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衡
關(guān)于唐詩的價值,學術(shù)界早有定論:它是中國古代詩歌空前絕后的高峰。唐詩不僅是中國詩歌的代表、典范,而且是唐朝文化的標志。但是,它對中華美學理論及精神的構(gòu)建意義如何,它對中華民族文化性格的塑造有何價值,似乎還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在筆者看來,孕育于史前、奠基于先秦、成長于兩漢魏晉南北朝的中華美學到唐代才長成參天大樹,開出最為燦爛的花朵,可以說,是唐詩及唐朝詩學構(gòu)建了中華美學的主要精神、核心理論和基本品位。唐詩和唐朝詩學對其他藝術(shù)的深層次影響,不僅奠定了中國藝術(shù)以詩為靈魂的傳統(tǒng),而且奠定了中國審美意識以詩為旗幟的傳統(tǒng),深刻而廣泛地影響著中華民族的生活方式與審美觀念。中國詩歌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雖然不是唐代建立的,卻是在唐代穩(wěn)定、成熟乃至強大的。毫無疑問,唐詩是中華民族精神的乳漿,是唐詩及唐朝詩學參與構(gòu)建了中華民族的光輝品格。
中華民族有很好的詩歌傳統(tǒng)。一般將此傳統(tǒng)追溯到《詩經(jīng)》和《楚辭》?!对娊?jīng)》產(chǎn)生于春秋之際,是孔子親自整理的一部詩歌集,其《國風》原為民歌。那就是說,在《詩經(jīng)》成書以前就有諸多的詩在民間流傳了。周朝有采詩的制度,朝廷派人去民間搜集詩歌,名之曰“采風”。周朝廷通過這種方式了解民情,這是一種非常好的民主政治的方式,得到孔子肯定??鬃诱f:“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盵1](P185)興、觀、群、怨,歸結(jié)到一點,就是審美教育,用《毛詩序》的話來說,即“教化”,它包括對上對下兩個方面: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化上。所有的教育均通過“興”“觀”這樣的審美形式進行,是教育與審美的統(tǒng)一?!睹娦颉氛f的“詩言志”,這“志”內(nèi)涵極為豐富,核心是家國之志。戰(zhàn)國時愛國詩人屈原的作品也被后世視為詩的一個重要傳統(tǒng),屈原詩歌的靈魂是高昂的愛國主義精神?!扒}”傳統(tǒng)與《詩經(jīng)》傳統(tǒng)基本上是一致的,它們的共同點是寓教于美。教與美這兩者,在中國的詩歌傳統(tǒng)中,教是主體,美是載體。美是為教服務的,這一點非??隙?。
孔子之后,中國詩歌的發(fā)展基本上沿著這條路線前進,中間也有好些時候偏離這一路線,主要體現(xiàn)為在處理教與美的關(guān)系的問題上丟失了教,只存在了美。這種情況是儒家所不允許的。一旦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有持正統(tǒng)儒家思想的人物出來大聲疾呼,號召人們起來糾偏。唐朝存在的近300 年時間內(nèi),這種糾偏有過很多次,最主要的有三次。
第一次在初唐。初唐文壇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是南朝以來的綺麗之風。這種綺麗之風很具誘惑性,即使是一代雄主李世民也難以完全擺脫它的誘惑。他暇時也寫那種齊、梁風格的宮體詩,好在李世民的頭腦是清醒的,他明白:“雕鏤器物,珠玉服玩,若恣其驕奢,則危亡之期可立待也?!盵2](P337)于是,采取斷然措施,以身作則,不再玩齊、梁文學那種綺麗的文字游戲。由于唐太宗的身體力行,初唐的文風得到相當程度的改善。
第二次為盛唐高宗時期。這個時期,齊、梁文風又有所泛濫,此時,一個掃蕩舊弊的勇士出來了,他就是陳子昂。陳子昂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說:“仆嘗睱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盵3](P70)陳子昂起的作用不小。與他同一個時期的詩人盧藏用高度評價他的貢獻,說:“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zhì)文一變?!盵3](P73)中唐的韓愈也極為推崇陳子昂,在《薦士詩》云:“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宋代宋祁充分肯定陳子昂的貢獻,說:“唐興文章承徐、庾余風,天下祖尚,子昂始變雅正?!盵3](P70)
第三次在中唐德宗時期。代表人物為白居易。白居易長期堅持中國詩歌中的樂府傳統(tǒng),創(chuàng)作反映民生且通俗易懂的詩歌,自名為“新樂府”,他在為自己的新樂府詩結(jié)集所做的序中,明確地標明是“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3](P244)。中唐,除白居易外,還有元稹、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等眾多優(yōu)秀詩人,很重視詩的社會服務功能。他們的詩藝術(shù)性也很強,因而具有很大的社會感染力。
晚唐詩壇,雖然齊、梁之風又有所抬頭,但堅持儒家寓教于美傳統(tǒng)的詩人不少,著名的有杜荀鶴、聶夷中、皮日休。他們敢于直面人生,寫出不少反映民間疾苦具有正面教育意義的好詩。除他們外,還有一些詩人,詩風淡泊,或詠史,或言佛,似是超塵,其實,淡泊寧靜之中同樣跳動著為國為民的拳拳之心。
“寓教于美”理論初發(fā)于孔子的詩教論,建構(gòu)于《毛詩序》的“言志”論。這一理論雖然主導面是好的,但仍然有缺點,有不足。唐詩則不僅克服其缺點,補其不足,而且從總體上將這一理論完善,并提升到空前的高度,使之成為中國美學中的核心理論,唐詩的主要貢獻有三。
