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憬
(常州紡織服裝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國際學(xué)院,江蘇 常州 213000)
除了詩﹑詞﹑文﹑曲的用韻系統(tǒng),單個字音也是各個時期語音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因為它可以從一個個細(xì)微而又具體的點折射出語音的變化,為研究語音演變提供重要的信息。本文對金代在詩﹑詞﹑文﹑曲四種文體的押韻中表現(xiàn)出語音實際變化的韻腳字作一些探討,以便從中窺測出一些語音演變的線索。
《廣韻》吐何切,誰也。呂叔湘先生在《近代漢語指代詞》中指出,“他”也寫作“它”,上古屬歌部,中古屬歌韻,在唐人的韻語中“他”押入歌戈韻,在宋詞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與家麻通押的韻例,已經(jīng)有了歸麻韻的趨勢[1],如蘇軾《減字木蘭花·贈小鬟琵琶》:“已屬君家。且更從容等待他?!北闶恰凹摇薄八蓖ㄑ骸阅舷壬凇端未}音考》中指出在宋代閩人的詩詞中,“他”也表現(xiàn)出“因文體不同因而押韻取音有所不同的趨向”,詞文韻中多押麻車,詩韻多押歌戈[2]。由此我們認(rèn)為“他”在宋代即已出現(xiàn)了文白兩讀,只是韻書滯后,沒有及時反映出來而已。在金代的用韻中,“他”同樣也表現(xiàn)出一種因文體不同而取音不同的趨向。在詩﹑詞﹑文用韻中,該字只押歌戈,沒有押家麻的韻例,而在曲韻中,“他”8次入歌戈,7 次入家麻,表現(xiàn)出一種兩屬的跡象,但是已經(jīng)是一種歌戈與家麻平分秋色的局面,這說明“他”入家麻的趨勢越來越明顯。而在元曲中這種押韻的比例進一步傾斜,在李蕊《全元曲用韻研究》中,“他”入歌戈68 次,入家麻138 次[3],表明“他”與家麻的關(guān)系進一步靠近。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從宋經(jīng)金元,“他”經(jīng)歷了一個與歌戈逐步疏遠(yuǎn)而與家麻逐步接近的過程。在戈載《詞林正韻》中即收錄了該字“何和韻﹑嘉華韻”的兩讀。
《廣韻》亡果切,果韻,細(xì)小?!都崱肥珍浢疾ㄇ?,平聲戈韻,細(xì)小,也合稱“么么”。但是中古以后這個詞的意義越來越虛化。張相先生在《詩詞曲語詞匯釋》[4]中指出該字一為指點兼形容之詞,“么”,即“這么﹑那么﹑甚么”之“么”,亦可解為“這么﹑那么﹑甚么”之省文,如黃庭堅《南鄉(xiāng)子》“招喚欲千回。暫得尊前笑口開。萬水千山還么去,悠哉?!倍橐蓡栐~,如王建《宮詞》:“眾中遺卻金釵子,拾得從他要贖么?”
在金代詩﹑詞﹑文﹑曲的用韻中這個詞的意義同樣也已經(jīng)虛化,同樣或用作指點形容之詞或用作疑問詞。如馬鈺《滿庭芳·贈王知玄》:“尋思上床鞋履,到來朝﹑事節(jié)如何。遮性命,奈一宵難保,爭個甚么?!庇秩缱T處端《寄姚先生》(七律》:“心生貪好招災(zāi)甚,意著浮華積罪過。損損存存低下做,未知賢圣肯饒么?”又如劉處玄《出家冷七翁》(四言):“古今生滅,前程會么。虛空賢圣,怎生謾那”。這里的“么”或為指點形容之詞或為疑問詞,均是虛詞。讀音也是果韻﹑戈韻都有。
《廣韻》楚夬切,夬韻,叮咬。《漢語大字典》收錄另一個讀音[zuō],意為“吮吸,嘴巴翹起”,該音韻書無收,而該字也只在曲韻中出現(xiàn)1 次,我們認(rèn)為[zuō]應(yīng)該是該字的俗讀音。如《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5《正宮·涼州三臺》:“抱來懷里惜多時,貪歡處鳴損臉窩;辦得個著﹑摸著﹑偎著﹑抱著,輕憐惜痛一和。恣恣地覷了可喜冤家,忍不得恣情嗚嘬。”[zuō]在作者的方言魯西南方言的西魯片便有這個詞,意為嘴巴撮起小口吮吸,與《西廂記諸宮調(diào)》例句的意義相同,讀音也一樣。
