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0)
《浮世畫家》出版于1986年,是石黑一雄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與第一部作品《遠山淡影》一樣,作者將小說的故事背景設置在他的故鄉(xiāng)日本。小說以第一人稱的口吻,記敘了主人公小野增二從1948年10月到1950年6月期間的四篇日記,講述了一位退休的畫家對二戰(zhàn)前后關于工作、生活、家人、信仰等的回憶,主要探討了日本的普通民眾在戰(zhàn)爭期間的責任問題。其中涉及大量富有隱喻意義的建筑空間,包括杉村明別墅、竹田大師的公司、毛利先生的別墅、松田的別墅、左右宮酒館、川上夫人酒館等,這些空間承載著小野的身份轉換、職業(yè)追求、心情沉淀和人生選擇。小說通過小野的回憶,將這些空間在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的狀況做了對比,不僅再現(xiàn)了日本普通民眾在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的情緒變化,也完成了對日本帝國形象的建構和解構。以往學者對《浮世畫家》中的建筑意象、空間類型也有過關注,主要將空間意象與主人公的心理情感、身份認同相聯(lián)系,從空間與人物的歸屬感和焦慮意識來論述主人公人生的悲劇性。本文在前輩學者論述的基礎之上,將《浮世畫家》中的空間變遷與帝國批判結合起來,論述空間折射出來的個人的人生命運及其背后的帝國意識的建構與崩塌,由此探討作品更深層次的思想意蘊。
建筑空間擁有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功能,很大程度上也能彰顯人在某一時期的思想傾向、社會關系和價值選擇?!陡∈喇嫾摇访枥L小野的住所空間、工作空間和娛樂空間,分別展現(xiàn)了他的身份地位、職業(yè)追求和社會關系。從小說對這些空間的描寫和人物在空間下的活動,可以看出在日本戰(zhàn)敗前,小野在人生之路上不斷攀升,他居住的房屋、不斷變更的工作環(huán)境以及談笑風生的酒館都在塑造小野這個“帝國英雄”的形象。
住所空間很多時候是主人身份地位的表征,文章一開篇就對杉村明別墅的地理環(huán)境進行了一番細致的描寫,環(huán)境清幽的小山里赫然立著一幢裝修精美的別墅,它擁有雪松大門、枝繁葉茂的庭院、琉璃瓦的屋頂、精致的雕梁畫棟,在周圍房子的襯托下顯得“鶴立雞群”?!翱臻g雖然表現(xiàn)為客觀的,看來是中性的、非政治的,但就其本質來說,空間是政治性的空間,特別是城市空間強烈的表現(xiàn)出政治經(jīng)濟的痕跡,富麗堂皇的別墅和低矮破舊的貧民窟所形成的的鮮明對比無聲的彰顯了階級的對立。”[1]這樣一座闊氣精致又格調高雅的別墅就是小野的住所,它的前主人杉村明曾是城里最德高望重的人,而小野獲得這所別墅的方式也在暗示他當時擁有極高的身份地位。杉村明別墅的轉讓不以金錢多寡為考量,而是一場信譽拍賣,杉村家族對四位買主的背景和信譽展開了細致的調查,最終同意把房子賣給小野。杉村家族甚至在賣出去很久之后還時不時盤問小野是否對房屋進行了改造,甚至直接進入家里關切屋子,他們的調查行為引起了小野夫人的不滿。對于這一切,小野也有些不滿,但他在住進房屋之后還是樂意接受。小野對這所房屋的喜愛溢于言表,“它外表壯觀、盛氣凌人,里面確實精心挑選的色彩柔和的天然木料,我們住在里面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座房子特別有助于放松心情,安享寧靜?!盵2]5小野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理由欣然入住新屋,而更大的原因在于這所豪宅完全能夠彰顯他當時尊貴的身份地位?!安┪镳^理事會的富豪、摩天大廈的建造者和豪華私邸的主人,建筑對于這些最為自負的個人施加著恒久不變的魅力,引誘他們不顧一切的利用建筑來炫耀自己”[3]285對小野來說,豪宅是權力和榮譽的象征。小野住進杉村明別墅大約是1933年,那時正是二戰(zhàn)最激烈之際,也是為日本軍國主義搖旗吶喊的小野聲望最高之時,入住這所豪宅對小野來說是“錦上添花”,也是建構“帝國英雄”形象的重要支撐,這所豪宅成為了小野宣揚個人身份的利器。
