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鵬
(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387)
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從1979 年發(fā)表《且聽風吟》獲得群像新人獎開始,一躍成為世界范圍內(nèi)的著名小說家,掀起“村上熱”。村上作品尤其是長篇小說作品中包含豐富的意蘊和社會思想內(nèi)容,研究者們從后現(xiàn)代主義批評、后殖民主義話語批評、女性主義批評等角度對其進行了深度解剖,但多為廣義而籠統(tǒng)的觀照。本文將從“性別威權”角度對其進行以小說人物為中心的解讀。
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中,威權書寫始終是重要的一面。暴力是理解日本的關鍵,而對于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的閱讀與接受來說尤其如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威權就是暴力的化身。盡管在村上小說中,常常表現(xiàn)出來的是對現(xiàn)實某種意義上的妥協(xié)和容忍,但威權意識仍然是隱藏在村上小說中的頭號主題。威權論中重要的概念是弱者,弱者是威權的侵害對象,也是反抗外在威權的主體。在本文中,這個被威權壓迫的弱者就是女性。
村上小說中,突破了傳統(tǒng)日本小說如《源氏物語》對女性的歧視和物化,從女性本身的主體性出發(fā)推進敘事,塑造了一系列具有強烈抗爭意識的女性形象。女性面對的威權占其威權敘說的“半邊天”,甚至可以說相當程度上主人公是由女性所支撐的。其小說創(chuàng)作之所以受到如此眾多女性讀者的熱愛,部分原因正是其長篇小說文本中塑造了如此多的勇敢反對男性威權的女性形象。她們雖然在文學批評上屬于弱者形象,但在人格層面都是勇敢的強者。
在《挪威的森林》中,渡邊第二次得以一睹直子的裸體時,“沐浴著柔和月光的直子身體,宛似剛剛降生不久的嶄新肉體,柔光熠熠,令人不勝憐愛。”[1]這種對于女性胴體的觀賞,不由讓人聯(lián)想起《伊豆的舞女》中主人公對14 歲的伊豆舞女從溫泉浴室中跑出時對其裸體的描述。雖然經(jīng)過川端康成的文人士大夫化的審美過濾,使這種女性身體美學變成“像喝了一口清泉”的純粹心靈感觸,但無可避免地,女主人公薰子成為作為年輕高中生的審美對象,而他們之間沒能最終發(fā)展成完整成熟的愛情,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這種審美關系的不對等地位。
《挪威的森林》中的渡邊與直子可以說步了伊豆那對年輕主人公的后塵,直子受到渡邊的愛慕,甚至獻出了一次不曾給予前男友木月的性高潮,但“不希望任何人進到我那里邊,不讓任何人擾亂我”[2],直子的這種對被審美對象同時也是性進攻對象身份的排斥,導致他們最終無法完滿地結合。直子在痛苦中遁入“阿美寮”逃避不堪的現(xiàn)實,也是逃避女性長久以來出于“第二性”和審美“他者”的噩夢,正如波伏娃所言,“永恒的過去、無奈的重負緊緊拖住了我們的腳, 而我們無法將其甩掉?!盵3]
作為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村上春樹意識到了后現(xiàn)代社會對女性的消費,女性審美主體性的喪失,也就意味著性的主體性的喪失。女性成為男性發(fā)泄性欲的消費品,而女性本身的性快感的滿足卻注定無法得到男性的中心化重視。當女性無法滿足男性的性需要時,便會讓男性產(chǎn)生失望情緒,從而被男性心理拒斥,排除在男權社會所安排的女性命運之外?!杜餐纳帧分械闹弊?,盡管努力擺脫木月所代表的過去,但身體與心靈的脫節(jié)讓她無法面對渡邊打開身體,從而讓二十歲生日夜的一夜歡愉后的渡邊仍總感覺她的身體不完整,最終不得不帶著“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是我的體溫,而是某人的體溫”[4]的自我慰藉放棄對直子的戀情。
