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潔
(太原科技大學 法學院,山西 太原 030024)
學界對敲詐勒索罪侵犯的主要法益,幾乎不存在爭議,但對其侵犯的次要法益則認識不一。目前,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該罪侵犯的主要法益是財產權,次要法益是他人的人身權或其他權益[1-3]。但也有學者與此認識不同,如阮齊林教授、周光權教授、黎宏教授均認為敲詐勒索罪侵犯的法益是財產權,以及被害人的意思決定自由和行動自由[4-6]。陳興良教授曾分析認為該罪侵犯了公民的意思自由權,指出“敲詐勒索罪的被害人是因為精神上受到強制,需要其在交付與否中做出選擇,所以在交付上的自決權受到侵犯,敲詐情況下的交付是在喪失了部分意思自由情況下的交付”[7]。曲新久教授在分析敲詐勒索罪的行為對象時也認為,“該罪的行為對象除了各種公私財物外,還包括人的心理”[8]。 如果敲詐勒索行為對他人的心理會造成侵害,那么從心理與權利相關的角度,就可以得出行為通過實施恐嚇,對他人的心理產生壓制和影響,這種壓制就是對他人的意思決定自由權構成了侵犯。我國臺灣地區(qū)甘添貴教授和陳子平教授也持與前面學者類似的財產權及被害人意思決定自由和行動自由說的觀點[9-10]。
日本的西田典之教授和我國臺灣的林山田教授更將該罪侵犯的法益明確限定為財產權與意思決定自由,勞東燕教授持與這兩位學者相同的觀點[11-13]。德國學者耶塞克、魏根特在其論著中非常明確地指出,敲詐勒索罪屬于針對意志自由和財產的犯罪[14]。英國學者Jonathan Herring在分析敲詐勒索罪可罰性的根據時,也談到“敲詐罪可罰性的關鍵既不僅僅在于威脅行為,也不單單在于向他人索取財物,而是在于兩者的結合,即以威脅手段獲取經濟利益。在這個方面,敲詐罪和詐騙罪相類似,都是通過支配被害人的意志來使其交付財物的,只不過詐騙罪是通過欺騙來操縱被害人的意志,而敲詐罪則是運用威脅來操縱被害人的意志”[15]。這種支配和操縱被害人意志的行為,無疑會對被害人意思決定自由造成干擾、威脅和壓制。
綜上,關于敲詐勒索罪侵犯的次要法益,存在著人身權說、行動自由說和意思決定自由說等不同的看法。雖然人身權說一度是我國的通說,但隨著與德日等國家及我國臺灣地區(qū)刑法學者交流的廣泛和深入,以及國內學者研究的深入和細化,近年來一些有代表性的學者開始更多地傾向于意思決定自由說,筆者也認同這一學說并愿意為此添薪續(xù)力、再作申張。
所謂“意思決定自由權”,是指行為個體根據自己的內心意志,自由決定意思表示內容的權利。自然人的意思決定自由權,是指自然人享有根據自己的主觀意愿做出意思決定的權利,他人不得進行非法干涉或限制。自然人的意思決定自由權是行為人實現人身自由權、財產權、名譽權等權益的前提和基礎,當行為人沒有受到任何外界不當干擾和壓制時,行為人可以根據自己的認識和意愿,自主決定一切行使權利與履行義務的行為,包括對人身自由的支配、財產的處分等。自然人的意思決定自由權與思想自由權、宗教信仰自由權、表達自由權等同屬于精神自由的范疇。根據法人擬制的觀點,法人也應具有擬制的作為團體的意思決定自由權,法人的意思決定自由權是法人財產處分權的基礎,當單位、法人面臨他人的壓制和恐嚇時,其意思決定自由權也會受到侵害。