《廣韻》三讀,蘇個切,去聲個韻,楚語語辭;又蘇計切,何,可,此;又寫邪切,平聲麻韻,少許,一點兒?!墩f文新附·此部》:“些,見《楚辭》?!鄙蚶ā秹粝P談》卷三:“《楚辭招魂》尾句皆曰些,今夔峽﹑湖湘及南北江獠人,凡禁咒句尾皆稱些,此乃楚人舊俗?!睂O錫信先生《近代漢語語氣詞》認(rèn)為,“些”宋代開始用作語氣詞,元代繼續(xù)沿用[5]。在金代的用韻中,“些”的用例我們見到1 個,如李之翰《書呈仲孚》(五律):“長溪霜練靜,修嶺蒼龍臥?;陦粑嵋寻?,不勞歌楚些?!边@里“楚些”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詞,表示楚國的招魂曲,不用作語氣詞。
呂叔湘先生《近代漢語指代詞》認(rèn)為,“些”在古代雖然有這個字,但多用作語助詞,沒有數(shù)量值的用法。他指出同很多別的詞一樣,“些”是借用來傳寫口語里的一個詞的,呂先生懷疑它的來源和古代的“少”有關(guān)系?!吧佟痹诠糯挥米髦^語,不用作名詞修飾語,魏晉以后逐漸有名詞修飾語的用法。到了近代“少”的用法不見了,而“些”字的用法恰恰等于“少”字,而“些”的讀音也當(dāng)從寫邪切而來。金代的詩詞中也可以見到“些”用作量詞的用法,如馬鈺《掛金索》“一更里,端坐慢慢調(diào)龍虎。運轉(zhuǎn)三關(guān),透入泥丸去,龍蟠金鼎,虎繞黃庭戶。些兒功夫,等閑休分付?!钡沁@里不用作韻腳字。
《廣韻》兩讀,德冷切,梗韻;都挺切,迥韻。該字在金代的曲韻中出現(xiàn)6 次,但是沒有一次是與庚清部通押,都是與家麻部通押。關(guān)于“打”字的讀音,寧忌浮先生作過研究,他在《〈增修互注禮部韻〉研究》中認(rèn)為《增修互注禮部韻略》(以下簡稱《增韻》)是最早記錄“打”字馬韻讀音的韻書,在該書的卷三上聲馬韻第16 小韻記錄“打,都瓦切,擊也”,“以后的韻書似皆因襲毛居正”。寧先生認(rèn)為“打”字最早的文獻記錄大概是東漢王延壽《夢賦》:“捎姐婭,拂諸渠,撞縱目,打三顱?!彼赋觥稄V雅》收錄“打”字。陸德明《釋文》:“打音頂”。唐寫本《切韻》將“打”字收入梗韻。唐人詩文中“打”字用了很多,但都不在韻腳處,讀音難以確定。但是在唐代的俗文學(xué)中,“打”的家麻韻讀音已經(jīng)有所呈現(xiàn)。周大璞先生在《〈敦煌變文〉用韻考(續(xù)一)》[6]中指出在變文中“舍卸謝罵下打跨亞價呀”(252)相押,說明“打”字的讀音已經(jīng)變化。毛居正《增韻》增入了“都瓦切”的讀音,但仍保留了“都挺切”的又讀。宋詞“打”字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押麻韻的韻例,如蔣捷《女冠子》,“打也畫射掛夜耍借她帕研話下”相葉;趙以夫《探春慢·南國收寒》以“榭冶也價打暇下夜”為韻。在《中原音韻》中“打”字已經(jīng)入了家麻韻。由此我們知道,“打”的讀音從唐代開始已經(jīng)發(fā)生了向家麻韻的演變,宋詞中該字兩屬,到金代這種演變已經(jīng)完成。
《廣韻》末撥切,入聲末韻,磨滅,涂抹,擦拭,一掃而過等?!犊滴踝值洹肥珍浟硪粋€讀音,古轉(zhuǎn)月韻勿發(fā)切。在《中原音韻》中該字歌戈﹑家麻兩讀?!段鲙洝肪?《中呂調(diào)·香風(fēng)合纏令》:“難道不清雅?見人不住偷睛抹?!痹诮鸫@個字已經(jīng)由入聲變?yōu)殛幝?,因而可以與“雅”通押,不過派入家麻韻的讀音應(yīng)該是從“勿發(fā)切”而來。
《廣韻》三讀,諾何切,歌韻,多,美好,對于等?!皠x那”來自佛教,是古印度最小的計時單位。如王處一《會真歌》(雜):“金雷吼,玉人呵,脫體全空一剎那。無極諸天洪正教,十方三界普周羅。”這里“那”“羅“通押,用的是歌韻的讀音。