實際上,渡邊的這種內(nèi)在話語有其自我欺騙性,因為直子早已提出疑問,“假如我一生都不濕,一輩子都性交不成,你也能一直喜歡我?”[5]而渡邊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這是他男性角色的局限所致,也證明他無法擺脫男性威權主體所賦予他的性選擇傾向和性功能歧視。
在村上長篇小說《斯普特尼克戀人》中,堇22 歲那年發(fā)生的一件靈異性事件改變了她的一生:在摩天輪上,她親眼目睹身處房中的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被自己所厭惡的巴塞羅那男人菲爾迪納德所強暴,而同時卻又感到冥冥之中的快感,而屋中的自己也在半推半就地配合著這個五十歲“紳士”的侵犯?!八^真正的我是接受菲爾迪納德的我呢,還是厭惡菲爾迪納德的我呢?”[6]這種劇烈的自我矛盾導致了她與自己真實的自我剝離,不僅喪失了鋼琴才能,本身也失去了靈性,一夜白頭,喪失了性欲, 成為空洞的“一半的人”。
另一部充滿女性主義色彩的長篇《1Q84》中,女主人公青豆偶然結識的女警察亞由美因為幼時被哥哥和叔叔猥褻而發(fā)生了強烈的性格扭曲,在陽光燦爛的外表下,充滿了扭絞的性渴望,時時渴望被強暴和凌辱,最終,因為沒有青豆在旁保護,她由于自己的這些危險的行為而慘死在本應束縛罪犯的鐵質(zhì)鐐銬下。很明顯,她屈從于男性威權的侵犯,從而用自己的生命付出了代價。從她的職業(yè)也可以看得出,憑借其專業(yè)技能和身手,本可以參與刑事案件,卻因為自己的女性性別而只能做一名取締違章停車的片警。在她與青豆親密的交談中,表現(xiàn)出了受男性威權壓迫的憤懣和無奈。而正是這種對男性威權雖有抱怨卻不積極反抗的生活態(tài)度最終造成她的毀滅。
在《1Q84》中,青豆的少年好友大冢環(huán)本是充滿組織能力與干勁的女子壘球隊隊長,高中畢業(yè)后也進入法學院,將成為與男人并駕齊驅(qū)的“審判者”。然而,她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鐘愛外表俊美而內(nèi)心空虛的男性??∶赖耐獗硎悄行苑@女性的主要生理武器,也是包著糖衣的“性威權”,可以讓女性心甘情愿成為男性精神上的奴仆,當代中國年輕女性對“韓國歐巴”的迷戀即是一例。環(huán)因為這種“俊顏崇拜”而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最終淪為家庭暴力的受害者,而自身對男性威權的迷戀又讓她無法勇敢掙脫這種束縛,最終自縊而亡。這種對男性容顏的畸形迷戀,實際上正是前一種對男性性侵犯的“渴望”的表層反映,是一種迎合男性性特征的“自毀”傾向。環(huán)即使經(jīng)常性遭受丈夫的毒打,仍然不肯對女伴青豆傾訴自己的遭遇,就是因為她本身無法擺脫那個既是牢籠又是棲身所的殘酷家庭。
三位女性的共同特點在于對侵害自己的男性威權既有排斥和厭惡,又有依賴和迎合。這與男權社會千百年來對女性性格重塑與壓抑是分不開的,女性身處其中,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的傳遞與積累,形成了某種形式上的依賴型人格:依賴男性威權所帶來的安定感,依賴男性威權替代女性主體思考所帶來的思想惰性?!皩D女從不間斷的監(jiān)護有使女性永遠嬰兒化的傾向”[7],換言之,女性的自我主體性已被男性威權悄然置換。從某種程度上說,她們需要這種威權來維持自身的平衡,不管是對于表面的自我,還是對于根本上的自我。這些畸形的兩性關系,與這些女性內(nèi)在的空虛和脆弱是分不開的。而要擺脫這種“嬰兒現(xiàn)狀”,必不可少的自然是女性自我形象的重新確立。村上春樹小說的性威權書寫的落腳點,正是在于“敘述了女性的體悟和洞見,對女性的人類性予以重要而嚴肅的關注。”[8]