一是關(guān)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目的。儒家講教化,具有鮮明的政治立場?!睹娦颉氛f詩能“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4](P130),這“五者”均為的是“用之邦國焉”[4](P130)。這種目的論,雖然于統(tǒng)治者來說是有利的,但目的未免過于狹隘,于詩的發(fā)展不利。到唐朝,寫詩的目的拓展了。詩人雖然也認為寫詩要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但又認為寫詩不只是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白居易提出要“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這“五為”中,只有“為君”是完全為統(tǒng)治階級服務的。“為臣”則要具體分析,因為“臣”包括官僚和百姓。百姓就不屬于統(tǒng)治階級,因此,“為臣”所包含的“為民”就有可能與“為君”發(fā)生沖突。白居易的《賣炭翁》其立場就是為民而不是為君的。至于“為物、為事而作”,完全離開了文藝的思想教育功能,而強調(diào)文藝的科學認識功能了。所謂“為物、為事而作”,就是強調(diào)要正確地反映社會,讓文藝真正成為歷史的記錄,成為時代的鏡子。杜甫的詩正是因為正確而深刻地反映社會而為后世譽為“詩史”的,不只是杜甫,諸多唐朝詩人是以這樣態(tài)度寫詩的,白居易就是一個突出的典范。
“為物為事而作”本也是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白居易說:
予歷覽古今歌詩,自《風》、《騷》之后,蘇、李以還,次及鮑、謝徒,迄于李、杜輩,其間詞人,聞知者累百,詩章流傳者巨萬。觀其所自,多因讒怨譴逐,征戍行旅、凍餒病老、存歿別離,情發(fā)于中,文形于外。故憤憂怨傷之作,通計今古,什八九焉。[3](P244-245)這“讒怨譴逐,征戍行旅、凍餒病老、存歿別離”均是“事”——社會真實發(fā)生的故事。白居易將它著重提出來,不是強調(diào)教化,也不是強調(diào)善,而是強調(diào)“真”——真實的社會現(xiàn)實?!罢妗笔撬囆g(shù)的靈魂,詩要以真實地反映社會現(xiàn)實為目的,不能為了統(tǒng)治者的利益而歪曲社會現(xiàn)實。從唐詩的實際來看,當然不能排除有歪曲社會現(xiàn)實曲意奉承統(tǒng)治者的詩作,但絕大部分詩作秉承真實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宗旨,堅持藝術(shù)的真實性原則,以真為善,以真為美。
二是關(guān)于詩歌的內(nèi)容。正是因為寫詩的目的拓展了,帶來了詩歌天地的拓展。漢代以及漢代以前的詩,多以社會生活為內(nèi)容?!对娊?jīng)》305 篇全是社會生活詩;漢朝這種現(xiàn)象有些改變,但改變不大;至魏晉南北朝,出現(xiàn)山水詩,詩歌的天地才有了實質(zhì)性的拓展。盡管南北朝時期,山水詩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主體還是社會生活詩,山水詩蔚為大觀是在唐朝。
山水詩的大量出現(xiàn)并成為詩歌的主流,讓儒家的“詩教”說在實踐中發(fā)生了重要變化。社會生活詩以道德教化為宗旨,而山水詩重在審美愉悅。道德教化,重在道德,雖有審美,但審美不突出;審美愉悅,重在審美,雖含道德,但道德不突出。顯然,詩到唐朝,審美價值突出了。唐詩突出審美,說明詩已經(jīng)回到了自己的本位,藝術(shù)的本位應該是審美。值得說明的是,唐詩雖然以審美為本位,但這審美,仍然以真與善為基礎,并以真、善為內(nèi)涵,只是這種真與善的指向性虛化了。就是說,山水詩中的真,不是自然教科書;山水詩中的善不是道德原則的讀本。無疑,這種審美也是教化,只是教化的內(nèi)涵更豐富也更深刻了,它不只是單一的善的教化,也不是單一的真的教化,而是真善美一體化的教化。
三是關(guān)于詩歌的性質(zhì)。關(guān)于詩歌的性質(zhì),儒家經(jīng)典《尚書》云“詩言志”[4](P11)。《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4](P130)這里,關(guān)鍵是如何理解“志”?!睹娦颉分皇钦f“在心為志”,而“心”是什么,并沒有做出明確的解釋?;凇睹娦颉窂娬{(diào)詩的功能是“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5](P130),更多的學者將“志”理解為理性的道德原則。唐初著名的經(jīng)學家孔穎達說:“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感物而動,乃呼為志。心之所適,外物感焉。言悅豫之志,則和樂興而頌聲作;憂愁之志,則哀傷起而怨刺生。”[5](P270)不僅道德原則是志,而且“悅豫”“憂愁”之情也是志。然而道德原則是理性的,而“悅豫”“憂愁”是情感,理性與情感通稱為“志”,而且,孔穎達更寧愿將“志”解釋為“情”,他說:“在己為情,情動為志,情志一也?!盵6](P395)眾所周知,審美主要是情感在發(fā)生作用。正是由于以“情”釋“志”,這“詩言志”就成了“詩言情”,于是,基于理性的道德教化就向著基于感性的審美轉(zhuǎn)化。這樣,詩就自然而然地做到了“寓教于美”。歷代的詩歌中,唐詩是最重情感的,也正是因為唐詩最重情感,唐詩才是審美的汪洋大海。明代詩歌的復古運動實質(zhì)是批評宋代的以理為詩而崇尚唐朝的以情為詩。明代的詩歌復古運動,歷明朝始終,長達300 年,影響延續(xù)清代,由此亦可見唐詩的巨大而深遠的影響。
