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 玥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杜甫存詩1 400多首, 其中寄贈詩占不小比重。 部分作品有明確且唯一的寄贈對象, 如《贈李白》《贈韋左丞丈濟》《寄高三十五書記》《奉贈嚴八閣老》等。 部分作品非寄一人, 有多個寄贈對象, 如《奉留贈集賢院崔、 于二學士》《苦雨奉寄隴西公兼呈王征士》《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等。 一詩多贈之作的寫作前提是贈詩對象的相關性及時空上的同一性: 詩歌中多個寄贈對象的關系或為同處某地, 如《奉留贈集賢院崔、 于二學士》《章梓州橘亭餞成都竇少尹》《投簡梓州幕府兼簡韋十郎官》《陪王漢州留杜綿州泛房公西湖》等; 或為共往某處, 如《送張十二參軍赴蜀州因呈楊五侍御》《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寄李白》《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遞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投簡梓州幕府兼簡韋十郎官》等。 寄贈對象的非唯一性使得此類詩歌呈現(xiàn)出不同于單一寄贈對象詩歌中主客對話的特點, 在這類詩歌中, 杜甫與多個寄贈對象一一對話, 詩歌文本更具張力。
本文的研究對象即為此類擁有多個寄贈對象且各人物之間有實質性人物關系的文本。 綜觀諸研究著作, 如鞏本棟《唱和詩詞研究——以唐宋為中心》[1]將關注點集中在“唱和”概念的厘清及唱和雙方來去的互動關系; 岳娟娟《唐代唱和詩研究》[2]著眼于社會背景下的唱和詩特征; 諸舒鵬的《杜甫與唐代唱和詩演變》[3]則突出了贈詩寫作的公共性及其中贈寄互動在體例、 內(nèi)容上的對照表現(xiàn); 崔媞《自注“來詩”與詩歌空間的擴容》[4]則注意到杜甫詩中“他人原唱”的影子, 為贈詩研究提供了一種新思路, 但這些討論未對寄贈對象的復雜性給予較多關注。 本文所討論的即此類一題多贈之作, 其寄贈對象的非唯一性及詩歌文本中的“多重對話”, 為我們了解、 審視杜甫的藝術才華及人格魅力提供了又一途徑。
寄贈作品在作者創(chuàng)作之初, 就有著傳情抒志的目的和作用, 此類詩歌亦如此。 將《杜甫集》中贈詩的主要功能進行梳理, 可大略分為送別贈友、 筵席抒懷、 勸勉慨嘆、 舉薦人才四類。
這類作品在贈詩中占據(jù)著不小比重, 主要是詩人在送別朋友時請其傳信或者兼寄他人之作。 以《送蔡希魯都尉還隴右因寄高三十五書記》為例。
該詩為天寶十四載(755年), 杜甫送蔡希魯歸隴之作。 詩歌前四聯(lián)敘蔡之志雄氣猛, “云幕隨開府”至“突將且前驅”四聯(lián)敘蔡歸隴之事由, 詳述其隨哥舒翰一同入京, 后先行歸隴這一事件的始末[5]33; 至“漢使黃河遠, 涼州白麥枯”則巧用意象, 將蔡適之隴右道與漢之舊郡并提, 以漢使出訪之事比蔡歸隴右之由, 在景物描寫的轉換中遙想蔡都尉歸隴之景, 此時高適亦在隴地[5]33-34; 末則以“因君問消息, 好在阮元瑜”之句, 因蔡寄高, 將隱含對話者轉移到高適身上。 因前文“漢使黃河遠”之鋪墊, 以漢使出訪之典比蔡都尉帶信之舉, 送別與兼寄之意自然銜接, 詩歌功能更加豐富。