“意思決定自由是一個由內而外的表達過程,行為人一般通過提供虛假信息或脅迫的方式,使被害人的自由決意過程受到干擾和限制。因此,法律禁止故意使用欺詐、脅迫及其他非法手段對他人意思自由加以妨礙?!盵16]根據我國刑法的規(guī)定,這種欺詐和脅迫行為侵犯的財產權益達到刑事入罪的程度,即構成詐騙罪與敲詐勒索罪。在敲詐勒索案件中,行為人以加害他人的生命、身體、自由、名譽或財產的暴力或威脅相恐嚇,向他人提出勒索財產的要求時,使他人需要在可能遭受的惡害與財產損失之間做出選擇,不論行為人具體采用怎樣的行為手段,只要這些恐嚇行為可能造成對被恐嚇人內心決意的左右和限制,不論被恐嚇人最終是否實際交付財物,其意思決定自由權即都受到了侵犯。這是所有敲詐勒索犯罪都會侵害和威脅到的法益,不會因為行為人選擇的具體恐嚇手段的不同而有差異。
敲詐勒索罪屬于復合行為犯,其客觀行為由手段行為與目的行為兩部分組成,其中手段行為一般表現為行為人通過暴力或威脅的方式發(fā)出恐嚇,借此給被恐嚇人施加壓制,目的行為則在于借助恐嚇的手段達致勒索他人財物或財產性利益之目的。這兩種行為之間具有明確的關聯性,前者為實現后者而實施,后者需借助前者而達成。
雖然我國刑法分則并未具體規(guī)定敲詐勒索罪的行為手段,但是結合該罪在司法實務中的各種具體表現,概括起來,行為人可能采用的恐嚇方式主要包括如下幾種情形:其一,以對被害人及其相關的第三人的人身立即實施或將要實施一定的人身傷害的方式相威脅;其二,以損害被害人及其相關人的名譽或商譽的方式相要挾;其三,以毀壞或將要毀壞被害人及其相關人的重大財產、有紀念意義的珍貴財物相威脅;其四,以針對某些公共安全設施和交通工具實施恐怖襲擊相要挾等。由于實務中敲詐勒索犯罪行為人實施恐嚇的手段十分多樣,有學者甚至認為基于敲詐勒索行為恐嚇手段的多樣性,使得該罪除了財產權之外,不具有恒定可能被侵犯的其他法益[17]。 這樣的分析其實是并未看透該罪的實質。雖然不同的敲詐手段會直接侵犯不同的法益,如以暴力性人身傷害或非法拘禁相威脅侵犯的是他人的人身健康權與人身自由權,以揭露他人隱私、違法犯罪、發(fā)布不利于他人名譽與商譽的信息等相威脅侵犯的是他人的人格權、名譽權或者商家的商譽權,以毀壞他人的財物相威脅侵犯的是他人的財產權,以公共安全相威脅則侵犯了公共安全法益,表面上看,確實因行為人具體采取的恐嚇手段方式不同,其侵犯的具體法益會不同,但這些法益屬于犯罪行為在侵犯財產法益之外隨機侵犯的法益,不是該罪侵犯的次要法益。在這些隨機侵犯的法益背后恰恰存在著一個共同且恒定被侵犯的法益,即不論行為人采取怎樣的手段進行恐嚇勒索,在財產權之外,被恐嚇人的意思決定自由權都因此受到了威脅或侵犯。
我國學界通說的觀點一直傾向于認為敲詐勒索罪侵犯的次要法益為人身權,但是這樣的觀點并不具說服力而且也是不夠精準的。首先,盡管人身權可以涵攝大部分敲詐勒索犯罪行為侵犯的法益,但是其并不能全面涵蓋敲詐勒索行為人可能采用的各種行為手段所可能侵犯的法益。正如上文分析,基于敲詐勒索手段的多樣性,其侵犯的法益就并不只限于人身權。其次,采用人身自由權的表述過于籠統(tǒng),也不夠精準,不能體現敲詐勒索犯罪取財手段的特殊性。人身自由權包括身體自由權和精神自由權,前者是以身體的動靜舉止不受非法干預為內容的人格權,后者是以公民意思決定的獨立和自由支配自己內在思維為內容的人格權[18]。雖然意思決定自由屬于精神自由,而精神自由權屬于人身自由的范疇,也即人身自由權當然包括意思決定自由的內容,但是采用意思決定自由權的表述可以明確和精準地體現被害人因受到恐嚇而使自己決定處分財物的意思受到壓制,繼而被迫做出處分其財產或財產性利益的過程,由此也更能揭示敲詐勒索犯罪取財的行為構造和本質。
