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tǒng)編版《語文》八上第三單元中《三峽》一文后的“積累拓展”,有把《水經注》作為“古代游記”的文字表述,意在說明選自《水經注》的課文《三峽》,是一篇游記。這樣說恐怕是不準確的。
不僅教材這樣認為,一些涉及游記文學和《水經注》研究的專著也有類似相關的表述。梅新林先生的《中國游記文學史》認為:從寫作的過程以及情感的抒發(fā)來看,《水經注》是屬于地志類游記的。陳橋驛先生的《水經注研究四集》指出:《水經注》不僅在地質研究方面具有很高的價值,在文學藝術方面也不啻為是一部非常優(yōu)秀的游記作品。因此,長久以來,這部書就一直受到古今中外的人們的推崇,對它的研究也往往集中在地理與文學等學科方面。
說它也是“游記”作品,理由無非有二。一方面從內容上看,《水經注》不僅記載了大量山川、河流,并對河流的整個流域的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進行了大量的描繪;另一方面從文字表達上看,其寫景生動,語言優(yōu)美,帶有較為鮮明的情感色彩。不得不說,以上所述的兩點理由,都符合游記體裁的特點,然而這些論據(jù)并不是論述其為游記的充分必要條件。我們不禁要問,所寫為景,情融于中,文采斐然,這就是游記嗎?就此斷言,有恐失之偏頗。
事實上,對《水經注》的研究,從其問世以來,歷朝歷代不乏其人,明清時期更是盛極一時,由此還形成了一門專門的學問,叫做“酈學”。其“學派”之爭,亦涉及其文體之辨。陳橋驛先生根據(jù)前人研究角度的不同,將“酈學”梳理概括為三大學派:考據(jù)學派、辭章學派和地理學派。并且認為上述的前二者一直以來,是大多受到后者的指責和抨擊的。清代初年的學者劉獻廷在其所寫的《廣陽雜記》中,就一針見血地指出:千百年來,《水經注》被人作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賞讀,就從未間斷過,大都稱贊它是游記中的上品,而這樣的認識是一葉障目,不能見其全貌的。劉獻廷這樣說,是出于他對《水經注》地理學價值,應遠勝于其文學價值的個人認識和判斷。這樣的說法雖然過于犀利,卻也并不是全無可取之處。
從《水經注》的書名來看,應是為《水經》這部書所作的“注”。水經,也應是關于“水”的經典。所以,無論是從所注的對象及其目的,還是從它本身的學術價值和成果運用上看,《水經注》也應是一部地理著作。此外,《水經注》記載河流,對河流及其流域進行了頗為詳盡地描述,尤其記及了十分豐富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其注文超過了經文的字數(shù)達二十余倍,所記古代河流的數(shù)量大約十倍于《水經》。它對研究中國的自然水文的特點、變遷,及其原因和規(guī)律,自然有著無法忽視的重要意義。這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純粹的文學欣賞,成為一種真正的經世致用的學問。陳橋驛先生在《〈水經注〉在中國地學史上的地位》一文中,從內容、歷史、文字等多個方面,就專門論述過這部書在地理學史上,有著其它同類專著所望塵莫及的地位。
既然《水經注》是一部地理專著,又兼具濃厚的文學性,那么,其中的名篇《三峽》是不是可看作游記呢?答案明顯是否定的。
“游記”一詞,從語法結構上看屬于偏正結構,可理解為因“游”而記,所記為“游”,其中還包括了在“游”中的真實見聞與感受。由此,游記當為記“游”的文體。當然,往往游記的主要內容是摹寫景物。但對于是不是記“游”,判斷的依據(jù)不能僅為所記寫的是不是人之所至的地方,以及目之所及的景觀。因為嚴格來看,我們不能說目之所及之處皆為人之所至之地。換句簡潔明了的話來說:至于山下而仰望群山,不能算是“游”山。僅有對景物的摹寫,要老實地講,充其量是“狀景描物”之文,而并不能看作“記寫游歷”之文。所以,對“游記”文體理解的重點,并不是有沒有對在“所至”之處所觀覽的景物的描寫,而應在于文章是否呈現(xiàn)了所游、所見等的動態(tài)變化。