因寄贈對象的多樣性, 此類詩歌多使用“敘離別之事, 送寄贈對象甲——地點、 事由之過渡——寄贈對象乙”的結構, 除上文之例外, 如《送孔巢父謝病歸游江東兼寄李白》中用孔巢父“南尋禹穴見李白”之“禹穴”地點作為過渡引出另一寄贈對象李白; 《奉送蜀州柏二別駕將中丞命, 赴江陵起居衛(wèi)尚書太夫人, 因示從第行軍司馬位》中以“楚宮臘送荊門水, 白帝云偷碧海春”之“楚宮”“荊門”地點, 過渡引出另一寄贈對象杜位, 都可佐證。
此類詩歌以記錄、 回憶筵席之場景為主要內(nèi)容, 寄贈對象多身處其間, 作者往往以筵席為契機向好友抒發(fā)內(nèi)心情志。 如《章梓州橘亭餞成都竇少尹》[6]459:
秋日野亭千橘香, 玉盤錦席高云涼。 主人送客何所作, 行酒賦詩殊未央。
衰老應為難離別, 賢聲此去有輝光。 預傳籍籍新京尹, 青史無勞數(shù)趙張。
此為廣德元年(763年)杜甫在竇少尹餞別筵上的贈詩。 開篇便是筵席上的自然之景, 頷聯(lián)則引入章彝, 敘述主人之厚情; 頸聯(lián)則在歡樂之景中闖入衰老傷離的作者形象, 至尾聯(lián)乃一轉筆調, 以意氣風發(fā)的竇少尹形象作結。 一篇之中, 在兩個寄贈對象之中插入作者的存在, 暫時阻礙了詩歌意脈的流動, 這種“樂—悲” “意氣風發(fā)—窮老無為”的對比, 使得單一的抒發(fā)贈別之情的詩作中, 兼有作者不得任用的復雜心理及不忘好友、 勉勵勤政的赤忱之心。
律詩《晚秋長沙蔡五侍御飲筵, 送殷六參軍歸澧州覲省》[6]989中, 則體現(xiàn)出了主客不同的特點: 即多個寄贈對象之間存在敘述比重的差異, 如:
佳士欣相識, 慈顏望遠游。 甘從投轄飲, 肯作置書郵。
高鳥黃云暮, 寒蟬碧樹秋。 湖南冬不雪, 吾病得淹留。
開篇兩句即以自然之景刻畫留別之情, 頷聯(lián)以“投轄井中”之典烘托蔡侍御留別盛情, 第四句則巧化“殷羨付諸洪喬”之典, 名、 事兼對, 點明托殷傳書之實, 頸聯(lián)則“我—他”相對, “五(句)羨殷, 六悲己”[6]990, 襯托自己離家淹留之無奈。 直至尾聯(lián), 作強慰之語收束前文。 黃生白山曰:“公欲托殷寄書, 詩故歸重于殷, 蔡侍御則安頓在投轄句中, 與他筵送客詳主異賓者不同?!盵7]2008此言得之, 這種寫作重心的差異體現(xiàn)了杜甫詳略得當?shù)陌才牛?在這些描寫中, 杜甫為每個寄贈對象預留了一定的描寫空間, 豐富了詩歌意蘊。
此類作品抒發(fā)的感情有一定的相似性, 因此, 行文中采用的藝術手法及感情之間的細微差異更為引人注目。 以《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適虢州岑二十七長史參三十韻》[6]271(以下簡稱《寄高適岑參》)及《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6]274(簡稱《寄賈至嚴武》)為代表, 兩作同為杜甫勸勉慨嘆之作, 也均在詩作中引入了高岑、 賈嚴多個寄贈對象。 在實際的寫作過程中, 因情感抒發(fā)的細微差異, 杜甫在論及寄贈對象的時候分別采用了并敘、 分敘的方法, 現(xiàn)選取片段進行相關論述。
