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1931年11月19日,詩人徐志摩因飛機失事在山東陽山遇難,年僅35歲。他的早逝引起了世人的悲痛,朋友們在《大公報》上連續(xù)發(fā)表紀(jì)念文章,將其譽為同樣早逝的英國19世紀(jì)浪漫主義詩人雪萊。葉公超指出,徐志摩的“死于飛翔”與雪萊的“葬身大?!倍肌皠e有超逸的風(fēng)度”,兩位詩人具有極大的相似性:“他和雪萊一樣,盡管一面不滿于人生,不滿于自己,而目前的存在卻依然充溢了勃勃的生氣和不敗的興致?!雹僖恢苤蟮奈恼隆兜踉娬堋熘灸ο壬犯苯訉晌辉娙讼嗵岵⒄摚骸坝醒┤R,我國有徐君,這是我們自豪的地方?!雹谧鳛閳蠹堉骶幍膮清狄操x悼詩一首:“牛津花園幾經(jīng)巡。檀德雪萊仰素因。殉道殉情完世業(yè),依新依舊共詩神?!彼谠姾筇貏e指出:“如世共以徐君擬雪萊(shelley),徐君亦以此自許?!彼€提醒讀者,自己也是視雪萊為偶像的人,表示“予與徐君思想性情境遇閱歷顯然不同。然論生涯末跡,鴻爪雪泥,亦不無一二相合之處”③。兩周之后,《大公報》上出現(xiàn)了另一種聲音。楊丙辰發(fā)表的《大詩人—天才—徐志摩—和他的朋友們》一文,明顯帶有諷刺、挖苦之意,但較為精準(zhǔn)地指出,無論是對新詩的見解還是寫詩的才華,徐志摩都算不上世界上第一流的大詩人④。這種嚴(yán)厲批評讓徐志摩的朋友無法忍受,紛紛出來打起“筆戰(zhàn)”。然而在論戰(zhàn)中,人們對徐志摩的判斷也逐漸公正、客觀。唐誠指出,仔細檢視楊丙辰的判斷不難發(fā)現(xiàn),這與徐志摩本人在《猛虎集》“序言”中的論調(diào)相似。詩人從未認為自己可以躋身于但丁、莎士比亞、歌德之列,因此從創(chuàng)作而言,“志摩的朋友們把他比作雪萊,雖然有幾分相像,恐怕也有點過分”⑤??梢?,當(dāng)時的評論家最終認為徐志摩和雪萊的相似并不在“為詩”,而是在“為人”。
除了徐志摩,越來越多的中國詩人和作家加入或者被放置到了“像雪萊”的行列。20世紀(jì)30年代,詩人于賡虞在文章中寫道:“我喜愛雪萊,就如同喜愛我自己……他被許多人崇拜著。我敘述他的事跡,可以使我在這茫茫的大自然里覺醒,從黑暗的地獄掙扎,在絕望里看到熹微的晨光?!雹奚驈奈脑蛄只找騼A訴自己在婚后的感情困擾,后者寫信給好友費正清夫婦說:“他(沈從文——引者注)使自己陷入這樣一種感情糾葛,像任何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一樣,對這種事陷于絕望。他的詩人氣質(zhì)造了他自己的反,使他對生活和其中的沖突茫然不知所措,這使我想到雪萊,也回想起志摩與他世俗苦痛的拼搏?!雹邊清翟?936年的文章中公開以雪萊的情感經(jīng)歷為榜樣,來審視自己的人生:“我的Harriet幸未投河自盡;我所追求眷戀的Mary,卻未成為Mrs.Shelley……是的,種種都合適,只是我的Mary未免使我失望?!雹鄰男熘灸?、吳宓、于賡虞、沈從文等人身上,我們可以看到某種相似性,這使他們被放置于“像雪萊”的人物譜系中。那么,在當(dāng)時這些身份、背景、性格等方面不盡相同的文人身上,到底是什么使他們成為“像雪萊”的人?雪萊這個名字在當(dāng)時的語境中到底意味著什么,又是如何被塑造而成的?
在20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中國語境下,詩人雪萊作為浪漫的生活方式、人生態(tài)度和價值觀念的代表,契合了“五四”新人追求自由解放和浪漫愛情的潮流,為他們追求浪漫的愛情生活提供了仿效資源⑨。事實上,與描述這個現(xiàn)象相比,挖掘出這個生成機制背后的來龍去脈更為重要。雪萊在現(xiàn)代中國的形象不是天然存在的,雖然詩人大量的抒情詩都不同程度地表達著“自我”,但真正使讀者了解他的“為人”,是經(jīng)由大量傳記作品的譯介完成的。這些傳記作品的傳播與20年代起開始倡導(dǎo)的自然主義批評觀對傳記研究的關(guān)注緊密相連。隨后的三四十年代,眾多創(chuàng)作于歐洲不同時期的雪萊傳記被翻譯或介紹進中國。這些不同版本的雪萊傳記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當(dāng)屬法國作家安德烈·莫洛亞(André Maurois, 1885—1967)1923年出版的《愛儷兒:雪萊傳》(Ariel, ou La vie de Shelley,以下簡稱《雪萊傳》)⑩。這部傳記是西方“新傳記”創(chuàng)作思潮的代表作,事實上,對《雪萊傳》的關(guān)注與譯介伴隨著西方新傳記作品和理論在中國的譯介潮流。因此,雪萊傳記在中國的譯介以及詩人浪漫偶像形象的生成,因多種因素的耦合,成了一個略顯復(fù)雜的問題,本文將從新傳記在中國、雪萊傳記在西方的生成以及雪萊傳記在中國的接受等三個具有邏輯關(guān)系的內(nèi)容依次展開討論。
1922年,文學(xué)研究會成員鄭振鐸在《文學(xué)旬刊》第52期中介紹了法國19世紀(jì)自然主義批評家圣伯夫的觀點,認為研究作品除了把作家的全部著作都看過外,還“必須進而觀察作家的家庭”,同時“他所受的世間的影響也須研究”?。他還在《文學(xué)大綱》中指出,圣伯夫的文學(xué)批評方法是想建立一種像生物學(xué)一樣的批評家的科學(xué)?。圣伯夫文藝思想深受孔德實證論的影響。為了使文學(xué)擺脫古典主義批評的束縛,他主張將實證論應(yīng)用于文學(xué)批評,提倡采用肖像批評和傳記批評的方法。他指出:“在文學(xué)批評和文學(xué)史方面,我覺得沒有任何閱讀能比寫得好的偉人傳記更能娛人,更有趣味,更富于各種教益的了?!?在他看來,閱讀和分析傳記是最好的進入批評的途徑。事實上,圣伯夫主張將作家與作品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去認識、審查和批評,這不僅是對文學(xué)批評科學(xué)性的追求,也是對人道主義的認同,更是對作品、作家之間存在緊密關(guān)系的確信?。雖然圣伯夫的理論后來被普魯斯特批判?,但正如鄭振鐸所言,“這(圣伯夫的批評方法——引者注)當(dāng)然是一件很偉大,也許竟是不可能的工作,所以他終于沒有成功。但他的影響卻是極大的;他開創(chuàng)了后來的寫實主義的大路,并為泰耐(Taine)的老師。至今還有許多人在接踵的用圣皮韋的方法去研究某個文學(xué)家,去批評某部作品的”?。
