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一
從桂林往賀州去,一路都是山。這山很奇怪,有斷無續(xù),散亂著全是些錐形,高倒不高,人卻絕對上不去。山還能長成這樣?想著是上天把一張耙翻過來的吧,滿是耙齒。
據說這里曾經是山與海爭斗之地,廝殺得烏煙瘴氣,至今人們還習慣多吃姜蒜,而現(xiàn)在作為特產的黃臘石,可能也是那時凝固的血。后來,海要淹沒山的時候,海氣竭而死,山也只殘存了峰頭。
高速路就在這樣的山中穿行,偶爾到一處了,山突然就躲閃開來,闊地上便有了樓房屋舍,少的就是村鎮(zhèn),多的則為縣城了。而躲開的山遠遠蹲著,好像是栽了樁要圍籬笆,也好像是狗在守護。
我還糾結著那場山與海的戰(zhàn)爭:多大的海呀就死了,水原來也是一粒一粒的,水死成了沙子?!
二
賀州有許多古鎮(zhèn),我去了黃姚。黃姚是在一個山灣里,河流又在鎮(zhèn)子中。水在曲處有橋,橋頭橋尾有樹。橋都很質樸,巨形的石板相互以石榫接連了平臥在水面,樹卻枝股向四面八方的空中張揚,且從根到梢掛滿了菟絲女蘿,在風里似乎還要飛起來。橋前樹后都是人家,街巷便高低錯落,彎轉迂回,從任何一處進去也能游遍全鎮(zhèn),而走錯一個岔口了,卻是半天不得回來。
街巷里貨棧店鋪很多,門面都有小造型,或掛了幌旗,或吊上燈籠,布置了真花和假花,甚至一根麻繩拴了硬紙片兒就在門環(huán)上:“只做你愛吃的味道”,“女人不可百日無糖”,“老地方今夜有夢”,“我有酒,你有故事嗎?”老板或許是文藝青年,招攬著小情小調的顧客,覺得有些花哨和輕浮,想想這也是時代風尚,便淺淺地笑了。
但那挑著擔子叫賣的油茶、用竹簽扎著吃的菜釀,以及小攤上的山稔子、黃荊子、野百合、五指毛桃,使你知道了這里的特產和特色。更有街巷里的黑石路,千人萬人走過了,已經漆明油亮,傍晚時閃動著輝,它是一直在明示著鎮(zhèn)子數(shù)百年的歷史。
我在那里故意滑了一跤,用手去撫摸像皮膚一樣細膩的路面,我知道,路面也同時復印了我的身影。
三
在鄉(xiāng)下人家院里,見墻邊放著數(shù)個帶孔的陶罐,陶罐里養(yǎng)著蛙,問其緣故,回答是:防賊的。先是不解,驀地明白,拍手叫好。一般防賊都是養(yǎng)狗,狗多是在打盹,要是有賊,它就撲著叫,而蛙平常愛說話,賊一來,卻噤聲了。世上好多不祥事,總有人抗議,也總有人沉默,沉默或許更預警。
四
走瀟賀古道,順腳進了一個村子。村東頭是座戲臺,臺柱上貼了張青龍神位的紙條,擺著個香爐,村西頭有間屋樓,樓檐上貼了張白虎神位的紙條,也擺著個香爐。在村巷中轉悠,怪石前有香爐,古樹下有香爐,碾子、酒坊、石井、磨棚都有香爐。到一戶人家里,上房、廂房、廈屋、后院到處敬的是菩薩,天師、財神、灶王,還有祖宗牌位,還有關公鐘馗的畫像,甚至那門上釘著個竹筒,里邊插了香,在敬門神。我們一行人正感嘆:諸神充滿!就見一個老者走過來,面如重棗,白胡垂胸,但個頭矮小,肚腹碩大,短短的兩條胳膊架著前后晃動。我說:咦,這像不像土地爺?同行的人看了,都說像。
五
賀州人長壽,眼見過幾十位都是百歲以上,考察他們的養(yǎng)生秘訣,好像并沒有什么,只是說早晚喝油茶,頓頓有菜釀。
這油茶不是那種茶樹籽榨出的油,也不是用炒面做成的茶羹。而是把老姜和大蒜切成碎末和茶葉攪和一起在鏊子里炒,炒出了香,就用小木槌搗砸,然后起火燒鍋,還要搗砸,邊添水邊搗砸,不停地搗砸,直到湯汁煮沸,撈去渣滓,油茶就做好了。菜釀的釀原本是一種面皮包餡的蒸煎烹煮,但這里不產面粉,就豆腐、辣角、冬瓜、雞皮、桃子、香蕉、豬腸、蘿卜、兔耳、瓜花、茄子、豆芽、韭菜,沒有啥不可包上肉餡、菇餡、花生餡來釀了。
我是喝第一口油茶時,覺得味怪怪的,喝過一碗,滿口生香,渾身出汗,竟然上了癮,在賀州的那些日子,早晚要喝兩碗。菜釀也十分對胃口,吃飽了還再吃幾個,每頓都鼓腹而歌。我說我回西安了也試著做油茶菜釀呀,陪我們的朋友說那不行的,這里曾經有人去了外地開專賣店,但都因味道變了失敗而歸。這或許是有這里氣候的原因、水的原因、所產的食材的原因,或許也是天意吧,只肯讓賀州人獨受。
那么,我說,要長壽就只能以后多來賀州了。
(摘自《人民文學》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