仇注對排律的章法有著這樣的論述:“凡排律, 多在首聯(lián)扼題, 若作長排, 必在首段總挈?!盵7]645詩歌背景及感情基調的不同使得兩作在開篇部分就顯示出并敘、 分敘的差異。(1)前詩中高岑正常遷調, 后詩賈至被貶, 嚴武也因房琯之事被牽連, 故《杜詩詳注》中有“前章寄高岑, 語無悲憫, ……此章寄嚴賈, 語多感慨, ……同一官職, 而詞語不同, 意各有為耳?!敝Z。 (見《杜詩詳注》第654頁。 )《寄高適岑參》因為要抒勸勉、 寬慰之意, 開篇便以“故人何寂寞, 今我獨凄涼”做慨, 將高岑“并敘”, 將二人與己、 與古人進行對比, 在下一部分中, 并提高岑, “高岑殊緩步, 沈鮑得同行。 意愜關飛動, 篇終接混茫。 舉天悲富駱, 近代惜盧王。 似爾官仍貴, 前賢命可傷”, 用前人之跡襯托二人的境遇; 《寄賈至嚴武》中, 杜甫分敘兩寄贈對象, 各述個人坎坷境遇, “衡岳啼猿里, 巴州鳥道邊”“長沙才子遠, 釣瀨客星懸”, 作者分別用衡越、 巴州分指賈、 嚴, 用賈誼、 嚴光的典故切二人之姓, 圍繞著“故人俱不利, 謫宦兩悠然。 開辟乾坤正, 榮枯雨露偏”的中心思想進行烘托、 論述。 兩作中都有作者“自我”與“他者”的對比, 前者以作者與二人境遇的差異對比烘托高岑二人的幸運, “荊玉簪頭冷, 巴箋染翰光。 烏麻蒸續(xù)曬, 丹橘露應嘗”, 選取了系列景物描寫“他者”; 后者則采用“賈筆論孤憤, 嚴詩賦幾篇”“貝錦無??棧?朱絲有斷弦”的描寫, 抽象隱秘地揭示了小人構害的危險境遇。 將高岑并敘, 以與前賢對比, 突出二人境遇之佳; 賈嚴分敘, 各敘個人坎坷之境遇, 以增加知遇之感, 悲憫中寓寬慰之情, 雖均為寬慰之作, 情感抒發(fā)實各有側重。
不同于《杜甫集》中求官的自薦之作或有意為之的薦人之作, 此類贈詩中的薦人之作, 多為杜甫借“帶信” “順路”之契機, 向相親好友舉薦人才, 詩歌整體呈現(xiàn)出自然而不刻意的特點。 在《送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6]546中, 杜甫向好友賈至舉薦唐十五; 在《短歌行送祁錄事歸合州因寄蘇使君》[6]451中, 杜甫向蘇使君提到祁錄事的“長才”, 暗含舉薦之意; 關于《送張十二參軍赴蜀州因呈楊五侍御》[6]52, 后人亦有“楊必為蜀中諸道使, 而張參其軍, 此四十自薦書也”[7]196之點評, 亦見其薦人之意。 此類詩歌中被舉薦人、 舉薦人、 納薦人的共時在場, 使得此類詩歌具有了不同與一般“直薦”之作的特點。
以《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6]546為例, 該詩十二句為一層, 末尾八句為一層。 首則以動物作喻, “白鶴久同林, 潛魚本同河。 未知棲集期, 衰老強高歌”刻敘惜別之情, 次則借“胡星墜燕地, 漢將仍橫戈。 蕭條四海內(nèi), 人少豺虎多”之語敘戰(zhàn)后慌亂, 末則引入賈至, 卻一反前文哀世全身之意, 向賈至舉薦人才, “南宮吾故人, 白馬金盤陀。 雄筆映千古, 見賢心靡他。 念子善師事, 歲寒守舊柯。 為我謝賈公, 病肺臥江沱”, “南宮”四句, 敘賈之好賢, “念子”之句明唐之才華, 在對唐、 賈二人進行贊美的同時, 又隱含著二者可互為協(xié)助的薦才之意, 末在陳述自己老病的景況時, 不忘借唐之口感謝賈公, 展望賈對唐的起用之恩時, 也表達了對賈至相惜之情的感激。 一篇之中緊抓薦人之意, 兼有對戰(zhàn)爭離亂的哀嘆、 對故交才華的欣賞、 對懷才不遇的無奈, 對身邊高節(jié)之人的贊賞及對未來的期望, 詩歌內(nèi)涵豐富深厚。
綜上, 因寄贈對象的不唯一性, 此類寄贈詩歌在詩歌功能上呈現(xiàn)出以下特點: 以某一功能為主, 間以其他附加功能, “一詩多贈”之作中詩歌功能及情感表達的多樣性、 復雜性, 是此類詩歌區(qū)別于一般寄贈詩的重要特征。