又奴個切,去聲個韻,語氣詞,用在句末,表示疑問。如蘭世一《仙游觀永陽圖詩并序》(五古):“人生誰無幾,事往悲豈那。欲壓市塵囂,且來取靜坐。”(表示疑問)這里“那”“坐”通押,“那”仍然是個韻的讀音。
又奴可切,上聲哿韻,代詞,表示疑問,后作“哪”。孫錫信《近代漢語語氣詞》認(rèn)為“那”從五代開始就有非疑問語氣詞和疑問語氣詞兩種用法,這兩類用法宋元時均繼承了下來。非疑問語氣詞用來表示感嘆和呼喚,后來為了在字形上區(qū)別于指示代詞“那”,“那”加上了口字旁表示語氣詞。如:李清照《轉(zhuǎn)調(diào)洞庭芳》:“當(dāng)年曾勝賞,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極目猶龍驕馬,流水輕車。不怕風(fēng)狂雨驟,恰才稱,煮酒箋花。如今也,不成懷抱,得似舊時那?”這里“茶車花那”通押,表明至少在宋代“那”的讀音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疑問主要用來表示特指問和選擇問,如:《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1《仙侶調(diào)·賞花時》:“這妮子慌忙則甚那?管是媽媽使來唦!”“那”與“唦”押韻,“唦”《龍龕手鑒》注音“沙”,因此,在金時“那”也有家麻部的讀音。
由此看來,“那”首先是在作“語氣詞”的用法中讀音發(fā)生了變化,之后這種變化又?jǐn)U展到了其他用法的讀音中。在《中原音韻》中,“那”已經(jīng)有了家麻部的讀音。
該字《廣韻》《集韻》沒有收錄,在敦煌變文和曲子詞等俗文學(xué)的韻譜中也沒有發(fā)現(xiàn)蹤跡?!段逡艏崱肥珍浽撟?,“沙瓦切,尖耍俊利也。”《篇?!贰吧诚虑校瑧蛞??!痹诮鸫脑~里出現(xiàn)了一些以該字為韻腳字的用例,如王喆《黃鶴洞中仙》:“信任水云游,欣放靈猿耍。要去隨霞恣害風(fēng),乘良馬。穩(wěn)坐香羅帕。南北與東西,選甚高和下?!薄八)p馬﹑帕﹑下”押韻。該字在魏慧斌《宋詞用韻研究》的韻譜中沒有出現(xiàn),在《增韻》中也沒有出現(xiàn),我們猜測這可能是一個在金代新產(chǎn)生的字。
《廣韻》《集韻》無收?!陡牟⑺穆暺!芬端鬃直称纷痈鹎?,代詞我,語氣詞,表示祈使或者陳述?!蹲謪R》莊加切,代詞我們或者我,助詞,用在人稱代詞后。宋元時期,隨著白話小說的出現(xiàn),很多新的語氣詞也開始出現(xiàn),“咱”便是新出現(xiàn)的語氣詞之一。孫錫信先生在《近代漢語語氣詞》中認(rèn)為“咱”與宋元時“者”“著”的用法大體相近,有祈使和表白兩類用法。
關(guān)于代詞的用法,呂叔湘《近代漢語指代詞》沒有收錄。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咱,于自稱或稱人時用為語尾,與普通之獨立為自稱義者異?!痹诮鸫嵵形覀儧]有看到人稱代詞的用法,只有語助詞的用法。如《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1《中侶調(diào)·墻頭花》:“覷舉止行處,管未出嫁。不知他姓甚名誰,怎得個人來問咱?”“嫁”與“咱”通押,那么應(yīng)當(dāng)屬于家麻部。用在人稱代詞后也可以見到,如《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5《仙侶調(diào)·瑞蓮兒》:“誰知后來遇群賊,子母無計皆受死,難閃避。恁時節(jié),是俺咱可憐見你那里! ”高文達(dá)《近代漢語詞典》注釋“俺咱”為“我”[7]。在宋代“咱”與“家”在一起表示“我”,如《水滸傳》第36 回:“如不用膏藥,可煩賜些銀兩銅錢,赍發(fā)咱家,休教空過了盤子?!辈贿^這又是明人的作品。