從敲詐勒索罪的發(fā)生機理來看,行為人往往通過向被害人(1)被恐嚇人一般就是被害人,但考慮到特殊案件中存在三角敲詐,被恐嚇人并非財產的實際受損失人,即被恐嚇人與被害人并不同一,所以為了行文的方便,本文在被恐嚇人與被害人同一的意義上使用這兩個概念,這并不影響本文觀點的論述。發(fā)出威脅或當面實施暴力的方式來向其提出索財或取利的要求,被害人最直接的感知是其自身受到了威脅,感受到了不自由,但是這種不自由的壓制是間接的,是給被害人造成的一種選擇范圍和程度上的不自由,不同于搶劫罪或綁架罪中的暴力行為和挾持行為給被害人造成的直接的人身的不自由和選擇權的喪失。例如,許多敲詐勒索案件中的行為人并不當面向被害人發(fā)出威脅,而是通過書信、電話、網絡或由第三人轉達的方式發(fā)出,有的往往還會給被害人有一定的寬限期,并不要求其立即答復。在這種威脅的面前,被害人甚至可能不知曉行為人是誰,也感受不到其對自己人身自由造成的強制,但是被害人需要當場或限期答復,需要在交出財物或財產性的利益與忍受行為人可能兌現的相關惡害之間進行取舍和抉擇。無論行為人事實上是否會真實兌現其威脅的內容,但是結合敲詐勒索行為的具體情境,這種威脅在客觀上足以造成被害人精神上的強制和內心的恐懼,使被害人相信有可能遭受來自行為人所施加的惡害,為此,其意思抉擇的自由即受到了侵犯和威脅。
也許會有論者提出反駁,認為在敲詐勒索的場合,被勒索的人仍有選擇報警或向他人求援的可能和自由,但是且不說對以當場實施的暴力相恐嚇勒索財物的,被害人往往并不具備報警求援的機會和可能,即使在以非當場實施恐嚇的場合,往往因行為人威脅的內容,是被害人本人不愿意公之于眾、讓他人知悉的內容,或者行為人的威脅本身會使得被害人不敢選擇報警,在此過程中,被害人就會面臨精神上的高度緊張和內心抉擇的煎熬。例如,一個明知自己實施了違法犯罪行為的人,在未受到他人的要挾時,自己決定是否自首只是面臨自己內心倫理道德和守法觀念的拷問和責難,其仍具有選擇自首或隱瞞犯罪事實的意志上的自由,但是如果他人以揭發(fā)其違法犯罪事實相要挾向其勒索錢財的,這時他選擇隱瞞犯罪事實的完全的自由客觀上已經不存在了,因為報警或求援意味著自己的違法犯罪事實必將被揭發(fā),而被迫答應行為人的條件則會使自己的財產面臨損失,他必須在兩種損失之間進行權衡,這正是受敲詐勒索的被害人所面臨的是否做出財產處分時意思決定上的不自由。因此,有學者在界分搶劫罪與敲詐勒索罪時,也十分中肯地從被害人處分權的角度指出,“從財產法益是服務于人的工具這一點出發(fā),財產犯罪最終侵犯和影響的是作為目的的人。既然財產是被害人的支配意愿所指向的支配對象,因此,犯罪行為侵害法益,必然是通過侵擾法益支配權進而破壞支配意愿與支配對象之間的支配關系來實現的。對這種支配關系的破壞,是通往法益侵害的必由之路”[19]。這里的支配意愿也就是被害人的意思決定自由。
“人身自由權的內涵,有狹義、廣義和最廣義的區(qū)分,狹義的人身自由權只包括公民人身活動的自由權;廣義的人身自由權除了人身活動的自由還包括意思表示的自由,所謂意思表示的自由,是民事主體為或不為意思表示,以及決定意思表示內容的自由;最廣義的人身自由包括人體活動的自由與精神活動的自由,其中精神活動的自由一般指公民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利益,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自由支配自己內在思維活動的權利。雖然關于精神活動自由具體包含的內容還有分歧,但是基本都認可意思決定自由屬于精神活動自由的范疇?!盵20]如果說公民身體活動的自由是人身自由權外在的權屬內容,那么公民的意思決定自由權就是公民人身自由權內在的權利基礎。意思決定自由不僅是人身自由權的基礎,也是人格權的核心,因為獨立人格的核心在于個人對其意志的自我自由支配??档抡J為,“自然界的萬物只能依照因果律被動地運動,唯獨有理性的東西才有能力按照對規(guī)律的認識,也就是按照原則而行動。這種能力就是意志”[21]。人,作為理性個體的存在,其獨立的人格是由人體的獨立性和意志的獨立性共同承載的,人身的自由包括人體的自由與內在意志決定的自由,二者同樣重要、缺一不可。我們強調人身自由,并不意味著只強調身體的自由,同樣應該重視和關注意志決定的自由。
