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偉利
聲情并茂與弦外之音:“聲”與“音”之辨
●潘偉利
(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上海,200234)
“聲”和“音”在古代漢語中是意義差別較大的兩個詞。首先,從語義上看,在表示普通聲音的時候,一般用“聲”而不用“音”;在表示與音樂有關(guān)的聲音的時候,人所發(fā)一般用“聲”,器所發(fā)一般用“音”。其次,從語法角度看,“聲”是個體名詞,“音”是集體名詞,所以有“一聲”“兩聲”而無“一音”“兩音”;集體名詞“音”是許多“聲”和諧而又有規(guī)律的組合,也即“聲成文謂之音”。再次,進(jìn)而由此衍生出語體上文學(xué)化和褒義化的“音”。隨著語言的發(fā)展,尤其是漢語中雙音節(jié)詞的增多,雖然也存在混用現(xiàn)象,但二者的界限大體是清晰的。
聲成文謂之音;聲音之辨;個體名詞;集體名詞;知音
在現(xiàn)代漢語中,“聲”和“音”是意義比較接近的兩個詞,但在古代漢語中,意義卻差別較大。如《老子》中有“大音希聲”“音聲相和”,顯然在其看來二者不同。大約與之同時的《禮記·樂記》亦載:“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1](P982)同樣將“聲”與“音”區(qū)別看待。
東漢許慎在其《說文解字》中言:“聲,音也。從耳,殸聲?!盵2](P250)“音,聲也。生于心有節(jié)于外謂之音?!盵2](P58)可見,在許慎看來,“聲”和“音”可以互相解釋,但“音”又比“聲”的涵義多一點——“有節(jié)于外謂之音”。那么,“聲”和“音”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可以換用,在何時又必須要做區(qū)分呢?
關(guān)于這一問題的討論首先來自音樂領(lǐng)域。如田耀農(nóng)認(rèn)為區(qū)分二者的依據(jù)在于人耳,也即與人耳有關(guān)的稱“聲”,與人耳無關(guān)的稱“音”。[3](P36-38)此后,葉明春[4](P89-96)和王曄[5](P68-74)兩位作者分別撰文與之商榷,十年后,田耀農(nóng)《再辨“音”“聲”——兼答葉明春、王曄二君》[6](P100-105)一文對這兩位作者回應(yīng)??傮w而言,通過他們的研究和討論,“音”“聲”之辨的問題越來越清晰。誠如葉、王兩位作者所指出的,田文的區(qū)分過于簡單化,尤其是葉文對田文的諸多論點提出質(zhì)疑,甚至認(rèn)為田文“一錯再錯,一無是處”??扇~文駁論有功而立論不足,并沒有系統(tǒng)提出自己的觀點。王文在梳理辨析歷代音樂美學(xué)文獻(xiàn)的基礎(chǔ)上指出了“音”和“聲”的復(fù)雜使用狀況,材料翔實,辨義清晰,但卻認(rèn)為它們的差別從一開始就不明確,《樂記》中的觀點沒有得到廣泛認(rèn)可,長期存在混用,以至于不同時期、不同著作的含義和用法各不相同。
筆者認(rèn)為,“聲”和“音”雖然存在一定的混用,但“混用”不是“亂用”,有些情況下不能混用,二者之間的差別有規(guī)律可循,古人在使用這兩個詞時遵守著一定的語言習(xí)慣。三位學(xué)者的研究主要是從語義角度進(jìn)行,所用材料也以音樂文獻(xiàn)為主。筆者在此基礎(chǔ)上,利用古代詩詞等文學(xué)文獻(xiàn),嘗試從語法和語體等角度對這兩個詞作進(jìn)一步辨析。
從“聲”與“音”所具有的義項看,“聲”包括聲音、名聲、聲勢、聲調(diào)等;“音”包括聲音、音樂、音訊等??梢姡舜司邆鋵Ψ剿痪邆涞膸讉€義項,這是二者在語義上最顯著的區(qū)別。同時,兩個詞都可表示“聲音”的意義,這是它們在語義上的相同之處。但在所表示的聲音類別上,二者又有所不同。
