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冬梅

(中北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學(xué)院， 山西 太原 030051)

漢語史包括漢語語音史、 漢語詞匯史、 漢語語法史。 現(xiàn)代漢語的語音建立在漢語語音發(fā)展規(guī)律的基礎(chǔ)之上。 因此， 學(xué)習(xí)與研究漢語語音史對理解現(xiàn)代漢語以及方言尤為重要。

以中古、 近代的各種韻書、 韻圖為主要依據(jù)， 主要著眼于了解某一時代的語音現(xiàn)象， 同時結(jié)合其他語音材料來說明音系， 了解音韻特征、 研究資料的方法， 本文稱為“共時靜態(tài)研究法”。 就某一語音現(xiàn)象在不同時代的表現(xiàn)進(jìn)行研究， 以了解語音的發(fā)展、 演變的規(guī)律為目的的研究方法， 本文稱為“歷時動態(tài)研究法”。 在用共時靜態(tài)研究法學(xué)習(xí)漢語語音史的基礎(chǔ)之上， 結(jié)合歷時動態(tài)研究法進(jìn)行學(xué)習(xí)， 有利于學(xué)生突破漢語語音史學(xué)習(xí)中的難點(diǎn)。

在古典文學(xué)形式中， 有一種規(guī)矩嚴(yán)格的詩歌， 被人們稱為“律詩”。 由于它完成在唐代， 所以唐代人稱它為“近體詩”或“今體詩”。 這都是對著“古詩” “古體詩”而起的名稱。 ……從歷代著名作品看， 構(gòu)成律詩的條件， 約有四項， 其中與韻腳相關(guān)的部分為， 平聲韻腳， 除有時首句入韻外， 都是單句仄腳不入韻， 雙句平腳入韻。 ……絕句的“絕”字是數(shù)量觀念， 四句是一般詩篇起碼句數(shù)(特殊的有兩句、 三句的， 《詩經(jīng)》和古樂府中偶見之)， 所以稱為絕句。[1]3-16

律詩與絕句的韻腳字反映中古音， 但語音處于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中， 彼時押韻的東西， 此時讀起來已不押韻， 感受不到音律之美。 通過了解律詩與絕句的韻腳字讀音從押韻到不押韻的變化過程， 結(jié)合方言研究的相關(guān)成果， 可以掌握語音的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 漢語語音史需記憶的內(nèi)容多， 利用耳熟能詳?shù)穆稍娕c絕句， 可以激發(fā)學(xué)生的學(xué)習(xí)興趣， 增強(qiáng)漢語語音史學(xué)習(xí)的系統(tǒng)性， 便于學(xué)生對零碎內(nèi)容的理解與記憶。

本文涉及的律詩與絕句的韻腳字， 包括假攝、 蟹攝、 山攝、 效攝、 咸深攝。

1 假攝字為韻腳字

遠(yuǎn)上寒山石徑斜， 白云深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 霜葉紅于二月花。(1)本文所引唐詩均出自袁定求等編， 陳尚君補(bǔ)輯的增訂簡體本. 《全唐詩》. 北京： 中華書局， 2018年版， 下不贅述。

——杜牧《山行》

朱雀橋邊野草花， 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 飛入尋常百姓家。

——劉禹錫《烏衣巷》

兩首詩的韻腳“斜家花； 花斜家”屬于《切韻》的麻韻字。 《切韻》麻韻二、 三等的主元音為-a。[2]156《切韻》的麻韻在元代《中原音韻》分為“家麻”韻與“車遮”韻。[3]35-38“家麻”包括假攝二等字， “車遮”包括假攝三等字， 二者的讀音不同。 寧繼福(1985年)將家麻韻中假攝二等字構(gòu)擬為a/ia， 車遮韻中的假攝三等字構(gòu)擬為?/i?。[4]108-118