意思決定自由權作為人身自由權的范疇已經在很多國家和地區(qū)的民事立法和理論中得到認可和保護,例如,很多國家和地區(qū)的民法典中均認可自然人享有的自由權除身體自由權之外,還包括精神自由權,而精神自由主要指的就是意思決定自由。我國《澳門(地區(qū))民法典》中就有關于意思自由權的規(guī)定:“未經本人同意不得以任何方法調查其人格,或對之采用旨在使其失去意識或表達意思自由之其他方法?!蔽覈_灣學者也認為:“傳統(tǒng)民法的自由權僅指身體行動的自由,現代民法對自由的保護趨向由身體行動的自由擴及精神的自由,即意思決定的自由?!盵22]“自主決定是人格權的主要內容,包括意思決定自由在內,侵害意思自由決定的,即系妨害他人意思決定自由而侵害他人的人格權?!盵23]
雖然我國在《憲法》和《民法通則》中都沒有具體明確規(guī)定公民(自然人)享有意思決定自由權,而僅有對人身自由的抽象規(guī)定,但這并不意味著公民的意思決定自由權不受法律的保護。我國《民法通則意見》第69條規(guī)定:“以給公民及其親友的生命健康、榮譽、名譽、財產等造成損害或者以給法人的榮譽、名譽、財產等造成損害為要挾,迫使對方做出違背真實意思表示的,可以認定為脅迫行為?!憋@然該條是對公民意思決定自由權予以保護的法律明示。2017年通過的《民法總則》中雖然在人格權部分,也仍然沒有見到明確保護自然人精神自由權與意思決定自由權的表述,但是其中對欺詐和脅迫行為的規(guī)定予以保留而且做了修改,將之前以欺詐和脅迫所為之民事行為無效的規(guī)定修改為可撤銷的行為,明確表意人享有撤銷權和賠償請求權。這一規(guī)定背后體現的就是,在存在表意瑕疵的場合,由于公民意思表達和決意的真實性和自愿性缺失,而使做出的意思表示無效或可予以撤銷,行為人不能以被害人同意交付而主張其行為合法,因為“精神強制使受害人交付財物的行為缺乏被害人同意的任意性要件,使同意存在瑕疵,阻卻了犯罪人占有他人財產行為的正當性”[24]。那么從刑法的角度分析來看,這種行為如果符合了有關犯罪的構成要件,即在刑法層面侵犯了刑法所保護的法益——意思決定自由權。
對意思決定自由權的刑法保護,包括德國、日本、法國、意大利、瑞士、瑞典、挪威、荷蘭、西班牙、泰國、奧地利和我國臺灣、澳門地區(qū)在內的許多國家和地區(qū)的刑法中都專門規(guī)定有以危害他人的生命、身體、自由、名譽或財產相威脅的脅迫罪(2)脅迫罪,是指以加害被害人或其親屬的生命、身體或者性自由、貞潔、名譽、財產或社會地位等為內容進行威脅或恐嚇的行為。,與以加害他人的生命、身體、自由、名譽或財產相要挾,或使用暴行強制他人為、不為或容忍一定行為的強制罪(有的稱強要罪)(3)強制罪就是以脅迫罪的手段迫使他人為或不為一定的行為,或容忍一定的行為。。具體罪名,有關國家和地區(qū)略有不同(4)日本和德國刑法典中稱脅迫罪,法國和意大利稱威脅罪,美國稱恐嚇罪,我國澳門特別行政區(qū)也稱恐嚇罪,我國臺灣地區(qū)刑法專門規(guī)定了恐嚇危害個人安全罪,也有的學者稱之為單純的恐嚇罪,以區(qū)別于恐嚇公眾罪和恐嚇取財罪。德國、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的刑法典還規(guī)定了強制罪,我國澳門特別行政區(qū)刑法典將脅迫行為稱之為恐嚇罪,而將強制行為稱之為脅迫罪。。美國模范刑法典中也專門規(guī)定有恐嚇罪,美國有一些州,如密歇根州、佛蒙特州刑法則在其敲詐勒索罪中,將勒索的內容從財物、財產性利益,擴及包括強迫他人做違背其意志的行為(any act against his will)。愛荷華州有相關的判例認定一個以威脅手段要求女子答應與其約會的大學生構成敲詐罪[25]。我國刑法中至今尚未對單純的脅迫、強制行為規(guī)定具體的罪名,只有以非法占有他人財產為目的實施恐嚇而成立的敲詐勒索罪。
