芝香是也,此四人翛然塵埃之外矣。凡妓席招女彈詞至,妓陪席而女先生不陪席,別遠設(shè)坐,妓敬洋煙,女先生則否,命女奴代敬”②持平叟:《女彈詞小志》,《申報》第55號,1872年7月3日。。有詩稱贊她高超的技藝:“前輩芝香與黛香,會書未肯便登場?!雹埤堜信f隱稿:《詠彈詞女詩》,《申報》第67號,1872年7月17日。另有女性效仿李香君對愛情之忠貞,幾欲為情而死?!掇鼻湫侣浴酚涊d陳薇卿癡戀杭州詁經(jīng)書院之高才生,“名士美人一見如故,校書因出聚頭扇請題,某君亦不吝金玉,為畫折枝,作倚聲書其背”④《薇卿校書事略》,《申報》第1614號,1877年7月30日。。但某君并不愿娶她,薇卿知道后,為之自殺:“出前扇謂父曰:‘兒生如此,不如無生?!疝D(zhuǎn)之余,血淚交下,幾成一柄桃花扇故事矣。蓋得詩后已服阿芙蓉膏錢許。父知有變,急行解救。雖不至他故,然名花憔悴殆盡矣。”⑤《薇卿校書事略》,《申報》第1614號,1877年7月30日。還有妓女以“香君扇”自警:“京師妓女號蘭君者,室懸聯(lián)曰:‘問誰擅若蘭詩、湘蘭畫?愿毋忘香君扇、文君琴?!雹蕖逗笸セā罚渡陥蟆返?153號,1876年2月1日。在這些敘述里,對富貴的疏離、對愛情的忠貞都是女藝人將李香君作為“典范”來效仿的表現(xiàn)。
《紉秋主人小傳》中,紉秋主人李芬“年十四,僦居海上,孤芳冷艷,清氣逼人。隨母登場,聲名大噪,而一種抑郁不自得之象恒流露于眉睫間,識者憐之,目微短視,顧能辨別當世人賢否”,因為“南豐竹下生負重名改官來吳,以芬賦質(zhì)明艷,瀹性清高,為申江第一花,堪與香君伯仲,特書楊龍友舊額‘媚香’二字顏其樓”。李芬事母至孝:“芬孝于父母,所得悉歸之,初無私蓄。蕙芳(李芬之母)病癇,舉動失常,履呼芬望空膜拜,長跪不令起,芬焚香虔禱,了無倦容?!崩罘疫€關(guān)心民生,“豫晉洊饑,芬捐金三百以助賑,一時傳為美談焉”⑦《紉秋主人小傳》,《申報》第1882號,1878年6月14日。。李芬才華橫溢、不慕榮華、能辨忠奸、孝順父母、熱心國事的性格特征和李香君一脈相承,同時迎合了儒家倫理體系里對于士人的規(guī)訓(xùn)。她的身體力行,既是對于李香君的精神認同,也令其得以獲得文人階層在文化層面的接受與尊重。
如果將“香君情結(jié)”置于“女界革命”的文化潮流之下,則會發(fā)現(xiàn)李香君的形塑與晚清女性典范的重構(gòu)有深刻聯(lián)系。賢妻良母的傳統(tǒng)范式,已經(jīng)不能順應(yīng)時代潮流?!芭畤瘛币庾R的發(fā)生,使新的理想女性形象得以出現(xiàn)。晚清文人尋找新理想女性的模范,在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楷模人物并對她們重新刻畫,重塑了一系列女性歷史人物⑧參見夏曉虹:《晚清女性典范的多元景觀——從中外女杰傳到女報“傳記”欄》,《晚清女子國民常識的建構(gòu)》,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35—63頁。?!杜邮澜纭吩瞥觥八呐堋保骸吨袊谝慌澜芘娙思一咎m傳》(柳亞子),《中國民族主義女軍人梁紅玉傳》(柳亞子),描寫沈云英、秦良玉的《女軍人傳》(沈同午)。在對花木蘭的塑造中,柳亞子賦予花木蘭與生俱來的“俠義”精神和男性氣質(zhì):“彼其義俠之性情,英烈之手腕,自呱呱墜地時,已與有生俱來……而奇氣拏云,熱腸爍雪;裙釵隊里,乳虎長鳴。果已磨刀霍霍,以待日月之至矣?!雹醽啅]:《中國第一女豪杰女軍人家花木蘭傳》,《女子世界》第1904年第3期。木蘭也不是因為“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的無奈才替父從軍,而是主動的義舉:“木蘭方當戶而織,沉沉以思,直投梭起曰:‘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國民之義務(wù)也。今日之事,其何敢辭!’”⑩亞廬:《中國第一女豪杰女軍人家花木蘭傳》,《女子世界》第1904年第3期。所謂“英雄造時勢,時勢亦造英雄。天生奇女子,豈令其郁郁久居以金閨繡閣,埋沒英才哉”?亞廬:《中國第一女豪杰女軍人家花木蘭傳》,《女子世界》第1 9 0 4年第3期。!女性新典范如緹縈、花木蘭、聶隱娘、秦良玉、班昭、西施、紅線等,或表彰其愛國忠心,或褒獎其抗敵英勇,或贊賞其俠肝義膽,或稱譽其才華蓋世,但她們均被“發(fā)揮改造”,以新形象出現(xiàn)在大眾視野之中。