小野增二作為畫家的職業(yè)追求和空間轉移是同步的,他的職業(yè)路徑跟隨著他的選擇一步步攀升。小野畫家生涯的起步在竹田大師的工作室,這個工作室位于一家飯店的樓上,狹小而擁擠“屋子從這頭到那頭都是窗戶,本應該使我們有充足的光線作畫,可是不知怎的,照進來的一道道陽光總是太刺眼,屋里看上去像一個船艙一樣”[2]80,加之竹田大師工作室主要畫的是以量取勝的商業(yè)畫,工作邀約不斷,小野等人經(jīng)常通宵達旦創(chuàng)作,整日精疲力竭。小野對這種工作環(huán)境和工作模式非常不滿意,他認為這些不在意細節(jié)和風格只追求速度和數(shù)量的商業(yè)畫會對他的天賦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所以他很快就離開了竹田大師工作室,拜在毛利先生門下做學生。小野帶著雄心壯志做出了第二次的職業(yè)選擇,進入了毛利先生的別墅。那里住著一群藝術家,他們會為了一幅新作爭論好幾天,也會在夜晚歌舞升平、尋歡作樂。毛利先生屬于當時流行的“浮世繪畫派”,畫作充斥著消遣娛樂的風格,這與小野的職業(yè)追求是相背的。于是小野做出了第三次職業(yè)選擇,在松田先生的鼓舞下,小野開始創(chuàng)作帶有政治色彩的畫作,此時的職業(yè)選擇和理想傾向才與小野的雄心壯志相符合。松田與小野的對話還出現(xiàn)了極為激進的言論:“我們應該打造一個像英國和法國那樣強大而富有的帝國。我們必須利用我們的力量向外擴張。時機已到,日本應該在世界列強中占領它應得的位置?!盵2]218此時,日本人的野心表露無遺。小野作為一位畫家,或許沒有實際地參與戰(zhàn)爭,但他卻用藝術的方式為戰(zhàn)爭鼓吹號角。他不再是唯唯諾諾的學生,而是成為別人德高望重的老師,在鼓吹軍國主義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甚至成為了國務院的藝術委員。戰(zhàn)爭幫小野實現(xiàn)了他的雄心壯志,完成了身份轉換,也滿足了他的虛榮心。那時的小野為帝國主義、軍國主義搖旗吶喊,濃縮著許多日本普通民眾的身影。藝術家或者普通人在職業(yè)追求和人生價值的選擇上受到帝國主義的蒙騙,爭著為戰(zhàn)爭做貢獻,他們被奉為“帝國英雄”,也借由戰(zhàn)爭在自己的人生路上攀上高峰。
被小野描述為“逍遙地”的酒館就是藝術家小野的娛樂空間,最為典型的就是左右宮酒館。小野在左右宮酒館的改造上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當時正值小野事業(yè)的高峰期,而小野提出酒館改造后的主題為“頌揚當今日本正在涌現(xiàn)的愛國精神”[2]77,并且還打算將酒館作為畫家和藝術家的聚集地,只接收與這種精神相符合的客人。亨利·列斐伏爾認為“空間和空間的政治組織表現(xiàn)了各種社會關系,同時也會反過來作用于這些社會關系”[4]27。人物的身份和社會關系賦予空間以階級性,同時使空間具有排他性,以促進利己的社會關系交往。酒館開張之后燈火通明,裝修風格顯現(xiàn)出強烈的軍國主義色彩,老板還給作為功臣的小野一張專屬的桌子。左右宮就成了小野和他的學生聚會的地方,他們談論的也多是“愛國精神”,這個酒館里的人都以自己是“帝國精英”而引以為傲。小野的學生還以左右宮為背景做出一副凸顯愛國主義精神的畫作,他們在這片逍遙地以膨脹的“愛國熱情”鼓吹戰(zhàn)爭,鼓吹侵略。小野很反感曾經(jīng)的老師毛利先生對學生的控制,可是后來他做老師的時候,卻做得比毛利先生更甚,小野在左右宮時期的學生黑田因違背了軍國主義的理想,被小野參告關進監(jiān)獄受盡折磨。??轮赋觯骸耙粋€建筑物應該能改造人:對居住者發(fā)生作用,有助于控制他們的行為,便于對他們恰當?shù)匕l(fā)揮權力的影響,有助于了解他們,改變他們?!盵5]195空間也是權力場,每個人被安排在特定的等級中,長期被操縱和監(jiān)視著。曾經(jīng),毛利先生的別墅是個權力場,現(xiàn)在的左右宮酒館依然如此。當時身居高位的小野一手將普通的“山形酒館”改造成軍國主義聚集地“左右宮酒館”,利用自己的權力占有空間、宣揚戰(zhàn)爭,他把左右宮變成權力的符號,又在每次的聚會活動中將這種權力加固。