在多個寄贈對象共時存在的情況下, 詩歌寫作以誰為中心、 各對象描寫的比重如何進行分配、 作者背后的意圖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此類詩作的諸多受贈者中, 有些受贈者在詩歌描寫上所占的比重很低, 就其在詩歌中的作用而言, 他們充當著“傳話者”的角色; 有些對象雖略有著筆但并不是行文敘事的中心, 多為杜甫意圖或感情的“旁觀者”; 有些對象則被作者大書特書, 處于詩歌的中心位置, 是事件發(fā)展的“主腦者”。
前文已經(jīng)提到, 此類贈詩行文成立的前提是時空上的一致性, 這一特點為傳遞信息提供了便利。 許多寄贈對象因其與另一寄贈對象空間上的一致而被賦予了“信使”的功能, 成為杜甫向另一寄贈對象表情達意的“傳話者”。 以《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6]186為例:
不見旻公三十年, 封書寄與淚潺湲。
舊來好事今能否, 老去新詩誰與傳。
棋局動隨尋澗竹, 袈裟憶上泛湖船。
聞君話我為官在, 頭白昏昏只醉眠。
此時許八回江寧省親, 集中前有《送許八拾遺歸江寧省親》[6]185, 杜甫因與許八相熟, 托其給老友帶信, “前六懷旻上人, 末二自敘近況舊事”[7]458, 僅在末二借許八之手, 表達了自己對老友的懷念, 可見此詩中“傳話者”的存在。
上元元年(760年)崔五侍御過彭州, 杜甫有絕句托其轉致高適[5]62, 作《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6]330:“百年已過半, 秋至轉饑寒。 為問彭州牧, 何時救急難?!?前兩句短短十字刻畫出了詩人此刻的窘態(tài), 年老衰病, 更是在收獲之季轉入饑貧。 末二單刀直入, 發(fā)出了“何時救急難”的呼號, 沒有絲毫鋪墊, 單刀直入, 可見杜甫此時生活的困境, 蓋求高適接濟生活。 此作中, 崔五侍御的“存在感”很低, 他在文中只起著“信使”“傳話者”的作用, 其形象僅為“工具人”。
概言之, “工具人”的存在, 多起著敘述事件始末、 交代背景的作用, 此類“工具人”的被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與作者多有交情, 如許八、 崔五侍御、 段功曹等人[8]117-151, 作者有許多寄贈對方的作品。
“旁觀者”在此類詩歌中所占的比重不大, 在兩個及以上的寄贈對象中, 他們處于次要地位。 如五律《王竟攜酒高亦同過, 共用寒字》[6]376中, 杜甫、 王掄、 高適三人同座飲酒, 詩作中前兩聯(lián)點染周邊景色, 頸聯(lián)敘述共飲事件, 尾聯(lián)以調謔高適之語收束, 王掄這一“旁觀者”參與了三人飲酒這一事件的整個過程, 卻并未在杜甫對事件的記敘中占據(jù)主要地位, 他就是事件發(fā)展過程中的“旁觀者”, 既不起送信的作用又不是主人翁的地位, 因此顯得“多余”。
五律《陪王漢州留杜綿州泛房公西湖》[6]448中:
舊相恩追后, 春池賞不稀。
闕庭分未到, 舟楫有光輝。
豉化莼絲熟, 刀鳴鲙縷飛。
使君雙皂蓋, 灘淺正相依。