寓教于美,怎樣寓?途徑是什么,唐朝以前,沒有提出成熟的理論。唐朝的詩學則提出了一系列的理論,主要有“興象”論、“意象”論、“意境”論、“境”論。這些理論強調(diào)具有教化意義的“興”“意”必須物化為具有審美意義的“象”以成為“興象”(“意象”)。而“興象”(“意象”)的提升則為“境”。于是,“興象”——“境”(“意境”)就成為寓教于美的途徑,也成為教與美的本體。至此,“寓教于美”的美學理論就不僅完善了,而且升華了。
唐朝有300 多年的歷史,從初唐到晚唐,寓教于美的傳統(tǒng)一直得到傳承,沒有中斷。更重要的是唐朝是中國詩歌的巔峰,涌現(xiàn)了一大批第一流的詩人,他們“審教于美”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成為后世詩人、文人的楷模,其中李白、杜甫、白居易更是中國文化史乃至世界文化史上的豐碑。唐詩為中國藝術(shù)寓教于美的典范。在唐代,詩在文化中處于主流地位,由詩影響整個文藝,由整個文藝影響整個精神文化,由精神文化影響整個唐代社會政治制度及其他種種方方面面。唐詩厥功偉矣!而唐詩之魂正在“審教于美”——教化與審美統(tǒng)一的審美觀念,這一觀念不僅是中國美學的主要精神,也是中國政治文化、道德文化的重要精神。
美學本體論,要討論美的本質(zhì)問題。關(guān)于美的本質(zhì)問題有兩種提問法:一種是直截了當?shù)貑枴懊朗鞘裁础比缓髥枴懊涝谀睦铩保硪环N則先是問“美在哪里”然后問“美是什么”。西方美學多取第一種問法,而中國美學多取第二種問法。
關(guān)于美在哪里,中國從先秦始就有著非常有價值的探尋?!独献印氛f: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曰“道”。[7](P451-452)
“道”是天地之母,當然也就是萬物之本體包括美之本體。道是什么?《老子》沒有做描述,但它說,道既是“無”,又是“有”?!盁o”是無限的存在,“有”是有限的存在?!按藘烧?,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盵7](P442)“妙”相當于今日美學說的“美”。按《老子》的道論,美的本體在道。中國美學的本體論就建立在道論上。此后幾千年對于美的本質(zhì)的探尋基本上沒有離開這一條道路。
南北朝時的《文心雕龍》提出“文”的概念。有兩種“文”:一種是自然之文,另一種是人工之文,兩者的本質(zhì)都在道,即所謂“道之文”。“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拔摹庇小跋蟆保骸鞍叭f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而奇?!盵8](P1)自然之文是自然之道與自然之象的統(tǒng)一;人工之文是社會之道與人工之象的統(tǒng)一。前者成就了自然界萬事萬物;后者成就了社會界萬事萬物包括藝術(shù)。劉勰在此基礎上提出“意象”的概念:“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盵9](P493)這里說的是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就是這樣創(chuàng)作而成的。在劉勰看來,藝術(shù)之美在哪里?在“意象”。
是劉勰首先提出了“意象”的概念,為藝術(shù)的審美本體論奠定了第一塊磚石。但是,劉勰也只是提出“意象”概念,并沒有對“意象”的構(gòu)成以及它的特點做更深入的闡述。
直到唐朝,才有眾多的詩人、理論家為藝術(shù)本體論筑就了一座宏偉的完整的大廈。
“興象”說,是盛唐詩人殷璠提出來的。他在自己編的唐代詩歌選本《河岳英靈集》中,提出了“興象”理論。在《河岳英靈集》中,殷璠批評詩壇上一些淺薄之人“攻異端,妄穿鑿,理則不足,言常有余,都無興象,但貴輕艷”[10](P1),在品藻陶翰的詩時說:“既多興象,復備風骨?!盵10](P122)
“興象”是個新概念,重在“興”?!芭d”概念早已存在,孔子的“詩教”論中就有“興”。他說“《詩》可以興”?!芭d”與同為《詩》“六義”之一的“比”有些相似,它們都有象,但它們有重要不同:“比”與“興”都有言理義,但“比”的言理重在明義,即通過“比”之象,讓深奧的意思變得明白;“興”的言理則重在寓義,即通過“興”之象,讓淺顯的意思變得深邃。正是因為如此,“興”與“志”聯(lián)系得更密切,“興”的教化功能較之“比”更為突出。“興”關(guān)涉藝術(shù)的思想性,陳子昂批評齊、梁間詩“興寄都絕”,殷璠批評“挈瓶膚受之流”的詩“都無興象”,就是因為這些詩缺乏思想性。
殷璠的“興象”是一個完整的且有深度的審美形象,它具有兩個統(tǒng)一性:興與象的統(tǒng)一,意與情的統(tǒng)一,除此外,殷璠的“興象”說還強調(diào)“其旨遠,其興僻”[10](P12)?!爸歼h”,是意義深刻;“興僻”,就是取興新鮮,這也是一個統(tǒng)一:思想的深刻與形象的新穎的統(tǒng)一。
殷璠的“興象”較之劉勰的“意象”概念有很大發(fā)展。
“意象”,顧名思義,是意與象的統(tǒng)一。意與象的統(tǒng)一很難作為審美本體,因為它缺了情,而審美不能沒有情,情是審美的本體,稱之為情本體。而“興象”有情,興的基本功能就是“起情”。明代詩論家陸時雍在《詩境總論》中說:
《三百篇》每章無多言,每有一章而三四疊用者。詩人之妙,在一嘆三詠,其意已傳,不必言之繁而緒之紛也。故曰“詩可以興”。詩之可以興人者,以其情也。[11](P34)
《詩》之美首先在“興”,因為“興”起情。從理論上講,應該不是“意象”而是“興象”,才有資格成為審美本體①雖然意象從字面上理解,缺乏情感,但文藝理論家用此概念時均將情感滲透進去,讓意成為有情之意,因此,它也一直被文藝理論家視為藝術(shù)的審美本體。。