在晚清女性典范建構(gòu)的文化語境中,女軍人、孝女節(jié)婦、風塵女俠是三類典型人物。李香君被提及的頻率雖不如花木蘭、梁紅玉等人高,但她在民族國家的歷史語境之下,作為其時地位卑下的女藝人、妓女的楷模,成為女界模范中一條不可或缺的精神之鏈??d于1906年《民報》的《崖山哀·導(dǎo)言》將李香君列為女界典范:“然尚無提及女界,如李香君其人者。本劇重在振吾族之疲風,拔社會之積弱,則女權(quán)不可不尊,蓋我中國女同胞,至今日已沈淪極矣!斯時編劇,大率以改良班本為目的,倘復(fù)插入弱女子故態(tài),非但舞臺不足以生色,即女界閱之亦有余憾。故本劇于葉宮人一場,從原書稍稍變更,改為罵權(quán)盡節(jié)。特排入正出,配以正旦,寫以沈痛激烈之詞,亦《桃花扇》罵筵之意,非故意附會改竄,作者諒之?!雹佟堆律桨А?dǎo)言》,《民報》1906年第2期。類似“清初李香君、柳如是、顧橫波,余嘗目之為風塵三俠者也……香魂忠骨,義膽俠腸,聞?wù)呦虄A倒不置”②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xué)史》,上海:中華書局,1932年,第316—317頁。的表述比比皆是。順應(yīng)其時女界革命的文化潮流,以李香君為代表的晚明妓女被重新發(fā)掘,為“女界革命”的理論表述提供了歷史依據(jù)。
清政府被推翻之后,反清革命話語逐漸被高漲的國家民族主義情緒所代替。剝離歷史人物被強行賦予的政治意涵,晚明歷史被重新書寫。乍看之下,李香君題詠又回到了借古詠今的興亡母題,其實和葉衍蘭等人悲紅顏、嘆興衰的傷感相比,卻有更豐富的文化意涵。隨著近代民族國家觀念的提出,以“王朝”為單位的歷史書寫瓦解,民初文人已不再是過去作為“王朝”一分子的遺民,他們尋覓著自我認同,而晚明追憶就是其落腳點之一。
1935年,如社的第七次雅集題目為《高陽臺·限訪媚香樓遺址題》,吳梅、陳匪石、廖恩燾、盧前、唐圭璋、楊鐵夫等16人共作19首,另有吳梅弟子陳家慶、沈祖棻2首。如社的社課,社題較難,選調(diào)頗僻,“多填澀調(diào),守四聲,視潛社為嚴”③徐益藩:《師門雜憶——紀念吳瞿安先生》,王衛(wèi)民編:《吳梅和他的世界》,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6頁。。如社是一個傳統(tǒng)守舊的詞社,這些身份復(fù)雜的傳統(tǒng)文人脫離各自的政治身份,離開曾經(jīng)效力的清廷、北洋政府或是國民政府,辭去曾扮演的政治角色,回歸書齋、大學(xué),表露真實的自我,彼此渡盡劫波,雅集唱和。此時的他們,只是一群深受舊學(xué)浸染的風流名士,對曾經(jīng)的政治抱負產(chǎn)生了疲倦感,回歸到中國古典文化的原鄉(xiāng)里。
民國文人反思前明歷史,呈現(xiàn)出一種批判性的冷靜,如“舊院苔侵,珠簾月冷,南朝一夢荒唐”④徐英、陳家慶著,劉夢芙編校:《澄碧草堂集》,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第207頁。(陳家慶)、“總總?cè)倌陙硎?,笑南朝、鉤黨荒唐”⑤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3,357,363,362,355—356,361頁。(程龍驤)。這種冷靜使文人重新審視歷史,對以侯方域為代表的東林黨人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東林何與人家國?盡文章牢落,花月徜徉”⑥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3,357,363,362,355—356,361頁。