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月梅
(新疆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7)
2010年10月,由西安曲江影視和內蒙古電視臺聯(lián)合出品,張曉春導演的蒙古族題材電視連續(xù)劇《胡楊女人》在央視八套首播,一經(jīng)播出便受到廣泛好評,創(chuàng)下民族題材影視劇熱播的新高。2011年8月,該劇榮獲第28屆中國電視劇“飛天獎”“提名榮譽獎”。該劇主要講述了有著胡楊般堅韌意志的主人公斯琴替父還債的誠信故事,塑造了一位美麗善良、陽光樂觀、堅毅果敢、一諾千金的當代完美女性形象。地方自然風光的唯美拍攝;地域民俗景觀的音畫再現(xiàn);蘊藉悠揚的蒙古長調回響;浪漫理想的主旋律情節(jié)安排,使該劇獲得觀眾普遍認可。其中額濟納胡楊林是該劇傾力推出的核心景觀,胡楊在劇中不僅僅是純粹的自然風物,亦不只是人物活動的背景底色,而是作為重要的敘事要素參與到劇情的主題呈現(xiàn)、人物形象塑造和理想人格建構中。具體說來,該劇通過多層次、多角度攝影鏡頭的唯美捕捉,形塑如詩如畫的胡楊風景,感發(fā)人們對自然胡楊意象的美感體驗;運用蒙古族關于神樹崇拜的地方性知識,賦予胡楊意象神格化色彩,再現(xiàn)民間胡楊意象的神話記憶;運用“君子比德”的儒家傳統(tǒng)思維,以胡楊喻人,在將胡楊意象人格化的同時完成理想人格的建構。
風景美是《胡楊女人》的一大看點,藍天白云、草原沙海、壯闊胡楊林、潺潺流淌的額濟納河令觀眾流連忘返于天地自然之大美妙境。胡楊是其中極具特色與新意的風景意象,以往內蒙古題材影視劇制作中,風景鏡頭多聚焦于草原景觀,該劇以“俯仰觀宇宙”的宏大視野,將草原、戈壁、荒漠等不同類型地理景觀囊括其中,以濃墨重彩繪制如詩如畫的胡楊景觀,使人們在“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傳統(tǒng)草原景觀審美體驗之外,獲得別樣嶄新的審美感受。
“風景”并不等同于純粹客觀的自然,而是一個文化學概念?!帮L景作為話語形式、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以及實存的現(xiàn)實,滲透于權力與知識的關系中”[1]。按照美國學者W.J.T.米歇爾的觀點“風景不僅僅是一個名詞而且是一個動詞”[2]。文藝作品中的“風景”,一方面來源于客觀自然之物質實體,另一方面,又是創(chuàng)作主體表達特定意識和價值的文化實踐,是創(chuàng)作主體建構、想象、生產(chǎn)、形塑的產(chǎn)物?!逗鷹钆恕分械暮鷹铒L景意象首先是市場經(jīng)濟語境下地方文化和旅游文化實踐下的消費性風景。2002年黨的十六大以來,隨著國家對文化產(chǎn)業(yè)和文化事業(yè)的高度重視,旅游與影視的跨界融合,尤其是以影視助推旅游業(yè)的發(fā)展,成為地方文化事業(yè)發(fā)展的新趨勢。影視作品的外景地拍攝、影視文化節(jié)、首映式等活動的開展,常常成為宣傳地方旅游文化的強有力平臺。2002年張藝謀導演的《英雄》將如月與飛雪的生死絕殺安置在滿目金黃的額濟納胡楊林中,兩位紅衣女子衣袂飄飄、劍拔弩張,靜與動、剛與柔完美融合,如夢如幻,給人以超強的視覺震撼。在《英雄》強大影響力的助推下,內蒙古額濟納胡楊林景區(qū)吸引了更多人的關注和觀賞。