王曄認(rèn)為“音”一定與音樂有關(guān),一般不用來表示音樂以外的聲音。雖然田耀農(nóng)仍從“主觀為聲”“客觀為音”的角度進(jìn)行回應(yīng),但筆者還是較認(rèn)同王文的觀點,也即在表示普通聲音的時候,一般用“聲”不用“音”。這在先秦和秦漢的文獻(xiàn)中就已做出區(qū)分。如《黃帝內(nèi)經(jīng)》載有“在音為角,在聲為呼”,“在音為徵,在聲為笑”“在音為宮,在聲為歌”“在音為商,在聲為哭”“在音為羽,在聲為呻”[7](P20)。
據(jù)此可知,在“音”的有:角、徵、宮、商、羽;在“聲”的有:呼、笑、歌、哭、呻。顯然在這一時期人們的心中,“聲”和“音”明顯不同:“音”與音樂相關(guān),而“聲”則是人類發(fā)音器官發(fā)出的各種哭笑聲和呻吟聲等。所以可將聲音分為兩類:一種是與音樂有關(guān)的;一種是與音樂無關(guān)的,也即普通的聲音。古人在表示后者的意義時,一般用“聲”而不用“音”。
表示普通聲音的“聲”,可以是人類發(fā)出的各種聲音,如《黃帝內(nèi)經(jīng)》中的“呼、笑、歌、哭、呻”。與之相類似的還有春秋時期《難經(jīng)》載:“陰病欲得溫,又欲閉戶獨處,惡聞人聲。”[8](P118)戰(zhàn)國時期,《荀子·樂論》也稱:“故齊衰之服,哭泣之聲,使人之心悲。”[9](P381)到漢代,巨鹿之戰(zhàn)中,“楚戰(zhàn)士無不一當(dāng)十,呼聲動天地。”[10](P287)《東觀漢記》亦載:“高鳳,南陽人,誦讀晝夜不絕聲?!盵11](P183)唐代,《舊唐書·太宗紀(jì)》載唐太宗諫言不被高祖采納,“太宗遂號泣于外,聲聞帳中?!盵12](P22)白居易詩中也多次提到“歌罷繼以泣,泣聲通復(fù)咽。尋聲見其人,有婦顏如雪”[13](P820),“吾雛字阿羅,阿羅才七齡?!瓕W(xué)母畫眉樣,效吾詠詩聲”[13](P689),“月下讀數(shù)遍,風(fēng)前吟一聲。一吟三四嘆,聲盡有余清”[13](P765)。還有宋代的“吟詩聲”:“郭功父過杭州,出詩一軸示東坡,先自吟,聲振左右。”[14](P12)此外,常用成語如聲情并茂、聲嘶力竭、低聲下氣,顯然,這里的“聲”都是指人所發(fā)出與音樂無關(guān)的聲音,也即普通聲音。
人聲之外,也可以是自然界中的普通聲音?!段骶╇s記》載:“昭陽殿織珠為簾,風(fēng)至則鳴,如珩佩之聲?!盵15](P90-91)這里是風(fēng)吹珠簾的聲音。還可以是水波聲或鳥鳴聲。如李白《鳴皋歌送岑征君》“波小聲而上聞”[16](P395),白居易《江上送客》“杜鵑聲似哭”[13](P860),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17](P650),梅堯臣《魯山山行》“云外一聲雞”[18](P168)。還可以是風(fēng)聲、雨聲,如孟浩然有“夜來風(fēng)雨聲”[19](P283),李商隱有“留得枯荷聽雨聲”[20](P76),唐彥謙的“誤聽風(fēng)聲是雨聲”[21](P7667)。
從以上可知,在表示“普通聲音”這一意義時,一般用“聲”不用“音”。但在表示與音樂有關(guān)的聲音時,二者皆可。如李白《行路難》“彈劍作歌奏苦聲”,這里的“聲”便與音樂有關(guān)。但這并不是說在表示“與音樂有關(guān)的聲音”這一意義時,二者沒有區(qū)別。一般來說,“聲”多表示人所發(fā)出的聲音,“音”多表示器所發(fā)出的聲音。這時的“人聲”也即人的“歌聲”。
《列子》:“薛譚學(xué)謳于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于郊衢,撫節(jié)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云?!盵22](P177)這里“聲振林木”之“聲”,即秦青歌唱時所發(fā)出的人聲。類似的還有《莊子·讓王》記曾子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盵23](P976)“聲滿天地”之“聲”便是曾子的歌聲。