王昌齡,盛唐詩人,擅長七絕,有“詩家天子”的美譽。有論詩專著《詩格》《詩中密旨》等。在《詩格》中,王昌齡還提出“意境”概念,他說:“詩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盵12](P368)王昌齡說的詩的“三境”分別取決于詩的內(nèi)容:以寫山水為主的,為物境;以抒情為主的,為情境;以表意為主的,為意境。
“意境”在中國古典美學中是審美的最高形態(tài),它不是子概念而是總概念。清代的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說:
然元劇最佳處,不在其思想結(jié)構(gòu),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13](P454)
這無異于是說“美在意境”,王國維說的“文章”即一切藝術(shù),因此,這一論斷確定了意境作為藝術(shù)審美本體的地位。
雖然王昌齡不是從審美本體論的立場上來談“意境”的,但是,他有兩點重要貢獻:第一,在中國美學史上,他最早提出“意境”這一概念。第二,盡管王昌齡不是在審美本體意義上談意境,但是也涉及意境作為藝術(shù)本體的一些本質(zhì)性的特點。比如,他說“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12](P368)這里有三點值得注意:一是指出“境”生于心中,即所謂“神之于心”;二是強調(diào)“境”一定要顯于心外,即所謂“處身于境”;三是提出“境象”概念?!熬诚蟆笔切木持怙@,欣賞“境象”要感、思并用,“視境”用感,悟境用思,最后,“了然境象”。
“境”,這一概念最先來自佛教的翻譯。唐代,佛教譯事最盛,諸多大詩人參與譯經(jīng)。大型佛教經(jīng)典《華嚴經(jīng)》就是在武則天的主持下有大詩人王維參與而完成的?!度A嚴經(jīng)》中描繪佛國的壯麗與神秘廣泛用到“境”這一概念。皎然既是詩人又是僧侶,對“境”的感受最為深切,他認為“境”最適合引入詩歌意象理論中去。
皎然的“境”論有三點特別重要:一是詩之妙在圣。皎然對于詩有一個基本的看法:“夫詩者,眾妙之華實,六經(jīng)之精英,雖非圣功,妙均于圣?!盵14](P1)“圣”說明不是一般的技巧,而是一種神功,此功在于創(chuàng)境。二是境之成在虛與無的統(tǒng)一,此統(tǒng)一為“境象”。“境象”之妙在虛?!熬诚蟛灰?,虛實難明”[14](P266),虛,不是虛無,而是“淵奧”,它“可以意冥,難以言狀”。三是境之美在情。皎然說:“緣境不盡曰情”[14](P54),又說“詩情緣境發(fā)”[14](P276),境與情互相生發(fā),沒有盡頭。
皎然引“境”入詩,既為寫詩,也為參禪。詩境即禪境,禪境即詩境。他在《答俞校書冬夜》云:“月彩散瑤碧,示君禪中境?!盵14](P274)皎然以詩人、詩歌理論家、僧侶三重身份,開“以禪入詩”和“以詩悟禪”之路,為中國古典詩歌的意境理論做出了獨特貢獻。
在中國古典詩學的建構(gòu)上,司空圖的貢獻是巨大的,他的《二十四詩品》開中國古代詩歌風格學之先河,他的兩封書信——《與極浦書》《與李生論詩書》又為中國古代意境理論提供了重要的觀點:“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韻外之致”。
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毕笸庵?,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3](P351)
噫!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倘復以全美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3](P348-349)
“外”,在這里,不只是指外面,而是指無限;與之相對的“內(nèi)”則為有限。當有限的“象”生發(fā)出“象外之象”,這象就無限了;同樣,當有限的“味”生發(fā)出“味外之味”,這味就無限了。正是因為有了這“外”的生發(fā),才有“境”的產(chǎn)生。司空圖的“四外”論的提出,實際上意味著中國古代的藝術(shù)本體論基本完成。稍感遺憾的是,司空圖沒有將它歸之于“境”,雖然他在別的文章中談到境,如說“五言所得,長于思與境偕”[3](P350)。明確地將“象外”與“境”聯(lián)系起來的是中唐詩人劉禹錫,他說:“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盵3](P229)
現(xiàn)在,我們可以為唐朝的藝術(shù)審美本體論理出一條線索:盛唐殷璠提“興象”說,為藝術(shù)本體論提出一個基礎;王昌齡創(chuàng)“意境”名詞,為藝術(shù)本體論做了概念上的準備;皎然創(chuàng)“境象”說,基本上完成了藝術(shù)本體論理論上的準備;中唐劉禹錫最早將“境”與“象外”明確聯(lián)系起來;到晚唐,司空圖創(chuàng)“四外”說,最終完成了中國藝術(shù)審美本體論的基本骨架。
中國的藝術(shù)審美本體論在骨架完成之后,宋元明清各代均只有充實,而沒有重要的發(fā)展,至近代,王國維在肯定唐代藝術(shù)本體論的基礎上,確立“意境”為藝術(shù)審美的本體;另外,還提出“境界”說,境界說包含意境說,所不同的是,境界不只是藝術(shù)審美的本體,還是人生審美本體。有藝術(shù)境界,還有人生境界。所以,境界被視為中華美學之審美本體。王國維縱覽古今,說:“言氣質(zhì),言神韻,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氣質(zhì)、神韻,末也。有境界二者隨之矣。”[13](P453)這其中提到“氣質(zhì)”“神韻”均是唐朝以后中國學者探索藝術(shù)本體論用過的概念,其中“神韻”論影響很大,“神韻”被視為詩的最高境界。有意思的是,明代學者陸時雍“標舉神韻,推奉盛唐”[15](P41)。雖然中華美學在關(guān)于藝術(shù)本體論的探索中用過很多不同的概念,但最后在王國維這里,統(tǒng)歸之于境界,這就等于為中國古代的審美本體論一錘定音。