賀麥曉指出,中國傳統(tǒng)的批評觀念中,對于作者的了解是通過其作品完成的,而在以圣伯夫為代表的自然主義批評家手中,關(guān)于作者的系統(tǒng)研究則成了獨立的科學(xué)。因此,這種批評方法對當(dāng)時中國的讀者及批評家來說,具有很強的吸引力。當(dāng)讀者讀了報刊上的作品,希望了解作家的思想時,就會產(chǎn)生對傳記的需求。事實上,這種需求很多時候并不是為了對作品進行客觀的闡釋或分析,而是為了增加審美體驗,甚至閱讀傳記也是為了尋找與偶像有關(guān)的資源。而對當(dāng)時的批評家來說,賦予批評以科學(xué)的權(quán)威和客觀性顯得尤為重要。因此,各個文學(xué)團體都對自然主義批評家圣伯夫很感興趣?。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報刊上大量刊載各種傳記作品,而對雪萊傳記的譯介,便處于這股潮流中。胡適曾感嘆:“傳記是中國文學(xué)里最不發(fā)達的一門?!?郁達夫也坦陳:“經(jīng)過了二千余年,中國的傳記,非但沒有新樣的出現(xiàn),并且還范圍日狹,終于變成了千篇一律,歌功頌德,死氣沉沉的照例文字;所以我們現(xiàn)在要求有一種新的解放的傳記文學(xué)出現(xiàn),來代替這刻板的舊式的行傳之類?!?這種“不在事實的詳盡記載……也不在示人以好例惡例,而成為道德的教條”的傳記文學(xué)以“英國去世不久的Giles Lytton Strachey,法國André Maurois和德國Emil Ludwig的三人”?為代表。
斯特拉奇(Giles Strachey,1880—1932)是英國新傳記文學(xué)的奠基人。他的《維多利亞時代名人傳》(Eminent Victorians, 1918)標(biāo)志著新傳記時代的到來。梁遇春曾撰文介紹新傳記文學(xué)的發(fā)展?。在1932年紀(jì)念斯特拉奇去世的文章中,他將其新傳記觀概括為兩點:“保存相當(dāng)?shù)暮啙崱彩嵌嘤嗟娜懦猓话延幸饬x的收羅進來——是寫傳記的人們第一個責(zé)任。其次就是維持自己精神上的自由;他的義務(wù)不是去恭維,卻是把他所認為事實的真相暴露出來。”?斯特拉奇的創(chuàng)作對前一階段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傳記寫作是一種反撥。當(dāng)時通行的傳記寫法,是在傳主去世后,將其生平和書信合編為厚厚的兩卷,“里頭堆積了大量食而未化的材料,風(fēng)格雜亂,口氣上贊譽過多,令人生厭;更不像樣的是,缺乏對材料的精選,缺乏客觀性,缺乏精心的構(gòu)思”?。而傳主通常被表現(xiàn)為具有完美品性,個個都是“高尚、正直,樸素而嚴(yán)謹……幾乎總是戴著大禮帽,穿著禮服,比真人還要高大,而將他們展現(xiàn)出來的方式卻變得越來越笨拙、生硬”?。而斯特拉奇的傳記創(chuàng)作消解了維多利亞社會文化的英雄神話。因此,梁遇春認為他是一個“英雄破壞者”(iconoclast)?。
斯特拉奇好友弗吉尼亞·伍爾芙于1927年發(fā)表了《新傳記》(New Biography)一文,指出20世紀(jì)初由于科學(xué)革命的發(fā)展,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而新傳記便是在科學(xué)與心理學(xué)的長足發(fā)展、小說藝術(shù)的進步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沖擊下發(fā)生的。這其實是從屬于現(xiàn)代主義的新觀念。然而,在對新傳記產(chǎn)生這一事實達成共識后,困擾傳記理論家的難題就出現(xiàn)了:
傳記的問題一分為二,清晰地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一方面是真實性,另一方面是人的品性。假如我們把真實性看作是某種堅如磐石的東西,把人格看作是捉摸不定的彩虹,因而認為傳記的目的就是把二者天衣無縫地融為一體,那我們就得承認,傳記問題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在伍爾芙看來,新傳記將傳記寫作看作藝術(shù),這雖然突破了維多利亞時代傳統(tǒng)傳記的范式,但也把這一文體引向了一個危險的境地,稍有不慎,便會和小說混淆在一起,因為“事實的真實性”(truth of fact)和“虛構(gòu)的真實性”(truth of fiction)是互不相容的?。伍爾芙提出的這個危險,對新傳記作家來說確實是一個困擾,而法國作家莫洛亞卻試圖用自己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解決這個難題。
