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勤先生先后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組長、首席科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文明研究中心主任,清華大學文科高等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文字博物館館長等。我長期在上海從事新聞出版工作,兩地相隔,可專業(yè)愛好相同心相連。他知識淵博,待人厚道,熱心助人,在共同主編《細講中國歷史叢書》過程中,對我的教誨良多。
李學勤先生多次建議我組織編纂大眾化的中國歷史通俗讀物
在長期往來交流中,李學勤先生總會提到史學“通俗化”話題,認為史學工作者的天職就在于把所認識、所了解的歷史知識通俗地告訴大眾。李先生不止一次講了司馬遷在通俗上下了很大功夫,是通俗中國歷史的典范,在引經(jīng)據(jù)典自然離不開《尚書》,而他本人曾受學于《尚書》博士孔安國,親得古文《尚書》之學的傳授,然而他在引用《尚書》時,對于古奧費解的字詞,都采用意義相同的字來代替,這應該說是在“通俗化”方面的重要創(chuàng)意。另外,司馬遷還盡力將史事敘述情節(jié)化,使之活現(xiàn)于讀者眼前,無愧于歷史家的大手筆,這些,都是后人需要學習的。
遵照李先生的教誨和期望,我做了一些通俗化的編纂工作。從上海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崗位上退下來不久,我受聘為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我知道李先生是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常常求教于他。如《新四軍女兵》撰稿事宜,我去北京出差時拜訪了李學勤先生。他聽了此次北京之行的目的,便半開玩笑地說:“你從古代史轉(zhuǎn)到近代史了。戰(zhàn)線拉得好大??!”我連忙解釋說:“沒有轉(zhuǎn)行,這僅是一次短期打雜?!彪S后,他建議我繼續(xù)在中國歷史知識的普及方面做些工作。李先生說,20世紀50年代,吳晗以史學界權(quán)威和北京市副市長的身份,向?qū)W界提出寫一點通俗文章、通俗讀物。他不僅撰文提倡,還親自主編影響很大的《中國歷史小叢書》,其成功之道在于叢書通俗易懂。緊接著他說道:“你是否能從新的角度,來編撰一部通俗中國歷史?”雖是征詢的口吻,其實這是一篇好大的命題作文,我馬上搖頭說:“無能為力,也無從著手!”李先生又坦誠地說:“不是要你自己單槍匹馬地撰寫,而是組織一批學者來編撰。你來當主編?!蔽疫€是搖頭說:“不行!不行!”此時,李先生見我畏首畏尾、不愿接受,便當面勉勵我,說我有三個方面優(yōu)勢:一則沒有擱下中國古代史的專業(yè);二則長期在出版社總編輯崗位上,熟悉作者,也了解讀者,有一定的市場感;三是記者出身,文筆流暢,擅長寫通俗文章。我連忙回敬道:“這些都是先生鼓勵的話語,其實難副啊!”他說:“這是實在話,通俗方面你比我強!”隨即從書架上抽出厚厚的《中國古史尋證》一書,這是10多年前我們合作撰寫的對話錄,他說:“你能夠把古代史,特別是把先秦史,用對話形式表達出來,實在不容易。這是我的真心話。我把我的想法寫進了這本書的序言,你可以翻開來看看?!蔽覜]有當即去翻書,因我記得李先生在序言里的內(nèi)容,序言是這樣寫道:“這本對話錄難編,首先是由我個人所從事的學科本身的性質(zhì)所決定的。這方面的研究,可說十分專業(yè),如何把有關(guān)的問題與觀點通俗化,像翻譯佶屈聱牙的語言一樣,變成大家有興趣的敘說,真是談何容易,可郭先生做到了?!