中華民族在長時期的審美實踐與審美理論建樹中建構(gòu)了屬于自己的審美范式。是哪部著作最早成功地梳理了中華民族的審美范式?是晚唐詩人司空圖(837-908)所著《詩品二十四則》。
“品”,在中國古代有二義:一義是作動詞用,相當于論;另一義則是作名詞用。作名詞用,它有兩義:品級、品種。傳統(tǒng)品級法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用上、中、下等概念明確標明作品藝術(shù)成就的高低;另一種是用“逸”“神”“妙”“能”等概念標明作品境界品位的高低。這些用于品級的概念不屬于審美范式。涉及審美范式的是關(guān)于作品審美風格的概念系統(tǒng)。
司空圖的《詩品二十四則》的“品”是作為名詞用的。作為名詞的詩品,不是指詩歌藝術(shù)成就的品級,而是詩歌風格的品種。詩歌風格是沒有高低之別的,只有特色的不同。司空圖一共論述了24 種詩歌風格,給這24 種風格的內(nèi)涵與特色做了精辟的分析。
24 種風格是:雄渾、沖淡、纖秾、沉著、高古、典雅、洗煉、勁健、綺麗、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縝密、疏野、清奇、委曲、實境、悲慨、流動、超詣、飄逸、曠達、流動。
司空圖的成功主要在于四點。
第一,以審美哲學創(chuàng)品。審美范式作為審美品評的概念系統(tǒng),既是經(jīng)驗的歸納,更是哲學的概括。司空圖的《詩品二十四則》不同于一般審美品評的地方,首先在于它的哲學高度。中華審美范式的構(gòu)建溯源應達《周易》哲學?!吨芤住诽岢觥瓣庩枴薄皠?cè)帷眱蓪ο嚓P(guān)聯(lián)的概念,為審美范式的構(gòu)建提供了理論基礎。陰陽剛?cè)岣拍顑蓛上鄬?,又兩兩相合,靈動多變,又秩序井然。司空圖的詩品論,沒有用到陰陽、剛?cè)岬母拍?,但用到了它的精神??梢哉f,他靈活地運用了中國哲學去進行審美,并根據(jù)中國哲學的精神構(gòu)建了具有中國哲學神韻的審美范式體系。
司空圖論詩品,大體上按時空力度(大小)、畫面色彩(艷素)、情感波瀾(巨細)、思想趨向(世俗與自然)四個維度分類,這種分類中,體現(xiàn)出陰陽剛?cè)岬囊馕?。值得強調(diào)的是,司空圖并不簡單地套用陰陽剛?cè)嵴摚河泄潭ǖ膬蓛上鄬Γ纭皼_淡”與“纖秾”、“典雅”與“自然”、“沉著”與“飄逸”、“縝密”與“疏野”;有非固定的兩兩相對,表現(xiàn)為一與多相對。像“飄逸”,既可以與“沉著”相對,也可以與“雄渾”相對,與“實境”相對;不僅有對立的關(guān)系,還有交叉互含關(guān)系,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guān)系,如“雄渾”與“勁健”、“豪放”與“雄渾”、“疏野”與“清奇”、“沖淡”與“疏野”、“纖濃”與“綺麗”、“飄逸”與“曠達”、“高古”與“典雅”、“含蓄”與“委曲”、“自然”與“實境”等。它們許多地方是相近的:在相同中見相異,在相異中見相通,在相通中見相生。
中國哲學以儒道兩家為主,儒家哲學側(cè)重于倫理學,強調(diào)社會功利;道家哲學則側(cè)重于本體論,崇尚道法自然。司空圖在哲學上更傾心道家,但他論詩多注重兩家哲學的融會。比如論“沖淡”: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非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4](P312)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是道家悟道的形象:平居恬淡,以默為守,參悟玄機,功到自成。然“飲之太和”,則出自儒家典籍《周易》?!吨芤住非缘摹跺鑲鳌酚芯湓啤氨:咸湍死憽?。“太和”為天地之道,不說悟之,而說“飲之”,說明這道不是枯燥的說教,而是沁人肺腑的甘露。于是,道之妙成了道之美。這樣,沖淡實際上是道家哲學與儒家哲學融會的產(chǎn)物。沖淡的實質(zhì)是清,這清既有道家的清真,又有儒家的清正,合起來則是清高。
以美的哲學創(chuàng)品,以前是沒有的,司空圖是第一人,正是因為如此,他創(chuàng)的詩品具有哲學的高度。
第二,以審美心理創(chuàng)品。司空圖注重從審美感知與心理體認來構(gòu)建審美范式:一是看作品對人的感覺沖擊力;二是作品對人的思想情感沖擊力。在按審美心理為詩歌建品時,司空圖注意到如下幾方面:
一是注意審美感知與審美情感及審美理解的關(guān)系。它們的關(guān)系有的成正比例,有的不一定成正比例,而且恰相反?!靶蹨啞焙汀皼_淡”就是這樣:“雄渾”對人的感覺沖擊力強,然而思想情感的沖擊力不一定強;“沖淡”對人的感覺沖擊力小,然而,它對人的思想情感的沖擊力不僅強大,而且深刻、久遠。
二是注意同一類型審美范式其審美心理的細微區(qū)分?!靶蹨啞薄皠沤 薄昂婪拧边@三個范疇均屬于西方美學之崇高、中國古典美學之壯美或者陽剛之美。但是,它們給予人的心理感受不一樣:
雄渾: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幕挠驮?,寥寥長風。[4](P311-312)
勁健: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云連風……天地與立,神化攸同。[4](P313)
豪放: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氣,處得以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真力彌滿,萬象在旁。[4](P313-314)