“咱”《字匯》又收錄了另一個讀音“祖含切”,這個讀音應(yīng)該是漢代漢語“咱”[zán]讀音的來源,不過在金代的詩詞文曲的用韻中,都沒有見到這個字的押韻。
《廣韻》七余切,《中原音韻》魚模﹑車遮兩收,《篇海類編》收錄了兩個讀音:子余切,趑趄,行不進貌,阻隔,如姬志真《趨時》(七律):“魚魚趨虞趄魚拘夫虞”;又千謝切,偏斜,傾斜,身斜,斜靠,如《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3《雙調(diào)·月上海棠》:“多情彼此難割舍,都緣只是自家孽。席上正喧嘩,不覺玉人低趄?!薄吧崮豸颉蓖ㄑ?,那么這里的“趄”字應(yīng)該歸入車遮韻。徐嘉瑞《金元戲曲方言考》[8]收錄了這個字“趄,偏著。”《陳州糶米》:“把斛放趄著”。按照意思來說,“趄”應(yīng)該用的是[qiè]的音,不過《陳州糶米》是元代的作品。檢查數(shù)據(jù)沒有看到金之前的作品出現(xiàn)這個字[qiè]的音,所以我們猜測“趄”這個字隨著新的意義的產(chǎn)生,讀音產(chǎn)生了分化。后來這個詞產(chǎn)生了迭韻詞“趔趄”,這個詞在《水滸傳》中就能看到,《水滸傳》第22 回:“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趔趄了,只顧踏去?!辈贿^《水滸傳》是明人的作品,又是后話了。
《廣韻》姥韻,徂古切,《集韻》增入聰徂切,模韻,意義相同,粗糙,粗疏等。在金代的詩韻中該字4 次入平聲,1 次入仄聲;在詞韻中1 次押入平聲;在曲韻中3 次押入仄聲,1 次押的有平也有仄。這同樣體現(xiàn)出因文體不同而讀音取向有所不同的現(xiàn)象,在詩詞等典雅文學(xué)中多讀平聲,在口語俗文學(xué)中則多讀仄聲。如丘處機《修道》(五絕):“無虞粗模”,用的是平聲?!段鲙浿T宮調(diào)》卷2《仙侶調(diào)·臺臺令》:“虜肚粗姥豎麌”,用的是仄聲。《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2《黃鐘宮·快活纏令》:“余魚秀宥粗姥朱虞惡鐸”,在這里則是平仄相葉。
該字形《廣韻》《集韻》無收?!对鲰崱芬秊椤白鳌钡乃左w?!蹲謪R》子賀切,作,從事某種工作或活動;制作,創(chuàng)作等。張相先生《詩詞曲語詞匯釋》解為:“做”猶使也,以應(yīng)用于假設(shè)口氣時為多。如《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1《仙侶調(diào)·尾》:“倘或明日見他時分,把可憎的媚臉飽看了一頓,便做受了這恓惶也正本。”,不過這里的“做”不在韻腳的位置。又如:王喆《惜黃花》:“人須猛醒,人須猛悟。獨不醒,獨不悟,巧機越做?!边@里面的“做”便是“使”的意思。不過“做”在金代的四種文體中大都是與魚模部的字通押。在詞中還有一個特殊的例子:王喆《無夢令》:“倒晧做討道晧灶號”相葉。這里“做”與蕭豪部的字通押?!吨性繇崱钒选白觥弊质杖肓耸捄理崳f明“做”字還有一個蕭豪部的讀音,而金代詞韻的這個用例也證實了這種情況的存在。
《廣韻》兩讀,魚羈切,支韻,崖岸;五佳切,佳韻,高崖?!把隆弊衷诮鸫脑婍嵵谐霈F(xiàn)了17 次,詞中出現(xiàn)了6 次,都是與皆來部相押?!把隆弊衷谔拼畎砖p杜甫﹑白居易的詩中已經(jīng)都押入了麻韻,在敦煌變文中,“崖﹑釵﹑涯”三字已經(jīng)被歸并到家麻部[9]。周祖謨先生也指出在唐五代西北語音系統(tǒng)中“崖﹑涯﹑灑”等字已經(jīng)歸入了麻部[10],。在宋代通語十八部中魯國堯先生把它歸入了家車部[11]。這說明從唐五代開始“崖”字就已經(jīng)歸入了麻部,但是在金代的詩詞用韻中“崖”字都是與皆咍部通押,沒有看到一例與家車部通押的韻例,也沒有與支微部通押的韻例。這是一種比較特別的讀音取向,值得注意。
