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家耀
2020年10月30日是紀念夏衍先生120周年誕辰的日子,當年在他病發(fā)昏迷的前一刻,其秘書說:“我去叫醫(yī)生?!毕难芰⒓粗棺∷f:“不是叫,是請!”這是他留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
夏衍先生是我心儀已久、非常景仰的戲劇、電影界前輩和領(lǐng)導。當我在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讀書的時候,他在北京電影學院編劇班經(jīng)典教科書般的論述《寫電影劇本的幾個問題》,還有他改編的電影劇本《祝?!贰读旨忆佔印返?,就已經(jīng)是我們的教材了。可在北京多年,我總為沒能親自聆聽先生精辟的授課而深感遺憾。鑒于夏公等電影界老領(lǐng)導、著名編導演等藝術(shù)家大都年事已高,為保存、拯救他們畢生寶貴的創(chuàng)作實踐經(jīng)驗,上海電影制片廠領(lǐng)導決定成立為老藝術(shù)家們搶拍的電視攝錄小組。1992年6月12日,我終有幸和上影廠攝錄小組一起赴京采訪這位中國電影事業(yè)的老前輩、前文化部副部長和劇作家,并為他拍攝電視錄像。
擔心節(jié)外生枝,拍攝那天,我們很早便從北郊的住地趕往市區(qū)。唯恐“塞車”,先將攝像、照明器材等放到位于北京西長安街大六部口街14號夏公家的走廊上。那是一座鬧中取靜的院落。緊接著我將事先擬好的拍攝提綱面交夏公的秘書女作家李子云,請轉(zhuǎn)呈夏公預先審閱。我們攝錄小組集體行動,一起趕忙用了中飯。隨后,我們按約定的時間提前趕往夏公長期工作和生活的地方、那綠蔭婆娑幽靜的四合院。
夏公的秘書一再叮囑我們,采訪拍攝時間不可長,至多十幾分鐘,我立即回答:“沒問題,視夏公身體情況,由夏公決定。我們所擬的五個問題他想談幾個都可以?!蔽也孪胨赡苁窍睦系拿貢挚z。她又關(guān)照我:“夏公患有白內(nèi)障,為他拍影視錄像的一律都不得布燈,前些日子法國某電視臺前來拍片也不能布燈。”聽罷真使我作難了,夏公的眼睛要保護,采訪錄像的質(zhì)量也要確保,否則我們?nèi)绾瓮瓿扇蝿眨?/p>
開燈拍攝問題尚未解決,另一個大麻煩又接踵而至:此前,我事先早已請來的擔任“采訪記者”的那位同志,開拍前幾分鐘匆匆地奔到我面前,神色慌張地將我拉出門外到走廊上,祈求道:“趙導,采訪記者我難以勝任。”“為什么?”我聽聞不禁大驚失措,滿目愕然,當即責問?!拔曳浅南墓釂枙r我張口結(jié)舌回答不出,會誤了大事?!薄斑@怎么可以?!哎,事先不都說好了嘛!”我聲色俱厲,按捺不住,聲調(diào)當即提高了一個八度,“再說五個提問我事先都早已寫清楚了,你千萬不可臨場拆臺,否則我們回去怎么向廠里交代?”頃刻間我是一陣陣發(fā)蒙,方寸大亂,我的腦子如同被澆鑄了速干水泥,板結(jié)硬化了,周身幾乎冰涼!
趙家耀采訪夏公
“求你了,導演,我可以替你打燈?!彼┑?。
我再次重申:“為夏公拍錄像、拍照絕對不準開燈、不準布光?!?/p>
“那我為你錄音,拎導線,舉話筒,讓我干什么都可以?!彼硕笃浯危霃浹a自己的愧疚,我想。
此刻急得我的兩條腿不時痙攣打顫,后背上的汗水冷一陣熱一陣,早已黏貼在汗衫和脊背上……
此刻夏衍先生在他女秘書和女兒的攙扶下,從他的書房兼臥室里緩緩走出坐到客廳的沙發(fā)上。林秘書不時走到門外朝我急切地張望,意即采訪拍攝你們好開始了。我立即迎上前去應答,瞧著她那有些不安的目光,她似再次叮囑我一定要抓緊再抓緊,我心急如焚!