漢代,《漢書·藝文志》:“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fā)。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24](P1708)這里的“歌詠之聲”顯然是由人所發(fā)。同樣在漢代,李善曾引漢《七略》:“漢興,魯人虞公善雅歌,發(fā)聲盡動梁上塵?!盵25](P1429)此處的“聲”,是善雅歌的虞公所發(fā)出的人聲?!段骶╇s記》:“后宮齊首高唱,聲入云霄。”[15](P15)又載:“東方生善嘯,每曼聲長嘯,輒塵落帽?!盵15](P208)東漢張衡《西京賦》:“女娥坐而長歌,聲清暢而委蛇?!盵25](P76)此處,不管是高帝后宮的歌聲、東方生的長嘯聲,還是女娥的歌聲,都與音樂有關(guān),且是人所發(fā)。
南朝陳張正見《門有車馬客行》“歌聲繞鳳臺”[26](P2474),《南史·循吏列傳》:“歌聲舞節(jié),袨服華妝?!盵27](P1697)這里的“聲”都是人聲,也都是與音樂有關(guān)的聲音。
到唐代,王昌齡《從軍行》“琵琶起舞換新聲”[28](P126),孟郊《贈別崔純亮》“強歌聲無歡”[29](P267),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公曹》“君歌聲酸辭且苦”[30](P257),白居易《竹枝詞四首(其四)》“前聲斷咽后聲遲”[13](P1463),獨孤及《唐左補闕安定皇甫冉文集序》“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31](P3940),均為與音樂有關(guān)的人聲。南宋程大昌《演繁露》載:“但歌者,但,徒也。徒歌者,不以被之絲弦,而專以人聲。故曰無弦節(jié)也……其注《東光》曰:舊但弦無聲。其注《東門》曰:舊但弦無歌。皆宋識造其歌與聲耳。”[32](P184)其中“但弦無聲”“但弦無歌”,便是和“但歌”“徒歌”相對而言的,也即“但歌”是沒有管弦的人聲歌唱,而“但弦無聲”則是沒有人聲的純器樂。也正因此,古代歌伎也稱“聲伎”,而不是“音伎”。
以上所舉均為與音樂相關(guān)的聲音,因其為人所發(fā),所以稱“聲”。如果是樂器所發(fā),一般稱“音”。這一點也可從上引“但弦無聲”看出,如果弦樂器所發(fā)也可以稱作“聲”的話,就不會出現(xiàn)“但弦無聲”的記載。
《左傳·隱公元年》中所謂的“八音”,便是根據(jù)發(fā)音器的不同而劃分,即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種樂器?!秴问洗呵铩ぶ傧募o(jì)》:“帝堯立,乃命質(zhì)為樂。質(zhì)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拊石擊石,以象上帝玉磐之音,以致舞百獸。”[33](P125-126)這里的“山林溪谷之音”和“玉磐之音”,已經(jīng)不再是普通的聲音,在質(zhì)看來,都是一種音樂,而這樣的音樂便是器所發(fā)。
魏晉之際的向秀《思舊賦》有“鄰人有吹笛者,發(fā)音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云”[25](P720)。這里的“音”是笛所發(fā)。王粲《七哀詩》:“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絲桐感人情,為我發(fā)悲音。”[25](P1088)此處“音”為琴所發(fā)。曹丕“弦歌發(fā)中流,悲響有余音”[34](P74)和鮑照“不見柏梁銅雀上,寧聞古時清吹音?”[35](P659)這兩句詩中的“音”也都是器所發(fā)。