边@種勉勵,更密切了我們之間的交流與對話。這次談話的主題還是要我編撰通俗的中國歷史的建議,最后他又鄭重其事地說:“這是我長期對你的建議和期望?!闭f到這里,讓我的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的確,早在上世紀80年代他就提出建議了。1980年10月9日《文匯報》刊發(fā)了我采訪報道李學勤先生研究成果的通訊(題為《新合璧傳》)后,他打電話來鼓勵說:“你擅于把古代歷史通俗化,可以繼續(xù)作這方面的文章?!痹诶钕壬笇拢局断惹刂T子宣傳思想論稿》出版后,他又來電勉勵我繼續(xù)寫下去,并建議分先秦卷、秦漢魏晉南北朝卷、隋唐五代卷、元宋卷和明清卷五冊構(gòu)成《中國宣傳史》,可把《先秦諸子宣傳思想論稿》改為先秦卷。這是一部專題性中國通史,雖然沒有完成,可我們的來往與交流更多了。
2007年8月秦陵兵馬俑博物館為拙著《秦陵地宮猜想》舉行了盛大的新聞發(fā)布會,有50余家媒體記者參與并作了報道。李先生后來見面時真誠地對我說:“有學術(shù)性又有引起廣大讀者閱讀的趣味性,這也是普及歷史知識的好形式,這是我為你著寫序言和博物館舉行座談會的緣由,希望繼續(xù)做中國歷史的普及工作。建議編撰一部通俗、面向大眾的中國歷史。”
李先生多次的建議,雖然沒有著手,但耿耿于心,總期待高師指點和時間的允許。正值此時,我們都是文史研究館館員,盡管有中央和地方之別,可專業(yè)相通,心相連。這次的交流,李先生明確要我將編撰一部通俗的中國通史的長期醞釀提出一個具體編纂方案,如身體可行他會支持我的編纂工作。這給我極大的鼓舞和驅(qū)策。
與先生共同主編,以解決“只知中國歷史的下半身,而不曉上半身”的怪象
李學勤先生進一步建議,讓我進文史研究館后有個發(fā)揮余熱的方向。在多次書信、電話交流后,我初步擬定書名為《細講中國歷史叢書》的編撰方案,先對編纂的宗旨、意義以及特點作了重新認識和設計,旨在對中國歷史做些通俗化工作。同事知道后勸我說:“這類圖書太多了,沒有市場的,不要做重復工作?!庇械倪€說:“主編圖書也是做為他人作嫁衣裳之類的事,你著有《秦始皇大傳》《隋煬帝大傳》,還是繼續(xù)著‘帝王大傳為好?!焙糜严鄤?,言之有理,但編撰一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的歷史讀物,既是李學勤先生對我的多次建議,也是我個人的多年心愿。我與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張海英、馮賢亮等作者商討時,講了弘揚中華文化、撥亂反正以及圖書市場的需要,特別是隨著電腦、手機、微信等全媒體的普及,需要“微知識”,也包括歷史知識,而這方面具有學術(shù)含量的通俗讀物太缺少了。他們很支持我提出的設想以及編纂方案。
征詢學界后,再向李學勤先生正式報告,他看了方案后贊不絕口,他說道:“社會大眾需要歷史,歷史學者自當面向大眾,近些年我在不同場合屢次說過,歷史雖不能吃,也不能穿,似乎與國計民生渺不相關(guān),實際卻是社會大眾的一種不可缺少的精神需求……人們不能只想到自己,還總會考慮到我們的國家和民族,這就更應該了解歷史?!彼膭钗抑骶?,并表示他可以在北京物色幾位作者。在我送去的報告上批了“設想很好,不任主編” 八個字。我又去電話再次邀請說“叢書主編非您莫屬”,他態(tài)度很誠懇,但還是謝絕任主編的邀請,他說:“我不任主編,但我可以支持你的工作,譬如提供某些文物圖片、審讀某些章節(jié),還可以在北京物色作者?!?/p>