《說文》“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象人形。古文大,他達(dá)切。凡大之屬皆從大,徒蓋切?!薄稄V韻》兩讀,唐佐切,在面積﹑體積等方面超過所比對象。又徒蓋切,去聲泰韻,同“代”或“待”。如劉處玄《五言絕句頌》(五絕):“輪回生死大,道全通世外。志堅樂清平,松枯性命在”。
《集韻》收錄了“他達(dá)切”的又音,該音在金詞中出現(xiàn)了用例,馬鈺《清心鏡》:“棄家緣﹑路遠(yuǎn)三千,似孤云野鶴(鐸)。有勝心,忒煞大(程度)。”這里“大”與“鶴”通押,“鶴”入聲鐸韻,那么“大”應(yīng)該是入聲“他達(dá)切”?!斑_(dá)”在《中原音韻》中派入了家麻韻,那么這里的“大”的讀音應(yīng)該是現(xiàn)代漢語中“大”[da]讀音的來源。不過雖然該字在《中原音韻》中歌戈﹑皆來﹑家麻三收,但這個字家麻部的讀音在元曲中并沒有體現(xiàn)出來,在李蕊《全元曲用韻研究》中,“大”兩入,入皆來49,入歌戈42 次,但沒有1 次入家麻,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現(xiàn)象。
“篩”字在《廣韻》中屬于止攝脂韻,一種竹名,傳說中的一種異草。在《增韻》的脂韻“篩”的解釋后注明“又皆韻”,查檢“皆韻”,在“篩”字后注明“增入”,這說明這是《增韻》新增加的韻。但是這并不是一個新產(chǎn)生的讀音,《玉篇》收錄了“所街切”的讀音,意為一種竹編帶孔的器具,又可用作動詞,用篩子過濾東西。這樣看來“篩”字的皆韻讀音很早就產(chǎn)生了,只是韻書沒有記錄而已。那么也就不涉及支微部與皆來部的通押了,只是又音的問題。如商道《天凈沙》:“栽開咍篩態(tài)代來咍”相葉?!段鲙浿T宮調(diào)》卷7《道宮·大圣樂》:“海海篩脂懷皆臺腮猜咍白陌”相葉。
《廣韻》所力切,職韻?!吨性繇崱分皇珍浟藦娜肼晛淼慕詠聿可下暤淖x音,這個讀音在金代的諸宮調(diào)中也可以看到,如《劉知遠(yuǎn)諸宮調(diào)》卷12《大石調(diào)·玉翼蟬》:“曬卦改海色職派卦擺蟹怠海凱海百陌篩脂外泰才咍壞怪害泰?!钡乾F(xiàn)代“色”字通用的[sè]的讀音我們并沒有見到用例,在《中原音韻》中這個讀音也沒有收錄。
“揣”字《廣韻》兩讀,止攝止韻,量度,思考,除去;果攝果韻,搖動;《集韻》增加兩讀,止攝脂韻,擊,捶擊;山攝桓韻,通“團”。檢查《增韻》也沒有看到皆來部的讀音,但是《中原音韻》中“揣”已經(jīng)派入皆來部。我們看一下“揣”在金代曲韻中的韻例:《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6《商宮·尾》:“揣來咍”相葉。《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2《正宮·文序子纏》:“解蟹帥至策麥壞怪(掙)揣止白陌海?!毕嗳~。在這兩個韻例里面都是“掙揣”連用,在高文達(dá)《近代漢語詞典》中收錄該詞,意為“盡力爭得,博取”?!稘h語大詞典》解為“努力掙扎”。不管是兩個義項中的哪一個,都不是《廣韻》和《集韻》收錄的義項,所以我們認(rèn)為隨著新的意義的產(chǎn)生,“揣”也產(chǎn)生了新的讀音,而且在這兩個韻例中“揣”都是與皆來部通押,而且無論在金代的詩詞文中還是在最能反映實際語音的曲韻中,都沒有看到“揣”與支微部通押的韻例,所以我們認(rèn)為在金代“揣”已經(jīng)派入了皆來部,而《中原音韻》中“揣”就派入了皆來部,正式承認(rèn)了這種語言事實。
“帥”,《廣韻》收錄了兩個讀音,止攝至韻,將帥;入聲術(shù)韻,佩巾,亦將帥。檢查《增韻》也沒有看到“帥”有皆來部的讀音,而在金代“帥”都是與皆來部相押,沒有與支微部相押的韻例,如:
《劉知遠(yuǎn)諸宮調(diào)》卷12《般涉調(diào)·墻頭花》:“派卦帥至開猜咍在海來咍駭駭凱海”相葉。
