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娟
(中山大學(xué) 哲學(xué)系,廣東 廣州 510275)
《四書章句集注》是朱熹(1130—1200)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之一,是其“竭畢生精力,在生平著述中最所用心”者。[1]楊時(1053—1135),字中立,號龜山,先后學(xué)于程顥(1032—1085)和程頤(1033—1107),《宋元學(xué)案》稱:“二程得孟子不傳之秘于遺經(jīng),以倡天下,而升堂睹奧號稱高弟者,游、楊、謝、呂其最?!盵2]楊時對二程理學(xué)的傳播起了重要作用,對朱熹的《孟子集注》的編撰起了重要作用。
《孟子集注》對楊時以“楊氏”稱之,書中所引學(xué)者共47位,楊時引文共有27條,位居第4。此次對于《孟子集注》引楊時語的輯考工作,所用書為2016年中華書局出版的《四書章句集注》,以及林海權(quán)點校、2018年2月中華書局出版的《楊時集》。
1. 《孟子集注·孟子序說》:
楊氏曰:“《孟子》一書,只是要正人心,教人存心養(yǎng)性,收其放心。至論仁、義、禮、智,則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為之端。論邪說之害,則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論事君,則曰‘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國定’。千變?nèi)f化,只說從心上來。人能正心,則事無足為者矣?!洞髮W(xué)》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本只是正心、誠意而已。心得其正,然后知性之善。故孟子遇人便道性善。歐陽永叔卻言‘圣人之教人,性非所先’,可謂誤矣。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堯、舜所以為萬世法,亦是率性而已。所謂率性,循天理是也。外邊用計用數(shù),假饒立得功業(yè),只是人欲之私。與圣賢作處,天地懸隔。” (《四書章句集注》,第199—200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2《余杭所聞二》:
《孟子》一部書,只是要正人心,教人存心養(yǎng)性,收其放心。至論仁、義、禮、智,則以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為之端。論邪說之害,則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論事君,則欲格君心之非,正君而國定。千變?nèi)f化,只說從心上來。人能正心,則事無足為者矣?!洞髮W(xué)》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本只是正心誠意而已。心得其正,然后知性之善。
孟子遇人,便道性善。永叔卻言圣人之教人,性非所先。永叔論列是非利害,文字上盡去得,但于性分之內(nèi)全無見處,更說不行。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堯、舜所以為萬世法,亦只是“率性”而已。所謂“率性”,循天理是也。外邊用計用數(shù),假饒立得功業(yè),只是人欲之私,與圣賢作處,天地懸隔。(《楊時集》第2冊,第327頁)
按:朱熹于歐陽永叔之言后加“可謂誤矣”四字,省去“永叔論列是非利害,文字上盡去得,但于性分之內(nèi)全無見處,更說不行”一句,直言歐陽永叔言性之說為誤。歐陽永叔即歐陽修,作為古文運動的倡導(dǎo)者,他提出儒家學(xué)者首先應(yīng)當(dāng)關(guān)注的是修己治人,而不應(yīng)該過多關(guān)注心性之學(xué)。楊時和朱熹的反對表明儒家學(xué)者的關(guān)注重點已經(jīng)由價值和制度規(guī)范層面向本體論、心性論方面轉(zhuǎn)變。
2. 《孟子集注》卷1《梁惠王章句上》1·3:
楊氏曰:“移民移粟,荒政之所不廢也,然不能行先王之道,而徒以是為盡心焉,則末矣?!?《四書章句集注》,第203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8《孟子解》:
移民轉(zhuǎn)粟,荒政之所不廢也。不行先王之道,而徒以是為盡心,宜孟子之不與也。(《楊時集》第1冊,第173頁)
按:朱熹將楊時所說“宜孟子之不與也”改為“則末矣”,將結(jié)論由孟子個人的判斷擴大到本末方面的討論。
3. 《孟子集注》卷1《梁惠王章句上》1·7:
楊氏曰:“為天下者,舉斯心加諸彼而已。然雖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者,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以制民之產(chǎn)告之?!?《四書章句集注》,第212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8《孟子解》:
為天下,舉斯心加諸彼而已。其王也,孰御焉?然雖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者,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又以制民之產(chǎn)告之,使民不饑不寒,而后曰:“不王者,未之有也?!?《楊時集》第1冊,第174頁)
按:朱熹省去“其王也,孰御焉?”“使民不饑不寒,而后曰:‘不王者,未之有也’”兩條關(guān)于成王的論述。
4. 《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2·1:
楊氏曰:“樂以和為主,使人聞鐘鼓管弦之音而疾首蹙頞,則雖奏以《咸》《英》《韶》《濩》,無補于治也。故孟子告齊王以此,姑正其本而已。”(《四書章句集注》,第214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8《孟子解》:
而孟子之言如此者,蓋樂者,天地之和也。而樂以和為主。人和則氣和,氣和則天地之和應(yīng)之矣。使人聞鐘鼓管弦之音,舉疾首蹙頞,則雖奏以《咸英》《韶濩》,無補于治也。故孟子告之以此,姑正其本而已。(《楊時集》第1冊,第175頁)
按:朱熹省去“而孟子之言如此者,蓋樂者,天地之和也”“人和則氣和,氣和則天地之和應(yīng)之矣”。申淑華:“于樂和語句之后,略去人和、氣和語句,專言樂?!盵3]416
5. 《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2·5:
楊氏曰:“孟子與人君言,皆所以擴充其善心而格其非心,不止就事論事。若使為人臣者,論事每如此,豈不能堯、舜其君乎?”(《四書章句集注》,第220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8《孟子解》:
孟子與人君言,皆所以擴其善心而革其非,不止就事論事。如論齊王之愛牛。而曰“是心足以王”;論王之好樂,而使之“與百姓同樂”;論王之好貨、好色、好勇,而陳周之先王之事。若使為人臣者論事毎如此,而其君肯聽,豈不能堯、舜其君?(《楊時集》第1冊,第248頁)
按:朱熹將楊時的“革其非”改為”格其非心”,并略去“如論齊王之愛牛。而曰‘是心足以王’;論王之好樂,而使之‘與百姓同樂’;論王之好貨、好色、好勇,而陳周之先王之事”三個具體事例。朱熹解釋“格”為“正”,“格其非心”出自于《尚書·冏命》:“繩愆紀(jì)繆,格其非心,俾克紹先烈?!盵4]他將“革其非”改為“格其非心”,是因為“‘格其非心’,是說得深者;‘格君心之非’,是說得淺者”[5]2061。在朱熹看來,兩者只有程度的差別,而非本質(zhì)不同。
6. 《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2·15:
楊氏曰:“孟子之于文公,始告之以效死而已,禮之正也。至其甚恐,則以大王之事告之,非得已也。然無大王之德而去,則民或不從而遂至于亡,則又不若效死之為愈。故又請擇于斯二者?!?《四書章句集注》,第226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8《孟子解》:
國君死社稷,故告之以效死勿去,正也。至其甚恐,則以太王去邠之事告之,非得已也。然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亦在強為善而已。故太王去邠,民從之如歸市。不知為善而去國,則民將適彼樂土矣,尚誰從之哉?然滕文公未必能如太王也。使其去國而遂亡,則不若效死勿去之為愈也,故又請擇于斯二者。(《楊時集》第1冊,第179頁)
按:朱熹將“正也”改為“禮之正也”,省去“然君子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為可繼,亦在強為善而已。故太王去邠,民從之如歸市”一句,并將楊時所說的“善”改為“德”。
7. 《孟子集注》卷2《梁惠王章句下》2·15:
又曰:“孟子所論,自世俗觀之,則可謂無謀矣。然理之可為者,不過如此。舍此則必為儀秦之為矣。凡事求可,功求成。取必于智謀之末而不循天理之正者,非圣賢之道也?!?《四書章句集注》,第226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2《余杭所聞二》:
孟子直是知命。滕文公以齊人筑薛為恐,問救之之術(shù),而對以“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以“竭力事大國,則不得免”。問安之之道,而對以“太王居邠,不以其所養(yǎng)人者害人”,而繼之以“效死不去”之策。自世俗觀之,可謂無謀矣,然以理言之,只得如此說。舍此則必為儀、秦之為矣。凡事求可、功求成,取必于智謀之末而不循天理之正者,非圣賢之道也。天理即所謂命。(《楊時集》第2冊,第351頁)
按:朱熹省去“天理即所謂命”一句,也沒有提及楊時所說“孟子直是知命”,表明朱熹并不同意楊時將天理與命等同。因為在朱熹看來,命可分為氣質(zhì)與義理兩者,“‘死生有命’之‘命’是帶氣言之,氣便有稟得多少厚薄之不同?!烀^性’之‘命’,是純乎理言之。然天之生命,畢竟皆不離乎氣”[6]77。
8. 《孟子集注》卷3《公孫丑章句上》3·1:
楊氏曰:“孔子言子路之才,曰:‘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使其見于施為,如是而已。其于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固有所不逮也。然則曾西推尊子路如此,而羞比管仲者何哉?譬之御者,子路則范我馳驅(qū)而不獲者也;管仲之功,詭遇而獲禽耳。曾西,仲尼之徒也,故不道管仲之事。”(《四書章句集注》,第228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8《孟子解》:
孔子謂:“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狈Q管仲曰:“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眲t管仲之功,非子路所能也。而曾西謂子路孰賢?則曰:“吾先子之所畏也”;問管仲,則艴然不說曰:“爾何曾比予于是!”何也?
曰:昔者王良與嬖奚乘,為之范我馳驅(qū),終日而不獲一;為之詭遇,一朝而獲十。若子路者,為之范也,雖不獲一而不為歉。管仲詭遇也,雖得禽若丘陵,射者弗為也。仲尼之門,羞稱管、晏,亦猶是耳。(《楊時集》第1冊,第179—180頁)
按:朱熹此句,乃合他人所問與楊時之答而成。
9. 《孟子集注》卷4《公孫丑章句下》4·8:
楊氏曰:“燕固可伐矣,故孟子曰可。使齊王能誅其君,吊其民,何不可之有?乃殺其父兄,虜其子弟,而后燕人畔之。乃以是歸咎孟子之言,則誤矣?!?《四書章句集注》,第248—249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4《答胡德輝問》:
答:“燕固可伐矣,故孟子曰‘可’。使齊王因孟子之言而遂伐之,誅其君而吊其民,何不可之有?而其虐至于系累其子弟,而后燕人叛之,以是而歸罪孟子之言,非也?!?《楊時集》第2冊,第419頁)
按:朱熹在此省去“使齊王因孟子之言而遂伐之”,將“其虐至于系累其子弟”改為“殺其父兄,虜其子弟”。
10. 《孟子集注》卷4《公孫丑章句下》4·12:
楊氏曰:“齊王天資樸實,如好勇、好貨、好色、好世俗之樂,皆以直告而不隱于孟子,故足以為善。若乃其心不然,而謬為大言以欺人,是人終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何善之能為?”(《四書章句集注》,第252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0《荊州所聞》:
先生嘗夜夢人問:“王由足用為善,何以見?”語之曰:“齊王只是樸實,故足以為善。如好貨、好色、好勇與夫好世俗之樂,皆以直告而不隱于孟子,其樸實可知。若乃其心不然,而謬為大言以欺人,是人終不可與入堯、舜之道矣,何善之能為?”(《楊時集》第1冊,第239頁)
按:朱熹將“齊王只是樸實”改為“齊王天資樸實”,將“其樸實可知”改為“故足以為善”,并且改變了原文順序,從而使天資樸實到足以為善形成遞進關(guān)系。
11. 《孟子集注》卷6《滕文公章句下》6·1:
楊氏曰:“何其不自重也,枉己其能直人乎?古之人寧道之不行,而不輕其去就;是以孔、孟雖在春秋戰(zhàn)國之時,而進必以正,以至終不得行而死也。使不恤其去就而可以行道,孔、孟當(dāng)先為之矣??住⒚县M不欲道之行哉?”(《四書章句集注》,第269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0《荊州所聞》:
曰:“何其不自重也!枉己者其能直人乎?古之人寧道之不行,而不輕其去就。如孔、孟雖在戰(zhàn)國之時,其進必以正,以至終于不得行而死是矣。顧今之世,獨不如戰(zhàn)國之時乎?使不恤其去就可以行道,孔、孟當(dāng)先為之矣,孔、孟豈不欲道之行哉?”(《楊時集》第1冊,第250頁)
按:朱熹在此省去“顧今之世,獨不如戰(zhàn)國之時乎?”