中原官話的汾河片， 既有假攝二等字與假攝三等字讀同， 與切韻的麻韻相當(dāng)?shù)膶哟危?還有假攝三等字與二等字讀音不同， 相當(dāng)于《中原音韻》“家麻”與“車遮”有別的層次。 如襄汾， 假攝開口二等字“巴麻拿沙鴉”、 假攝開口三等字“蛇些爺惹扯”讀ɑ(iɑ)； 假攝開口三等字“蛇扯舍惹遮”還讀i?。[5]永濟(jì)， 假攝開口二等字“茶牙霞拿爬麻”、 假攝開口三等字“些夜卸姐遮惹車蛇寫”讀 ɑ(iɑ)； 假攝開口三等字“姐夜蛇社扯舍惹遮”還讀iE/E。[6]18-22假開三受i介音影響， 元音高化a→?/ i_。

在《廣韻》的異讀、 《經(jīng)典釋文》的又切以及《博雅音》的又切等文獻(xiàn)中有佳麻同韻的現(xiàn)象， 中古域外漢字音中也有佳麻讀同的現(xiàn)象， 這些反映了中古金陵音系中佳韻與麻韻的合流。 南部吳語和北部吳語都有佳韻讀如麻韻的“特字”， 如北部吳語的丹陽、 蘇州、 海鹽、 紹興、 蕭山、 天臺等， 南部吳語的江山、 常山、 開化等。[7]

2 蟹攝字為韻腳字

天門中斷楚江開， 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 孤帆一片日邊來。

——李白《望天門山》

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dú)自開。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王安石《梅花》

兩首詩的韻腳字“開回來； 梅開來”今讀不押韻。 “開來”屬于《切韻》“咍”韻， 擬音i， “梅回”屬于《切韻》“灰”韻， 擬音ui[2]156， 蟹攝開合口一等韻讀同。 “開回來梅”用作韻腳字， 反映了蟹攝開合口一等韻讀同的語音現(xiàn)象。 “蟹攝開口一等=蟹攝合口一等”的方言有晉語[8]， 吳語的蘇州話、 客家的武平話等。[9]《中原音韻》的蟹攝一等開口與合口分韻， “蟹攝開口一等≠蟹攝合口一等”。 蟹攝合口一等韻與蟹攝三四等韻， 出現(xiàn)在“齊微”韻； 蟹攝開口一等韻與蟹攝二等韻， 出現(xiàn)在“皆來”韻。[10]68后來北方官話蟹攝三四等韻的開口與合口分韻， 蟹攝開口一等與蟹攝二等合流、 蟹攝合口一等與蟹攝合口三四等合流。[11]如北京話， 蟹攝開口一等“帶來開菜害”、 蟹攝二等“柴挨壞怪”讀ai。 蟹攝合口一等“輩堆罪會”、 蟹攝合口三四等“稅衛(wèi)桂”讀ei。

3 山攝字為韻腳字

唐宋時期的律詩與絕句， 山攝一等字、 二等字、 三四等字各自押韻， 基本不混用。

3.1 韻腳為山攝一等字

暮云收盡溢清寒， 銀漢無聲轉(zhuǎn)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 明月明年何處看。

——蘇軾《中秋月》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yīng)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李商隱《無題》

蘇詩韻腳字為“寒盤看”， 李詩的韻腳字為“難殘干寒看”。 這兩首詩的韻腳字為山攝一等字。

3.2 韻腳為山攝二等字

朝辭白帝彩云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

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早發(fā)白帝城》

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 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

——王之渙《涼州詞》其一

王詩的韻腳字為“間山關(guān)”。 李詩的韻腳字為“間還山”。 這兩首詩的韻腳字為山攝二等字。

3.3 韻腳為山攝三四等字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李白《望廬山瀑布》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楓橋夜泊》

李詩韻腳字為“煙川天”。 張詩的韻腳字為“天眠船”。 以上韻腳字屬于山攝三四等字。

3.4 山攝字的合流

《切韻》寒韻ɑn/uɑn、 刪山韻an/uan、 元韻in/iun、 仙韻i(j)n /i(j)un， 先韻?n/u?n。[2]156唐宋律詩、 絕句的韻腳字， 山攝一等與山攝二等、 山攝三四等之間基本未混用。

北宋《集韻》 《聲音倡和圖》等歷史文獻(xiàn)反映寒韻系字元音因聲母銳鈍分化， 寒韻系舌齒音字并入山攝二等， 從而與寒韻牙喉音字對立。 這些說明， 寒韻系字銳鈍分化是元代北方方言“寒山”與“桓歡”分韻的先聲.[12]

