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善花,何 雯
(大連大學 歷史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大致從16世紀開始至19世紀90年代,東北亞海洋秩序隨著區(qū)域歷史、國際秩序以及世界海洋格局的演進,經歷了重大的變遷,即從以中國為主導的中心與周邊完全成員國、非完全成員國之間的一元垂直等級制秩序,向以日本為中心的東亞與歐美列強對峙的二元均勢格局的轉型。在東北亞海洋秩序發(fā)生變遷的動態(tài)過程中,日本對朝鮮的話語體系構建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了海洋秩序變遷對陸海國家的沖擊與影響,也蘊含著在東西方國際秩序既相互抵牾又彼此關聯的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中,日本對自身定位的變化及與國際秩序關系的認識與實踐。近代日本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是日本意欲在東亞傳統宗藩體系與近代西歐國際體系碰撞之際,排斥中國對朝鮮的傳統影響,建立自己在朝鮮的排他性優(yōu)勢地位,使得朝鮮的未來朝著有利于日本的方向發(fā)展,并最終使朝鮮淪為自己殖民地的一系列舉措。以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為視角,研究日本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涉及日本在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的歷史背景下,對陸海地緣環(huán)境的認識及其戰(zhàn)略,對朝鮮的定位、政策以及中日朝三國之間的雙邊、三邊關系等諸多研究領域。國內外學術界對此進行了多角度、多層次的研究。本文擬就學術界的研究狀況進行綜述,探討學界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以及有待進一步完善的空間。
國內學界的相關研究不僅涉獵范圍宏闊,而且在研究范式上也出現了新的突破,在研究方法上除運用傳統實證史學、比較史學外,還多運用現代化理論、地緣政治理論等相關理論進行研究,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國內學界對中日關系的研究較為系統,研究成果頗豐。汪向榮的《古代中日關系史話》利用當時國內外研究成果和最新發(fā)現的資料,探討了古代中日兩國交往中較為重要的一些問題,其中對白村江戰(zhàn)役的分析有助于我們了解在傳統東北亞國際秩序中,中日對朝鮮半島的政策及東北亞國家間傳統話語體系的特征。汪向榮、汪皓的《中世紀的中日關系》對忽必烈兩次東征日本、倭寇以及抗倭援朝等問題的分析,有助于我們了解在東北亞傳統海洋秩序時期中日兩國對既存海洋秩序的認識及其互動。孫乃民主編的《中日關系史》以通史性眼光對中日幾千年的交往史進行了全面梳理。王曉秋的《近代中日啟示錄》和《近代中日關系史研究》對近代中日間的相互認識、相互影響的深入研究,對了解近代日本中國觀的變遷,以及在此基礎上構建對朝鮮話語體系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中朝(韓)關系史方面的研究在新中國成立后既已展開,1951年出版的周一良《中朝人民的友誼關系與文化交流》和張政烺《五千年來中朝友好關系》,可謂新中國成立后我國研究中朝關系史的開山之作。雖然書的篇幅有限,內容上更凸顯與當時國際政治需要的契合,但仍不失為我們了解源遠流長的中朝關系史的參考文獻。20世紀90年代陸續(xù)出版的蔣非非《中韓關系史》(古代卷)、徐萬民的《中韓關系史》(近代卷)、宋成有的《中韓關系史》(現代卷),全面梳理了了中朝(韓)關系的歷史發(fā)展脈絡。白新良主編的《中朝關系史——明清時期》以中朝宗藩關系的演變?yōu)檠芯恐骶€,考察了明清時期兩國關系在政治、經濟和文化等領域的發(fā)展變化。付百臣的《中朝歷代朝貢制度》考察了中朝朝貢制度確立、發(fā)展、完善、瓦解的全過程,進而比較了中朝朝貢制度和中國與東亞其他國家朝貢制度的異同,具有一定的理論價值。這些研究厘清了前近代中朝相互認識及宗藩關系的演變軌跡,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近代日本與清政府爭奪在朝鮮的話語權,進而構建對朝鮮話語體系的國際關系背景。