過了半年,我又專事去北京,向他匯報編撰工作,我說:“編撰工作目前進展順利,唯缺一位有影響力的主編。我們誠懇邀請李先生出任叢書主編?!彼敿粗x絕道:“實因身體欠佳、工作繁忙等各種因素,不能允諾擔任主編。”我進一步懇請他出任主編,李先生如此說:“設想是你的,工作你在做,我掛個名譽是掠人之美,實際參與我又沒有時間,現(xiàn)在忙得要死,實在抱歉?!?/p>
提及不該“掠人之美”,倒是給我們一個提醒,我又以此話回敬李先生說:“叢書的諸多設想,含先秦分夏、商、周、春秋、戰(zhàn)國五冊撰寫的方案,以解決‘只知中國歷史的下半身,而不曉上半身的怪象,都是先生的主意。不少文物圖也是先生選用提供的。”再說,我們多年醞釀的編纂構(gòu)想,其中有不少是先生的思想,現(xiàn)概括為“六個突破”:突破“階級斗爭為綱”和“殘酷戰(zhàn)爭”描寫的局限,注重于階層、民族以及世界各國之間的友好交融和交流的記述;突破“唯帝王將相”和“否帝王將相”兩個極端的局限,注重于客觀反映領(lǐng)袖人物的歷史作用以及“厚生”“民本”思想的弘揚;突破長期分裂歷史的局限,注重闡述統(tǒng)一始終是主流,分裂無論有多嚴重,最終都會重新走向統(tǒng)一;突破中原文化中心論的局限,注重全面介紹中華文化的多元性;突破歷朝官方(修史)文獻的局限,注重正、野史兼用,神話傳說等口述歷史與文物文獻并行;突破單一文字表述的局限,注重圖文并茂,以考古文物圖表佐證歷史。
對此,李學勤先生看了甚為高興,說:“這六個突破,就有了創(chuàng)新,亦為客觀,其生命力就強?!痹谖覀冊偃龖┱埾?,最后同意主編,但沒有在合同上簽名。我們明白,李先生是嚴謹?shù)膶W者,不圖虛名,再說,文稿尚未全部審讀。他說:“主者,柱也。要當主編就得干實事,真正負起責任?!庇谑牵覀兿葘⑾惹匚鍍缘膱D文合成編為樣書稿,送他審閱。他仔細審后,認為很好,好在通俗有據(jù),圖文并茂,好在對先秦歷史作了細講。最后同意與我共同主編。令我特別感佩的是,李先生學事鞅掌,除了與我一起謀劃編撰設想方案外,還撥冗通讀了全稿,對篇章結(jié)構(gòu)、若干標題的確定以及文物圖的選擇,都作了精到的推敲和修改。
李先生在“叢書”的序言中將編纂的過程也作了敘述,認為,“這套叢書的編寫,貫穿了兩條原則:就書的性質(zhì)和對象來說,是‘面向大眾;就書的體裁與風格而言,是‘通俗化”。
我與李先生共同主編,同一批平均年齡不到40歲的年輕博士和教授先后費時7年合作編纂12卷《細講中國歷史叢書》,出版后受到良好的反映,2015年12月被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入選首屆向全國推薦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普及圖書以及上海社科圖書一等獎。這給予我們極大的慰勉。李學勤謙遜地說,這套叢書“本身正是史學研究成果大眾化的成功嘗試”,也是“老中青傳幫帶的好榜樣”。也正是說明“史學工作者的天職在于把所認識的歷史通俗地告訴大眾”。
高度評價:是著名學者和出版名家結(jié)合,館際聯(lián)手和館員聯(lián)合
圖書出版后,李學勤先生建議在上海、北京召開新聞發(fā)布會,以擴大影響。李先生表示在北京的座談會,他會出席。可因李先生公事繁忙,會議的日期一改再改,先后變更五次。當選定2015年5月25日下午時,李先生又因當天下午有外事活動,常說“外事無小事”,怎么辦?又要改期了。此時李先生說:“不能再改了,多變要失信,學術(shù)活動也是無小事?!甭犝f中央文史研究館馮遠副館長也將參加座談會,兩事相較之后,李先生認為外事活動可改期,學術(shù)活動不能再改了。這天下午兩點,準時在清華大學甲所會議室舉行。會議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副館長沈飛德主持。