12. 《孟子集注》卷7《離婁章句上》7·12:
楊氏曰:“動便是驗處,若獲乎上、信乎友、悅于親之類是也。”(《四書章句集注》,第287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1《余杭所聞一》:
“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弗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弗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身不誠,不說于親矣?!?/p>
今之君子欲行道以成天下之務(wù),反不知誠其身。豈知一不誠,它日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乎?故曰不誠,未有能動者也。夫以事上則上疑,以交朋友則朋友疑,至于無往而不為人所疑,道何可行哉?蓋忘機,則非其類可親;機心一萌,鷗鳥舞而不下矣,則其所能所為可謂高矣。(《楊時集》第2冊,第304頁)
按:朱熹增加了“動便是驗處”一句,楊時強調(diào)“誠其身”,朱熹則認為“獲乎上”“順乎親”“信乎友”本就是“誠”的證驗。
13. 《孟子集注》卷8《離婁章句下》8·3:
楊氏曰:“君臣以義合者也。故孟子為齊王深言報施之道,使知為君者不可不以禮遇其臣耳。若君子之自處,則豈處其薄乎?孟子曰‘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君子之言蓋如此。”(《四書章句集注》,第295—296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0《荊州所聞》:
孟子所謂“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寇讎”,以為君言之也。為君言,則施報之道,此固有之。若君子之自處,豈處其薄乎?孟子曰:“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君子之心蓋如此。(《楊時集》第1冊,第271頁)
按:朱熹將“孟子所謂‘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寇讎’,以為君言之也”改為“君臣以義合者也”,從而削弱了兩者的對抗性。并且朱熹將“君子之心”改為“君子之言”,以契合孟子之語。
14. 《孟子集注》卷8《離婁章句下》8·10:
楊氏曰:“言圣人所為,本分之外,不加毫末。非孟子真知孔子,不能以是稱之?!?《四書章句集注》,第296—297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1《京師所聞》:
圣人作處,本分之外不加毫末。故以孔子之圣,孟子止言其“不為已甚”而已。(《楊時集》第2冊,第297頁)
按:朱熹將“故以孔子之圣,孟子止言其‘不為已甚’而已”改為“非孟子真知孔子,不能以是稱之”。申淑華:“蓋朱子以‘不為已甚’為符合中庸之道,故難能,而楊氏之言,卻有易為之弊,故朱子改之?!盵3]489而另一方面,也是表達圣人之心同然之理。
15. 《孟子集注》卷8《離婁章句下》8·22:
楊氏曰:“四世而緦,服之窮也;五世袒免,殺同姓也;六世親屬竭矣。服窮則遺澤寖微,故五世而斬。”(《四書章句集注》,第300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26《跋鄒公送子詩》: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鄙w人之于親,四世而緦服窮,六世而親屬竭。服窮則遺澤浸微矣,故五世而斬,此古今之常理也。(《楊時集》第3冊,第709頁)
按:朱熹將“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改為“五世袒免,殺同姓也”,置于“四世而緦,服之窮也”之后,并省去最后一句“此古今之常理也”。
16. 《孟子集注》卷8《離婁章句下》8·30:
楊氏曰:“章子之行,孟子非取之也,特哀其志而不與之絕耳?!?《四書章句集注》,第305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7《答吳仲敢》:
章子之不孝,孟子非取之也,特哀其志而不與之絕耳,而仲敢乃獨責(zé)其反于舜。(《楊時集》第2冊,第477頁)
按: 朱熹將“章子之不孝”改為“章子之行”,改變了原文中的貶義。
17. 《孟子集注》卷9《萬章章句上》9·1:
楊氏曰:“非孟子深知舜之心,不能為此言。蓋舜惟恐不順于父母,未嘗自以為孝也;若自以為孝,則非孝矣。”(《四書章句集注》,第307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0《荊州所聞》:
孟子言舜之怨慕,非深知舜之心不能及此。據(jù)舜惟患不順于父母,不謂其盡孝也。《凱風(fēng)》之詩曰:“母氏圣善,我無令人?!毙⒆又掠H如此。此孔子所以取之也。孔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比裟俗砸詾槟埽瑒t失之矣。(《楊時集》第1冊,第254頁)
按:在此朱熹將“不能及此”改為“不能為此言”,“不謂其盡孝也”改為“未嘗自以為孝也”,省去楊時所引《凱風(fēng)》之詩、孔子之言,又將“若乃自以為能,則失之矣”改為“若自以為孝,則非孝矣”,從而突出孝道應(yīng)有之義。
18. 《孟子集注》卷9《萬章章句上》9·6:
楊氏曰:“此語孟子必有所受,然不可考矣。但云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可以見堯、舜、禹之心,皆無一毫私意也?!?《四書章句集注》,第314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21《答學(xué)者》:
孟子曰:“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碧朴荻U,夏后、商、周繼,皆天也,圣人何容心哉?奉天而已。(《楊時集》第2冊,第564頁)
按:朱熹在此增加“此語孟子必有所受,然不可考矣”一句。另外,楊時將堯舜之禪讓、夏商周幾朝的更替歸結(jié)為順應(yīng)天的變化,注重的是天的作用,朱熹則強調(diào)的是堯、舜、禹之心無私意,這便弱化乃至消解了外在的“天”的力量和作用,將去除人的私心、欲望視為首要。
19. 《孟子集注》卷10《萬章章句下》10·1:
楊氏曰:“孔子欲去之意久矣,不欲茍去,故遲遲其行也。膰肉不至,則得以微罪行矣,故不稅冕而行,非速也。”(《四書章句集注》,第320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8《孟子解》:
曰:孔子之欲去魯也久矣,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茍去,故遲遲其行也。燔肉不至,則得以微罪行矣。過此,復(fù)無辭以去,故不稅冕而行,非速也。(《楊時集》第1冊,第185頁)
《楊時集》卷13《蕭山所聞》:
曰:“孔子欲去之意蓋久,待燔肉不至而行,不欲為茍去,乃所謂‘遲遲’。若他國,則君不用便當(dāng)去,豈待燔肉之不至然后行?”(《楊時集》第2冊,第400頁)
按:此條引文同時出現(xiàn)于《孟子解》與《蕭山所聞》,但從文本上看,則與《孟子解》中更為相似。與《孟子解》相比,引文省去“欲以微罪行”“過此,復(fù)無辭以去”。
20.《孟子集注》卷12《告子章句下》12·2:
楊氏曰:“堯、舜之道大矣,而所以為之,乃在夫行止疾徐之間,非有甚高難行之事也,百姓蓋日用而不知耳?!?《四書章句集注》,第345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8《孟子解》:
堯、舜之道,豈遠乎哉?孝弟而已矣。弟不弟,乃在乎行止疾徐之間,人病不求耳。伊尹樂堯、舜之道,即耕于有莘之野是已。寒而衣,饑而食,日出而作,晦而息,無非道也??鬃又鄮?,亦道也。百姓日用而不知耳,知之,則無適而非道也。(《楊時集》第1冊,第189—190頁)
《楊時集》卷13《蕭山所聞》:
孟子所言,皆精粗兼?zhèn)洌溲陨踅?,而妙義在焉。如龐居士云:“神通并妙用,運水與搬柴。”此自得者之言,最為達理。若孟子之言,則無適不然,如許大堯、舜之道,只于行止疾徐之間教人做了。(《楊時集》第2冊,第401頁)
《楊時集》卷14《答胡德輝問》:
夫道若大路,行之則至。故孟子曰:“‘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錇樾?,乃在乎行止、疾徐之間,非有甚高難行之事,皆夫婦之愚所與知者。雖舜、顏不能離此而為圣賢也,百姓特日用而不知耳。”(《楊時集》第2冊,第413頁)
《楊時集》卷18《答李杭》:
堯、舜之道曰孝弟,不過行止疾徐而已,皆人所日用,而昧者不知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饑食,日出而作,晦而息,無非道也。(《楊時集》第2冊,第494頁)
《楊時集》卷20《答胡康侯》:
夫盈天地之間,孰非道乎?道而可離,則道有在矣。譬之四方,有定位焉。適東則離乎西,適南則離乎北,斯則可離也。若夫無適而非道,則烏得而離耶?故寒而衣,饑而食,日出而作,晦而息,耳目之視聽,手足之舉履,無非道也,此百姓所以日用而不知。“伊尹耕于有莘之野,以樂堯、舜之道?!狈驁?、舜之道,豈有物可玩而樂之乎?即耕于有莘之野是已。此農(nóng)夫田父之所日用者,而伊尹之樂有在乎是。若伊尹,所謂知之者也。(《楊時集》第2冊,第536頁)
《楊時集》卷21《答練質(zhì)夫》:
夫道,豈難知難行哉?雖行止、疾徐之間,有堯、舜之道存焉。世之人不知自己求之,道所以難知難行也。(《楊時集》第2冊,第581頁)
按:此條引文同時見于《孟子解》《蕭山所聞》《答胡德輝問》《答李杭》《答胡康侯》《答練質(zhì)夫》幾處,從文本上看與《答胡德輝問》更為相似,朱熹省去“行之則至”、孟子之言“堯、舜之道,孝悌而已矣”以及“皆夫婦之愚所與知者”“雖舜、顏不能離此而為圣賢也”。從此段引文見于多處可知這是楊時天道觀的代表性思想,在楊時看來,堯舜之道為孝、悌,道不可離,就在于百姓日用常行之間。然而在朱熹那里,物與道是有嚴(yán)格區(qū)分的,“衣食動作只是物,物之理乃道也”[7]1496,因此楊時此說是混淆了形上之道與形下之器:“如何便將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理得。饑而食,渴而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所以飲食作息者,皆道之所在也。若便謂食飲作息者是道,則不可。與龐居士神通妙用運水搬柴之頌一般,亦是此病?!盵7]1496-1497兩者雖然不可混淆,但是道與器卻又不可分割:“道不離乎器,器不遺乎道。”[5]1936所以朱熹認為龜山之說,乃是佛教的“作用是性”的觀點:“龜山舉龐居士云:神通妙用,運水搬柴,以比徐行后長。不知徐行后長乃謂之弟,疾行先長則為不弟。如運水與搬柴即是妙用,則徐行疾行,皆可謂之弟耶。佛家所謂‘作用是性’,便是如此?!盵7]557
21. 《孟子集注》卷12《告子章句下》12·6:
楊氏曰:“伊尹之就湯,以三聘之勤也。其就桀也,湯進之也。湯豈有伐桀之意哉?其進伊尹以事之也,欲其悔過遷善而已。伊尹既就湯,則以湯之心為心矣;及其終也,人歸之,天命之,不得已而伐之耳。若湯初求伊尹即有伐桀之心,而伊尹遂相之以伐桀,是以取天下為心也。以取天下為心,豈圣人之心哉?”(《四書章句集注》,第348—349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0《荊州所聞》:
問:“伊尹五就湯五就桀,何也?”曰:“其就湯也,以三聘之勤也;其就桀也,湯進之也?!薄叭粍t何為事桀?”曰:“既就湯,則當(dāng)以湯之心為心,湯豈有伐桀之意哉?其不得已而伐之也。人歸之,天命之耳。方其進伊尹以事桀也,蓋欲其悔過遷善而已;茍悔過遷善,則吾北面而臣之,固所愿也。若湯初求伊尹即有伐桀之意,而伊尹遂相之,是以取天下為心也,以取天下為心,豈圣人之心哉?”(《楊時集》第1冊,第246頁)
按:朱熹對原文順序進行了調(diào)整,省去“茍悔過遷善,則吾北面而臣之,固所愿也”,將“伐桀之意”改為“伐桀之心”。
22. 《孟子集注》卷13《盡心章句上》13·13:
楊氏曰:“所以致人驩虞,必有違道干譽之事;若王者則如天,亦不令人喜,亦不令人怒。”(《四書章句集注》,第359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2《余杭所聞二》:
又言“霸者之民,驩虞如也”,治民使之驩樂,有甚不得?但如所謂皞皞?cè)缫?,則氣象便與霸者之世不同。蓋彼所以致人驩虞,必有違道干譽之事。若王者則如天,亦不教人喜,亦不教人怒。(《楊時集》第2冊,第329頁)
按:朱熹將“教”字改為“令”字。
23. 《孟子集注》卷13《盡心章句上》13·25:
楊氏曰:“舜、跖之相去遠矣,而其分,乃在利善之間而已,是豈可以不謹?然講之不熟,見之不明,未有不以利為義者,又學(xué)者所當(dāng)深察也?!?《四書章句集注》,第364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8《答李杭》:
舜、跖之相去遠矣,而其分乃在乎善、利之間。則為堯、舜者,亦力于為善而已。顏子曰:“舜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論顏子之學(xué),則曰:“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贝斯胖擞昧煽级?。(《楊時集》第2冊,第494頁)
《楊時集》卷20《答胡康侯》:
舜、跖之相去遠矣,而其分乃在乎善、利之間。故顏淵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不敢失,其學(xué)為舜,亦曰“擇善而固執(zhí)之”而已。舜、文之圣,若合符節(jié)。則潛心乎文王者,亦豈外是乎?(《楊時集》第2冊,第538頁)
按:此條引文同時見于《答李杭》和《答胡康侯》。申淑華以為從“然講之不熟”之后當(dāng)為朱子之言,中華書局將其誤加入括號中。[3]557從《楊時集》兩處文本來看,應(yīng)可從其說?!笆秦M可以不謹”一句為概括原文而成。
24. 《孟子集注》卷13《盡心章句上》13·25:
楊氏曰:“禹、稷三過其門而不入,茍不當(dāng)其可,則與墨子無異。顏子在陋巷,不改其樂,茍不當(dāng)其可,則與楊氏無異。子莫執(zhí)為我兼愛之中而無權(quán),鄉(xiāng)鄰有斗而不知閉戶,同室有斗而不知救之,是亦猶執(zhí)一耳,故孟子以為賊道。禹、稷、顏回,易地則皆然,以其有權(quán)也;不然,則是亦楊、墨而已矣。”(《四書章句集注》,第364—365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8《孟子解》:
禹思天下之溺猶己溺之,稷思天下之饑猶己饑之,至于股無胈,脛無毛,不當(dāng)其可,與墨子摩頂放踵,無以異也。顏子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未嘗仕也。茍不當(dāng)其可,則與楊氏之為我,亦無以異也。子莫執(zhí)中,執(zhí)為我,兼愛之中也。執(zhí)中而無權(quán),猶執(zhí)一也。鄉(xiāng)人有斗而不知閉戶,室中有斗而不知救,是亦猶執(zhí)一耳。故孟子以為賊道。禹、稷、顏回,易地則皆然,以其有權(quán)也。權(quán)猶權(quán)衡之權(quán),量輕重而取中也。不能易地則皆然,是亦楊、墨而已矣。(《楊時集》第1冊,第190頁)
按:楊時將原文首句改為“禹、稷三過其門而不入”,省去“人不堪其憂”“未嘗仕也”“權(quán)猶權(quán)衡之權(quán),量輕重而取中也”。
25. 《孟子集注》卷13《盡心章句上》13·38:
楊氏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物者,形色也。則者,性也。各盡其則,則可以踐形矣?!?《四書章句集注》,第368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3《南都所聞》:
“形色,天性也?!薄坝形铩北亍坝袆t”也。“物”即是形色,“則”即是天性?!拔┦ト巳缓罂梢咱`形。”踐,履也,體性故也。蓋形色必有所以為形色者,是圣人之所履也。謂形色為天性,亦猶所謂“色即是空”。(《楊時集》第2冊,第388頁)
《楊時集》卷18《答李杭》:
《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凡形色具于吾身者,無非物也,而各有則焉,反而求之,則天下之理得矣。由是而通天下之志,類萬物之情,參天地之化,其則不遠矣。(《楊時集》第2冊,第494—495頁)