在《1Q84》中,青豆可謂是“帶著男性特征的女性”,作為女子防身自衛(wèi)術的教練,教授女學員快速擊退男性的侵犯,而使用的方法卻是猛烈地踢打男性的睪丸,在健身館里獨樹一格,獲得女學員的歡迎,這代表了她對男性威權的直接挑戰(zhàn),因為睪丸正是男性的生理性弱點。健身俱樂部的男性顧客們對此感到“強烈的不快感”,最終導致了她的課程無法持續(xù)。這可以看作是男性對自身威權地位受到挑戰(zhàn)后產(chǎn)生的反彈。最終在顧客壓力下,女子防身術課程遭到禁止。雖然擁有女學員的支持,亦即代表了廣大女性強烈的反抗愿望,但這一事件的結果表明,男客戶的壓力依然占據(jù)主要話語地位。
她還有一個有趣的“習慣”,即時常把臉皺成不可思議的扭曲角度,這一動作能讓男性望而卻步。這是對通常男性所期待的“女性美”的反動,即由自己把握自身的面容這一體表特征,不令其異化為單純的男性對女性的審美尺度。
而后青豆所采取的暗殺犯下家庭暴力罪行的男性是以“暴力反抗暴力”的形式,對男性威權進行的一次大規(guī)模清算。這種清算具有非法性和殘酷性,布置這一殘酷任務的“老夫人”也需要時時對青豆進行“催眠”:“我們是在做正確的事情”。然而在小說敘事語境中,這種復仇式的反抗威權方式,卻是合乎小說主題的情節(jié)發(fā)展路徑。最終也正是在這種充滿決絕意味的男性化反抗,使青豆成功地找到十歲時邂逅和牽手的天吾,成功地攜手逃離“兩個月亮”的“1Q84 年”。
結尾部分的敘說同樣充滿意味深長的闡釋意蘊?!坝缮羁痰墓陋氈浒讜?,巨大的貓兒們支配黑夜的小城。有一條美麗的小河流過,河上架著古老的石橋。但是,那里不是我們應該停留的地方。”[9]由男性威權主導的下的女性可能有“逃避自由”帶來的安逸感,但那終究不是女性的“樂園”,而是孤獨支配下的“貓城”,帶來強烈疏離感的場所。當然,不可否認的是,非法性與非正義性是不可回避的,正如文本所說,剝奪他人的肉體終究是不可饒恕的行為,青豆最終也因最后一次暗殺“先驅(qū)”教主的任務完成后可以結束“惡男殺手”生涯而感到輕松,而暗殺實際上無罪的“教主”也讓青豆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梢缘贸?,這種“以暴制暴”的威權反抗方式有其本質(zhì)的局限性,其本身無法解決男性威權的壓迫,卻容易導致“最終所體會到的孤絕的疲憊感”。
首先我們來分析《1Q84》中的亞由美。身為日常工作為取締違章停車的女警察,她卻選擇在性亂交甚至性虐待的過程中逃避自己的生活痛苦的現(xiàn)狀與幼年遭受近親性侵害的陰影,并與女主人公青豆發(fā)展出類似女同性戀的關系。雖然青豆始終將童年玩伴大冢環(huán)作為自己唯一的知己,但依然沒有排斥與亞由美的肉體碰撞。這可以看作是亞由美跳出男性威權的一種嘗試,把具有男性的剛毅和堅決等強有力品質(zhì)的青豆作為自己的救贖者形象,從而維持自己內(nèi)心的平衡,這也暴露了其堅強和不羈外表下內(nèi)心的脆弱。這種脆弱性,也從側面證明了這種威權反抗方式的蒼白虛無。
相對而言,另一個在脆弱中折磨自己的病態(tài)女性形象,即是在《1Q84》故事情節(jié)中常與亞由美形成對比的大冢環(huán)。作為曾與青豆共同參與壘球運動并擔任隊長的陽光女孩形象,大冢環(huán)本來應擁有無限的生命力與順利的前途,但崇拜男性的容顏這種致命性的性崇拜卻使她深陷男性威權的窠臼不能自拔。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對自身的性吸引力缺乏足夠的自信所導致的對外強烈渴求,而這根源于人類社會幾千年來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將容貌與性吸引力掛鉤的畸形觀念,畢竟,正如貝蒂·弗里丹所說,“婦女之所以成為從屬的性別,是男性為中心的社會有意培養(yǎng)和引導的結果?!