《胡楊女人》主要外景地為內蒙古額濟納和錫林郭勒大草原,兩地相隔千里,故事中人在其間穿梭往復。該劇編劇在談到選景時指出“選景時才發(fā)現(xiàn)情況根本不同,因為胡楊林附近都是沙漠,很難把胡楊林和草原很好地銜接在一起”[3]。顯然,草原景觀和沙漠景觀的拼接剪輯,畫境般的拍攝手法,胡楊風景意象的高頻特寫,均顯示出該劇創(chuàng)作在輸出誠信價值觀的同時,宣傳地方旅游資源,助推胡楊風景區(qū)旅游事業(yè)發(fā)展的商業(yè)動機。
立足于帶動商業(yè)旅游消費的隱性動機,該劇著意捕捉、剪輯自然胡楊中那些在形態(tài)、色澤上能夠“悅目”的部分,以刺激觀眾的視覺,感發(fā)人們對胡楊之美的認同。一方面,該劇盡可能地將額濟納最富代表性的胡楊景觀“一網(wǎng)打盡”,胡楊林、怪樹林、神樹,不同空間的自然胡楊景觀被剪輯、組接,觀眾在觀劇的同時,也對當?shù)氐貥诵院鷹盥糜尉坝^一覽無遺。另一方面,該劇主要擇選那些令人賞心悅目、暢神怡情的胡楊風光入境,以可視性、觀賞性為前提,捕捉剪輯適宜入畫的部分,并以明亮、絢爛的光影暈染出詩意氛圍,使觀者在觀看劇情的同時獲得詩畫般的審美體驗。以往影視作品中的胡楊意象常常與沙漠、戈壁意象同時出現(xiàn),荒蕪蕭疏、缺乏生命氣息的瀚海戈壁意象常常被著力表現(xiàn),以此強調胡楊生存境遇之艱、凸顯胡楊品格之韌。如2000年戈日泰導演的塔里木石油勘探題材電影《胡楊》,大量鏡頭投射在浩瀚無垠的沙漠、肆虐的風沙、有毒的河水等反映惡劣生存條件的地理自然景觀上,在此背景中,沙漠腹地中那片神秘的胡楊林和胡楊林中埋葬的早期石油勘探者異質同構,成為不畏艱險、堅韌不拔、攻堅克難、戰(zhàn)勝自然的精神主體。不同于以往胡楊意象在沙漠戈壁意象映襯下的粗糲滄桑之壯美,《胡楊女人》的鏡頭較少聚焦于令人感到逼仄荒蕪的沙漠戈壁意象,而是在繁茂絢爛胡楊林和藍天草原的周流往復中,讓人體悟令人賞心悅目、怡情暢神之優(yōu)美。該劇7月底開拍,正值胡楊樹葉由綠轉黃的季節(jié),綠色到黃色的過渡在適宜的光影調度中,絲毫沒有蕭瑟凄涼的悲秋之感,而是讓人在詩意的氛圍中感受胡楊之生機靈動和絢爛輝煌。藍天白云、晴空碧日、郁郁蔥蔥的胡楊林、古樹護佑的蒙古包、神樹上迎風飄揚的彩色布幡、蒙古包前臥倒的胡楊橫木、柵欄、羊群、駱駝、馬頭琴、生活于胡楊林中的牧民等意象,組合成一幅幅極富詩情畫意又充滿生活氣息的風景美卷、風俗畫卷。
《胡楊女人》中的那棵被人頂禮膜拜的神樹,是全劇胡楊林景觀中最為特別的存在,與之有關的場景在該劇中反復出現(xiàn),“特殊場景的重復再現(xiàn),展現(xiàn)了文本中相關場景的特殊意義”[4]。神樹位于胡楊林中,是周邊最大的一棵,根底盤魄、主干斜生臃腫、枝干分散盤曲、樹冠高大、枝繁葉茂。樹上掛滿了人們用于祈福的各色彩帶,微風吹拂,五彩布幡和金黃的樹葉交相輝映在晴空碧日下,搖曳多姿、神圣壯觀。這棵神樹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莊子》中那棵能蔭蔽數(shù)千牛、“絜之百圍”的櫟社樹,看上去虬曲交錯、不中繩墨,被匠人視為無用之材,但正因此而免受砍伐而長成一棵讓人們頂禮膜拜的參天神樹?!逗鷹钆恕分械倪@棵胡楊樹正是牧民們心目中的神樹、是貫通天地、溝通人神、護佑良善的神圣空間。
現(xiàn)實中每每不如意時,牧民便來到這棵胡楊樹下,向神樹傾訴內心的秘密和訴求。劇中神樹下祈福的場景有十多場,這些重復場景“不斷刺激讀者神經(jīng),作者將自己所希望表達的意圖源源不斷地傳遞給讀者,由重復現(xiàn)象所衍生出來的意義也就變得更加明朗”[5]。每一次祈福者都以虔誠的姿態(tài)、凝心聚神,以宗教般的神圣儀式面向神樹。神樹在牧民心中是富有靈性的神圣空間,劇作通過不同的拍攝手法,暗示神樹的這種神圣性:自上而下的慢鏡頭意蘊著神樹俯視蒼生的神性視角;自下而上的移動鏡頭暗示普羅民眾對神樹的仰望、崇敬與膜拜;自遠及近從全景到特寫的切換則突出了神樹與眾不同的偉岸。