《楊時集》卷26《題蕭欲仁大學(xué)篇后》:
《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狈残紊哂谖嵘?,無非物也,而各有則焉。目之于色,耳之于聲,口鼻之于臭味,接乎外而不得遁焉者,其必有以也。知其體物而不可遺,則天下之理得矣。(《楊時集》第3冊,第693頁)
按: 此條引文同時見于《南都所聞》《答李杭》《題蕭欲仁大學(xué)篇后》,從這幾處文本對比可知朱熹與楊時思想的差異:首先楊時將“形色”“物”與“天性”“則”等同,并認為這與佛教的“色即是空”是一樣的。朱熹則認為“物”為“形色”,“則”為“天性”,也即是“理”,其中有嚴(yán)格的區(qū)分。其次,楊時認為天下之理具于吾身,因此只需反身而誠,便可“通天下之志,類萬物之情,參天地之化”[8]。但是在朱熹那里,理即物而存在,因此窮理必須格物,“精粗大小都要格它,久后會通,粗底便是精,小底便是大,這便是理之一本處?!盵6]286因此他反對楊時之說:“龜山以為反身而誠,則天下萬物之理皆備于我。萬物之理,須你逐一去看,理會過,方可。如何會反身而誠了,天下萬物之理便自然備于我,成個甚么?!盵7]1489
26. 《孟子集注》卷13《盡心章句上》13·45:
楊氏曰:“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無差等,所謂理一而分殊者也?!?《四書章句集注》,第370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1《京師所聞》:
論《西銘》,曰:“河南先生先生言‘理一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為仁;知其‘分殊’,所以為義。所謂‘分殊’,猶孟子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無差等?!?《楊時集》第2冊,第297頁)
按:楊時曾質(zhì)疑《西銘》“言體而不及用”,有流于墨家“兼愛”之弊,程頤回以“理一分殊”之說,楊時始悟。他以“理一”為“仁”,以“分殊”為“義”,將理一分殊與儒家的親親、仁民、愛物之說相聯(lián)系,認為“理一”就是儒家所講的仁愛,“分殊”就是親疏遠近之差等,從而給等級秩序和倫理規(guī)范以合理性說明。朱熹雖然受到楊時理一分殊說的影響,但他沒有將理一分殊之說限于倫理規(guī)范,而是認為其中包括天理、物理、倫理多個方面,豐富了“理一分殊”的內(nèi)涵:
本只是一太極(理),而萬物各有稟受,又自各全具一太極爾。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則隨處可見,不可謂月已分也。[9]
如這片板,只是一個道理,這一路子恁地去,那一路子恁地去。如一所屋,只是一個道理,有廳,有堂。如草木,只是一個道理,有桃,有李。如這眾人,只是一個道理,有張三,有李四;李四不可為張三,張三不可為李四。如陰陽,《西銘》言理一分殊,亦是如此。[6]102
理只是這一個。道理則同,其分不同。君臣有君臣之理,父子有父子之理。[6]99
27.《 孟子集注》卷14《盡心章句下》14·34:
楊氏曰:“《孟子》此章,以己之長,方人之短,猶有此等氣象,在孔子則無此矣?!?《四書章句集注》,第382頁)
此條見《楊時集》卷10《荊州所聞》:
孟子言:“說大人,則藐之?!敝劣谝约褐L方人之短,猶有此等氣象在。若孔子,則無此矣。(《楊時集》第1冊,第239頁)
按:朱熹將原文中孟子之言改為“《孟子》此章”。
從以上逐條輯考可以看出楊時和朱熹的孟學(xué)思想的三個特點:第一,楊時和朱熹將孟子思想的重點放在了“心性論”,并將“正心誠意”作為孟學(xué)思想一以貫之的主題。第二,雖然楊時指出儒學(xué)與佛學(xué)不同,其孟學(xué)思想?yún)s不可避免地印有佛教思想的印記。朱熹的思想同樣受到佛教的影響,但是他唯恐儒家學(xué)者誤入佛學(xué),因此對儒、佛的區(qū)分更為嚴(yán)謹和細致。第三,楊時的孟學(xué)思想中隱藏著與王安石新學(xué)的直接對立,到了朱熹,這種對立明顯淡化。
燕山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