“雄渾”,重在摶氣,其力的方向由內(nèi)到外,適宜表達那種外擴、爆發(fā)之審美心理?!皠沤 保卦跊_刺,行得快,來得猛,其力的方向為水平前進,適宜表達那種進取、沖擊之審美心理。“豪放”,重在狂暴,掀天揭地,其力的方向為全方位展開,適宜表達那種奔放、自由之審美心理。
西方美學中,與崇高相對的是優(yōu)美,中國古典美學稱之為秀美或陰柔之美。屬于這種審美范式的有自然、典雅、含蓄等,它們給予審美者的感受均為輕柔、和諧、靜謐、愉快,但審美心理又有細微不同。
自然:……俱道適往,著手成春……如逢花開,如瞻歲新……幽人空山,過雨采蘋。[4](P313)
典雅: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無言,人淡如菊。[4](P312)
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4](P312)
“自然”,重在“俱道”,道為自然:花是逢的,雨是過的。此種審美范式適宜表達那種輕快舒徐之審美心理?!暗溲拧?,重在修心:不貪富貴,淡如野菊,不失高潔;不邀虛名,花落無聲,自有情趣。此種審美范式適宜表達那種脫凡絕俗之審美心理。“含蓄”,則重在巧構(gòu):虛實相生,顯隱互見。創(chuàng)造含蓄,需要智慧;欣賞含蓄,需要會心。此種審美范式適宜表達那種內(nèi)斂沉穩(wěn)之審美心理。
三是注意每一種審美范式中審美心理復雜而又奇特的構(gòu)成。每一審美范式雖然從標題上可以看出它的特色,但細究其構(gòu)成,就會發(fā)現(xiàn)它的審美心理是復雜的。比如“實境”這一范式:
取語甚直,計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見道心。清澗之曲,碧松之陰。一客荷樵,一客聽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尋。遇之自天,冷(應為“泠”)然希音。[4](P315)
“實境”顧名思義,它是真實的境界。真實,它會給人什么樣審美心理呢?從司空圖的描述看,是甚為復雜又甚為奇特的。好比取語,直截了當然一語中的,無須深入思考;又好比偶然遇見仙人,竟頓時悟道,至難化為至易,至繁變成至簡。這種情狀看似矛盾,卻又合理,如“實境”中所說,“清澗之曲,碧松之陰。一客荷樵,一客聽琴”,一俗一雅,竟和諧地構(gòu)成一幅畫面。
然而,就是這畫面泄露了天機。原來,這看似矛盾的構(gòu)成中,有一個內(nèi)在的一致性,那就是“天”——“自然”。“天”善于將表面上對立而內(nèi)在相通的因素組合在一起,像“一客荷樵,一客聽琴”,似是俗雅相沖,實是俗雅一體,因為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同樣,至顯即是隱,至巧即是拙,至奇即是常。當然,理論上如此,但實際生活中遇到這種情況極不容易,所以是“遇之自天,泠然希音”?!独献印费缘溃啤按笠粝B暋?。大音即道,道為自然,自然即天。悟道極難,又極易,一切全在心的修養(yǎng),此修養(yǎng)在《莊子》,為“坐忘”。概而言之,“實境”其名為實,而本為虛。要體會實境之美,全在領悟虛境之美,只有化實為虛,才能得實境之美,而這一切又全在自然。
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每一品中的審美心理構(gòu)成都是復雜而又奇妙的,需要細細品味。
第三,以自然審美創(chuàng)品。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突出特點之一是用以自然審美創(chuàng)品?!抖脑娖贰分校跇祟}上就能明顯見出以自然審美創(chuàng)品的,有“雄渾”“沖淡”“纖秾”“勁健”“綺麗”“自然”“疏野”“清奇”“委曲”“飄逸”“曠達”“流動”,達12 品。其他12 品雖然題目不屬于自然審美,其描述卻屬于自然審美,就是說,以自然審美來比喻非自然審美,如“精神”這一品,它的描述是:“欲返不盡,相期與來。明漪絕底,奇花初胎。青春鸚鵡,楊柳樓臺。碧山人來,清酒滿杯。生氣遠出,不著死灰。妙造自然,伊誰與裁?”[4](P314)此品說的是精神,然不直說精神,而是描繪了一系列的自然景物:奇花、鸚鵡、楊柳,最后明確地點出,這精神好比“妙造自然”,既具有自然的活力,又具有人的智慧。
中華民族哲學對自然情有獨鐘,不獨道家哲學如此,而且儒家哲學及其他各派哲學亦如此。因此,以自然為喻,成了中華民族生活的表情達意的基本方式。這種審美方式雖然由來已久,可以遠追上古,但成熟是在唐朝,而且是在唐詩中完成的,司空圖則是從理論上將其提升到審美范式的高度。
第四,以詩情畫意創(chuàng)品。中國古代有以詩論詩傳統(tǒng),司空圖之前,有李白、杜甫、白居易均用詩論過詩,但用詩的形式如此全面系統(tǒng)地論述詩歌風格,司空圖則是第一位。
以詩論理,必須有詩情。詩情是美化了的情感,其美化不僅修飾了情感,使情感易于感染人,而且深化了情感,讓情感具有思想的品位。值得說明的是,情感的深化不是化情為理,而是將情感予以提煉升華,使之具有思想的指向性,讓接受者自己去領悟情中之理。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是以詩論理的典范。
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以詩論詩,不僅具有思想品位,而且具有繪畫品位。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于詩中有畫。司空圖的著作中有不少優(yōu)美的畫面,如“采采流水,蓬蓬遠春。窈窕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4](P312)。這是說的“纖秾”詩品,在我們頭腦中出現(xiàn)的是一幅春意盎然的畫面:流水、深谷、春山、碧桃、柳陰、流鶯,加之美人,這是多么撩人春心的情景!