這一點,我們在對“游記”這一文體的具體解釋中,也可以得到印證。如:《辭?!氛J為,游記的筆調輕快自然,描寫真實生動,其內容往往包括對旅途見聞感受的記述,大多涉及到自然山水、古跡勝地,還有社會人文,民俗風情等,是較為常見的一種散文形式?!冬F(xiàn)代漢語詞典》認為,記寫人們游覽某地的經歷的文章以及著作都是散文。《漢語大詞典》認為,游記是以游覽經歷為主要內容的文章。以上的這三種解釋,都強調了“游記”體裁有兩個要點,一是在“旅”,二是在“途”。即“游記”須要呈現(xiàn)出“游”的“經歷”,就是具體要表現(xiàn)為“游”的時間和空間上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在游記中都集中反映在了“游蹤”上面。實際上,“游”與“蹤”有著相輔相成、無法分割的密切聯(lián)系。因為有“游”就會有“蹤”,有“蹤”也自然呈現(xiàn)為“游”,“游”由“蹤”來體現(xiàn),“蹤”由“游”來形成。將游覽者觀景過程中空間上變化的每一個“點”連接起來,所形成的路線,就是“游蹤”。由此可見,“游蹤”便成為了區(qū)別文本是否為“游記”體裁的關鍵要素之一。
王立群先生的《游記的文體要素與游記文體的形成》就認為,“游蹤”之于游記文體的分辨極為重要,根據(jù)“游蹤”的有無,能夠判斷其是否為游記。在此基礎上,他還進一步認為,沒有“游蹤”的山水散文不是“山水游記”,而可以稱其為“山水記”?!吧剿洝币鉃橛洝吧剿敝?,揭示了文章的題材是記寫山水?!吧剿洝笨梢詢H僅只寫出游覽之景的方位,只是把空間的變化作為寫作的一種實際需要,而并非一定以此為紅線來結構文章,所以不必有意記寫“游蹤”。但是“山水游記”則不能,它是通過時間的推進、空間的變化來結構作者游覽山水的經歷的文章,其中應十分明確地揭示出時序與地點的變化。以此而論,《三峽》則應更接近于“山水記”這一提法。
初中現(xiàn)行語文課本就收錄了一些優(yōu)秀游記的典范,如:《小石潭記》《壺口瀑布》《在長江源頭各拉丹冬》等等,對游記文體的閱讀理解,在教材的助讀部分,也給出了區(qū)別于其它寫景散文的一些重點和方法。如統(tǒng)編版語文八年級下冊教材第五單元的單元導語部分,就對學習本單元,應了解游記的特點,把握作者的游蹤、寫景的角度和方法等要求作了強調。此外,在該冊語文教材的這一單元后,還特別設置了一個寫作專題“學寫游記”,其中,就明確地指出了寫作游記應注重的要點,強調寫游記必須交代“游蹤”,應該注重依托“游蹤”的記述。一方面以此來組織游記的內容,另一方面以此來串聯(lián)起游覽的經過,使整個文章渾然一體。并且,還著重強調了“游蹤”的交代應做到簡潔明確,做到以“游蹤”起到交代和串聯(lián)的用途為宜,不需要將游覽行動巨細無遺地寫出來。這是統(tǒng)編版教材就游記寫作對“游蹤”提出的具體要求,不僅指出了在游記寫作中,“游蹤”不可或缺的重要意義,還闡明了“游蹤”敘述的注意事項,以及“游蹤”在結構游記全文上的作用。根據(jù)以上分析,嚴謹?shù)卣f,即便是“定點觀察”式地摹寫景物也不能稱其為游記,至多也還只能算是寫景散文;只有在“移步換景”中記“游”的散文才可以稱之為游記。而“游蹤”在游記的行文之中,是以最直觀的方式體現(xiàn)了“移步換景”這一手法的特點。
《三峽》這篇課文記寫了三峽中,七百里群山的連綿、高峻、陡峭,夏季江水的迅猛、兇險,春冬季節(jié)“清榮峻茂”的明麗的景色,以及秋季“林澗寒肅”的氣象。雖然也有“空間”的變化,但并非真正意義上的“移步換景”。因為從根本上講,它缺乏對“游蹤”這一要素的交代。即便是文中“時間”這一元素看似凸顯,但事實上,“夏、春、冬、秋”等的時間并非體現(xiàn)的是時序的特點,更不用說起到以“時序變化”來結構全文的作用。文中所寫的“夏、春、冬、秋”等的時間的變化,恰恰另有旨意。作者這樣安排,為的是更好地表現(xiàn)出三峽的“水”與“山”的特點,卻誠然不是為了體現(xiàn)作者游覽三峽的“時空”變化的歷程。從這個意義上講,其“游蹤”確是不存在的。所以,《三峽》自然不能稱作“游記”。
盡管如此,《三峽》一文所寫山水,緊扣其特點,讓人印象之深刻,以至掩卷不忘。文章的篇幅雖短,但給人以尺幅千里的感受。其在表現(xiàn)寫景狀物上,并不受“游蹤”的羈絆,超脫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使得筆法自在靈活,內容豐富生動,語言凝練優(yōu)美,搖曳生姿,極具文采與意蘊。其所呈現(xiàn)的整體意境和藝術表現(xiàn)力,使之成為不可多得的古代摹寫山水的上層之作。
根據(jù)王立群先生的論述,“山水記”的說法顯然是合理恰當?shù)模吧剿洝弊鳛橐环N文體并未得到廣泛的共識及運用,考慮到義務教育中語文學科閱讀教學的需要,以及我們的初中學生已有的文體知識結構,稱其為山水散文不僅準確,也更顯實在與實用。
綜上所述,《三峽》一文不是游記,應將統(tǒng)編版《語文》八上教材中,此文后面的“古代游記散文”一處改為“山水散文”。
孫建,江蘇省丹陽市珥陵初級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