廠領(lǐng)導和拍攝小組,好不容易托夏衍多位在上海和北京的好友,如曾任上海電影制片廠廠長、中國文聯(lián)黨組副書記袁文殊等領(lǐng)導勸說,夏公方勉強答應拍攝,可只有“10分鐘”。誰能想到“采訪記者”臨陣怯場意欲逃脫!沖突雖說未起,但氣氛凝重。此時此刻,如果在夏公面前無端造次,那就攪了大局。女秘書又匆匆前來催促快快開拍,我是冷汗盈額。不容分說,望著已如圓規(guī)般“釘”在地上的那位“采訪記者”,任編導的我只得挺身而出,接過錄音話筒,披掛上陣,集編導演于一身。
夏衍青年時期風華正茂
采訪記者定要全神貫注,采訪時仔細傾聽和妥帖應答,是和智者談話時藝術(shù)上可能達到的最完美的境界??晌覔碾y以做到。由于我不時要暗示關(guān)照攝像師機位變動等,真的很擔憂一心二用,到頭來哪個也搞不好。更為不安的是,夏公祖籍雖說在河南開封,但他1900年10月30日出生在浙江余杭縣,那余杭縣彭埠鎮(zhèn)的地方話我這北方人能否聽得懂?我真是急得有些發(fā)蒙了。
就在這時,我忽然發(fā)現(xiàn)一位拜會夏公的香港韓女士走出夏公的書房兼臥室,韓女士提出要和夏公合影留念。但房間光線較暗,她的袖珍相機又不具有內(nèi)閃光功能,此等情景對我來說實是個“福從天降”的機會!“我們帶有照明燈具!”我順勢而為脫口而出,并立刻讓照明何師傅打開一盞400瓦的小燈。可林秘書和夏公的孫女對燈光靠夏公太近依舊表示擔憂,我便立即遞眼色給何師傅,他心領(lǐng)神會馬上拎燈架于離夏公較遠的房門口。待韓女士等與夏公合影拍好后,我連忙前去拜謁夏公,坐到他身旁,前傾著身體,握緊錄音話筒,心馳神往與忐忑不安一并襲來,稍做鎮(zhèn)定立即示意攝像師趕快先開機。
“夏公,您好!我上午請林女士呈交給您的采訪提綱,您看到了嗎?”我輕聲問道,內(nèi)心止不住還是有些惶惶然。
文學、電影、戲劇作家夏衍先生(中),戲劇家、電影家黃佐臨先生(右),戲劇家呂復先生(左)
“看到了,你那五個問題要是都答好,可以寫一本書了?!毕墓_口這第一句話,就把我們攝制小組的同志們都逗樂了。夏公這句話說得好合宜,猶如金蘋果落在銀網(wǎng)子里。夏公談話的巧智,表現(xiàn)了這位當時已是92歲高齡老人思想的敏捷和表達的輕易,短短一句話就拉近了我們彼此的距離。我的神經(jīng)和肌肉有所松弛。
采訪中,夏公著重談了對上海電影的希望,期望上海能拍出更多更好的影片。他說:“上海這個地方是中國電影的發(fā)祥地,進步電影也是從這里發(fā)展起來的。1932年,黨在上海成立了電影小組,阿英、鄭伯奇和我三人進了明星影片公司。到現(xiàn)在已有六十年了,整整一個甲子?!?/p>
夏公的思緒在翻涌,那些穿越時空80多年前的歷歷往事以及曾和他一起合作拍片的老朋友們的音容笑貌,仍在這位睿智老者的面前縈繞難去,于是他頗有興致地道:“早在20年代,上海就有幾十家電影院,當時電影業(yè)中廣東人不少,鄭正秋啊,演員嚴珊珊啊,還有黎民偉啊,都是廣東人。但電影這個事情是在上海搞起來的,所以上海歷史上就有這個基礎(chǔ),希望上海能夠拍出更多更好的真正為人民服務的電影,反映今天人民的生活,反映我們改革開放的新面貌?!?/p>
雖說我于采訪拍攝之先,所呈給夏公秘書的五個問題的提綱中,沒有提及有關(guān)他的佳作話劇《上海屋檐下》(何況我事先向他秘書已承諾拍攝時間至多十分鐘,使我對此劇本只好緘口不言),但我內(nèi)心還是很想當面聆聽先生的介紹,想畢也是廣大劇作者和戲劇愛好者很想了解的。
采訪搶拍返滬過后,工作之余多方了解,方才對此劇的創(chuàng)作背景及創(chuàng)作初衷有所了解。那是西安事變之后不久,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處于醞釀之中,國民黨當局被迫有條件地釋放一批被長期關(guān)押的共產(chǎn)黨人和其他政治犯。這樣,一些革命者經(jīng)組織營救陸續(xù)出獄,出獄中間一些悲歡離合的事件觸動了夏衍先生,從而使這位作家、劇作家創(chuàng)作出了這部一度劇名為《重逢》的劇本佳作——《上海屋檐下》。
夏衍,這位愛國者、劇作家,他力圖從小人物的生活中反映這個大的時代,使觀眾感受到時代的脈搏。
夏衍的筆下是直接表現(xiàn)當時上海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他將目光放在上海生活十年之久的上海弄堂的普通老百姓身上。