以畫論品,這在中國也是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開創(chuàng)可以追溯到魏晉南北朝,但成型同樣是在唐朝,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也是典范。
司空圖以詩論詩創(chuàng)造了諸多佳句,后來成為中國古代美學的著名命題,如:
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雄渾”)
脫有形似,握手即違。(“沖淡”)
如將不盡,與古為新。(“纖秾”)
玉壺買春,賞雨茆屋。(“典雅”)
俱道適往,著手成春。(“自然”)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含蓄”)
妙造自然,伊誰與裁?(“精神”)
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縝密”)
道不自器,與之圓方。(“委曲”)
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實境”)
俱是大道,妙契同塵。(“形容”)
遠引若至,臨之已非。(“超詣”)[4](P312-315)
司空圖以詩的方式論詩,其論超卓,其詩優(yōu)異,是論之奇葩,也是詩之奇葩。他建構(gòu)的二十四詩品,以審美哲學創(chuàng)品,以審美心理創(chuàng)品,以自然審美創(chuàng)品,以詩情畫境創(chuàng)品,建構(gòu)了中國美學“哲美合一”的審美范式體系。他不僅在理論建構(gòu)上穩(wěn)居第一,而且他所創(chuàng)建的二十四詩品成為中華美學著名的審美范式,歷經(jīng)數(shù)千年而生命力強勁,直到今日,還在人們的審美生活中得到運用。
在藝苑之中,詩本來只是品種之一,到底以何種藝術(shù)為其主導藝術(shù),不同民族是不一樣的,在中華民族無疑是詩占據(jù)主導地位。這種格局的形成,始于孔子論詩,但孔子所代表的儒家在先秦百家之中只為一家,并沒有被周室、也沒有為其他諸侯國立為治國經(jīng)典。漢朝中期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經(jīng)過董仲舒等儒家學者解釋過的儒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盡管如此,儒家學說的影響主要在政治上、道德上,藝術(shù)上經(jīng)過儒家解釋過的孔子詩教說雖然在漢朝已開始發(fā)揮作用,但這種作用主要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對于詩的影響正負面均有,并沒有促進詩的繁榮。至于對其他藝術(shù),儒家詩教說也沒有起到明顯的促進作用。倒是在分裂動蕩的魏晉南北朝,藝術(shù)因為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儒家詩教說的控制,反而有了長足的進步。盡管如此,詩、畫、樂等主要藝術(shù)也都沒有取得重大的成就。而是在唐朝,由于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諸多因素的匯聚,藝術(shù)實現(xiàn)了全面的繁榮,這其中,詩歌的成就最大,成為唐代文化的主流,唐詩對于其他藝術(shù)產(chǎn)生重大影響。
首先是對于樂舞的影響。中國自古以來,詩樂舞為一家,詩為詞,樂為曲,舞則以曲為節(jié)奏而高蹈。先秦,詩開始獨立,至漢代基本獨立,仍與樂、舞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因為絕大多數(shù)的樂是有詞的,因此詩稱為“歌行”。到唐代,這種情況則發(fā)生重要的變化,歌行外,還出現(xiàn)古、近二體。宋代的學者鄭樵說:“古之詩曰歌行,后之詩曰古近二體。歌行主聲,二體主文。詩為聲也,不為文也……二體之作,失其詩也。從者謂之古,拘者謂之律。一言一句,窮極物情,工則工矣,將如樂何?”[16](P346)古、近二體的出現(xiàn),說明詩更具獨立性,但是,古、近二體還是可以歌唱的,尤其是近體中的絕句。在唐代,有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詩人以自己的詩能譜成曲演唱而驕傲而光榮,唐代第一號大詩人李白進入宮廷,很大程度上因唐玄宗喜愛音樂,需要人為之寫詞。《舊唐書》載:“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盵17](P5053)據(jù)李濬《松窗雜錄》的記載,著名的《清平樂》就是李白為楊貴妃樂舞做的詞:
會花方繁開,上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輦從。詔特選梨園弟子中尤者,得樂十六色。李龜年以擅一時之名,手棒檀板,押眾樂前欲歌之。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遂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學士李白,進《清平樂》詞三章。白欣承旨,猶苦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盵18](P1213)
唐代詩人多通曉樂律,大體上,不通樂律者也做不好詩。李白深通樂律,故他的詩入曲的很多。值得一說的,唐朝詩人不少喜歡舞蹈,李白尤其喜歡劍舞,還喜歡率性起舞。他在《東山吟》中說:“白雞夢后三百歲,灑酒澆君同所歡。酣來自作青海舞,秋風吹落紫綺冠?!盵19](P351-351)唐朝詩人創(chuàng)作了大量配合舞蹈表演的歌詞,最著名的是劉禹錫的《竹枝詞》,劉禹錫寫過多首《竹枝詞》。有唐一代,樂舞詩寫得最多的要數(shù)白居易和元稹。
唐詩進入樂舞,對于音樂以及舞蹈的影響不是形式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審美品位上的。宋朝學者鄭樵說:“樂之本在詩,詩之本在聲”,并以《詩經(jīng)》中《關(guān)雎》為例:“《關(guān)雎》之聲和而平,樂者聞之而樂,其樂不至于淫;哀者聞之而哀,其哀不至于傷,此《關(guān)雎》所以為美也?!盵16](P785)明代王驥德論曲,公然提出作曲“須先熟讀唐詩”,并提出有“詩人之曲”與“書生之曲”之別,強調(diào)要以“詩人之曲”為榜樣。他以唐朝詩人為例:“昔人謂孟浩然詩,諷詠之久,有金石宮商之聲;秦少游詩,人謂其可入大石調(diào),惟聲調(diào)之美,故也。惟詩尚爾,而矧于曲,是故詩人之曲,與書生之曲、俗子之曲,可望而知其概也?!盵13](P161)孟浩然的詩入曲,之所以為“詩人之曲”,是因為他的詩有深刻的內(nèi)涵,可供“諷詠”;而秦少游的詩,只能算是“書生之曲”,他的詩思想性弱,雖然有美,但“惟聲調(diào)之美”。正因為有鄭樵、王驥德這樣的學者大力推崇,更兼眾多藝術(shù)家在從事樂舞的實踐時自覺地引唐詩入藝,從而把樂舞的審美品位提升到了詩的高度。于是,唐的精神遂成為樂、舞、曲的靈魂。