王漢州、 杜綿州本是此次活動的主要參與者, 但未在詩歌中占據(jù)主要位置, 前二述房琯舊恩; 對頷聯(lián)的解釋則多有不一, “趙曰舊相言房琯也, 指言于恩追而未行之間, 則數(shù)游此湖, 此追道其實也, 又言闕庭未到之間, 且于此游湖而當承恩命時, 則舟楫為有光輝也。”[9]仇注則以為“闕庭未到, 就自己言, 故用分字”[7]1007。 但此聯(lián)和王、 杜二人無關是毋庸置疑的; 頸聯(lián)述房湖所產(chǎn), “三頂恩追, 嘆不與房相偕往”[7]1007; 末則點明游賞之主人公。 王漢洲、 杜綿州本應是此次泛湖事件描寫的中心, 在實際行文過程中卻成為杜甫回憶與房琯友情的“旁觀者”。 邏輯上的敘述重點與實際情感中的敘述重點產(chǎn)生了偏差, 產(chǎn)生了極大的藝術效果, 正如仇氏所云:“或將上四句全主房湖說者, 曰恩追, 曰未到, 曰光輝, 為知己之感, 故三致意焉。 但此詩本為王杜泛湖而作, 不應多敘房事也?!盵7]1008
在此類贈詩中, 各寄贈對象雖然都見證了事件的發(fā)展, 但因寫作目的及表達情感的不同, 作者對各對象描寫的比重有著一定的差異, 這類詩歌中普遍存在著邏輯主體和情感敘述主體之間的差異, 也正是在這種錯位中, 杜甫個人情感的偏向性得到了彰顯。
“主腦”為戲曲批評術語, 原意為“一本戲中, 有無數(shù)人名, 究竟俱屬陪賓; 原其初心, 止為一人而設”即“作者立言之本意”[10], 此處借指杜甫一題多贈詩中的此類人物形象: 行文過程中, 多個寄贈對象間沒有明顯的主次關系, 在事件敘述或情感抒發(fā)的整體中, 他們均占據(jù)重要地位, 屬于全詩的中心, 為全詩的“主腦者”。 此類代表作有: 《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士》《留別賈嚴二閣老兩院補缺》《郪城西原送李判官兄、 武判官弟赴成都府》《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江閣臥病走筆寄呈崔盧兩侍御》《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yè)》等。
以《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6]800為例, 此詩為大歷二年(767年)杜甫寫給鄭審、 李之芳的詩作, 二人“時俱在峽外”[11]772。 詩作起即抒懷, 嘆己之漂泊, 點詠懷之由, 敘在夔之情景, “吊影夔州僻”起, 述長安戰(zhàn)亂往事; “側聽中興主, 長吟不世賢”為過渡, 稱頌鄭、 李二公; 至“每欲孤飛去”起, 述漂泊無依, 旋即以“雕蟲蒙記憶, 烹鯉問沉綿”等句述鄭、 李對己之掛念; 至“借問頻朝謁”述己之無官, 旋即以“聲華夾宸極”等句勉二人為官; 末明自己欲出峽求禪與二公相晤之意。
在詩歌結構中, 為了表明作者兼重寄贈對象的態(tài)度, 全詩中各寄贈對象之間的描寫也較為均衡。 此類詩歌中, 作者或“分提”或“并提”(如上文關于高岑、 賈嚴的論述), 在著筆程度上不存在顯著差別。 程千帆先生曾指出:“一與多的對立統(tǒng)一關系也曾被詩人們在布局、 用韻等方面加以運用?!盵12]16的確如此, 杜甫在諸如《天末懷李白》 《八哀詩》等贈詩中, 采用了將筆墨明顯偏重某人的寫法, 而在此類寄贈對象扮演“中心人”的詩歌中, 作者在各寄贈對象之間基本做到了筆墨平均, 不可不說是有意為之。 此外, 就詩歌情感而言, 鄭審、 李之芳為詩中隱含的對話者, 表達的感情雖整體較為簡單, 但較單一的寄贈詩更添深意。 該詩寫作背景為: 李之芳因出使吐蕃被扣留至北地, 至廣德二年(764年)得以歸國, 任太子賓客[13]346; 鄭審為杜甫好友, 且為鄭虔之侄[14], 此時官至秘書少監(jiān), 其為官也屢遭升遷, 此詩中并置鄭、 李二人, 將三人個人之機遇融入時代背景, 慨嘆之感更顯歷史厚度。