《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2《正宮·文序子纏令》:“解蟹帥至壞怪揣紙白陌財咍海海”相葉。
且在《中原音韻》中“帥”已經(jīng)派入了皆來部,因此我們認(rèn)為“帥”字在金代已經(jīng)發(fā)生了語音變化,發(fā)生了從支微部到皆來部的轉(zhuǎn)變,而《中原音韻》中“帥”字歸入皆來部同樣證明了這種事實。
“揣”和“帥”在《廣韻》中屬于止攝的合口韻字,很可能是合口的關(guān)系使它們發(fā)生了特殊的音變,據(jù)魯國堯先生的研究在宋代通語十八部中沒有反映這種現(xiàn)象,在《中原音韻》中這兩個字已經(jīng)派入了皆來部,而金代曲韻就證明這種音變在金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或者說已經(jīng)完成了,因為在支微部的韻例中沒有發(fā)現(xiàn)這兩個字。這同時也反映出在皆來部部分字發(fā)生音變歸入支微部的同時,也有一小部分支微部字像“揣﹑帥”等,也在悄悄發(fā)生音變歸入了皆來部,因此可以說語音的變化并不總是單向的,有時也可能是雙向的互動。
《廣韻》《集韻》無收?!豆沤耥崟e要》慁韻,土困切,凋萎,脫衣等。如王寄《點絳唇》:“陣震褪慁問問潤稕噴魂困慁暈問”相葉。這個字慁韻的讀音和脫衣的義項在現(xiàn)代漢語中仍然使用,不過表示顏色消失或者減淡的義項使用了[tuì]的讀音,這個讀音和用法在金代諸宮調(diào)中可以看到,如《劉知遠(yuǎn)諸宮調(diào)》卷12《大石調(diào)·玉翼蟬》:“禮薺猊齊水旨昔系霽對隊紙杯灰里止癡之褪隊肌脂(奇支)支低齊息職婿霽”相葉。從這里我們可以知道至少在金代,“褪”字[tuì]的現(xiàn)代讀音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
《廣韻》于絞切,上聲巧韻,折,折斷,平聲無收?!都崱肥珍浧铰?,于交切,平聲肴韻,固執(zhí),倔強;紐,擰;扭曲,彎曲。如馬鈺《清心鏡》:“李先生,忒執(zhí)拗。全真堂下,最難訓(xùn)教?!鼻身嵉淖x音和義項現(xiàn)在仍在使用。不過肴韻的義項和讀音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讀成了[niù],《洪武正韻箋》收錄了“乙六切”的讀音,大概就是“拗”字現(xiàn)代漢語中[niù]音的來源,不過在金代詩﹑詞﹑文﹑曲的用韻中我們沒有看到韻例。
該字形《廣韻》無收,不過《廣韻》收錄了“鳥”字,都了切,筱韻,并釋義為人畜雄性生殖器?!皩拧碑?dāng)為“鳥”的俗體?!蹲謪R》收錄了此字形:“丁了切,男性外生殖器,罵人的話。”這個讀音和義項在金代諸宮調(diào)中能夠看到用例,如《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8《黃鐘宮·黃鶯兒》:“休廝合造,恁兩個死后不爭,怎結(jié)末這禿屌”。
“攢”作“積聚”的意義講,《廣韻》收入在玩切,去聲換韻;《集韻》增入子罕切,旱韻;《五音集韻》增入徂玩切,都讀作去聲。該字在金詩中出現(xiàn)17次,全部押的是平聲;在詞中出現(xiàn)2 次,1 次押的是平聲,1 次押的是仄聲。如王處一《贈鄧先生》(七絕)“團桓安寒?dāng)€”相葉。又如王丹桂《金鼎一溪云》“攢端桓般桓?!边@說明在金代“攢”的讀音取向是多讀作平聲,去聲很少。檢查《增韻》發(fā)現(xiàn)增入了該字平聲的讀音“徂官切”,也是“聚集”之義。在《中原音韻》中該字即被收入了桓歡韻的平聲。
《廣韻》虞韻人朱切,無山攝的讀音?!都崱贰对鲰崱肥珍浟硪粋€讀音,奴亂切,同“愞”,意義也相同。《洪武正韻箋》收錄了四個讀音,人余切,魚韻;乳兗切,銑韻;奴亂切,翰韻;乃個切,個韻。在金代詩詞文曲的用韻中,我們只見到了該字山攝的讀音。如王寂《丙申,故人李子安之子翊來見》(五古):“絆緩懦換”相葉。