(仇埰)、“最無端,幾復(fù)名流,添個紅妝”⑦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3,357,363,362,355—356,361頁。(程龍驤)、“江山到底興亡慣,詎從來兒女,例付英雄”⑧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3,357,363,362,355—356,361頁。(楊鐵夫)。夏仁虎的批評尤為激烈:“多惜紅妝,虛名誤賺清流。監(jiān)軍不上梅花嶺,只文章,壯悔堪羞。定輸渠,成就孫郎,葛嫩千秋?!雹崮辖瓭x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3,357,363,362,355—356,361頁。他把李香君和抗節(jié)而死的葛嫩相比,與身負虛名、空寫文章的侯方域形成對比。吳梅更是將李香君和東漢黨錮之禍中的“三君”“八廚”“八顧”等名士相提并論,認為李香君是紅妝中的典范:“南朝氣節(jié)東京并,恨當年廚顧,未遇紅妝?!薄疤胰~離歌,琵琶肯恕中郎”⑩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3,357,363,362,355—356,361頁。描述分別時李香君勸說侯方域不要變節(jié)失志,進一步肯定李香君對士大夫氣節(jié)的認識高出侯方域之上。
這種“貶侯尊李”的論調(diào)和歐陽予倩改編后的《桃花扇》不謀而合。在京劇《桃花扇》中,李香君自小愛聽忠義故事,嫉惡如仇,看到《精忠傳》岳飛歸天便痛哭流涕,將岳飛的名字用紅圈標出,秦檜的名字全用香火燒掉。后侯方域歸順清廷,參加科舉考中副榜,仍念念不忘李香君,在南京棲霞山與李香君重逢,卻遭到她的怒斥:“想不到國破家亡你就變了心,反而低頭忍辱去求取功名??v不能起義興師,救國家于危亡之境,難道說你不能飄然遠行隱姓埋名。你忘了史閣部的尸骨未冷,你忘了千千萬萬老百姓嘉定屠城、揚州十日喪了殘生!你還想賞心樂事團圓家慶?你還有詩酒流連,風流自賞,閑適的心情?可憐我受千辛和萬苦,只圖個身心干凈,我不想圖富貴作你的夫人。”①歐陽予倩:《歐陽予倩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第218—219頁。周貽白的話劇《李香君》同樣在劇末安排李斥責侯的結(jié)局:“我對你的熱心,是希望你做一個有氣節(jié)的人,做一個有骨頭的人?!雹谥苜O白:《李香君》,上海:國民書店,1940年,第171,172頁?!澳銢]有來以前,我們還在佩服你的人格,以為你寧死也不會投降??偹阄依钕憔沽搜劬Γe認了你這個沒有骨頭的人!”③周貽白:《李香君》,上海:國民書店,1940年,第171,172頁。在自序中,作者點出創(chuàng)作意旨:“一方面則以其主旨有在,大可反映現(xiàn)實。蓋今日之日,雖與明代末年迥然有別,而論地論人,自亦有可關(guān)合之處?!雹苤苜O白:《李香君·自序》,序言第3—4,4頁。他同樣也意在突出李香君不讓須眉的氣節(jié):“若謂忠義只存于男子,氣節(jié)不屬于娼寮,則未免太頭巾氣了?!雹菟^“反映現(xiàn)實”,其實是借李香君之口諷刺當時毫無立場的變節(jié)者。無獨有偶,吳梅也在詞中含蓄地批判了當時一部分人醉生夢死的行為:“費沉吟,紈扇新詞,點綴歡場?!雹蕹鲎浴度缟缭~鈔》第七集,見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2,363,361,353,355,354,358,357頁。他的學(xué)生陳家慶也隨之唱和:“侯生老去云亭死,只新詞、喚醒歡場。”⑦徐英、陳家慶著,劉夢芙編校:《澄碧草堂集》,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第207,207頁。