神樹是劇中不可或缺的神性依托,是能夠俯視蒼生、讀懂人間善惡、護佑善良與正義的載體。故事中的主要人物都有在神樹下祈福的情節(jié),但神樹只護佑那些富有善良、正義、誠信品質的正面人物。136萬的巨額債務,最終因斯琴奇遇葡萄瑪瑙紫珠巨石而輕易化解;已經(jīng)被醫(yī)學判定生命晚期的斯琴,竟因為吃了毒草“慢放血”而奇跡般地痊愈了;口蹄疫使奶牛場面臨破產(chǎn)的窘境,但紅旗奶牛場的出現(xiàn)有如神助般從天而降,讓斯琴因禍得福。劇中的反面人物,牧仁和白潔,不僅“行惡”時的祈福無法獲得神樹的護佑,在良心發(fā)現(xiàn)、改邪歸正后亦無法擺脫悲慘命運。薄情寡義、見利忘義的牧仁,不僅不能獲得夢想的財富,即使是在最終悔心改過后,也難逃被狼咬死的厄運;婚內出軌、自私懦弱的白潔最終只落得被親生兒子驚嚇而死的悲慘結局。在愛情的天平上,胡楊神樹同樣不是一視同仁。神性的眷顧只青睞于善良正直之人的兩情相悅,而不符合劇中倫理價值標準的負面形象牧仁、白潔、烏林汗,在愛情的世界中同樣只能以失敗作結。
正如有人對《胡楊女人》的評論:“這是一個真實的夢,一個寫給成人的童話。它構建了一個人們求而不得的美好世界”。[6]神樹景觀為這部電視劇涂抹上了一層神話色彩,也為該劇離奇的人物情節(jié)設置提供了藝術真實的合理闡釋。人們對極富夢幻童話色彩的故事情節(jié)的接受與認同,既來源于內蒙古當?shù)赜嘘P神樹的地方性知識,更來源于人類對樹木崇拜的集體無意識和對草木自然的普適性共情能力。蒙古族自古就有著樹木崇拜的傳統(tǒng),這體現(xiàn)在早期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英雄史詩中,也體現(xiàn)在依然留存至今的民俗儀式中。根據(jù)《巴圖爾·烏巴什·圖們著四衛(wèi)拉特史》的記載,早期的綽羅斯、準噶爾部落的祖先是一位以樹為母的孤兒[7]。在布里亞特蒙古的神話中,樹是薩滿巫師是否具有神性的轉換器,在神與人之間發(fā)揮著通靈作用[8]。這與《山海經(jīng)》中記載的供眾天帝“上下于天”的天梯建木具有同樣的功能,均反映了早期人類天地、神人尚未分離的原始觀念。神樹崇拜思想至今依然留存于內蒙古民俗中,額濟納旗蘇泊淖爾南岸有一棵樹齡600年左右的胡楊神樹,被視為神靈,牧民定期舉行祭祀活動,以祈求神樹保佑人畜平安。對樹木的崇拜是人類各個民族早期存在的普遍現(xiàn)象,對樹木的親近感亦是人類各民族共有的情感質素?!逗鷹钆恕吠ㄟ^對胡楊神樹這一帶有人類原型意象的著力描繪,不僅再現(xiàn)了當?shù)孛晒抛宓拿袼變x式,亦喚起了觀眾潛意識中對樹木、對生命、對自然的感悟與敬畏。
草木比德的文化傳統(tǒng),在中國源遠流長,樹木意象常常用以表征君子品格。古代文人墨客從樹木中體悟出“天然”品格,進而以木寓情、以樹托志,在建構理想君子人格品性的同時,也賦予不同樹木以不同的文化品格。如松柏的凌寒不凋、堅韌頑強;竹的孤直脫俗、虛懷若谷;梧桐的高潔自守、空谷幽懷;柳樹的孤高幽潔,超然物外等。胡楊是我國西部特有的自然景觀,古代社會由于交通不便和地域、民族文化的區(qū)隔,胡楊意象沒有像松柏、楊柳等樹木意象那樣廣泛進入文人雅士的視野范圍。新中國成立后,隨著屯墾戍邊、西部建設和新時期西部大開發(fā)大發(fā)展,中部與西部開啟了前所未有的文化交流,西部風景得以進入更多人的視野,作為西部地標性景觀的胡楊,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便引起高度注目。近20多年來,胡楊意象在文學、繪畫、影視、舞臺劇、攝影等不同藝術門類中大量出現(xiàn),并被賦予極富時代性的多重文化內涵:如生生不息、奮發(fā)向上的生命力;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精神意志;默默無聞、無私奉獻的西部精神;淡泊隱忍、孤獨守望的人生態(tài)度等。在當代胡楊意象的多重文化賦值中,不畏艱險、逆境求生的堅韌頑強品質是其最普遍的表征含義,電視劇《胡楊女人》正是在這一維度上以樹喻人,人樹合一,在建構理想品格的同時,使胡楊意象的文化內涵具體化、人格化。