唐張說《幽州夜飲》:“軍中宜劍舞,塞上重笳音?!盵21](P947-948)李白《古風(fēng)》:“齊瑟彈東吟,秦弦弄西音。”[16](P152)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盵21](P1461)柳宗元《初秋夜坐贈吳武陵》:“若人抱奇音,朱弦縆枯桐。”[36](P1134)唐杜牧《張好好詩》:“繁弦迸關(guān)紐,塞管裂圓蘆。眾音不能逐,裊裊穿云衢?!盵37](P72)這里的“音”也都是器所發(fā)?!杜f唐書·溫庭筠傳》載溫庭筠:“然士行塵雜,不修邊幅,能逐弦吹之音,為側(cè)艷之詞?!盵12](P5079)“弦吹之音”,也是由古代弦樂器和管樂器兩類樂器發(fā)出的聲音的總稱。
到宋代,晏幾道《鷓鴣天》有“鳳城歌管有新音”[38](P333)。可見“音”依然是作為器的“歌管”所發(fā)。宋代鄭樵《通志二十略》亦有相關(guān)論述:
古之詩曰歌行,后之詩曰古近二體。歌、行主聲,二體主文。……主于人之聲者,則有行,有曲?!饔诮z竹之音者,則有引,有操,有吟,有弄。……蓋主于人者,有聲必有辭,主于絲竹者,取音而已,不必有辭,其有辭者,通可歌也。[39](P887)
從“主于人之聲者”“主于絲竹之音者”和“主于絲竹者,取音而已”,可以明顯看出鄭樵將人所發(fā)界定為“聲”,絲竹所發(fā)界定為“音”。但需要說明的是,絲竹所發(fā)并不是為“音”的唯一條件,其中暗含的一個條件是絲竹所發(fā)的聲音是人工演奏的一系列有規(guī)律的聲音,詳見下文。從語義角度看,這里的“音”不是一般的聲音,而是指“樂音”。誠如王曄所論:“‘音’的出現(xiàn)則一定與音樂有關(guān),或是特指音樂,一般不用來表示音樂以外的聲音?!盵5]
雖然器所發(fā)為“音”,但也不是所有情況下的器之音都用“音”。當(dāng)強調(diào)聲音的類別時,如“琴聲”和“鼓聲”,這時“聲”前有表示器物種類的修飾語加以限定。如庾信《擬詠懷》:“琴聲遍屋里,書卷滿床頭。”[40](P242)楊炯《從軍行》:“雪暗凋旗畫,風(fēng)多雜鼓聲?!盵41](P175)李白《憶秦娥》:“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盵16](P322)
所以,從語義角度看,表示普通聲音時,一般用“聲”不用“音”;表示與音樂有關(guān)的聲音時,人所發(fā)為“聲”,器所發(fā)為“音”。
聲是個體名詞,音是集體名詞,若干“聲”和諧而又有規(guī)律地組合在一起便是“音”,“音”是系統(tǒng)化的“聲”,也即“聲成文謂之音”。
漢語名詞包括個體名詞、集體名詞、抽象名詞和專有名詞等。漢語集合名詞是指稱那些由若干個體組成的群體事物的名詞,從語法角度上看,集合名詞不能受個體量詞修飾。[42](P235)
因為“聲”是個體名詞,所以可受個體量詞修飾,而在較少使用量詞的古代漢語中則表現(xiàn)為直接被數(shù)詞修飾,如一聲、數(shù)聲、許多聲等。如白居易有“一聲腸一斷”[13](P2108),便是由“一”直接修飾“聲”。類似的還有杜甫“悲笳數(shù)聲動”[43](P351),李頎“長叫三五聲”[21](P1430),李煜“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櫳”[44](P54)。還有楊萬里《宿靈鷲禪寺》:“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終夜鳴。流到溪前無半語,在山做得許多聲。”[45](P684)
作為集合名詞的“音”,則不能受個體量詞修飾,所以在古代文獻(xiàn)中很少看到“音”前有個體量詞和數(shù)詞。需要注意的是諸如“八音”這類表述,前面雖有數(shù)詞修飾,但其義實為八種樂器。
作為個體名詞的“聲”,必須是和諧而又規(guī)律地組合在一起,才能稱為“音”。這一點在《禮記·樂記》已有明確說明: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yīng),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惨粽?,生人心者也。情動于中,故形于聲,聲成文,謂之音。[1](P976-978)