李學勤先生是與會代表的長者,又是“叢書”的主編,李先生首先發(fā)言,他說,“叢書”中有我寫的一篇序言。序言已經(jīng)講了這套“叢書”的策劃、醞釀的過程,為什么我在序里要說明這一點呢?這是因為這套“叢書”如有值得稱許的成績的話,主要應該歸功于郭志坤先生。因為是他首先提議的,同我反復地進行長期醞釀、共同商討而定的。他謙遜地說:“我也貢獻的一點個人的力量。如果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和有待改善的空間,責任主要在我?!彼€講,今天的座談會是不同尋常的,一個學科、一個學術(shù)工作要經(jīng)歷一系列的鏈環(huán),今天這套“叢書”在這兒算是完整結(jié)束了。研究學術(shù)工作從接手題目確定一個課題開始,進行復雜的長時間的研究工作,把它寫成文章、寫成書。最后總要編輯出版。他在座談會上滿懷激情地說:“如果沒有編輯出版這個環(huán)節(jié),這個工作就是沒有完成的。沒有出版界給我們提供幫助,繼續(xù)我們的工作,我們就不能跟公眾見面,也就是學術(shù)工作沒有盡到義務和責任。因為我們的工作就是要通過編輯出版呈現(xiàn)給公眾?!痹跁希€回答了這樣一個問題——有人問我這套“叢書”里面,為什么先秦那個時代的內(nèi)容那么多?我想,因為先秦這段時期的專業(yè)性特別強,特別需要細說、細講。從整個中國歷史來說,五千年的文明史,先秦時期占了兩千多年,所以就要寫得多一點,更需要把我們多年以來的考古學、歷史學的研究成果告訴大家。
緊接著是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馮遠先生的發(fā)言。本來馮副館長說一定要來參加,后因臨時有事不能前來參加。但他準備了在會上的講話稿,后請中央研究館文史司的許副司長代表馮副館長宣讀了。馮副館長的發(fā)言對我們兩位共同主編這套“叢書”,予以高度肯定,他認為從會議的主題可以看出這次會議的主辦方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和上海人民出版社著眼于《細講中國歷史叢書》,但又不局限于這套“叢書”,而是將重點放在了“史學研究大眾化”這一重要主題上,對文史研究館系統(tǒng)來說,這當然是我們要著力討論的問題。馮遠副館長說:“這套叢書與我們文史研究館系統(tǒng)有著明顯的淵源。兩位主編中,李學勤先生是中央文史研究館的館員,郭志坤先生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的館員,這套書的主編不僅如出版社所說的是著名學者和著名出版家的結(jié)合,而且是文史館館際的聯(lián)手和文史館館員的聯(lián)合,一定程度上表明了文史館系統(tǒng)強大的學術(shù)力量。兩位主編都年過古稀,但他們還和這批平均年齡不到40歲的年輕博士和教授一起孜孜不倦、日夜兼程,為編纂好這套叢書而拼搏,這種精神可敬可佩!”馮遠副館長的講話,給我們以極大的鼓舞。我和李學勤先生在回顧編撰這套“叢書” 的過程時,深深地感到,作為文史工作者應該著力于引導大眾讀者從中華文明史中,汲取中國歷史的非凡智慧,繼承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并互相鼓勵繼續(xù)努力。
2018年9月9日,我在給李先生電話中報告正在撰寫《成語里的中國通史》時,他高興地說:“老朋友,又在創(chuàng)新,中國成語是對中國歷史的記憶,一聽題目就知道這是通俗中國歷史的好書?!贝藭r的話不多,畫龍點睛的金句給我的激勵極大,原想進一步得到李先生的指點,不料2019年2月24日,先生離我們而去。每想至此,心如刀割,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