與《秦淮八艷圖詠》以李香君的人生經(jīng)歷為描寫主體、抒發(fā)佳人薄命的感傷不同,《高陽臺》題詠更多抒發(fā)易代之悲,充滿亂世飄零、無可奈何的寥落感。大家不約而同使用了“興亡”一詞,共同憑吊:如“甚齊紈、偏系興亡”(程龍驤)⑧出自《如社詞鈔》第七集,見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2,363,361,353,355,354,358,357頁。、“問鶯花可識興亡”(吳梅)⑨出自《如社詞鈔》第七集,見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2,363,361,353,355,354,358,357頁。、“扇底桃花,當年歷盡興亡”(陳家慶)⑩徐英、陳家慶著,劉夢芙編校:《澄碧草堂集》,合肥:黃山書社,2012年,第207,207頁。。晚明的秦淮,是燈火繁華、歌舞風流的,而民國的秦淮,是破敗蕭條、無人問津的:“衰柳長橋,叢蘭敗壁”(林鐵尊)?出自《如社詞鈔》第七集,見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2,363,361,353,355,354,358,357頁。、“香扇塵埋,板橋煙冷”(夏仁沂)?? 出自《如社詞鈔》第七集,見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2,363,361,353,355,354,358,357頁。、“古柳迷煙,荒苔掩石”?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涉江詩詞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第2000年,第7,7頁。(沈祖棻)。詞中頻頻出現(xiàn)對繁華過去和蕭瑟今日的對比:“想當年,開遍辛夷,長板橋頭”(陳匪石)?? 出自《如社詞鈔》第七集,見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2,363,361,353,355,354,358,357頁。、“何處珠簾,當時翠袖曾招”(廖恩燾)?? 出自《如社詞鈔》第七集,見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2,363,361,353,355,354,358,357頁。、“剩如今,眼底江山,笛里興亡”(仇埰)?? 出自《如社詞鈔》第七集,見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獻匯編》第2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362,363,361,353,355,354,358,357頁。。如果我們回到民國文人的語境中,不難發(fā)現(xiàn)此時知識分子心中種種革命的激情、斗爭的熱情逐漸退卻,剩下的是長年戰(zhàn)亂、黨派傾軋、時局變動所帶來的彌久創(chuàng)傷,他們憑吊的,并非是前明與前清,而是一種和平治世的繁華喜樂。
女性閱讀女性的歷史,尤容易產(chǎn)生共鳴之感,而亂世佳人的悲與恨,更是描寫女性命運的最佳敘述角度。沈祖棻《高陽臺·訪媚香樓遺址》借《桃花扇》的亂世背景隱喻時局:“青山幾點胭脂血,做千秋凄怨,一曲嬌嬈。家國飄零,淚痕都化寒潮。美人紈扇歸何處?任桃花、開遍江皋。更傷心,朔雪胡塵,尚話前朝?!?沈祖棻著,程千帆箋:《涉江詩詞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第2000年,第7,7頁。作者之恨與香君之悲融為一體,隔代的相惜與蒼涼在詞中交匯,“家國飄零”的異代共鳴,成為詞中最動人心魄的一筆。
民國文人共同追憶李香君,同時還隱含著遺民文人對古典文化的集體認同。晚明秦淮的文風蔚然與新文化運動后古典主義之凋敝形成巨大落差,李香君象征的晚明士風構(gòu)建出文化遺民群體的身份認同。這點在堅持舊體詩詞的傳習、延續(xù)雅集傳統(tǒng)、恪守詞律的如社文人身上得到了充分的詮釋。在如社文人的筆下,“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哀幾乎出現(xiàn)在每一首題詠的作品里,現(xiàn)實的世界里是一片蕭條、荒