盵10]而最終環(huán)選擇的卻是有著俊俏容貌卻有家暴傾向的丈夫,為與之結合放棄了法學院的深造,最終因無法將痛苦形諸言表而自殺而亡。這是在社會造成的性選擇浮躁化所造成的悲劇,這一外表健康堅毅的高中女子壘球隊隊長內(nèi)在的性軟弱最終成為男性威權的犧牲品的導火索。與之相似的案例在《1Q84》中還包括“老夫人”的女兒,她的死也成為向男性威權報復的開端。這一類女性的反抗具有內(nèi)在的欺騙性,最終不可避免地走向自我毀滅的結局。
前兩種應對手段都是不完整的、拖延性的,因為從根本上說,她們都沒有解決自身的“孤獨”和“空白”,只是暫時性地躲在自己構筑的世界里形成某種單方面的平衡。真正形成了自己的積極性應對的是《挪威的森林》中的小林綠子。綠子的父親在她還小時,就離她們母女而去,而她面對男權世界男性任性而隨意的行動,沒有選擇沉淪墮落,而是積極樂觀地面對生活本身,從而戰(zhàn)勝男性威權帶來的生活災難。
面對男性世界的無理行為,她直率地提出批判,“那時我就想來著,這些家伙全是江湖騙子,自鳴得意地炫耀幾句高深莫測的牛皮大話,博取新入學女孩的好感,隨后就把手插到人家裙子里去——想的全是這玩意兒,那號人?!盵11]面對1960 年代末的大學生反安保運動中的虛偽和墮落現(xiàn)象,她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對“下流”的“革命領導人”讓女性會員做便當?shù)淖龇ǜ械綉崙嵅黄?,這體現(xiàn)了她的兩性平等觀念。
她在性話題上談吐大膽,乃至于對渡邊和自己父親的性器官坦率作出“不賴”的贊賞,對渡邊的自慰作出好奇的探索,在性行為本身上也一反日本傳統(tǒng)女性的被動,采取大膽直接的姿態(tài)。性行為是“性”這一文學要素的最直接投影,正是通過對性本身的突破,她才能掙脫傳統(tǒng)的兩性關系帶來的男性威權,不但改變了“英雄救美”的傳統(tǒng)話語模式,成為“挪威森林中的陽光”,擔負起拯救男主人公的重任,使陷入“時代威權”而無法自拔的男主人公重拾回到“此端世界”的希望。
綜上,對于“男性威權”,女性直面威權本身,積極主動地創(chuàng)造“性”的和諧,確立獨立的女性人格,才是村上春樹想通過小說給我們暗示的答案。
村上通過對男性威權的敘述,尋求對人類社會和他所處的日本社會發(fā)展前景的探索,正是這種威權敘說,強化了其作品的后現(xiàn)代性,也在小說主題層面上,深化了其小說的思想深度,使其對人類社會的批判和解讀深入讀者的內(nèi)心,引發(fā)全世界范圍的“村上現(xiàn)象”。在村上的女性書寫中,將女性作為男性的審美對象、性消費品、性侵犯對象和魅力施放目標而所承受的男性威權,及女性面對威權采取的偽裝、回避和積極生活等不同態(tài)度,來探索女性群體在現(xiàn)代資本文明中的處境和作為個體的精神現(xiàn)狀。
從20 世紀初女權主義興起以來,女性的社會身份和在權力體系中所處的地位得到了極大的關注,但數(shù)千年來的男性統(tǒng)治使得女性處于弱勢與被動地位的境況沒有得到根本改變。從男女兩性本身的生理和心理特征、社會分工與群體性格來說,女性在客觀上確實是處于被動和弱勢,然而對于追求“將人視為目的而不是手段”(康德語)的現(xiàn)代文明來說,不應因主體本身的弱勢而任由其受強力勢能產(chǎn)生的階層秩序支配,即從理念上反對和抵抗客觀場態(tài)下形成的威權對個體的壓迫。從性別政治的角度來說,這體現(xiàn)為男性威權;而從廣義的后現(xiàn)代主義理念出發(fā),則是從根本上致力于擺脫物質(zhì)世界的有限性對人類自由的束縛,通過矚目作為根本上的弱者的人類主體,來尋索捍衛(wèi)人的尊嚴和完整的最終征途。從根本上來說,這才是村上春樹成其為一位偉大作家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