話劇《上海屋檐下》反映了20世紀30年代上海社會中的一個橫斷面,描寫了生活在大城市底層的一群小市民和貧窮知識分子平凡的生活。劇中,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至今令我難忘。
話劇劇本《上海屋檐下》是五四運動以來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秀劇作,在中國話劇史上獨樹一幟,富有意味深長的藝術(shù)境界,至今久演不衰。
夏衍先生所創(chuàng)作的話劇及電影劇本在中國話劇及電影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和價值。
夏公當時雖說已是92歲高齡的耄耋老者,依舊關(guān)注著改革和國家大事,他每天看報讀書從不間斷,思維依舊相當清晰。在他的晚年,每天要讀三份上海的報紙,他關(guān)心這里發(fā)生的一切,甚至一場臺風過后,他也會擔心街上的梧桐樹有沒有被刮倒。他說,小平同志的南方談話,對上海寄予很大希望,上海這個地方不僅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人口最多,工業(yè)最發(fā)達,更重要的是新文化運動最早也是從上海開始的,包括進步電影,所以上海應該繼續(xù)搞好包括電影在內(nèi)的文化事業(yè)。
隨后他又談及,近日他讀了《人民日報》上朱镕基總理的講話。聽到這里,我是忐忑不安,我在想,夏公您現(xiàn)在千萬可別考問、追問我,我確實沒有讀過。當時有感:我猶如一個不用功的小學生,滿臉發(fā)熱,只想蒙混過關(guān)。
夏衍對上影充滿期望,于是他又說:“我最近沒有去過上海,87年去過一次。上海影片總體來說搞得不錯的有幾部,但是應該講反映現(xiàn)實還不夠,反映改革開放十幾年之后上海面貌的還不夠。”
新中國成立后,他領(lǐng)導上海文化事業(yè),創(chuàng)辦電影文學研究所,他對劇本創(chuàng)作異常重視,因此夏公他又指出:對劇本創(chuàng)作問題,要有美的觀念,美的享受,電影總要有人看,人們愛看才能起作用,它是潛移默化的。劇本還是要有人物性格,還是要有故事性。關(guān)于武打片,他說,拍得奇里古怪也不行,武打套路就那么幾種??傊€得要有人物性格、社會變化、時代背景以及人的思想變化。
他言簡意賅,樸實無華,但卓顯他對劇作、對電影創(chuàng)作深邃的睿智,當為今日電影人思索再三。
夏公最后特別強調(diào),上海搞好電影還是有條件的,因為上影廠的人才和設備都不錯??吹贸?,他對上海、對上影滿懷熱情、信心和期待。
采訪談話時間原定10分鐘,興致所至,不知不覺他幾乎一口氣談了不止20分鐘。這時林縵秘書不免焦慮地走進來,示意我采訪早已超過半小時,我不得不歉意地起身告辭。透過夏公他那副厚厚的眼鏡片,我深感這位耄耋老者的熱誠睿智,他額頭上有著世間飽滿的滄桑,那一縷縷情思依舊在他心底涌動,神思處處飛揚,生命永遠搏動。
他上述的這一席話,雖已過去近30個年頭,可至今仍縈繞在我的心頭。夏衍先生一生光明坦蕩,雖然歷經(jīng)風雨磨難,于“文革”期間慘遭迫害,損目折肢,身心俱傷,但他說:“我的一生是與祖國命運、人民利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年輕時,我即把國家昌盛、人民幸福當作理想來追求。回首走過的路,無怨無悔?!毕墓钋榈乇硎荆骸拔以笧槲业膰液兔褡謇^續(xù)工作到生命的最后時刻?!甭犃T令人動容,看得出這位睿智長者,用一輩子辛勤耕耘,碩果累累;不辱使命,用一輩子去熱愛這片熱土,他放不下這美麗的人間。
1994年10月,國務院授予夏衍先生“有杰出貢獻的電影藝術(shù)家”榮譽稱號,他當之無愧!
為夏公搶拍電視片后兩年半許,1995年2月6日,這位對中國戲劇、電影事業(yè)等作出了畢生貢獻的長者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但我有時覺得,他的離去僅是“幕間休息”或換幕時分。夏衍先生創(chuàng)作的話劇、電影劇本,報告文學等作品,是寶貴的藝術(shù)財富,會繼續(xù)影響、指導著我們,他所摯愛的戲劇電影事業(yè)必定繼續(xù)向前。
如今,我依舊難忘當年在北京西長安街大六部口那座幽靜的四合院,有幸當面聆聽夏公娓娓道來又動情的一席談。
夏公沒有走,他點亮的戲劇、電影薪火,依舊在祖國各地的銀幕上閃亮著……
1992年6月12日夏衍先生(前排左二)與導演趙家耀(右二)、錄像小組成員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