1928年6月25日《大公報·文學(xué)副刊》刊登的《論傳記文學(xué)》一文認為,現(xiàn)在的新傳記的作者實際上是“藉他人之傳記為自我之表現(xiàn),見乎某人一生之際遇性格或理想有類于己”,就像中國舊語所謂“借他人之酒杯,澆自己心中之塊壘”?。該文根據(jù)莫洛亞當(dāng)年1月發(fā)表在美國《耶魯評論》(Yale Review)上的《現(xiàn)代傳記》(Modern Biography)一文譯介而成?。同一年,莫洛亞前往英國劍橋大學(xué)三一學(xué)院進行演講,之后六篇講演稿結(jié)集出版,取名《傳記面面觀》(Aspects of Biography)?。莫洛亞結(jié)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從理論上推進了斯特拉奇和伍爾芙二人的新傳記觀。他首先同意伍爾芙提出的人類在20世紀(jì)初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也認同斯特拉奇的傳記寫作方法,但提出另外三點:第一,傳記要避免道德判斷;第二,傳記是作者的一種表達;第三,傳記是藝術(shù)與科學(xué)的結(jié)合,這一點是他對于伍爾芙疑惑的解答。他采用了花崗巖和彩虹的比喻,認為“一幅美麗的肖像,既可以是形神兼?zhèn)涞膶懻?,也可以同時是對真實的藝術(shù)移植。真實像磐石一樣堅硬,個性像彩虹一樣輕盈,這樣說是非常準(zhǔn)確的”?。他強調(diào)的是,傳記既可以作為藝術(shù),也能夠作為科學(xué),二者是可以調(diào)和的。莫洛亞后來用大量創(chuàng)作實踐著自己的傳記觀,但顯然并未完全贏得伍爾芙的認同。后者在1939年的《傳記文學(xué)的藝術(shù)》(The Art of Biography)一文中,仍然認為“傳記作家是一個工藝家(craftsman),不是藝術(shù)家(artist);他的作品也不是文藝作品,只是近似于此的東西吧(罷)了”?。不過,在伍爾芙看來,雖然傳記與最偉大的小說和詩歌相比稍遜一籌,但也具有極其寶貴的價值?。
郁達夫在《什么是傳記文學(xué)?》一文的結(jié)尾處,將莫洛亞的《雪萊傳》看作“新的解放的傳記文學(xué)”的典范,認為這部傳記“完全把Shelley一生的史實小說化了(,)而且又化到了恰到好處”?,希望用它代替中國傳統(tǒng)的“刻板的舊式的行傳之類”。在當(dāng)時的中國語境下,不論歷史學(xué)家還是文學(xué)家,在介紹新傳記的文章中都推崇莫洛亞的《雪萊傳》。時任浙江大學(xué)史地系教授的任美鍔在《莫洛亞著傳記文學(xué)兩種》一文中指出,在艱苦抗戰(zhàn)的背景下,在倡導(dǎo)建立“健全完美的國家觀念和民族思想”的同時,要把“史地教育趣味化和大眾化”,鼓勵“新游記和新傳記”的創(chuàng)作,而合乎標(biāo)準(zhǔn)的新傳記是莫洛亞的作品,在中國尚沒有類似作品?。許君遠在《論傳記文學(xué)》一文中認為,建立“民族文學(xué)”應(yīng)該多寫“表彰民族英雄”的傳記文學(xué)。而在20世紀(jì)新傳記的潮流中,特別提到要學(xué)習(xí)斯特拉奇和莫洛亞的創(chuàng)作,他們“都是從大處著眼,小處入手,從日常生活中把被傳者的人格特癖,竭力刻劃入微,使讀者從小地方獲得整個英雄的本色”?。由此可見,莫洛亞的《雪萊傳》在中國的譯介與接受,不僅發(fā)生在“雪萊熱”的背景下,也應(yīng)被歷史地還原至新傳記的譯介潮流中。
1935年的《黃鐘》雜志上發(fā)表了日本作家鶴見祐輔的《純情詩人雪萊》一文。事實上,在20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中文報刊上大量譯介了鶴見祐輔的傳記作品及討論新傳記的文章,其中的理論觀點大多來自斯特拉奇、伍爾芙以及莫洛亞?。作為《拜倫傳》的作者,鶴見祐輔對拜倫和雪萊二人進行了比較,他認為“對于雪萊,女人是有如天使般的憧憬的對象,而對于擺倫(即拜倫——引者注),則是安慰的目的物”?。鐘敬文在鶴見祐輔《拜倫傳》中文版序言中強調(diào)了這個觀點,并進一步指出兩人的差異在于雪萊“天真和慈悲”,而拜倫卻“傲慢而缺少情理”:“我們并不是不知道,拜侖所遭受的家庭、異性和社會底冷遇及虐待是那么深重。但是,他那種過于矯激的行為,總很容易驅(qū)使我們底同情和愛,更傾注到像雪萊那樣天真率直的人物身上去。我們耽愛質(zhì)樸而不喜歡矯情?!?值得注意的是,這段話客觀上解釋了為什么拜倫的名聲在西方要大過雪萊,而當(dāng)時中國讀者對后者的傳記興趣更大。那么,雪萊是如何被塑造成“天真率直”的形象的?這要從他在西方的傳記歷史說起。
與一覺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名滿歐洲的好友拜倫相比,雪萊在去世前并不是一個有很大名聲的詩人。雖然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作品,但大部分在生前不曾出版。1822年,未滿30歲的詩人突然溺水而亡,這令人震驚,也給他蒙上了神秘的面紗。他的第二任妻子瑪麗·雪萊以及好友在其死后不遺余力地?zé)崆榻榻B?,為雪萊聲名的傳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到了維多利亞時期,英國的出版業(yè)發(fā)展迅速,詩人的名聲隨著其作品的整理和出版開始逐漸增長。當(dāng)時重要的評論家喬治·吉爾菲蘭(George Gilfillan, 1813—1878)、弗朗西斯·湯姆森(Francis Thompson,1859—1907)、威廉姆·麥克·羅賽蒂(William Michael Rossetti, 1829—1919)等人開始評論詩人的生平和作品。吉爾菲蘭稱雪萊為“永遠的孩子”(eternal child),認為詩人對世界、愛情、友誼等都充滿了天真的幻想?,這成為很多評論家認同的觀點。湯姆森就認為雪萊是“一個生在成人世界的、被施了魔法的孩子”?。