關于脅迫罪侵犯的法益,有學者從傳統(tǒng)的權利觀念出發(fā),認為恐嚇罪(即其他國家和地區(qū)所稱的“脅迫罪”)既侵犯了人身安全也侵犯了他人的意思決定自由,但侵犯的主要法益應為人身安全,而不是意思決定自由[26]。但是提倡公民精神自由權的學者則認為,脅迫罪雖然就脅迫、恐嚇的內容而言,可能涉及生命權、健康權、自由權、名譽權和財產權等,但是就行為手段真正侵害的法益而言,其侵犯的應該是公民的精神自由[11,27]。雖然脅迫罪并不以謀取財產利益或者進行人身傷害、損害名譽、損毀財物為目的,行為人只是單純進行要挾、脅迫和恐嚇,使他人心生恐懼,也并不迫使被害人進行一定的選擇和決定,但是這種要挾會影響相對人意思自由的行使和實現。因此,山口厚教授主張該罪為侵害公民安全感的實害犯與侵犯意思決定自由的危險犯的觀點,是比較中肯的。強制罪系脅迫行為與強制行為的疊加,其違背他人意志的意圖和行為更加明顯,因此很多學者都認為強制罪侵犯的法益就是公民的“意思決定自由”。如林東茂教授認為,強制罪是涵蓋最廣的妨害自由罪。強制罪之設,是在保護“意思決定的自由”[28]。西田典之和山口厚教授也都認為強要罪(日本刑法中將強制行為稱之為強要罪)保護的法益,是意思決定的自由、意思活動的自由[11,27]。趙國強教授在介紹澳門刑法中規(guī)定的脅迫罪(澳門特別行政區(qū)將強制行為稱之為“脅迫罪”)時,也分析認為,“從‘脅迫罪’的概念就可以發(fā)現,‘脅迫罪’侵害的法益只能是他人的意思決定自由[26]。雖然就個罪微觀的層面對其侵犯的法益存在一些認識上的分歧,但是在規(guī)定了脅迫罪與強制罪的國家一般都把這兩個罪名列入保護公民人身自由或精神自由的章節(jié)之中(5)例如《日本刑法典》將脅迫罪與強制罪規(guī)定在針對自由的犯罪中,《意大利刑法典》將其威脅罪規(guī)定在侵犯人的精神自由的犯罪中,《法國刑法典》將威脅罪歸屬于傷害人的身體或精神類的犯罪,《瑞士聯邦刑法典》將威脅罪規(guī)定在傷害人身自由的犯罪中,《荷蘭刑法典》也將恐嚇行為定義為侵犯人身自由的重罪。。
敲詐勒索罪與強制罪在手段行為方面是完全相同的,二者只是在目的行為上存在差異,前者限于以索財為目的,后者不限于讓對方交出財物,包括強制使他人為無義務之行為或不為有權可為之行為,但兩種犯罪都屬于復合行為犯罪,二者在手段行為與目的行為的行為構造上是完全相同的。在規(guī)定有強制罪的國家和地區(qū),學者幾乎沒有爭議地認為,該罪侵犯的法益為意思決定、意思活動的自由[10-12,27]。所以,從類比的角度,如果能夠接受強制罪侵犯了他人意思決定自由權這一理論觀點,那么對以恐嚇手段索取他人財物的敲詐勒索罪,確認其對他人意思決定自由權的侵犯就不存在解釋論上的任何障礙。
我國刑法中并沒有規(guī)定類似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脅迫罪和強制罪,我國1997年刑法中規(guī)定有強迫交易罪、強迫職工勞動罪,以及強制穿戴宣揚恐怖主義、極端主義服飾、標志罪,這只是將強制行為中的特定行為進行了犯罪化,但是對這幾類強制行為之外的強制行為,目前仍沒有相關的罪名進行規(guī)制。