隨著研究的深入,將中日朝關系納入東北亞國際關系史大背景中進行考察的論著不斷問世。崔丕的《近代東北亞國際關系史研究》,對近代東北亞國際關系發(fā)生、變化的進程進行了實證研究,其中對俄國南下造成日本北方危機,以及日本對北方危機的反應、對朝鮮定位的變化等,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在東北亞傳統海洋秩序發(fā)生變化的歷史節(jié)點,日本的陸海地緣認識及構建對朝鮮話語體系的國際環(huán)境背景。王明星的《韓國近代外交與中國》、王如繪的《近代中日關系和朝鮮問題》,分別以朝鮮近代外交中的中國因素和中日關系中的朝鮮問題為主線,闡明了這一時期三國關系的交錯以及中日圍繞朝鮮問題展開的話語權之爭。這些研究從不同側面反映了近代日本構建對朝鮮話語體系的過程與步驟。
傳統東亞國際秩序是以中國為中心、中華文化為紐帶的華夷秩序,東亞各國間的交往都受中國對外關系制度和文化的影響,在近代西方條約體系東來之前,固有的華夷觀發(fā)生動搖,傳統東亞國際秩序內部已出現松動的跡象。香港學者黃枝連的《天朝禮治體系研究》提出“天朝禮治體系”的理論框架,探討了以“禮治”為運作形式的中國與周邊國家的關系,認為日本在與中國交往的過程中始終保持主動的姿態(tài),其中還涉及到海洋在雙方交往中的重要作用。[1]這些分析有助于我們以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為視角,考察域內國家間的政治經濟話語體系及其變遷。陳尚勝的《朝鮮王朝對華觀的演變》主要利用朝鮮使臣記錄在中國朝貢時所見所聞的實錄《朝天錄》和《燕行錄》,探析朝鮮對華觀的變化,可見在傳統東亞國際秩序中,朝鮮對中國的認識與態(tài)度并非鐵板一塊,而是在西力東侵的大背景下經歷著歷史性巨變。[2]韓東育在《“華夷秩序”的東亞構架與自解體內情》一文中考察了近代日本對東亞秩序的思考、對本民族的認同以及與其他民族展開競爭,從而重構東亞秩序的內在動因,明確指出“華夷秩序”最后走向解體是內部結構問題與外來壓力雙重影響的結果。[3]史桂芳的《近代日本人的中國觀與中日關系》在大量使用中、日文資料的基礎上,考察了近代以來日本人中國觀變化的發(fā)展脈絡和基本特征,以及對中日關系的影響。這些研究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近代日本構建對朝鮮話語體系的思想文化背景。楊光的《甲午戰(zhàn)爭前日本近代東亞國際體系觀的演變》一文,對圍繞“征韓論”等問題,日本以自我為中心規(guī)劃東亞國際體系,制定侵略朝鮮的方略進行了分析。[4]安善花在《論近代日本的國際秩序觀及其實踐》一文中認為,在東亞秩序轉型中,包括了三個幾乎同時進行的結構性轉型。在這個過程中,日本得到了過去未曾有過的挑戰(zhàn)“華夷秩序”的契機,充當了重要的角色。認為近代東亞國際關系的演變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日本借助歐洲條約體系對東亞既有秩序的破壞,向著有利于實現自己意愿的方向改組東亞原有的國際秩序,從而推動和實施其國際秩序思想的過程。[5]在另一篇論文《近代日本的國際秩序觀與外交取向》中,分析了近代日本國際秩序觀的雙重構造對其確立對歐美屈從,對東亞鄰國強硬的雙重外交路線的影響,有助于我們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此一時期日本將自己的國際秩序觀強加于朝鮮,并構建對朝鮮話語霸權的路徑與方法。徐東日的《朝鮮朝使臣眼中的中國形象》作為比較文學領域的研究成果,考察了朝鮮使臣看待中國的獨特視角,闡明了朝鮮朝語境下明清兩代中國形象的嬗變軌跡,[6]對于我們進一步理解東北亞傳統國際秩序及其話語體系,以及日本試圖躍遷這一既有秩序和話語體系,在朝鮮構建有利于自己的話語體系具有啟發(fā)意義。葛兆光的《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從中日朝三國的觀念意識入手,指出17世紀中葉中日朝三國的文化認同已經瓦解,這一結論有助于我們理解在近代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的歷史時期,日本構建對朝鮮話語體系時相關國家的對外意識背景。李云泉的《朝貢與條約之間:近代東西方國際秩序的并存與兼容》一文,從語言學的角度分析了作為話語體系的朝貢與條約,進而通過分析近代東西方國際秩序的互動過程,強調日本的沖擊作用[7],為深入理解日本煞費苦心地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研究范式。