1887年,學(xué)者愛德華·道頓(Edward Dowden,1843—1913)得到雪萊家族的授權(quán),完成了兩卷本《雪萊生平》(The Life of Percy Bysshe Shelley),成為當(dāng)時最權(quán)威的雪萊傳記,影響深遠。作為典型的維多利亞時期的作品,該書不僅對傳主的生平進行了翔實的記錄,同時也竭力塑造出其完美品格。道頓將雪萊拋棄第一任妻子哈麗雅特、與瑪麗私奔等被認為不符合道德的行為進行了合理化,這激起了很多評論者的不滿。1894年8月,美國作家馬克·吐溫(署名Samuel Langhorne Clemens)在《北美書評》(North American Review)上發(fā)表評論,稱道頓的傳記是用于粉飾的“虛構(gòu)傳記故事”?。他指出雪萊在一生中總是同時喜歡兩個女人,“在懇求哈麗雅特把冷卻了的愛心重新點燃起來之后,詩人突然間就一下子深深地陷入了對瑪麗·葛德文的熱烈愛情之中”④。正是被詩人突然遺棄,才導(dǎo)致哈麗雅特自殺。因此,馬克·吐溫認為傳記作家不應(yīng)該粉飾雪萊的生平,而是要客觀、真實地呈現(xiàn)他的生活,即使有污點,那也是人性的一部分,并不妨礙他依然是一位偉大的詩人?。
這一時期英國重要的詩人和評論家馬修·阿諾德也對道頓的傳記不滿。雪萊違反道德的生活在阿諾德看來使其無法成為第一流的詩人?。在《雪萊》(1888)一文中,他指出道頓的雪萊傳記充滿了過多的對詩人行為的辯解和臆測,對傳主來說并無任何益處。他在文末總結(jié)說,雪萊本人“并不是一個精神完全正常的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雪萊只是一個美麗光輝的幻象,沒有任何效果,也沒有任何的影響”,因此他對詩人給出了那個著名的論斷:“一個美麗而不起作用的安琪兒,在真空中徒然拍打著他那閃著星光的銀色翅膀?!?阿諾德的評價曾經(jīng)在很長一段時期主宰了評論家對雪萊的看法,也被認為是對詩人有力的批評。然而,阿諾德的這種看法其實既不新鮮,也不奇怪,它只是一種從傳統(tǒng)而來的態(tài)度。有研究者就指出,“從雪萊夫人開始,她便將雪萊塑造為一個天使,李·亨特繼續(xù)了這種觀念,麥德文也進行了確認;后來霍格的傳記表明雪萊是‘徒勞的’(ineffectual);其他人又強調(diào)了他的‘虛幻’(airy)和‘縹緲’(ethereal)。阿諾德的這個評價是以警句的形式對六十年來觀點的結(jié)晶;是修辭上的夸張,而非帶有偏見的攻擊”?。
進入20世紀(jì),沃特·培克(Walter Edwin Peck,1891—1954)所著的傳記《雪萊:他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Shelley: His Life and Work,1927)在倫敦出版,里面增添了以往傳記中沒有的細節(jié),但卻過于瑣碎。而1923年莫洛亞創(chuàng)作的新傳記作品《愛儷兒:雪萊傳》,采用小說筆法的傳記寫作使雪萊的故事更富戲劇性并為世界讀者所知,這部傳記也成了被大眾閱讀最多、流傳最廣的雪萊傳記。
法國作家為何要寫一本關(guān)于英國詩人的傳記呢?莫洛亞并不能提供新的資料,他“當(dāng)初真的是感到一種非常強烈的需要,想要寫這本傳記嗎?如果是這樣的話,隱藏在這種欲望之后的秘密泉源是什么”??身為作者的莫洛亞對這些問題進行了自問自答。他認為自己在和雪萊相似的年紀(jì),在哲學(xué)和政治觀念上有過相似的問題和困惑,而更為重要的是,敘述雪萊的故事,也正是在撫慰自己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
我認為他(雪萊——引者注)的這些挫折和我自己的挫折性質(zhì)相同。當(dāng)然,他的一生比我的一生優(yōu)雅和偉大一百倍,但我知道,在同樣的情況下以及在同樣的年紀(jì)階段,我也會犯跟他同樣的錯誤。在我心中,一種生動的同情之需要,取代了年輕的自傲和自信,同時我也發(fā)現(xiàn)雪萊在喪子之后接近人生終點時的種種跡象。是的,我確實感覺到:將他一生的故事敘說出來,就某種程度而言將是對自己的一種解脫。?
因此,莫洛亞閱讀了此前關(guān)于雪萊的大部分書籍、傳記和信札。他將這部雪萊傳記作為藝術(shù)品來進行創(chuàng)作,他找到了,或者說塑造了詩人生命中的主旋律——“水”:
在雪萊的一生中,水的主題支配了整個“交響曲”。我們首先發(fā)現(xiàn)這位年輕的伊東學(xué)校學(xué)生在一條河的堤岸旁做夢;他以后在一條河上放下了他脆弱而象征性的紙船;然后,他的生命消渡在船上;他的第一位妻子哈麗特溺水而死,而一種水似的死亡幻象困擾讀者很長的時間,然后實際的溺死事件才發(fā)生,好像命運之神從童年起就一直把雪萊引向史培吉亞海灣。
莫洛亞為了自我表達而創(chuàng)作《雪萊傳》,用伍爾芙的話來說,他是“把通常需要寫成兩卷本的雪萊傳記蒸餾成了一篇小小說的長度。但篇幅的縮減只是內(nèi)在變化的外部表征。重要的是傳記的觀點也完全改變了”。也就是說,莫洛亞將雪萊當(dāng)作一個真實的人來塑造,根據(jù)自己的要求選取傳主的生命片段,通過敘述其痛苦來消化自己的困惑。與小說等虛構(gòu)藝術(shù)形式不同的是,莫洛亞的材料是真實的,但傳主對他來說是一種自我表達的工具。
從雪萊傳記的寫作脈絡(luò)來看,莫洛亞延續(xù)了雪萊是一個“不起作用的安琪兒”的傳統(tǒng)形象。他從傳主的青少年時期寫起,在整個傳記中,詩人從始至終都是孩子,沒有長大。也許詩人的生命短暫,他確實沒有機會成長。然而,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寫作未完成的詩劇《生命的凱旋》(1822)時的雪萊,對生命的理解已經(jīng)與以往不同。詩劇一開始,詩人描寫了地獄的景象。人們在狂奔,“生命戰(zhàn)車”開過來,其后有許多囚徒,都已經(jīng)被生活征服。劇中的盧梭自稱“我已愛過恨過怕過痛苦過,/作過而且活過”,“生命戰(zhàn)車”沒有放過他,最后他問:“那么,生命是什么?”雪萊的生命終結(jié)了,詩劇也中斷了。無法判定詩人是否在煉獄中進行了自我逼問,他是否會在想象中找到最終的答案。但顯然,此時的他已經(jīng)不再是莫洛亞筆下那個“永遠的孩子”。
為了介紹新近在倫敦出版的培克的雪萊傳,1928年10月29日的《大公報》刊登了《雪萊新傳》一文。這篇沒有署名的文章指出,雪萊的“抒情詩在世界文學(xué)中居極高之地位。已為國人所熟悉……然其豐富浪漫之一生,其時代、其人格、其天才、其交游、其戀愛,誠可為傳記之最佳之材料”。誠如文中所言,雪萊傳記中關(guān)于詩人的人格、朋友、婚姻愛情等幾個方面,都為中國讀者所感興趣。