前文已提及多個寄贈對象對詩歌功能的影響, 寄贈對象在一定程度上也改變了詩歌的抒情風貌, 寄贈對象的非唯一性使作者可以較為自由地選擇寄贈對象, 這一特點使此類贈詩的情感抒發(fā)呈現(xiàn)出自由性和復雜性的特點。
《杜甫集》中有百余首贈作, 這些詩歌多感情真摯, 其中有不少是杜甫困游長安時的干謁之作, 如《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贈特進汝陽王二十韻》《贈比部蕭郎中十兄》《贈韋左丞丈濟》《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奉贈太常張卿垍二十韻》等。 盡管杜甫尚能做到不移節(jié), 詠“白鷗沒浩蕩, 萬里誰能馴”之語, 但仍不免阿諛奉承。 如《奉贈太常張卿垍二十韻》中較夸張地稱贊張垍之才能、 家世之顯赫、 皇恩之重, 《舊唐書》卷九十七記載長安淪陷后其兄弟二人“果受祿山偽命”[15]3059, 可見張垍之人品, “杜甫當時向此等小人干謁, 折腰乞憐, 內(nèi)心必有極其無奈的苦衷。 想必杜甫也承受了自責的內(nèi)心交戰(zhàn)”[16]。
與上不同, 本文討論的此類詩歌中, 因行文中隱含的他者數(shù)量較多, 且托付帶信的人多為熟識, 托人幫忙之事即便有“他者”的見證, 反而顯得真摯坦蕩。 如五絕《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絕》[6]330, “百年已過半, 秋至轉饑寒。 為問彭州牧, 何時救急難”, 首二直點己之窘迫, 末二直以“何時救急難”點明文章主旨, 無其他類似作品中象征、 夸贊之語。 《重簡王明府》[6]366一詩同為救濟主題, 通篇象征, “葉縣郎官宰, 周南太史公”分指王潛與作者, 末即以“驥病思偏秣, 鷹愁怕苦籠”為喻, 象征己之窘迫, 不若前者真摯自由。
在普通的干謁詩歌中, 杜甫為了達到希望被援引、 提拔的目的, 多采用“‘開頭恭維對方—中間述說自我情況—末尾點出期望援引’三段式規(guī)律”[16]。 本文所討論的詩歌中, 也有不少推薦之作, 但因作者與寄贈對象的“親密性”, 雙方在行文中保持著平等的關系, 感情也更顯真摯。 如《送張十二參軍赴蜀州因呈楊五侍御》《別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等詩, 楊侍御、 賈至與杜甫交好[8]142, 因此杜甫在詩歌中強調的也多為楊、 賈二人與自己的匪淺關系及二人的求賢之德, 如“皇華吾善處, 于汝定無嫌” “南宮吾故人” “賢心靡他念”等句。 這類作品在抒發(fā)感情時, 盡管也講求藝術技巧, 但與贈謁詩相比, 多了情感抒發(fā)的樸拙和誠懇。
直觀來說, 一詩多贈將原屬兩人的隱秘情感向第三人、 第四人開放, 這使得詩歌文本具有了一定的公共性, 這顯然是作者有意為之。 在這種看似矛盾的情景中, 杜甫以高超的藝術技巧, 隱秘曲折地抒發(fā)了自己的感情。 杜甫曾多次在詩歌中告誡對方, 不要隨意將詩作進行傳播, 如《泛江送魏十八倉曹還京, 因寄岑中允參、 范郎中季明》中, 有“見酒須相憶, 將詩莫浪傳”之語; 《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中, 有“定知深意苦, 莫使眾人傳”之語; 也因“公共文本”這一性質, 隱晦地向多個朋友提出謹言慎行之誡, 如《陪王侍御同登東山最高頂宴姚通泉晚攜酒泛江》中有“臨深莫相違”之語, 可見該類文本在欲說與欲隱之間的張力。