在傳統東亞國際秩序向近代轉型的過程中,日本對中朝的外交政策反映出其意欲吞并朝鮮,進而挑戰(zhàn)中國的目標訴求。而“中朝宗藩關系和清政府對朝鮮問題的態(tài)度成為日本對朝鮮施行外交政策時所無法回避的問題。在日本的國際秩序觀中,清朝中國被定位于日本角逐朝鮮的對手和向朝鮮擴張的最大障礙。因此,對日本而言,朝鮮問題,不是對朝問題,而是對華問題。朝鮮問題的解決,最終要在中日角逐中得到實現”[8]。因此,探討近代日本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離不開中日關系。王信忠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之外交背景》系統分析了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前云波詭譎的東北亞國際關系,以及日本為占據對朝鮮的話語高地所做的外交努力。米慶余的《日本近代外交史》對不同時期日本的外交政策及特征進行了分析和闡述,從中可見日本對朝鮮外交政策的變化正是其意欲在朝鮮分階段構建話語霸權的考量。臺灣學者林子候的《甲午戰(zhàn)爭前之中日韓關系》論述了迄至甲午戰(zhàn)爭前中日朝圍繞開國、通商、內政改革、駐軍等問題展開的復雜交錯的矛盾與沖突,可見日本為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而煞費苦心的折沖樽俎。張曉剛等的《論近代東亞國際秩序的重構——以19世紀70年代的日本對朝、對清交涉為主線》一文,以日本對朝鮮和清政府的交涉為主線,重點分析東亞國際秩序重構過程中日本的能動作用,進而指出日本吸納西方條約體系,從多個層次完成了外交近代化,逐漸以歐美列強的方式展開對鄰國的擴張。[9]侯中軍的《甲午戰(zhàn)前中日外交話語權之爭》一文,將中日朝關系的變化,以及甲午戰(zhàn)爭前歐美各國的態(tài)度納入考察范圍,揭示中日圍繞東北亞宗藩體系中的“宗主權”與國際法體系中的“自主權”之爭。[10]這些研究將歷史進程與國際法原則相結合,闡明了這一時期日本與中國爭奪在朝鮮話語權的設計與實踐,同時也為進一步研究日本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留有了一定的空間。
甲午戰(zhàn)爭對中日朝三國都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同時也使東北亞國際格局發(fā)生巨大的變化。鑒于甲午戰(zhàn)爭對中日關系乃至東北亞國際關系具有分水嶺意義,很多學者開始以甲午戰(zhàn)爭為中心展開多視角研究。陳偉芳的《朝鮮問題與甲午戰(zhàn)爭》立足于世界近代史和東北亞國際關系史的整體背景,分析了中日兩國在甲午戰(zhàn)爭前圍繞朝鮮問題形成的矛盾及外交沖突。戚其章的《中日甲午戰(zhàn)爭》不僅介紹了中日圍繞朝鮮問題展開的一系列論爭與交涉,而且將其置于世界近代史和東北亞國際關系史的大背景中進行分析。戴逸和楊東梁等主編的《甲午戰(zhàn)爭與東亞政治》從整體史觀出發(fā),基于對19世紀后半期東西方發(fā)展態(tài)勢的對比,以及東亞世界受世界性潮流沖擊的國際政治學分析,對甲午戰(zhàn)爭前后的東亞國際關系進行了分析,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甲午戰(zhàn)爭前后日本圍繞朝鮮問題的話語變遷。王鐵軍的《甲午戰(zhàn)爭與近代東亞國際關系體系》一文側重分析甲午戰(zhàn)爭對東北亞國際關系的重塑作用。劉艷、安成日的《試論中日甲午戰(zhàn)爭與東亞宗藩朝貢體系的解體》一文,著眼于東亞宗藩朝貢體系被近代西方殖民條約體系取代的轉型過程,考察甲午戰(zhàn)爭前后東北亞各國的國際關系,揭示了近代東亞宗藩朝貢體系在內外受到的雙重沖擊。張曉剛、國宇的《圍繞朝鮮半島的日清、日俄矛盾與甲午戰(zhàn)爭》,在探究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的原因時,不僅將視野放在交戰(zhàn)國雙方,還將日俄矛盾作為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的一個考察點,分析當時各利益攸關國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這些研究有助于我們進一步理解日本在錯綜復雜的國際關系中展開開戰(zhàn)外交,進而挑起甲午戰(zhàn)爭,顛覆東北亞傳統的話語體系,最終確立其在朝鮮話語霸權的過程。