《雪萊新傳》一文指出道頓的傳記“其詳博誠不可及,而文字干枯冷酷”,但徐祖正在1926年《語絲》中關(guān)于雪萊的介紹,參考的便是這本傳記。他認為“許麗(即雪萊——引者注)之對于婚姻,內(nèi)抱一個理想。似乎是凡愛盡即當(dāng)離棄,有愛不妨相悅”,因此,詩人離開前妻愛上瑪麗,是合情合理的。而1928年《小說月報》上發(fā)表的《雪萊不是美麗的天使》一文,則是趙景深根據(jù)培克的傳記撰寫而成的,認為雪萊拋棄前妻是“突然的,自私的,熟慮的。哈萊特覺得活在世上沒趣便只好自殺”,因此詩人應(yīng)該擔(dān)負這個殺妻的罪名。1929年《北新》上連載的《論雪萊》引用英格盆(Roger Ingpen, 1867—1936)的觀點認為,雪萊所渴望的是“愛情,不是婚姻”。孫席珍參考多種資料編撰而成的《雪萊生活》,翔實地記錄了詩人的生活經(jīng)歷,他同樣認為詩人的感情發(fā)展是合乎情理的,即使后來發(fā)生前妻跳河自殺,與詩人也并無什么關(guān)聯(lián)。
可見,在20世紀(jì)20年代,盡管有趙景深這樣將雪萊視為“殺妻”兇手的譯介者,但主流觀點仍將雪萊視作勇敢追求愛情的偶像。正是因為雪萊身上的這種較為復(fù)雜的婚戀關(guān)系,才使得他成為傳記寫作的好材料,作者可以借闡釋他的故事來表達觀點,疏解心中的郁悶。需要指出的是,這一時期對于西方不同時期的雪萊傳記都有譯介,但內(nèi)容大多是片段式的,真正被完整翻譯的雪萊傳記,當(dāng)屬莫洛亞的《雪萊傳》。
這部被于賡虞稱為“處處有誘人的魔力”的傳記于1931年4月作為徐志摩主編的“新文藝叢書”中的一種,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這是該傳記第一個完整的中文譯本。譯者李惟建是女作家廬隱的丈夫,也是新月派成員,曾經(jīng)在1928年翻譯過雪萊的《云雀曲》。李惟建依據(jù)的是1924年英國女作家艾拉·達西所譯的該傳記英譯本,并將這部傳記的標(biāo)題譯為“愛儷兒”。莫洛亞用這個詞為自己的雪萊傳命名,充滿了隱喻意味:“愛儷兒”(Ariel)原本是莎士比亞戲劇《暴風(fēng)雨》中被公爵普洛斯帕羅所驅(qū)使的精靈的名字。公爵在劇終時告別魔法的獨白,常被看作是莎士比亞本人即將離開倫敦舞臺時的心聲,因此,《暴風(fēng)雨》時常被視為莎士比亞的告別之作。雪萊給自己在意大利的小船即取名為“愛儷兒”,不幸的是,他正是乘坐這艘小船葬身大海,這艘小船在某種意義上承載了他與人世的告別。宋淇曾讀到這個譯本,認為雖然李惟建是個詩人,但“譯得并不高明”;同時,他指出此傳記固化了阿諾德所強調(diào)的雪萊是“一個美麗而不起作用的安琪兒”的形象,原因在于莫洛亞師承斯特拉奇,“有時不免夸張和歪曲原來事實,以求增強效果,結(jié)果讀來并不像傳記,而是像一卷小說,讀完后更容易產(chǎn)生雪萊非塵世中人的印象”。然而,莫洛亞一直抗拒將自己的傳記稱為小說。即便如此,后世的評論家仍然指出,“如果說‘傳記小說’(biographie romancée)的提法有違作者初衷,那么稱作‘富有小說情趣的傳記’(biographie romanesque)尚不至于太違作者本意”。事實上,《雪萊傳》確實是“富有小說情趣的傳記”,它以詩意的語言和充滿隱喻的結(jié)構(gòu),塑造出一個浪漫虛幻并遠離塵世的天使形象。
趙家璧在1931年的《良友》雜志上發(fā)表的《克拉小姐與兩詩人》一文節(jié)譯自莫洛亞的《雪萊傳》。克拉小姐全名是克拉·克萊蒙特(Clara Clairmont, 1798—1879),她是瑪麗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妹妹。當(dāng)年雪萊愛上瑪麗并私奔時,她是“私奔的隨從者”??死冀K愛著雪萊,隨時準(zhǔn)備成為瑪麗的替代者,但后來一度被瑪麗趕出家門。她轉(zhuǎn)而追求拜倫,并生下了一個女兒。文章寫道,年邁的她在去世前一年,被問到此生到底有沒有經(jīng)歷過愛情時,她說當(dāng)初和拜倫之間只是被后者炫耀,并非愛情,而自己終其一生都“死心塌地的愛著他(雪萊——引者注)”。這是一個極度感傷又略顯造作的結(jié)尾,也是莫洛亞《雪萊傳》的結(jié)尾。這一與小說情節(jié)類似的設(shè)置,很可能受到英國作家亨利·詹姆士的小說《阿斯朋文稿》(The Aspern Papers, 1888)的啟發(fā)。40年代,詹姆士的小說被譯為《詩人的信件》,卞之琳在序言中認為小說的原型是雪萊。
莫洛亞《雪萊傳》的第二個完整譯本,由譯者魏華灼完成于1937年6月,但直到1941年4月才由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出版。魏華灼在《譯者序》中認為,作為“新派傳記作家”的莫洛亞“制造了一件藝術(shù)品”,文筆流暢,塑造的傳主性格鮮明,使得當(dāng)時看慣實錄式傳記的讀者耳目一新。傳記第二編講述了傳主飽受爭議的婚姻生活、如何離開英國去往意大利以及如何葬身大海。雪萊在意大利經(jīng)歷了復(fù)雜的感情糾葛,除了瑪麗和克拉外,他還先后愛上了比薩修道院里的埃米莉亞(Emilia)和鄰居愛德華·威廉斯的妻子。事實上,莫洛亞根據(jù)歷史留存的書信資料進行加工,并根據(jù)自己的理解處理了雪萊的這兩段婚外情。首先,他將詩人與埃米莉亞的感情發(fā)展置于他對妻子瑪麗的失望當(dāng)中:
她(埃米莉亞——引者注)在那幽暗的會客室中一經(jīng)出現(xiàn),雪萊就覺得自己一見傾心。愛并不激發(fā)他肉體上的欲望,只是使他感到對他所愛的人作自我犧牲的志愿……他早已相信在瑪利身上發(fā)現(xiàn)了那種神秘的愛……這要算第一次,一個實際的女子符合了雪萊的幻象。但是,和她終日相處,不免發(fā)現(xiàn)她有許多特點,很不符合神性……最糟的是,他現(xiàn)在認識她過于深切,在她身上已經(jīng)不能獲得鼓勵他思想的刺激。