其次,唐詩對繪畫的影響也是巨大的。宋代的蘇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盵13](P37)這種現(xiàn)象在唐代較為普遍,不獨王維然。我們要討論的是:詩畫互相影響,到底影響什么。就畫對詩的影響來說,主要是讓詩具有更好的畫面感;而就詩對畫的影響來說,則主要是對畫的精神品位的提升。兩者相比,畫對詩的影響是表面的,而詩對畫的影響是內(nèi)在的。
唐代著名畫家張彥遠關(guān)于人物畫有一個總的看法,他說:
記傳所以敘其事,不能載其形;賦頌有以詠其美,不能備其象;圖畫之制所以兼之也。故陸士衡云:“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yè)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贝酥^也,善哉![20](P35)
張彥遠將圖畫的作用與記傳、賦頌并列,它們共同的使命是贊頌那些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精神的人物(當然,在統(tǒng)治者看來,主要是帝王將相)。按張彥遠的看法,承擔這一使命,記傳與賦頌均不如圖畫。那么。圖畫為什么優(yōu)于記傳與賦頌呢?這是因為圖畫能將記傳、賦頌的長處綜合于其內(nèi),而補上記傳和賦頌均沒有的形象。張彥遠此說,表面上看,似是圖畫高于記傳和賦頌,但細思則發(fā)現(xiàn),如果沒有將記傳和賦頌的長處兼之于內(nèi),圖畫則徒然為象而已,根本無法擔負“美大業(yè)之馨香”的重任;是賦頌和記傳給予圖畫以內(nèi)容、以精神、以靈魂,圖畫只是將這一內(nèi)容、精神、靈魂轉(zhuǎn)化為可感的形式。
人物畫是如此,山水畫其實也是如此。中國的山水畫的要求,一是寫形,二是寫神。形,要求畫得像;而神,則要求畫出山水的精神來。形、神二者,何者更重要?中國畫的回答是清楚的:神更重要。東晉畫家顧愷之早就提出“以形寫神”的理論,他說:“一象之明昧,不若悟?qū)χㄉ?。”[4](P175)南朝畫家宗炳也說:“山水質(zhì)有而趣靈。”[4](P177)為了突出神,畫家不惜在一定程度上犧牲形:或簡形,或虛形,或變形。這種做法,詩也有。司空圖在論“形容”這一品時說:“離形得似”,這“似”指神似。這就是說,在以形寫神神似勝于形似這一點上,詩與畫是相通的。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求形似上,詩要向畫學習,力求詩的外在更有生動的形象,讓“詩中有畫”,而在求神似這一點上,畫要向詩學習,力求畫的內(nèi)在更有深刻的意蘊,讓“畫中有詩”。
應該說,對于任何藝術(shù)作品來說,外在形象與內(nèi)在的意蘊都很重要,但藝術(shù)作品,到底是內(nèi)容決定形式還是形式?jīng)Q定內(nèi)容?雖然這兩者具有互相決定性,但一般來說,內(nèi)容還是第一位的。所以,詩與畫的相互影響,詩對畫的影響更大,唐代更是如此。雖然唐代的繪畫也很發(fā)達,但相較于詩,終遜一籌。不論是社會地位,還是實際影響,詩都位于畫的前面。唐畫在中國文化領域內(nèi)的地位只能說是局部性的,而唐詩在中國文化領域內(nèi)的地位則是全局性的,唐詩不獨是唐代文化的旗幟,更且是中國文化的旗幟。
另外,唐詩對其他藝術(shù)的影響,也建構(gòu)了中國藝術(shù)以詩為魂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中國人的審美意識以詩性為本位,稱之為“詩性本位”。詩性本位,主要有四:一是詩意。詩意,指詩的思想性,即《尚書》說的“志”。唐人重視的“志”為“雅正”,雅正發(fā)端于《詩經(jīng)》,成大氣于唐詩。李白非常推崇雅正,他在《古風五十九首》中,開篇即說“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慨嘆“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明確表示“文質(zhì)相炳煥,眾星羅秋旻。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杜甫亦云:“別裁偽體親風雅”“恐與齊梁作后塵”(《戲為六絕句》)。二是詩情。唐人看重的詩情是真實、爽朗、健康、豪邁之情,如杜甫《戲為六絕句》中所云“凌云健筆意縱橫”。三是詩美。唐人看重的詩美是真切、清純、天然之美。如李白《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的詩中所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出雕飾。”又如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所云“清詞麗句必為鄰”。四是詩格。唐人重視的詩格為“骨氣”。唐朝著名詩人陳子昂提出“骨氣”論,他要求文章“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肮菤狻币部梢苑譃椤肮恰迸c“氣”兩個概念。崇“骨”尚“氣”始于兩漢魏晉南北朝。曹丕論“文”曰:“文以氣為主?!盵4](P136)“氣”,含思想和情感,思情合一,實指一種生命精神,此生命精神旺盛,積極進取。劉勰論“文”強調(diào)“風骨”?!帮L骨”由“風”與“骨”兩個概念連綴而成。“風”重情感,“骨”重思想?!肮恰迸c“氣”相通,概言之,就是思想端正,情感充沛,氣勢雄強,富有感染力。用劉勰的話來說,就是“結(jié)言端直”“意氣駿爽”“剛健既實”“輝光乃新”。陳子昂的“骨氣”論實際上是曹丕“氣”論、劉勰“風骨”論的發(fā)展。“骨氣”論在唐詩中的具體體現(xiàn)主要是:氣吞山河的英雄氣概、志效國家的功業(yè)意識、真愛深情的俠肝義膽、豪邁曠達的樂觀自信、一往無前的奮發(fā)圖強。概括起來,就是兩個詞:青春、英雄。唐朝是青春的時代、英雄的時代、詩歌的時代。講究血性,崇尚情義,光明磊落,愛國愛家是唐人的風尚。唐詩則是這個時代有聲有色的繪畫,是這個時代響遏行云的壯歌。
唐代無疑是古代中國人活得最好的時代。唐人的精神、唐人的風尚、唐人的品性全都寫在唐詩中,唐詩因之而輝煌燦爛,而氣壯山河,而光耀千古,而美不勝收。唐詩的審美力量不僅深刻地影響到其他藝術(shù),而且深刻地影響中國全社會,影響中國歷史以及未來,成為中華民族最為可貴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正是唐詩,鑄就了中國藝術(shù)乃至整個中國文化的“詩性”品格;正是唐詩,締造了中華民族永遠旺盛的青春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