從北宋山攝演變特征到元代山攝三分的過程為， 山攝開口一等韻依聲母銳鈍分韻， 山開一非見系字率先并入山攝二等， 后來山開一見系也隨著山開一非見系并入山攝二等， 與山合一有別， 形成“寒山” “桓歡”“先天”三分的格局。

《中原音韻》山攝合口一等為桓歡韻， 開口一等、 二等以及合口三等唇音字為寒山韻， 山攝三四等為先天韻。 山攝三等輕唇音字演變， 這類字原為顎化(三等)合口字， 但后來都失掉了顎化， 因此與二等山韻合并， 而不與山攝合口一等桓歡韻合并， 也不與四等先韻合并。[10]32(詳見表 1)

鄭偉(2011年)指出， 吳語的寒韻字既有《切韻》寒韻與山刪韻的分類格局， 也有晚唐到北宋以后北方官話的特點(diǎn)。[13]核心晉語寒韻系字銳鈍分化， 邊緣晉語“寒山”與“桓歡”分韻。[12]430北方方言在《中原音韻》以后， 桓歡并入寒山韻。[14]山攝合口一等字的韻腹o， 受到韻尾—n(舌尖前音)的同化， 與山攝二等字讀同。

4 效攝字為韻腳字

唐宋時期的律詩與絕句， 效攝一等字、 二等字、 三四等字各自押韻， 基本不混用。

4.1 韻腳為效攝一等字

月黑雁飛高， 單于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 大雪滿弓刀。

——唐盧綸《塞下曲》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

不知細(xì)葉誰裁出，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

——賀知章《詠柳》

唐詩韻腳字為“高逃刀”。 賀詩的韻腳字為“高絳刀”。 以上韻腳字屬于效攝一等字。

4.2 韻腳為效攝三四等字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fēng)雨聲， 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曉》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

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

——劉禹錫《秋詞》

孟詩韻腳字為“曉鳥少”。 劉詩的韻腳字為“寥朝霄”。 這些韻腳字屬于效攝三四等字。

4.3 效攝字的合流

5 咸深攝字為韻腳字

咸攝、 深攝都收-m尾韻， 稱為閉口韻。 如：

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 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 渾欲不勝簪。

——杜甫《春望》

韻腳字“深心金簪”屬于《切韻》的侵韻， 擬音i(j)em。[2]157隨著語音的發(fā)展演變， 以-m收尾的閉口韻， 逐漸與-n尾合流。 這一現(xiàn)象早在唐代就有記載。 胡曾《戲妻族語不正》呼十喚作石， 喚針將作真， 忽然云雨至， 總道是天因。 “針陰”為深攝字收-m尾， “真因”為臻攝字， 收-n尾。 從詩句中可知， 唐代的方言中已有-m尾與-n尾相混的情況。 -m尾與-n尾相混在不同地域的合流速度不一樣。 元代《中原音韻》收-m尾韻的“侵尋、 監(jiān)咸、 廉纖”三個韻中， 聲母為唇音韻的字與韻尾-n的字讀音相同了， 如“范=飯、 凡=繁”。 《正語作詞起例》中專門分辨了-m尾與-n尾， 如侵尋部“深有申、 森有莘”； 監(jiān)咸部“三有珊、 貪有灘”； 廉纖部“尖有煎、 添有天”[3]49-50， 說明當(dāng)時-m尾與-n尾容易相混淆， 需要辨別。 方言中保留閉口韻的， 如粵語、 閩語。

6 結(jié) 語

用共時靜態(tài)研究法研究韻書、 韻圖等語音材料， 了解音系、 音韻特征的基礎(chǔ)上， 結(jié)合歷時動態(tài)研究法了解熟悉的律詩與絕句的韻腳字的讀音變化， 可以增加學(xué)習(xí)的趣味， 有效的調(diào)動學(xué)生學(xué)習(xí)漢語語音史的主動性與積極性， 便于了解語音的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 為進(jìn)一步學(xué)習(xí)和研究漢語詞匯史、 漢語語法史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