反之,在這美麗的神秘的挨密利阿身上,他卻能夠?qū)崿F(xiàn)他的全部心靈,因為他并不了解她。在這意大利的尼寺中,他終究發(fā)現(xiàn)了那種可愛的暫時的幻象,這幻象是他從孩提時期即已開始追求的,他幾次以為自己已經(jīng)擒住這幻象,卻又終歸消滅,而在他面前只留下一個血與肉的女子,她只擅長傷害他的敏感的心靈。
詩人在這種感情的激蕩中,創(chuàng)作了長詩《心之靈》(1821),宣告了他的愛情觀:“……我不認為/每人只該從人世中找出一位/情人或友伴,而其余的盡管美麗/和智慧,也該被冷落和忘記——/……真正的愛情不同于黃金和泥土,/它不怕分給別人,越給越豐富?!钡弥C桌騺喴呀?jīng)出嫁,傷心之余,他在瑪麗寫給友人的信中附上了這么幾句話:“我認為,人總是有所愛的,愛這或愛那,本是人之常情。但我得承認,對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來說,犯錯誤是在所難免的。而我的過錯就在于,欲在一堆塵俗的行尸走肉里尋求一個也許會永存不朽的形象。”然而,詩人對愛情的尋求是無止境的。在對瑪麗失望以及新愛人離去后,雪萊又將自己的感情投射在鄰居的妻子珍妮身上。從前哈麗雅特讓詩人傷心的時候,他在瑪麗身上找到了安慰,而現(xiàn)在,在珍妮的眼中,他看到了一種幻影,這“無疑的是他前世所熟識而且愛過的”。他為此寫下了多首經(jīng)典的情詩。
莫洛亞的《雪萊傳》在中國流傳甚廣,詩人被看作可資效仿的浪漫偶像,一位不顧世俗與道德習(xí)俗的牽絆而不懈追求浪漫愛情的詩人。然而,莫洛亞卻曾坦承,傳記中對雪萊的浪漫塑造有諷刺和嘲笑的成分。他將此解釋為針對自己,要去除自己心中的浪漫。這一點在之前的中國譯介者和讀者眼中一直被忽略,而身處戰(zhàn)時中國的魏華灼也許正和經(jīng)歷過“一戰(zhàn)”的莫洛亞有相通之處,他指出了傳記中流露出的嘲諷:“我們讀著這本書,為什么這樣的受感動呢?固然也因為雪萊的生活富于詩意,可是我們又何忍忽視了作者雕琢這件藝術(shù)品的辛苦和才力呵!他的筆下,時刻帶著輕微的諷刺,和深切的同情,這正是雪萊那種不切實際的生活所必然激起來的反應(yīng)?!边@段本是贊美傳記作者的話,仔細讀來卻意味深長。譯者看到了傳記中的浪漫生活是“不切實際”的,也看到了傳記作者在其過度渲染出的雪萊與道德背道而馳的愛情中包含著諷刺的味道。
此外,逐漸接受馬克思主義的中國讀者開始意識到,莫洛亞《雪萊傳》塑造了浪漫的、柏拉圖主義的雪萊,卻回避了政治的、革命的雪萊。1943年,徐遲在長篇評論《雪萊欣賞》中,直言不認可莫洛亞對傳主的塑造:他雖然把一位“出身望族的抒情詩人雪萊所應(yīng)該有的風(fēng)度,美麗地寫了出來”,“但仿佛使人感覺到詩人雪萊只是如此的浪漫不羈”,無法使讀者了解“為什么哲人說他(雪萊——引者注)是‘一個一直到骨頭里都是革命的’詩人”。徐遲認為這是莫洛亞對雪萊的遮蔽。文中提及的哲人的話,指的是馬克思關(guān)于雪萊的說法,即“這些人惋惜雪萊在二十九歲就死了,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革命家,而且永遠是社會主義的急先鋒”。徐遲對莫洛亞《雪萊傳》進行批評并強調(diào)詩人和社會現(xiàn)實的關(guān)聯(lián)的看法,可以說代表了40年代中國文壇的主流趨向。此時,浪漫的偶像雪萊已經(jīng)無法成為譯介者關(guān)注的焦點,在戰(zhàn)火硝煙中,討論愛情觀過于不合時宜,而馬克思所說的那個“真正的革命家”才是時代的需要。
1934年,《中國評論》(China Critic)第7卷中連載了溫源寧關(guān)于人物傳記的專欄,后來結(jié)集出版,取名“Imperfect Understanding”。錢鐘書在書評中將其譯為“不夠知己”,認為溫源寧的書寫于斯特拉奇開創(chuàng)的新傳記之后,不免受這些理論的影響。在《徐志摩,一個孩子》一文開頭,溫源寧寫道:
雪萊的戀愛事件是人盡皆知的。在維多利亞時代人的眼光里,莫不引為驚愕。Matthew Arnold是那樣的喜歡評論文學(xué)的,或者對或者不對,但當(dāng)他一涉及雪萊的性愛關(guān)系,便弄出大笑話來。但是后世卻另替雪萊加一番定論,把他從淤泥中洗凈,并且把他改變成了莎士比亞劇中之愛儷兒Ariel——如一只蝴蝶,在花叢中翻飛,像一種細嫩輕柔天空中的生物,又美麗又天真。雪萊的Epipsychidion是一篇理想的愛人的歌,他愛的不是這一個女人或者那一個女人,而只是在一個女人玉貌聲音里見出他理想美人的反映來。
在溫源寧看來,阿諾德能夠理解文學(xué)但卻無法理解雪萊的感情生活,而莫洛亞是把詩人從“淤泥中洗凈”,將其塑造為天使的人。莫洛亞在傳記中將雪萊的愛情觀解釋為他愛的并非具體的人而是“理想美人的反映”,正是在這一點上,溫源寧將雪萊和徐志摩聯(lián)系在一起:“不錯,志摩和女人的關(guān)系是完全和雪萊一樣。也許有女子以為志摩曾經(jīng)愛過她,實則他僅僅愛著他自己內(nèi)在的理想的美的幻象?!彼J為“志摩之為人,比志摩之為詩人更偉大”⑦,因為他和雪萊一樣,終其一生都像一個孩子,有一顆赤子之心。溫源寧的觀點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同。錢鐘書則語帶幽默地諷刺了那場關(guān)于徐志摩是否像雪萊的爭論中各方的觀點:“徐志摩先生既死,沒有常識的人捧他是雪萊,引起沒有幽默的人罵他不是歌德”,而事實上“志摩先生的戀愛極像雪萊”。羅家倫在《憶志摩》一文中也認為徐志摩是一個天真的孩子,他的下意識中藏著一個雪萊,不知不覺地想要模仿他。