《廣韻》莫半切,去聲換韻,平聲無收,《集韻》元韻謨官切,水無涯際貌;長貌,遼遠(yuǎn)貌等。該字在金代的詩韻中出現(xiàn)16 次,都是與平聲相押;在詞韻中出現(xiàn)6 次,4 次與平聲通押,2 次與去聲通押;在文韻中2 次押平聲;諸宮調(diào)中出現(xiàn)了1 次,難判平去。因此從“漫”的讀音取向來說,在金代的有韻材料中多用平聲。如段成己《送山人李生湛然之燕》(七律):“寒彈寒驩桓漫安寒”又如元好問《寄欽用》(七律):“盤桓漫寒寒官桓難寒”相葉。
該字形《韻書》無收,《漢語大字典》收錄,色彩鮮麗;放浪等。如馬鈺《巫山一段云》:“正看瓊花爛熳。驀地青衣叫喚”相葉。(色彩鮮麗)《廣韻》收錄“漫”,莫半切,去聲換韻,平聲無收,《集韻》元韻謨官切,水無涯際貌等。如司馬樸《雪霽同韓公度……》(五排):“一氣轉(zhuǎn)浩渺,萬里皆彌漫”(水涯際貌)。和火有關(guān),寫作“熳”,和水有關(guān),寫作“漫”,臧克和先生在《中古漢字流變》[12]中認(rèn)為“慢蔓漫”為同源分化,那么“熳”應(yīng)該也是它們同源分化產(chǎn)生的字之一。
《廣韻》兩讀,如林切,相信;又如甚切,上聲寢韻,思念,念及;此,這;怎,怎么等。這個字在金代詞韻中也出現(xiàn)了用例,如王喆《西江月》:“養(yǎng)甲爭如養(yǎng)性,修身爭似修心。從來作做到如今,每日勞勞圖甚?她把幽微搜索,便將玄理思尋。交君稍悟水中金,不肯荒郊做恁。”這首詞分上下兩闋,兩闋的平仄也應(yīng)該是對應(yīng)的,上闋“甚”是仄聲字,那么對應(yīng)位置的“恁”也應(yīng)該是仄聲字,所以“恁”應(yīng)該取的是后一個讀音的意義,表示“這﹑此”?!吨性繇崱肥珍浟诉@個字,不過標(biāo)明是“影母字”。這個意義現(xiàn)在在魯西南方言的西魯片仍然存在,表示這么,這樣,那么,那樣,但是讀音已經(jīng)變成了[nèn]。
韻書無收,《漢語大字典》收錄,音[rǎng],大聲喊叫;吵鬧;責(zé)備,訓(xùn)斥。如馬鈺《清心鏡》:“被妻男逼得,有如心恙。競利名﹑來往奔波,忒勞嚷勞嚷。”嚷(吵鬧)字在魏慧斌《宋詞用韻研究》中的韻譜中沒有出現(xiàn),在《中原音韻》也沒有收錄,在李蕊《全元曲用韻研究》中出現(xiàn)了2 次,收在了養(yǎng)韻。
《廣韻》漾韻,巫放切,平聲無收。《集韻》增加平聲陽韻,武方切,意義相同,義為忘記,遺失,遺漏。在全金詩里面這個詞用了89 次,其中87 次押平聲,2 次押去聲;在金詞中出現(xiàn)了32 次,其中30次押平聲,2 次押去聲;在文韻中出現(xiàn)了13 次,全部押平聲。這反映出該字在金代的用音取向是多用平聲,去聲少用。如劉處玄《上敬奉三教》:忘鄉(xiāng)陽。又如馬鈺《滿庭芳》:“梁陽當(dāng)唐揚陽芒唐忘陽璋香芳陽”相葉。而在劉曉南先生的《宋代閩音考》里面“忘”也同樣存在這種現(xiàn)象,在宋代閩人的詩里,該字入韻76 次,全部押平聲,無一押去聲,表現(xiàn)得更為純粹。在魏慧斌《宋詞用韻研究》中也是同樣的情況,“忘”入韻76 次,多數(shù)押入平聲韻。這顯示出在宋金兩代,“忘”都有多讀平聲的讀音取向。在《中原音韻》中,該字收錄平去兩讀,但是在李蕊《全元曲用韻研究》中,該字收入了去聲漾韻,平聲無收,我們猜測在元朝的時候,“忘”的讀音取向應(yīng)該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廣韻》三讀,桑經(jīng)切,平聲青韻,又蘇挺切,蘇佞切,酒醒后恢復(fù)常態(tài),睡眠狀態(tài)結(jié)束,由昏迷變?yōu)榍逍?,明白事理,明顯。在金代的詩韻中該字出現(xiàn)了31 次,其中2