以《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6]481為例: 該詩歌是杜甫離蜀之時, 在餞別筵上留贈章彝及其他幕府諸公的作品。 章彝初為嚴武之屬, 與杜相識后頗有往來, 集中《陪章留后侍御宴南樓, 得風字》《陪章留后惠義寺餞嘉州崔都督赴州》《章梓州水亭》《章梓州橘亭餞成都竇少尹》《山寺》《陪章留后新亭會送諸君》《冬狩獵》《桃竹杖引贈章留后》等作見其交往的密切程度。 章彝對杜甫頗厚, 贈其桃竹杖、 資其南下之舟, 杜甫對章之為人雖不敢茍同, 但因受人資助, 僅在一些詩歌中有些隱秘的微辭。 如《山寺》中譏其“以茲撫士卒,孰曰非周才”; 章彝以桃竹杖相贈,杜甫就規(guī)其“慎勿見水踴躍學變化為龍”[17]342。 在《將適吳楚留別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諸公》中, 杜甫將隱蔽感情在公開場合中進行了展現(xiàn), “??中蕴孤剩?失身為杯酒”, 看似是述己之性, 但背后隱藏著另一層內(nèi)涵: 蜀地使作者不能心安。 此時嚴武入朝為官, 章彝待己頗厚, 但杜甫因章彝性格之跋扈(從前文《桃竹杖引贈章留后》及嚴武杖殺章彝事可窺一二)想要遠離該地, 此意圖因幕府諸公的見證, 在詩歌中有了更為豐富的表達層次: 其一, 我自知性格太過孤僻(常恐性坦率, 失身為杯酒)(2)諸多論文都曾涉及杜甫的個性特征, 參見賀嚴: 《論杜甫性格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 《杜甫研究學刊》, 2007年第1期; 劉曙初: 《論杜甫與中國狂士傳統(tǒng)》, 《湘潭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5年第1期; 吳明賢: 《試論杜甫的“狂”》, 《杜甫研究學刊》, 1996年第3期。, 在這里待下去可能會得罪更多人遭人厭棄, 不如南適吳越; 其二, 我之前曾多次勸諫, 您不納諫, 我不如離去; 其三, 幕府同僚都在場, 你我今后各自懷念, 不復聯(lián)絡。 因為幕府諸公的見證, 原本很私密的個人請求在送別場合被作者公開, 頗有“決絕”之意。 故王嗣奭有云:“章留后所謂多不法, 而待杜特厚, 公詩屢諫不悛, 想托詞避去, 乃保身之哲, 不欲以數(shù)取疏也。 不然, 有此地主, 不必去蜀, 又何以別去而終不去蜀耶?!盵9]1066足見其情感意蘊。
上文提及, 杜甫在同一首詩中對不同寄贈對象的情感表達略有差異, 在人物關系遠近及說話分寸上, 作者也展示了自己細膩的情感體察能力和高超的藝術手法。 如《戲簡鄭廣文兼呈蘇司業(yè)》中, 杜甫與鄭、 蘇二人交好, 所存《九日五首》等詩記載了三人的情誼。 杜甫與鄭虔是“忘形到爾汝”(見杜甫《醉時歌》)的親密關系, 因此以“戲謔”口吻調謔鄭虔醉酒之態(tài), 蘇源明“雅善杜甫、 鄭虔”[18]5773且當時在國子監(jiān)為官, 生活不至困頓, 故杜以對蘇源明“賴有蘇司業(yè), 時時與杜甫酒錢”之陳述收束全文; 《王竟攜酒, 高亦同過, 共用寒字》以白描之法述三人飲酒之事, 高適與杜甫交情頗深, 二人年輕之時即有梁宋之游[19], 中年之后交情不減, 杜甫集中就有《送高三十五書記十五韻》 《奉簡高三十五使君》等詩, 高適去世后杜甫有《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之作, 見其交情, 因而末以“頭白恐風寒”之語調謔高適。