此處的邏輯很清晰:當(dāng)人的內(nèi)心和情感有所動,就會形之于“聲”,如果這些“聲”變得有規(guī)律、有組織就是“音”,再拿起干戚羽旄來舞蹈的話,就是“樂”。由“聲”而“音”而“樂”的演進(jìn)是由簡而繁的。類似的表述還有鄭玄:“宮、商、角、徵、羽,雜比曰音,單出曰聲。”[47](P1402)
這樣,個體名詞“聲”就通過“成文”的方式,變成集體名詞“音”。
《史記·孔子世家》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盵47](P2345)孔子弦歌《詩》之目的是希望《詩》的“文辭”可以與《韶》《武》等的“樂”配合,使歌唱《詩》的“人聲”可以和演奏《韶》《武》等的“音”配合,這里的“音”,便是一組由樂器發(fā)出的有規(guī)律的“成文之聲”。
《琵琶引》有:“轉(zhuǎn)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13](P961)此處的“三兩聲”,不僅證明前文所述的“聲”是個體名詞,可受數(shù)詞修飾,而且結(jié)合“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可知,此時的“三兩聲”,尚未成曲調(diào),未“成文”,不能算是“音”,所以白居易用“聲”。而“弦弦掩抑聲聲思”,之所以是“聲聲”而不是“音音”,強調(diào)的是個體,是每一次撥弦所發(fā)出的聲音,每一“聲”都飽含平生不得志之情,集體名詞“音”則無法表現(xiàn)每一次撥弦的強烈感情。類似的還有晏幾道《菩薩蠻》:“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盵38](P402)
所以不管是《樂記》中“治世之音”“亂世之音”“亡國之音”,還是宋代鄭樵的“風(fēng)土之音曰《風(fēng)》,朝廷之音曰《雅》,宗廟之音曰《頌》?!盵39](P1980)這里的“音”,都是一連串、一系列有規(guī)律、有組織的“成文之聲”。
或許從這個角度可以解釋人所發(fā)為“聲”,器所發(fā)為“音”的現(xiàn)象。這并不是因為古人已經(jīng)從發(fā)聲體的角度來辨別“聲”與“音”,而是因為在他們心中,或大多數(shù)的文獻(xiàn)記載中,樂器由專門樂人彈奏,其所發(fā)出的聲音便被默認(rèn)“成文”,所以為“音”,而不僅是因為“器”所發(fā)。
王文認(rèn)為《樂記》雖然將“聲”“音”“樂”的概念做出明確劃分,但在當(dāng)時及以后均未獲得認(rèn)可,包括《樂記》本身也存在混用情況。所舉幾例如《樂記》第十九“其聲哀而不莊”和“使其聲足樂而不流”等。筆者認(rèn)為這里的“聲”與其概念并不沖突,從上下文看,“使其聲足樂而不流”,這里的“聲”是人聲,是當(dāng)時普通人民所發(fā)出的聲音,也是先王要引導(dǎo)的聲音?!皹穾煴婧趼曉姟?,“聲詩”,也即用人聲演唱的詩歌。至于王文提出的“聲歌各有宜”就更好解釋了,原文如下:
自貢見師乙而問焉,曰:“賜聞聲歌各有宜也,如賜者宜何歌也?”師乙曰:“乙,賤工也,何足以問所宜!請誦其所聞,而吾子自執(zhí)焉。寬而靜,柔而正者,宜歌《頌》;廣大而靜,疏達(dá)而信者,宜歌《大雅》;恭儉而好禮者,宜歌《小雅》;正直而靜,廉而謙者,宜歌《風(fēng)》;肆直而慈愛者,宜歌《商》;溫良而能斷者,宜歌《齊》。”[1](P1035-1036)
這是子貢在問樂師自己適合唱什么樣的歌,所以這里的“聲歌”,是用人聲演唱的歌,也即鄭樵所謂的“聲其詩謂之歌”。符合前文所述“人所發(fā)為聲”?!稑酚洝冯m然明確了“聲成文謂之音”,但僅對“音”做出說明,并未對“聲”加以限制,所以不能說這一概念沒有得到認(rèn)可。至于其提出的“雅頌之聲”等問題則可以此類推。
直至明代,楊慎《丹鉛總錄》載:“古人殿閣檐棱間有風(fēng)琴、風(fēng)箏,皆因風(fēng)動成音,自諧宮商?!盵48](P908)原本普通的“聲”因恰巧“自諧宮商”,所以“成音”。這與《樂記》的概念是一致的。