東北亞海洋秩序的變遷,涉及到域內國家特別是大國的海陸認識,其任何一方的海陸認識都為從比較視野深入研究同一時期另一方的海陸認識提供了最直接的參考。隨著研究的深入,中日兩國的海陸認識、與海洋的互動及其地緣戰(zhàn)略等漸被納入研究視野。李永采的《海洋開拓爭霸簡史》梳理了世界歷史上不同時期著名的海戰(zhàn),并對參戰(zhàn)國的基本狀況作了介紹。其中關于中國從戰(zhàn)國到南北朝時期的海洋事業(yè)狀況、鄭和下西洋以及中日之間的海戰(zhàn)等內容,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中日兩國的海洋觀及在傳統東北亞海洋秩序中的交集。[11]丁朝弼的《世界近代海戰(zhàn)史》主要介紹了1588年到1918年世界上發(fā)生的重大海戰(zhàn),其中專設一章討論日本海軍的興起,為了解東北亞海洋秩序的變遷及近代日本海軍的海洋觀、海權意識提供了豐富的背景知識。王生榮的《海權對大國興衰的歷史影響》、俞天任的《浩瀚大洋是賭場:細說日本海軍史》等,對研究近代日本的海陸認識及海洋戰(zhàn)略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姜鳴的《龍旗飄揚的艦隊——中國近代海軍興衰史》、左立平的《中國海軍史(晚清民國卷)》等,主要是對中國近代海軍的創(chuàng)建、發(fā)展、直至衰落的全過程進行深入剖析,便于從比較視角深入研究同一時期日本的海軍近代化及對東北亞海洋秩序的影響。
一些學者以海洋觀為視角展開研究,對于我們了解在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的過程中,域內大國對自身所處地緣環(huán)境的考量,以及這些國家對外部環(huán)境變化的因應對策極具啟發(fā)意義。黃順力的《海洋迷思:中國海洋觀的傳統與變遷》,通過考察中國傳統海洋觀及其歷史變遷,揭示了中國古代海洋觀有限開放、邊緣從屬和守土防御的三大特性,并分析了近代中國海權意識覺醒過程中所做的嘗試及失敗原因。[12]戚其章在《晚清海權興衰史》中揭示了晚清海軍從無到有、由盛轉衰的全過程,并對林則徐、魏源等人的海防思想和樸素的海權觀進行了分析,這也為我們從比較視角深入研究同一時期日本的海權思想提供了一個參照系。
還有一些相關的研究論文,如張景全的《日本的海權觀及海洋戰(zhàn)略初探》分析了近代日本在西方勢力到來和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中失敗的雙重因素作用下,開始對傳統海權觀的轉變。李強華的《歷史與現實:中日海權戰(zhàn)略之比較》強調海權理論的重要性,認為中日兩國近代海權理論發(fā)展存在“非對稱性”,并導致兩國在“海防戰(zhàn)略、海軍發(fā)展戰(zhàn)略、制海權戰(zhàn)略等方面的分野”。[13]丁云寶、辛方坤的《日本海權戰(zhàn)略及其對中國的影響》,考察了日本幕末維新時期的海權戰(zhàn)略,并指出近代日本海權戰(zhàn)略從防御逐漸向進攻和對外擴張型轉變。陳秀武的《論勝海舟的國家思想》《幕末日本的海洋國家論》等論文,對日本海洋國家思想的發(fā)展、日本幕末政治精英在世界海洋秩序急劇變化的歷史時期“對國際關系中力量變化的體得與認知”,以及“主張開國,提倡貿易立國,期待實現富國強兵”的政治訴求進行了深入的分析。[14]這些研究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日本對東北亞海洋秩序發(fā)生變化的因應與對策,對于探討日本海洋觀的近代轉型,以及在東西方海洋秩序碰撞之際重構東北亞國際關系,并以其海上優(yōu)勢為依托,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隨著東北亞海域經濟合作的重要性日益突出,海洋的政治意義不斷提升,學界的研究開始向多元與縱深的方向發(fā)展。區(qū)域國際秩序間的互動包括海洋秩序間的互動,近代以來,世界海洋秩序的大變局極大地沖擊了東北亞海洋秩序。相對而言,關于世界海洋秩序和區(qū)域海洋秩序的研究目前還比較薄弱,缺乏系統的專門研究,相關研究多散見于論文。