敗與蒼涼。廖恩燾的悵惘尤為深重,他一連作四首《高陽臺》,曾經(jīng)秦淮“筵燭搖情,杯漪弄影”,如今的世界卻是一片蕭條寂寥:“人天今古蕭條甚,只淚珠,滿貯箜篌”①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件匯編》第2冊,第358,360頁。,“笙場散盡衣冠隊,悟劫灰,篆鼎消余。”②南江濤選編:《清末民國舊體詩詞結(jié)社文件匯編》第2冊,第358,360頁?!敖倩摇币辉~本自佛語,慧皎《高僧傳·譯經(jīng)上·漢洛陽白馬寺竺法蘭》云:“昔漢武穿昆明池底得黑灰,以問東方朔,朔云:‘不委,可問西域人。’后法蘭既至,眾人追以問之,蘭云:‘世界終盡,劫火洞燒,此灰是也?!雹坩尰垧ㄗ?,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高僧傳》,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頁。后因謂戰(zhàn)亂或大火毀壞后的殘跡或灰燼。以“劫灰”來指代今日世界,末路之悲可見一斑。
易代之際的集體追憶,在歷史上并不罕見。元末明初、明末清初、都彌漫著對于王朝覆滅的悼亡與追憶氣氛。宇文所安在《追憶》中說:“每一個時代都念念不忘在它以前的、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時代,縱然是后起的時代,也渴望它的后代能記住它,給它以公正的評價,這是文化史上一種常見的現(xiàn)象?!雹埽勖溃萦钗乃仓?,鄭學(xué)勤譯:《追憶:中國古典文學(xué)中的往事再現(xiàn)》,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21頁。但民國的晚明追憶,與歷史上的集體追憶不同在于,作為遺民群體的傳統(tǒng)文人,不約而同地產(chǎn)生對朝代更迭的興亡之感,而這種情感并非如過去朝代一樣是對覆滅王朝的追悼與懷念,而是對亂世流離、時代變幻的無奈與傷感。他們對李香君的追憶不僅僅建立在國族喪亡的相似經(jīng)歷上,更是建立在世事翻覆的情感認同上,所以仇埰說“青樓身世同傷”,而周樹年感嘆:“最愁儂,一曲春燈,妝淚啼紅?!边@種表述的根源深植于歷代遺民書寫,是富有政治含義的文化懷古的表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亂世美人的坎坷離合,正映射著民國文人命運的動蕩不安——不僅僅是對經(jīng)年離亂、變幻時局的憂愁與倦怠,更是對古典主義日漸式微的回眸與追挽。
總之,《板橋雜記》《李姬傳》描繪了一位嬌小美麗、才情過人、忠貞深情的名妓,構(gòu)成李香君文學(xué)想象的最初因子,《桃花扇》塑造了李香君“青樓烈女”的經(jīng)典形象。晚清以后,葉衍蘭《秦淮八艷圖詠》通過提取秦淮名妓中的八位女子,深化了秦淮記憶的內(nèi)蘊,開啟了李香君作為“巾幗英雄”的敘述。以南社文人為代表的革命志士將李香君塑造成“反清女杰”,通過轉(zhuǎn)化歷史記憶來爭取革命斗爭資源,進行社會動員,借以重構(gòu)社會權(quán)力。女藝人順應(yīng)著女界革命的潮流,將李香君作為“藝界典范”,為女性解放找到歷史依據(jù)。租界文人也借李香君表達古代文人—妓女理想模式的期待,以重覓士人的話語權(quán)力。民國知識分子共同題詠李香君的行為顯示出他們的時代創(chuàng)傷和文化懷古。這些根植于各種不同體裁、不同面貌的文本,顯示出一種隔代演繹的文學(xué)政治性。對歷史上經(jīng)典文學(xué)人物的文化重構(gòu),飽含著時人古為今用、借古喻今的話語實踐方式和文化解讀傾向。“眾聲喧嘩”的李香君書寫折射了政治話語與文學(xué)文本的依存互補,展現(xiàn)了文學(xué)形象的經(jīng)典重構(gòu)與女性解放、遺民書寫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揭示了文化記憶與社會變革之間的互滲機制,為理解晚清民國的性別文化政治提供了一個重要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