8 次押平聲,3 次押仄聲;在詞韻中7 次押平聲,6 次押仄聲;在文韻中6 次押平聲。從“醒”平仄讀音的用例,我們可以觀察到,在金代的韻文中,“醒”也同樣是多用平聲,仄聲少用。如段成己《醒心亭》(七律):“泠醒經(jīng)靈聽青”相葉。又如趙元《丙子夏臥病,汗后有作》(七律):“靈零醒翎瓶青”相葉。而在古體詩中都押仄聲。如曹昶《清涼山》(七古):“猛梗醒迥領(lǐng)靜景?!毕嗳~。又如趙秉文《和淵明飲酒》(五排)“境梗醒迥領(lǐng)穎靜炳?!毕嗳~。在詞中則有平有仄,如王喆《無調(diào)名》“醒青驚明平庚程清?!蓖鯁础队宙i門》:“聽徑醒迥定徑影梗瑩靜命映”則是與仄聲相葉。
在魏慧斌《宋詞用韻研究》,該字全部收入了“徑韻”,平聲無收。在《中原音韻》中該字平上兩收,但是在李蕊《全元曲用韻研究》中,該字只收入了迥韻,平聲無收[13]。
《廣韻》兩讀,永兵切,庚韻,又烏定切,徑韻,意義相同,玉色光潔,物體光潔﹑明亮;明白,覺悟;琢磨等。該字在全金詩中出現(xiàn)了10 次,其中5 次押平聲,5 次押仄聲;詞韻中該字出現(xiàn)26 次,全部押入去聲;文韻中出現(xiàn)1 次,押入平聲;曲韻中出現(xiàn)1 次,與之通押的字有平也有仄。因此從韻例我們可以看出,在金代,“瑩”的讀音取向是多押仄聲,平聲少用。如趙秉文《汝甕酒尊》(五律):“醽寧青瑩庚扃青”是平聲相葉。又如王丹桂《喜遷鶯》:“瑩庚穩(wěn)混影梗。”又如王喆《驀山溪》:“定徑請勁證證圣凈勁瑩徑”是仄聲相葉。又如《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3《仙侶調(diào)·戀香衾》:“鏡映瑩巾真韻問影梗領(lǐng)靜稱證整靜凈勁穩(wěn)混騁靜行庚分文”則是平仄相葉。在魏慧斌《宋詞用韻研究》中,該字收入了徑韻,平聲無收。在《中原音韻》中,該字被收入東鐘和庚清韻的去聲。但是在李蕊《全元曲用韻研究》,“瑩”只收入了庚韻,東鐘和庚清韻的去聲均無收,這是實際用韻與韻書之間的不同,大概在元代的實際讀音中“瑩”的讀音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
《說文》只見“曳”字,弋勢切,申也,牽也,引也?!稄V韻》兩讀,余世切,羊列切,入聲薛韻,同“曳”;揣帶;劃船的短槳。在金代的詞韻里面用的也是入聲韻,如王喆《惜芳時》:“凈清便把虛空拽。待問你不生不滅。答言功行須交徹。有真師﹑分明來接。”這里“拽﹑滅﹑徹﹑接”相押,“滅﹑徹﹑接”在金代通語中屬于車遮部,那么“拽”也應(yīng)該屬于車遮部。它現(xiàn)代的另一個讀音[zhuài]沒有看到用例。
總之,在各個時期的語音研究中,個別字音也是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因為它可以從一個側(cè)面折射出語音的變化,為研究語音演變提高重要的信息。這里對在金代的韻文中出現(xiàn)的29 個韻腳字進行了討論,發(fā)現(xiàn)了一些金代很特殊的用韻現(xiàn)象,比如“崖”字周祖謨先生認(rèn)為在唐五代已經(jīng)歸入了家麻部,可是在金代的用韻中,這個字全部用例都是與皆來部通押,沒有一個與家麻通押的韻例,表現(xiàn)了金代特殊的讀音取向。發(fā)現(xiàn)了一些特殊的音變,比如“揣”“帥”本來是止攝的字,可是在金代的用韻中它們?nèi)垦喝肓私詠聿?,而在《中原音韻》中這兩個字也歸入了皆來部,而金代的韻例則說明在金代這種音變已經(jīng)出現(xiàn)甚至已經(jīng)完成。這同樣也說明語音的演變有時候不是單方向的,有時是雙向的互動。同時也有一些字出現(xiàn)了新的讀音,比如“那”出現(xiàn)家麻部的讀音,“褪”出現(xiàn)新的讀音[tuì]。另外還有一些新字出現(xiàn),比如“嚷”“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