以《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爾遣興寄遞近呈蘇渙侍御》[6]993為例: 此詩是大歷四年(769年)所作, 杜甫此時舟居為家與蘇渙相交, 適道州刺史裴虬有書至, 杜甫因作此詩。[5]139“久客多枉友朋書”至“使我夜坐費燈燭”(7聯(lián))敘道州書札, “憶子初尉永嘉去”至“明公論兵氣益振”(7聯(lián))敘道州功業(yè), “傾壺蕭管動白發(fā)”至“陣前部曲終日死”(7聯(lián))記蘇渙情事, 末“附書與裴因示蘇”(2聯(lián))交勉裴蘇, 結出寄呈之意。 前文已論及此時裴虬有書至, 因此, 在篇章結構的安排中, 杜甫將三分之二左右的篇幅放在答裴虬之書及敘道州之功業(yè)上, 至“傾壺蕭管動白發(fā)”起才點明自己與蘇渙的交往及蘇之才, 主次分明, 此為結構上的分寸。
就內(nèi)容而言, 此詩兼有舉薦蘇渙及告誡蘇渙之意。 《讀杜心解》云:“寄遞其呈蘇渙者, 當餞裴時渙亦在坐, 今作此詩, 省憶往事, 遂連及之, 蓋公自呈蘇非托裴轉寄, 渙亦在潭故也, 讀者須認清?!盵11]327此時蘇渙和杜甫同處一地, 杜甫卻在寄給裴虬之書中極力稱贊蘇之才華, 如“宴筵曾語蘇季子, 后來杰出云孫比”之語, 在寫給某地長官的書信中提及身邊才杰, 其薦人之意不言自明; 據(jù)《唐書·藝文志》[20]82及《南部新書》[21]133關于蘇渙的記載, 我們可以知道蘇渙是具有強烈反抗精神及一定政治才能的人, 少年時即做過強盜, 被人稱為“白跖”, 杜甫與其惺惺相惜[18]335-339卻也擔心蘇渙性格特征招致的禍患, 《杜臆》云:“裴本端人, 借此引蘇欲使亂世奸雄轉為治世能臣也, 必致身方能致君, 故以捐軀告之。”[7]2019在較大的篇幅中主要答謝了裴虬對友人的關愛并稱贊了對方, 在較小的篇幅中用前文所作的鋪墊推薦了人才并以裴為榜樣委婉地勸誡了蘇渙, 兼顧了結構與情感上的要求, 贊美、 薦才、 勸誡均做到了不失分寸。
要之, 杜甫詩歌中多個寄贈對象的存在給詩歌帶來了許多新的面貌。 一方面這些對象的引入有意、 無意地造成了杜甫與多個寄贈對象的對話, 豐富了詩歌的功能, 在杜甫的詩歌中, 詩是推薦人才的載體、 是尋求友朋幫助的書信、 是勸慰他人的寄托; 另一方面, 多個寄贈對象的存在, 給詩歌帶來了克制描寫與抒情酣暢同時共存的新體驗, 這種長處在排律等善于鋪敘、 細描的體制中, 更是充分得到了發(fā)揮。 此外, 有限文本中多個“主角”的用筆安排也體現(xiàn)了杜甫的匠心之處。
對杜甫這類寄贈詩的研究還有很多挖掘空間: 后世許多詩人受杜甫影響, 有意學杜, 黃庭堅就有許多一題多贈之作: 如《戲簡朱公武劉邦直田子平五首》《道中寄景珍兼簡庾元鎮(zhèn)》《入窮巷謁李材叟翹叟戲贈兼簡田子平三首》《送曹子方福建路運判兼簡運使張仲謀》《招子高二十二韻兼簡常甫世弼》等。 另外, 此類贈詩中很多具有跨體例性質, 如《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不僅可以作為贈友詩的一個例證進行探索, 同時也可以看成自述體詩歌[22]的一種特殊類型, 這一類型的多元化可以為解讀詩歌提供一種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