胡啟生的《海洋秩序與民族國家——海洋政治地理視角中的民族國家構建》,從世界海洋秩序變遷的視角闡述了構建民族國家的基本要素,通過對海洋秩序變遷的制度分析,考察海洋秩序的變遷對民族國家構建的影響,對于我們了解近代西方海上強國主導世界海洋秩序,進而沖擊東北亞海洋秩序,并對近代東北亞民族國家構建產生影響之際日本的因應與抉擇具有啟發(fā)意義。曹文振的《經濟全球化時代的海洋政治》,利用地緣政治理論重點探討了經濟全球化時代的海洋政治,其中對世界海洋秩序的起源與發(fā)展的追溯,以及海洋對國際政治格局影響的分析,對深入理解世界海洋秩序的變遷及對東北亞海洋秩序的影響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李家成、王帥的《東北亞海權格局的演變與重塑》一文,通過分析近代中、日、俄、美等國在東北亞地區(qū)的海權互動,從宏觀角度梳理了東北亞海權格局的歷史演變,并對不同時期主導東北亞海權格局的國家以及改變海權格局的歷史事件作了個案分析。金新的《東亞海權格局演化歷程探析》一文重點考察了東亞海權格局的三次重構,認為在東亞海權初始狀態(tài)下是由中國主導的等級制格局,隨著16世紀初西方海權勢力的逐步滲透,使得原有的等級制海權格局朝著列強主導的均勢模式轉型。[15]這種對東亞海洋格局變遷的長時段分析方法具有鮮明的歷史縱深感,對于我們把握東北亞海洋秩序的演變及其原因具有啟發(fā)意義。
國外學界的相關研究起步較早,在現有研究中,日本和韓國學界關于中日朝雙邊關系和三邊關系的研究成果較為豐富,研究多圍繞亞洲內部的視角展開。歐美學界則多以西方的視角展開對傳統東亞話語體系和東北亞國際關系的整體分析。相關的研究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日本學界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對中日朝關系進行了研究,由于研究視野宏闊,多從東亞史角度展開分析,故其諸多成果至今仍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具有代表性的成果有田保橋潔的《近代日支鮮關系之研究》。作為日本在這一領域研究的開山之作,該著作大量使用日本外務省未公開的檔案資料,對近代朝鮮的國內政治及劇烈變動的中日朝關系進行了深刻的闡述。藤村道生的《日清戰(zhàn)爭》注重歷史的連續(xù)性特點,從通史的宏大視野出發(fā)突出甲午戰(zhàn)爭對中日關系史乃至東亞史及世界史的影響。佐藤三郎的《近代日中交涉史研究》立足于大量的日文文獻,從日本角度對中日關系史進行了實證性研究。安岡昭男的《明治前期日中關系史研究》依據大量日方資料,對近代中日兩國在琉球、臺灣、朝鮮的一系列交涉過程進行了深入分析,從中可見日本在處理與中國有爭議的問題上極力排斥中國,構建有利于自己的話語體系的深度考量與狡黠手段。井上清的《日本軍國主義》四卷本,用大量的史料對日本軍國主義進行了批判性研究,對日本軍國主義自產生、發(fā)展、到達頂峰、最后破產的整體歷史過程進行了分析,進而探討了明治政府雙重外交路線產生的根源。[16]岡本隆司的《屬國與自主——近代中朝關系與東亞的命運》,從東亞史的視角深入考察了近代朝鮮外交的艱難跋涉和中朝關系的曲折變化。[17]這些研究從不同的側面反映了這一時期日本構建對朝鮮話語體系的歷程。
韓國學界對日朝關系的研究多從被日本侵略的角度展開。樸殷植的《韓國痛史》要以歷史事件為線索,系統梳理了1864年到1911年間日本將朝鮮一步步淪為殖民地的歷史,重在表達對亡國的悲痛及對日本侵略的控訴。金容九的《世界觀沖突的國際政治學:東洋之禮與西洋公法》,從全球史的視角闡述了東西方不同的國際秩序觀及其內涵,深入考察了近代朝鮮外交的艱難跋涉,并考察了當時活躍于東亞地區(qū)的歐美列強在其中的作用,其關于清政府對外政策體制“兩截體制”[18]的界定,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在東西方國際秩序碰撞之際,中國對外政策既固守傳統又試圖調適的過渡性特點,為研究日本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提供了更為直接的國際背景。金勝一的《清日戰(zhàn)爭前后韓中日三國外交關系——亞細亞傳統秩序的解體過程與近代化之矛盾》一文,將甲午戰(zhàn)爭前后中日朝關系納入東亞傳統國際秩序解體及與世界性現代化進程的矛盾之中加以分析,對日本打破東亞原有國際秩序的原因進行考察,突出日本對現代化進程的順應及在東亞傳統秩序解體過程中的能動作用。金昌洙的《論清日戰(zhàn)爭前后清日兩國的對韓政策》一文,圍繞甲午戰(zhàn)爭前后中日兩國對朝鮮問題的不同態(tài)度和政策,分析兩國對朝鮮問題的話語權之爭,為分析日本一步步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提供了參考。樸日根的《李鴻章的避戰(zhàn)外交與陸奧宗光的開戰(zhàn)外交》,運用多國史料,通過對當時中日兩國外交代表的外交特點進行對比,清晰地勾勒出中日兩國迥異的外交話語體系,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日本構建在朝鮮話語體系的制度性優(yōu)勢。