從1905年雪萊畫像刊登在梁啟超于日本主辦的雜志《新小說》中開始,雪萊作為一個西方詩人的形象便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代中國人的視野中。“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伴隨著傳記批評在中國的流行,詩人在西方不同時期的傳記開始被關(guān)注與譯介,特別是莫洛亞的《雪萊傳》被廣泛譯介,使詩人的婚姻愛情故事得以完整、直接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梢哉f,在20世紀(jì)二三十年代,追求像雪萊那樣的愛情和婚姻成了一種潮流。一方面,這契合了當(dāng)時的新文人希望擺脫傳統(tǒng)婚姻制度的束縛,進而追求自由戀愛的理想;另一方面,傳記中塑造出的愛情觀代表著一種普遍存在于浪漫主義者身上的特質(zhì)。這些中國新文學(xué)作家同情浪漫的雪萊,其實暗含著一種自我認同。而到了40年代,處于戰(zhàn)火紛飛中的中國文人必須要面對充滿苦難的社會現(xiàn)實,他們拋棄了或者說收起了對浪漫雪萊的迷戀,希冀的是“真正的革命家”“社會主義的急先鋒”這樣的榜樣,而這也成為此后雪萊在中國最為突出的形象。
① 葉公超:《志摩的風(fēng)趣》,《大公報》(天津版)1931年11月30日。
② 唐二酉:《吊詩哲——徐志摩先生》,《大公報》(天津版)1931年12月5日。
③ 吳宓:《挽徐志摩君》,《大公報》(天津版)1931年12月14日。
④ 在楊丙辰看來,真正的天才詩人必須具有以下三個方面: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幻想力、熱烈真摯的情感和一點靈明的判斷力,而這些是徐志摩所缺少的。參見楊丙辰:《大詩人—天才—徐志摩—和他的朋友們》,《大公報》(天津版)1932年1月11日。
⑤ 唐誠:《我對于徐志摩的認識》,《大公報》(天津版)1932年2月1日。
⑥ 于賡虞:《“雪萊底婚姻”小引》,《青年界》第2卷第1期,1932年3月。
⑦ 林徽因:《致費正清、費慰梅·一(1934年)》,梁從誡編:《林徽因文集·文學(xué)卷》,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54頁。
⑧ 吳宓:《徐志摩與雪萊》,《宇宙風(fēng)》第12期,1936年3月。文中提到的Harriet和Mary是雪萊的兩任妻子。
⑨ 關(guān)于此問題的討論,參見張靜:《一個浪漫詩人的偶像效應(yīng)——二三十年代中國詩人對雪萊婚戀的討論與效仿》,《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9年第2期。
⑩ André Maurois, Ariel, ou La vie de Shelley, Paris: Grasset, 1923.英譯本為André Maurois, Ariel, The Life of Shelley,trans.Ella D’Arcy, New York: D.Appleton, 1924。
? 鄭振鐸:《圣皮韋(Sainte Beuve)的自然主義批評論》,《文學(xué)旬刊》第52期,1922年11月。鄭振鐸將圣伯夫譯為圣皮韋。
?? 鄭振鐸:《文學(xué)大綱:第三十一章,十九世紀(jì)的法國詩歌》,《小說月報》第17卷第8期,1926年8月。
? 圣勃夫:《皮埃爾·高乃依》,《圣勃夫文學(xué)批評文選》,范希衡譯,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160頁。
? 參見許鈞:《肖像批評及其當(dāng)代啟示——讀范希衡譯〈圣勃夫文學(xué)批評文選〉》,《文藝研究》2017年第5期。
? 普魯斯特認為:“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不是社會實踐中的人,而是人的‘第二自我’或所謂深在的自我,因此他否定圣伯夫的理論出發(fā)點:作家的生平是作品形成的內(nèi)在依據(jù),實際上也是徹底否定法國十九世紀(jì)實證主義的批評原則,為此后興起的法國新批評開辟了道路。”(王道乾:《譯者附言》,普魯斯特:《駁圣伯夫》,王道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63頁)關(guān)于此問題的討論,參見劉暉:《從圣伯夫出發(fā)——普魯斯特駁圣伯夫之考證》,《外國文學(xué)評論》2008年第1期;錢翰:《法國文學(xué)史的建立——從圣伯夫到朗松》,《法國研究》2013年第3期。
? 參見賀麥曉:《文體問題——現(xiàn)代中國的文學(xué)社團和文學(xué)雜志(1911—1937)》,陳太勝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版,第201頁。
? 胡適:《〈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吳淞月刊》第4期,1930年1月。
??? 郁達夫:《什么是傳記文學(xué)?》,傅東華編:《文學(xué)百題》,生活書店1935年版,第240頁,第242頁,第243頁。
? 春(梁遇春):《新傳記文學(xué)譚:德國之盧德偉格、法國之莫爾亞、英國之施特拉齊》,《新月》第2卷第3號,1929年5月。
?? 秋心(梁遇春):《Giles Lytton Strachey(1880—1932)》,《新月》第4卷第3期,1932年10月。
? 斯特拉奇:《前言》,《維多利亞時代四名人傳》,逢珍譯,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2—3頁。
? Virginia Woolf,“The New Biography”, in Biography as an Art: Selected Criticism, 1560-1960, ed.James L.Clifford,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2, p.127.