戰(zhàn)敗后的日本,像被一盆冰水潑過的炎熱大地,遍布著消沉又不甘心的靈魂。那些為軍國主義吶喊的民眾,一時間無法接受被快速冷卻的落寞,心中還殘存著重回帝國的火苗,陷入自我欺騙的怪圈,還以為自己一直堅守著正義。很長一段時間里,小野為了小女兒仙子的婚事心焦不已,此時大女兒節(jié)子卻暗示到,仙子被退婚的根源在于父親曾經(jīng)在戰(zhàn)爭期間所犯的錯誤,因此她建議父親在相親對象展開調查前必須做好“預防措施”。小野開始對過去進行反思,但在這個反思的過程中,他依然堅信自己曾經(jīng)做的都是正確的事。那些曾經(jīng)代表小野高貴身份地位的住所空間、工作空間和娛樂空間一個個破敗,小野懷念的繁華時光一去不復返,他所渴望建立的“帝國”也隨著空間的破敗逐漸倒塌。
到處都留下了戰(zhàn)爭的痕跡,杉村明別墅多有幾處破損,“我未能阻擋的蛛網(wǎng)和霉斑,以及天花板上大大的裂縫,只用防水帆布蓋著,遮擋天空。有時,天剛亮,我拉開紗門,發(fā)現(xiàn)一道道絢麗的陽光透過防水帆布照射下來,映出懸在空氣中的塵霧,就好像天花板是剛剛塌下來的一般”[2]7。雖盡力修繕,但已然回不去曾經(jīng),可是小野還在像守護自己的尊嚴一樣地守護這座豪宅。戰(zhàn)后的小野飽嘗物是人非的落寞,戰(zhàn)爭不僅僅使小野失去了名譽和身份地位,更重要的是,它奪走了小野的妻子和兒子,小野的兒子健二在侵華戰(zhàn)爭中死于戰(zhàn)場,這件事給了小野很大的打擊,他的內心也一直在回避這件事。小野的大女兒節(jié)子早已出嫁,小女兒仙子與大郎成親之后,住進了富有“現(xiàn)代”色彩的公寓,雖然在小野看來它狹小又不隔音,但仙子特別開心,反而對從小長大的別墅沒有依戀感。家園空間是人的心靈的棲息地,應該給人以安全感和歸屬感,而這所曾經(jīng)象征尊貴身份的豪宅已經(jīng)空空蕩蕩,小野借戰(zhàn)爭之便獲得了豪華的住所,最終也因為戰(zhàn)爭失去了溫馨的家園。
小野曾經(jīng)工作過的毛利別墅早已破舊不堪,“昆蟲和蛾子大量地侵入,密密麻麻地沾在木頭家具上,鉆進每一道縫隙,你忍不住擔心它們會使別墅徹底倒塌?!盵2]170曾經(jīng)的逍遙地已經(jīng)徹底消亡,“左右宮仍然存在,但窗戶都被炸飛了,房頂也塌了一半”[2]27。小野穿過那些破損的房屋時,還寄希望于酒館能恢復生機。后來有一天早晨小野再過來,發(fā)現(xiàn)推土機已經(jīng)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夷為平地。這個曾經(jīng)象征“帝國英雄”的建筑空間在戰(zhàn)后被標簽為“罪惡之地”,與日本的帝國構想一起轟然倒塌。戰(zhàn)敗后,小野也停止了作畫,他的心情與這些破敗的建筑空間一樣陷入了低迷,曾經(jīng)的小野有多么受追捧,現(xiàn)在的他就有多落寞。最典型的一件事就是戰(zhàn)時紳太郎以自己的老師是小野增二為榮,還去家里拜托小野幫他表弟寫一封求職推薦信,最后成功幫表弟謀得一個不錯的工作。戰(zhàn)敗后,小野等人被打上“叛國”的記號,受盡冷落,紳太郎為了謀得東町中學的教職工作再次上門,這次卻是拜托小野寫一封證明自己與老師的政治傾向無關的信。小野看不起紳太郎之流,可這件事也說明了小野戰(zhàn)后的處境,曾經(jīng)聲名大噪的藝術家變得無人問津,受盡嘲諷、冷落和挖苦,被定為國家的罪人。節(jié)子也看出來父親最近情緒低迷,整日無所事事,心情煩悶,只是小野自己不承認,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不能接受戰(zhàn)敗的結果,更加不承認自己曾經(jīng)做過錯事?!笆谝恍鄣男≌f采用這種敘事技巧,他通常會寫一些錯誤的或者誤導性的記憶,然后指出人們是如何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轉移情緒和改變過去的?!盵6]165如小野閃爍其辭地推脫責任,而產(chǎn)生了許多不可靠的敘事,為自己曾經(jīng)的行為辯護,產(chǎn)生了無所適從的身份焦慮。