歐美學界的相關研究主要有馬士的《遠東國際關系史》和《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這些研究以西方的眼光審視近代中外關系,為研究提供他者的視角。此外還有泰勒·丹涅特的《美國人在東亞》,該著作為“十九世紀美國對中國、日本和朝鮮政策的批判的研究”[19],以美國的視角看待東亞政策,可見美國東亞政策之肇始及與歐洲列強殖民擴張之間的關系,為研究近代東北亞復雜的國際關系提供了外部視角,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日本構建在朝鮮話語體系的國際背景。
歐美學術界在這一領域的研究以哈佛大學的費正清為最著名,他所提出的“沖擊——反應”模式,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一直是歐美學術界研究東亞國際秩序的主流觀點。他指出朝貢制度不僅是歷史上中國與周邊國家的基礎,同時也是近代中國與歐美國家交往的依據。[20]其與約翰·威爾斯合著的《中國的世界秩序》一書中還分析了朝貢制度與東亞各國的關系??挛牡摹对谥袊l(fā)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批判了費正清的“沖擊——反應”模式,采用中國中心觀的視角探討傳統東亞國際秩序的問題。[21]日本學者濱下武志也持不同觀點,他在《近代中國的國際契機:朝貢貿易體系與近代亞洲經濟圈》一書中,從亞洲內部的視角出發(fā),強調亞洲內部各國之間政治、經濟等關系的變化及對亞洲自身近代歷史的影響。[22]西島定生在《中國古代國家與東亞世界》一書中提出“冊封體制論”,認為東亞是在近代以前就擁有自律性歷史的世界,各國間交往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23]崛敏一在《隋唐帝國與東亞》中提出“羈縻體制論”,認為傳統東亞世界各國的關系處于一個寬松的狀態(tài)。[24]信夫清三郎的《日本外交史》強調西力東侵后亞洲地區(qū)有三種國際秩序并存的主張,這一結論對其后東亞各國學界的影響極大。[25]這些研究有助于我們深入了解日本對朝鮮構建的話語體系與前近代東北亞傳統國際秩序話語體系的巨大差異。
伴隨著16世紀以來世界海洋格局的重構以及西歐國家建立海外殖民地的需要,歐美各國對于海洋的認識逐漸深入,與海上權力相關的研究與學說也應運而生。早在1890年,美國著名海洋戰(zhàn)略家馬漢在其《海權論》中專設“亞洲的問題”一章,對19世紀末圍繞中國的海陸環(huán)境,以及日本、中國的不同變化及其影響進行了深入的分析。[26]其另一部著作《亞洲問題及其對國際政治的影響》,則重申英美應為共同利益進行聯合,對亞洲實施經濟和政治影響,并預言美英德日將形成聯盟,共同對俄國和中國實施制約。[27]這些研究對于深入分析在近代世界海洋秩序大變遷的時代,日本對海洋戰(zhàn)略的選擇,進而重構與朝鮮的關系,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都具有啟發(fā)意義。豪斯霍弗的《太平洋地地緣政治學》,以世界歷史發(fā)展的宏闊視野以及世界權力中心轉移的視角,對太平洋何以形成統一的空間意識,并成為近400年來各大國權力斗爭的場域進行了分析。[28]對于了解不同歷史時期各大國對東北亞海洋秩序的影響,以及日本在海洋崛起的過程中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此外,外山三郎的《日本海軍史》對日本海防思想、海軍振興論有所論及。日本海軍歷史保存會的《日本海軍史》全十一冊,分為通史、部門小史、主要文書、將官履歷等不同類別,對自佩里來航要求日本開港促使幕府進行海軍近代化建設,到日本海軍的發(fā)展、演變、崛起和興衰的歷史進行了詳細的記述,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日本世界海洋格局變遷及東北亞海陸環(huán)境變化的戰(zhàn)略因應。