? 《論傳記文學(xué)》,《大公報》(天津版)1928年6月25日。
? 莫洛亞完成了《雪萊傳》等傳記作品后,1927年受邀前往美國進行演講并發(fā)表了這篇文章。該文的譯文除了《大公報》上的譯介外,在40年代還有過兩個譯文,分別為《現(xiàn)代的傳記文學(xué)》(黎生譯,《雜志》第12卷第2期,1943年11月)和《新傳記文學(xué)論》(趙玄武譯,《華北作家月報》第8期,1943年8月)。在后者的譯文后注明該文根據(jù)日本英文刊物《世界時潮》中的文章譯介而來,原文作者為法國現(xiàn)代名傳記作家。
? 莫洛亞在序言中寫道:“E.M.福斯特先生在前一年作了他的講演,將它們?nèi)∶麨椤≌f面面觀’(Aspects of the Novel),因此,仿照他的榜樣,我選擇了這樣互補的題目,但并不試圖回顧這種文學(xué)形式的歷史?!保ˋndré Maurois,“Preface”, Aspects of Biography, New York: D.Appleton & Company, 1929, p.VII)譯文參考安德烈·莫洛亞:《傳記面面觀》,陳蒼多譯,(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版,第1頁。
? André Maurois, Aspects of Biography, 1929, p.38.
? 吳爾芙夫人:《論傳記文學(xué)》,天虹譯,《改進》第9卷第1期,1944年3月。為便于理解,正文中的英文單詞為引者所加。
? 伍爾芙認為原因在于“傳記作家對于刺激想象力一事所盡的力實在超過任何一位詩人或小說家——除了最最偉大的以外。因為能夠緊張熱烈到使我們感到現(xiàn)實味的詩人和小說家為數(shù)不多。而傳記作家呢,只要是尊重事實的,差不多每一個都會使我們得到比一樁新的事實多得多的東西。他們能給我們有創(chuàng)造力的事實、滋養(yǎng)豐富的事實,富于暗示性和新生力的事實”(吳爾芙夫人:《論傳記文學(xué)》)。
? 任美鍔:《莫洛亞著傳記文學(xué)兩種》,《思想與時代》1942年第8期。
? 許君遠:《論傳記文學(xué)》,《東方雜志》1943年第3期。
? 鶴見祐輔關(guān)于傳記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在當(dāng)時中國很多報刊上刊載,如《傳記的意義》(豈哉譯,《宇宙風(fēng)》1937年第51、52、53、54期)、《論傳記文學(xué)》[之良譯,(上海)《東方文化》第2卷第2期,1943年2月]、《青年與傳記》(司馬奮譯,《現(xiàn)代周報》1945年第1、2期)。
? 鶴見祐輔:《純情詩人雪萊》,開元譯,《黃鐘》第7卷第5期,1935年9月。
? 鐘敬文:《序》,鶴見祐輔:《拜侖傳》,陳秋子(陳秋帆)譯,遠方書店1944年版,第5頁。
? 雪萊生前的好友麥德文(Thomas Medwin, 1788—1869)的《雪萊回憶錄》(Memoir of Percy Bysshe Shelley,1833),霍格(Thomas Jefferson Hogg, 1792—1862)未完成的《雪萊傳》(The Life of Percy Bysshe Shlley, 1858),特洛尼(Edward John Trelawny, 1792—1881)的《回憶雪萊和拜倫的最后時光》(Recollections of the Last Days of Shelley and Byron, 1859)以及李·亨特(Leigh Hunt, 1784—1859)和皮科克(Thomas Love Peacock, 1785—1886)等同時代人的紀(jì)念文章都幫助世人更加了解雪萊。
? George Gilfillan, A Gallery of Literary Portraits, Edinburgh: William Tait, 1845, p.89.
? 湯姆森在文中舉例說,雪萊經(jīng)常被看到做一些徒勞無功的小游戲,比如他喜歡玩紙船。這是一種像孩子一樣的行為,而不是通常被稱作幼稚的活動。也就是說,這是沒有目的的瑣事,但卻是天才兒童獨具的充滿想象力的探索活動。所以雪萊在生活中,就像一個被放大了的孩子。Cf.Francis Thompson: Shelley:An Essay,London:Burns and Oates, 1914.
??? 馬克·吐溫:《為哈麗雅特·雪萊聲辯》,孫驪譯,《馬克·吐溫十九卷集》第17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50頁,第293頁,第299頁。
? 在阿諾德(又譯“安諾德”)的詩學(xué)理論中,道德是很重要的一環(huán),他認為詩就是對生活的批評,“詩人的偉大,在于把觀念有力而美麗地應(yīng)用到生活上,——應(yīng)用到怎樣生活的這樣一個問題上……違反道德觀念的詩,就是違反生活的詩”(馬太·安諾德:《評華滋華斯》,《安諾德文學(xué)評論選集——“評荷駛詩的譯本”及其他》,殷葆瑹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140—141頁)。
? Matthew Arnold,“Shelley”,in Essays in Criticism (Second Series), London: 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03, p.25-252.本文首次發(fā)表在1888年1月的《十九世紀(jì)》(The Nineteenth Century)上。譯文參考了王佐良的《英國浪漫主義詩歌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第204頁)。
? Clement Dunbar,“Introduction”, in A Bibliography of Shelley Studies: 1823-1950, Folkestone: Dawson Publishing,1976, p.XL.
⑤ 徐祖正:《譯詩一首》,《語絲》1926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