明治維新之后,日本迅速從一個封建小國成長為亞洲強國,并在20世紀初期追隨德國法西斯不斷向外擴張,侵略朝鮮、中國等鄰國,渴望早日一統(tǒng)亞洲、獨霸東方,實現(xiàn)自己的帝國夢。在二戰(zhàn)前期,日本鼓吹軍國主義和蒙上自私面紗的民族主義,如《浮世畫家》中小野增二一般的民眾只嘗到了戰(zhàn)爭的甜頭,還宣揚要為戰(zhàn)爭多做貢獻,1934-1935年,日本軍事開支占國家預算的43.7%[7]38國內民眾在軍國主義的號召下熱情高漲,他們省吃儉用,為戰(zhàn)爭提供充足的后備力量。當美軍向日本廣島、長崎等多個城市進行轟炸時,日本民眾也終于嘗到戰(zhàn)爭的苦果,許多城市被夷為平地,無數(shù)家園被毀,日本國土滿目瘡痍。過分狂野的“日本帝國”發(fā)起的侵略戰(zhàn)爭,不僅給亞洲地區(qū)帶來了巨大的災難,還給自己本土招來禍端,最終以戰(zhàn)敗收場。日本戰(zhàn)后“全民性反思的缺位和天皇制的保留以及舊官僚體制的復活”[8],使得日本民眾對戰(zhàn)爭責任問題沒有正確的反思,許多人甚至選擇性記憶,將自己定義為受害方,如小野面對別人的指責一般?!白云?、抗拒、自我壓抑、謹慎隱瞞,都是日本大眾應對沉重的戰(zhàn)爭記憶時可能采取的方式?!盵9]戰(zhàn)后的小野情緒低迷,總是用自欺、隱瞞的方式回避自己的過錯,如節(jié)子指出仙子的前男友三宅就是因為小野在戰(zhàn)爭中的行為而退婚,可小野卻誤以為退婚原因是三宅家高攀不上仙子這樣的名門大戶,這種想法未免顯得過于高傲,小野也絲毫不從自身角度反省?!皯?zhàn)爭時期盛行的國家主義等價值觀念轟然崩塌,日本人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陷入了‘虛脫狀態(tài)’?!盵10]舊的價值體系倒塌,新的價值體系還未建立,民眾處于無所適從的尷尬狀態(tài)之中。
《浮世畫家》與石黑一雄的另一部小說《長日留痕》一樣,人物內心充滿著懷舊情緒,并將這種情緒寄托在空間上。“建筑確實可以在個體層次或寬泛的社會層次上引起情感反應。它折射了我們的虛榮和愿望、我們的軟弱和雄心、以及我們的情結?!盵3]284建筑空間總是帶有豐富的意義,它承載的榮耀與輝煌讓人戀戀不舍,小野總是沉浸其中。小野渴望重建昔日輝煌,還對帝國主義抱有希望,而隨著建筑物的破敗,人物內心的心理建設也逐漸倒塌。反而日本年輕一代的人率先進入反思模式,認為戰(zhàn)爭中被日本法西斯煽動的、鼓吹戰(zhàn)爭與軍國主義的人是喪失人性的人,戰(zhàn)后應該回歸人性,回歸正常人的生活,去面對的是最現(xiàn)實的溫飽問題和經(jīng)濟問題。所以,戰(zhàn)后日本人以溫和的態(tài)度接納美國人,《浮世畫家》中小野的外孫對“獨行俠”“大力水手”等美國英雄形象的崇拜正說明了這一點。
與石黑一雄其他的小說一樣,《浮世畫家》的結局帶有樂觀色彩,給人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勇氣,也給悲觀的人以樂觀的力量?!叭松虝海粢徊阶咤e則可能全盤皆輸:這一認識是令人辛酸的。然而,那些犯下的錯誤可以讓后代有所收獲,這一點至少能讓人從中感到安慰。這是那樣一種辛酸,那樣一種情感,受挫折依然尋找理由讓自己感受某種樂觀因素,這是我的小說一貫的基調?!盵11]文中小野為了仙子的婚事,在相親現(xiàn)場終于承認了自己所犯的過錯。真正使得小野道歉的原因是他人性的回歸,在戰(zhàn)爭中為帝國主義和法西斯灑熱血的小野是喪失人性的,這不道德的事業(yè)奪走了他的妻兒和學生,不僅使他成為一位“暴君”,還剝奪了他作為一個合格的丈夫、父親、老師和畫家的身份。戰(zhàn)敗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小野還是無法適應這些失去,他情緒低落、逃避責任、自我麻痹、放棄繪畫,在為小女兒仙子的婚事奔走的過程中逐漸認識了自己的錯誤,并最終公開認錯,是父親的責任喚起了他的人性。小野在認錯后又重新拾起畫筆,對未來的日子充滿希望。看到從前的輝煌建筑被夷為平地,小野從渴望重振旗鼓到接受現(xiàn)實最后化為深深的祝福,面對自己曾經(jīng)的行為,小野從逃避狡辯到認錯懺悔。