我國于2011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八)》在尋釁滋事罪中增加了一項“恐嚇他人”的規(guī)定,據此,類似恐嚇他人并且情節(jié)惡劣的行為將成立尋釁滋事罪。但是尋釁滋事罪保護的法益為社會管理秩序,而并非公民的精神自由和意思決定自由,把恐嚇行為放在尋釁滋事的罪名下,其側重保護的是社會公共秩序這一公法益,而非個人意思決定自由的私法益,因此,這里的恐嚇主要針對的也是恐嚇公眾或國家機關的行為,對恐嚇個人的行為,也側重于行為本身會造成相關人員內心對社會秩序安定的恐慌和不安為入罪考量的重點。早在2006年就有學者撰文指出,盡管我國刑法對侵犯自由的行為已經做了較為細致的規(guī)定,但是現行刑法比較重視對自由法益外在層面(即身體活動的自由、個人生活的自由等)的保護,對自由法益內在層面(意志決定自由)存在保護的死角,因而呼吁我國刑法應該增設脅迫罪與強制罪[29]。十余年過去了,期間經過了數次刑法的修正,但都沒有增加這方面的罪名,這不能不說是我國刑法對意思決定自由權保護上的亟待彌補的不足和疏漏。
盡管民法領域的人身權包括人身自由權與精神自由權的認識已不存爭議(6)根據民法原理,人身自由權包括身體自由權和精神自由權,具體而言就是身體的動靜舉止不受限制的權利與公民獨立和自由支配自己內在思想的意思決定權。詳見楊立新:《人身權法論》,人民法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 645-646頁。,但是在我國刑法學傳統(tǒng)視野中的人身權卻并未對精神自由權給予足夠的重視,刑法中談及人身權一般均只包括生命權、健康權、性的決定權、人身自由權、婚姻自由權、人格權、名譽權、隱私權等[1]。我國目前的刑法理論對精神自由權和意思決定權還未給予專門的關注和表述,在法益評析中,也經常使用的是人身權、人身自由權這樣的宏觀指稱,在我國刑法分則侵犯公民人身權犯罪中,尚未專門設置保護公民精神自由與意思決定自由權犯罪的背景下,這種強調和宣示可以使意思決定自由權這樣一個在刑法視野中被模糊和淡化的概念明晰化。
另外,就敲詐勒索罪而言,用意思決定自由的表述取代人身自由權或行動自由權的表述,不僅可以避免采用人身自由權或行動自由權這樣的表述帶來的不周延和不準確,而且可以更好起到區(qū)別和界分相關財產犯罪類型的作用。敲詐勒索罪是通過壓制他人的意思決定自由權進而取得他人財物的犯罪,這使得其能夠與其他取財犯罪相區(qū)分。盜竊罪是以相對和平的方式取得占有他人財物的行為,雖然盜竊行為的發(fā)生是違反被害人意愿的,但是由于盜竊行為人采取以不與對方直面“對峙”的方式單方完成取得占有的行為,因此盜竊行為的發(fā)生和發(fā)展的過程中既沒有對被害人意思自由的壓制,也沒有被害人自由意思的參與,所以該罪與搶奪罪都屬于回避被害人反抗型的財產犯罪。搶劫罪是通過完全剝奪他人意思自由的強制手段取得財物,被害人不敢反抗,反抗也無用,是在沒有任何選擇余地的情況下實施的,因此被害人并不是基于有瑕疵的意思自由處分財產,搶劫罪中也沒有被害人意志自由的參與。一般我們認可詐騙罪和敲詐勒索罪都屬于有被害人意思參與的行為,但是詐騙罪的行為人是以欺詐的方式通過對被害人的意思自由的誤導和干擾取得其財物,被害人并沒有感受到其意思決定自由權受到強制和侵犯,屬于無意識的自我損害。比較而言,只有敲詐勒索罪是通過對他人意思決定自由權進行一定強制或壓抑的方式取得他人的財物,被害人是被迫做出有意識的自我損害,這是敲詐勒索罪與其他財產犯罪本質上的不同。所以,明確意思決定自由權這一法益內容,不僅有助于我們深刻把握敲詐勒索罪的本質,而且對我們更好地認識和界分相關財產犯罪類型也是十分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