此外,一些研究中國海洋經濟的論著有助于我們從側面了解在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的過程中,中日朝三國關系的微妙變化,以及日本重構對朝鮮話語體系的復雜背景。濱下武志的《中國近代經濟史研究:清末海關財政與通商口岸市場圈》,從海洋經濟視角評價中國經濟以及中日、中朝間的經貿往來,并對中日兩國面對西方資本入侵時所采取的不同政策進行了比較分析。松浦章的《清代海外貿易史的研究》涉及與日本、朝鮮的經濟貿易往來。這些研究從經濟層面反映了朝鮮在日本對外戰(zhàn)略中的定位,以及在近代國際秩序轉型時期日本構建對朝鮮話語體系時的多重考量。
綜上所述,近代日本構建對朝鮮的話語體系這一問題已引起國內外學界的共同關注,學者們通過不同的視角和方法對中日、中朝、日朝雙邊關系和中日朝三邊關系進行了較為完整的分析。從目前的研究狀況來看,主要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從學科領域上看,相關研究主要分布在歷史學、國際政治學和經濟學等領域。史學研究主要以重大事件為線索展開對中日朝關系演變的分析,但多集中在區(qū)域國際關系史中;國際政治學研究偏重于對東亞國際秩序變遷以及海洋秩序變遷的解讀,尚需一定的歷史縱深;經濟學研究則側重于考察國家貿易往來的狀況,重點分析各國間的經濟聯系。二是從研究內容和時間上看,已有近代日本對朝鮮話語體系構建的研究多是從外交政策出發(fā)對三國關系進行考察,缺乏對近代日本對朝鮮政治、經濟、軍事領域話語權構建的綜合分析,且相關研究多限定在一定的時間范圍內,聚焦于甲午戰(zhàn)爭開戰(zhàn)前夕。三是從研究角度上看,多從區(qū)域國際關系和國際秩序轉型角度進行考察,尚有拓展研究新視角的空間。在近代東北亞國際秩序變遷過程中,各國關系復雜多變,而中日朝關系的發(fā)展變化尤為突出。由于朝鮮半島特殊的地緣位置,在此發(fā)生的每一次沖突都與海陸力量對抗密切相關,反映了東北亞大陸秩序與海洋秩序的交錯與相互影響。從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的角度重新審視這段歷史,厘清日本對朝鮮話語體系的構建,或可進一步全面了解日本在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的歷史進程中,以其海陸兩分的地緣政治觀,在歐美列強形成均勢的東北亞海洋秩序中尋求霸權的設計與進路,進而更深刻地理解近代日本對東北亞國際關系的重構及其實質。而一些學者對作為話語體系的朝貢與條約的深入分析,以及關于世界海洋秩序與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及互動的探究,則為多視角的綜合性研究提供了可能。
近代日本對朝鮮的話語體系構建與東北亞地區(qū)海洋秩序的變遷息息相關。在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的不同階段,中日朝之間的話語體系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特別是在世界海洋格局變化引發(fā)對東北亞海洋秩序的沖擊之后,日本利用世界主要海陸戰(zhàn)略力量在此展開博弈之機,適時調整對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的認知,對自己在國際社會中的位置進行重新定位,并在此基礎上構建對朝鮮的政治話語體系、經濟話語體系、外交話語體系和軍事話語體系,最終為將朝鮮據為自己的殖民地提供便利。學界對這一問題的相關研究呈多元與縱深的特點,但對影響這一區(qū)域國際關系變化的海洋秩序變遷因素則鮮有涉獵,本研究將近代日本構建對朝鮮話語體系這一問題納入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的大背景中,考察中日朝之間原有話語體系的歷史性變化,日本對東北亞海洋秩序變遷的認識,日本對自身定位的變化,以及在此基礎上構建對朝鮮話語體系的歷史脈絡,或可進一步探討東北亞海洋秩序歷史性變遷與世界海洋格局變遷之間的互動以及中日朝關系的深度交集,汲取歷史經驗與教訓,為當今國際社會提倡的海洋命運共同體建設提供歷史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