主人公斯琴被稱之為“胡楊女人”,即胡楊般堅韌頑強的女性。在幾乎一窮二白的境況中,斯琴要還清136萬巨額債務必須要有矢志不移的信念和堅韌執(zhí)著的意志。在一諾千金,替父還債的故事中,斯琴像一棵矗立大漠的普通胡楊,積極向上、排除萬難、逆境求生,獲得人們普遍的認同與贊譽。同時,斯琴似乎亦是那棵無所不能的神樹胡楊的化身,具有圣人般的胸懷,令人敬仰。胡楊樹下“指血盟誓”的情節(jié)以有意味的拍攝形式隱喻斯琴與神樹的同構關系。父親去世之后,斯琴在胡楊神樹下,主動召集牧民們弄清具體債務人和債款數(shù)額。當牧民一方面敬佩斯琴替父還債的義舉,另一方面也質疑斯琴的還款能力時,斯琴以堅定的口吻向大家表示還款的決心。此時,音樂響起,鏡頭先是幾次切換,在眾人敬仰的目光、烏林漢怦然心動的深情、奶奶欣慰的贊賞和阿蓉驚奇的注視下,斯琴咬破指頭,以指血簽名。接著鏡頭給了斯琴一個特寫,斯琴走到布滿彩色布幡的胡楊神樹下向蒼天神樹盟誓,神樹下的斯琴在音樂背景的烘托下,在眾人敬佩的矚目下,儼然被染上了圣女的光暈。斯琴充滿儀式感地向神樹盟誓的場景與牧民們以敬仰的神情注目斯琴的場景巧妙地形成同構關系,視胡楊神樹為圣樹的斯琴,此時此刻儼然被攝影鏡頭神圣化,成為了神樹胡楊的化身,由此,胡楊意象被人格化,主人公斯琴被神化。在這之后的劇情從各個層面凸顯了斯琴圣母般的慈悲、善良、堅韌、勇敢和頑強。如背負一身債務,但卻撫養(yǎng)著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以強大的包容之心原諒并且?guī)椭?jīng)背叛自己的牧仁和阿蓉;感化自私懦弱的白潔為大志作證;說服拋棄幼女的王芳芳與阿蓉相認;解決額濟納河斷水斷流的困境等等。
對遠離沙漠的他者來講,沙漠被視為生命禁地,常常與殘酷、恐懼、死亡、孤獨等心理體驗相聯(lián)系。而胡楊是沙漠中唯一可以成林的樹種,也是沙漠中最大的喬木。一望無際的瀚海映現(xiàn)出人類自身的渺小無奈和對生命的焦慮恐懼,而在這樣的境遇中能扎根成林的胡楊顯現(xiàn)出一種“強大的生命之美”、一種在“戰(zhàn)勝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9]中積累而來的堅韌之美、崇高之美。因為生存境遇之堅,胡楊自然成為堅韌品性的最好代言?!逗鷹钆恕芬院鷹钪阜Q主人公斯琴,賦予斯琴胡楊般的堅韌品質,又通過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在塑造主人公形象的同時,賦予胡楊具體的文化內涵,從而完成胡楊意象的人格化表征。
當代快速發(fā)展的城市化進程疏離了人與自然的親密關系,以電影、電視為代表的視覺圖像成為人們了解關注自然的重要平臺。電視劇《胡楊女人》對胡楊意象的風景呈現(xiàn),使人們的目光聚焦于西部地標性自然景觀,獲得與眾不同的審美體驗,同時胡楊神樹地方性神話記憶的再現(xiàn)和草木比德思維的復現(xiàn)運用,豐富了胡楊意象的審美意蘊和文化內涵。可以說,胡楊意象在該劇中的呈現(xiàn)在同類影視劇中是一個比較成功的范例,為講好“一帶一路”上的景觀故事、樹立和突出各民族共享的文化符號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