此外,日本在戰(zhàn)敗后的自殺率居高不下,《浮世畫家》中就提到,三宅所在公司的總裁和音樂家野口先生為他們在戰(zhàn)爭中的所作所為而謝罪自殺了。日本人向來對自殺者抱有寬容態(tài)度,他們“崇尚自殺,認為自殺是一種有著明確目的的高尚行為,給自殺賦予了崇高的道德評價”[12]。日本人認為自殺是一種對失敗負責的行為,一種謝罪的方式,“剖腹自殺”甚至成為戰(zhàn)敗的軍官和武士的保留自己尊嚴的唯一途徑,“根據(jù)其信條,穩(wěn)妥的自殺可以洗刷污名留下身后清名”[13]153。三宅雖然對總裁的去世表示遺憾,但也流露出對他謝罪行為的尊重,表示他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三宅把在戰(zhàn)爭中將國家引入歧途的人定義為“戰(zhàn)爭罪犯”,并且認為不肯認錯是“最怯懦的做法”。而小野聽說此事之后表示非常不理解,仿佛在為自己辯駁,他認為這些人也為國家奮斗過,認為戰(zhàn)后自殺行為造成人才“極大的浪費”。當時的小野堅決認為自己曾經(jīng)做的是正確的事,沒有必要認錯,更加不必自殺。而在小野公開認錯之后,當外孫談起同樣自殺謝罪的音樂家野口先生時,小野認為“他有勇氣承認他所犯的錯誤。他很勇敢,很高尚”[2]193,小野不再認為“自殺謝罪”是一種浪費了,反而很贊嘆他認錯的勇氣,仿佛也在認可自己認錯的態(tài)度。就小野作為一個傳統(tǒng)日本人對“自殺謝罪”的兩種態(tài)度來看,從“極大的浪費”到“勇高尚的行為”也正說明了小野對認錯必要性的肯定,展現(xiàn)他自己的反思態(tài)度。
作者通過小野的回憶展示了他的住宅空間、工作空間和娛樂空間在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的狀況,并進行了細致的對比。對比發(fā)現(xiàn),戰(zhàn)爭可以使人擁有權力和榮耀,也能在一瞬間摧毀這一切,還帶走作為人最寶貴的東西——人性。在全球化時代,和平是永恒的主題,石黑一雄作為一位“無國界”作家,在《浮世畫家》中批判了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小說雖沒有明確描寫戰(zhàn)爭場面,卻再現(xiàn)了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巨大傷痛。戰(zhàn)爭帶來的不僅僅是身體的傷痛和物質的損失,還有人性的毀滅與精神的摧殘,日本軍國主義以戰(zhàn)爭為手段為自己謀利,自身也沒能避免災難。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在2017年的授獎詞里提到:石黑一雄的小說,以其巨大的情感力量,發(fā)掘隱藏在我們與世界聯(lián)系的幻覺之下的深淵。何為“深淵”,石黑一雄在談到《浮世畫家》的作品主題時說道:“從更大的隱喻意義來講,浮世指的是社會價值不斷在浮動?!盵14]浮動的社會價值是流水線一樣的商品畫,是尋歡作樂的浮世畫,也是為戰(zhàn)爭鼓吹號角的“愛國”畫。深淵在于人總是不能超脫環(huán)境來正確地思考和做出人生的選擇,小野增二的錯誤根源在于他總是追隨著浮動的社會價值,不能平靜的思考和反省自己的人生。“人生的悲哀之一便是它很短暫。要是你把它弄得一團糟,是沒辦法再重來的?!盵11]日本作為一個國家,可以反省并重建,但小野增二作為一個人的人生已經(jīng)沒有辦法重來了,懷舊毫無意義,他只能將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功利主義者眼里只有成功與失敗,沒有正義與道德,為了勝利不擇手段必將自食惡果,石黑一雄在此揭開隱藏在人與世界聯(lián)系的幻覺下的深淵,這也在警示世人珍愛和平,不可重蹈歷史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