從漢魏歷唐宋而至元明清,對這一概念大體認(rèn)可。對于王文中提出的《樂記》中雖做出明確區(qū)分,但仍長期混用情況,筆者認(rèn)為可從如下幾方面解釋。首先,二者有共同的義項,可換用;其次,要考慮到文章為追求駢儷對偶且避免重復(fù),而在為本該再次使用“音”的地方用其同義詞“聲”代替。如《孟子·梁惠王下》中“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龠之音”[49](P25),《上林賦》中“蓋象金石之聲,管籥之音”[25](P369),王逸《傷時賦》中“聲噭?wù)A兮清和,音晏衍兮要婬。”[50](P324-325)直到宋代,蘇軾《石鐘山記》還有類似表達(dá):“南聲函胡,北音清越?!盵51](P370)再次,為了湊足音節(jié),將本可單獨使用的兩個單音節(jié)詞合并為一個雙音節(jié)詞——“聲音”或“音聲”。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寤春風(fēng)兮發(fā)鮮榮。潔齋俟兮惠音聲?!盵25](P894)漢樂府《相逢行》:“音聲何噰噰,鶴鳴東西廂?!盵52](P508)三國時期的嵇康在其《聲無哀樂論》中,更是把“音聲”“聲音”多次放在一起使用。還有鮑照《擬行路難》:“聲音哀苦鳴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髠。”[35](P676)
杜甫《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43](P890)同樣是黃鸝的叫聲,杜甫用“音”,而晏殊用“聲”,其《破陣子》: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38](P177)
與晏殊相似,蘇舜欽也用“聲”:“樹陰滿地日當(dāng)午,夢覺流鶯時一聲?!盵53](P288)如果從聲音的系統(tǒng)性而言,鳥聲并沒有規(guī)律性,黃鸝的叫聲應(yīng)該是“聲”,如晏殊和蘇舜欽,可杜甫為何卻用“音”?其實,這里是以“音”來美化和贊美“聲”。也即將本很平常的鳥鳴聲,美化為和諧而又有旋律的“音”。杜甫將鳥聲美化,認(rèn)為悅耳動聽的鳥聲如同音樂一樣優(yōu)美,已不再是雜亂無章的“聲”,而是合律的“音”,表達(dá)了詩人對鳥鳴聲的喜愛之情。這也可從詩句中的“好音”看出。這是詩歌創(chuàng)作中文人的個性化選擇,既是作家創(chuàng)作才情的展現(xiàn),也是漢語文學(xué)的魅力所在。這并非杜甫的獨創(chuàng),在《詩經(jīng)》中有很多類似的用例。如《國風(fēng)·燕燕》:“燕燕于飛,下上其音?!盵54](P70)《國風(fēng)·凱風(fēng)》:“睍睆黃鳥,載好其音。”[54](P83)與之相類的還有令狐楚“小苑鶯歌歇,長門蝶舞多”[21](P3750),原本普通的鶯叫聲和蝴蝶飛,在詩人看來,成了“鶯歌”“蝶舞”。
這一用法也不限于鳥聲,風(fēng)聲和水聲也都可以。前者如晉楊芳《合歡》:“南鄰有奇樹,乘春挺素華?!蝻L(fēng)吐徽音,芳?xì)馊胱舷?。我心羨此木,愿徙著余家。”[26](P861)這里詩人贊美的是合歡樹,因喜愛以至于風(fēng)吹枝葉的普通聲音,在詩人看來已是“成文之聲”,如同美妙的音樂,所以說“因風(fēng)吐徽音”。后者如李白《幽澗泉》:“乃緝商綴羽,潺湲成音。吾但寫聲發(fā)情于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16](P234)而《說文》對“潺”的解釋是:“潺,水聲?!盵2](P238)水聲本是自然聲音,“未成文”,所以只能叫“聲”,《說文》的解釋是客觀的。而在此時的李白看來,水聲已潺湲“成文”,可稱為“音”。
如果鳥聲、風(fēng)聲和水聲都可以成為樂音,那么人類自己所發(fā)出的聲音呢?多情的文人亦把這一方法用于人聲,以表達(dá)其喜愛和贊美之情。漢末王粲《登樓賦》稱:“悲故鄉(xiāng)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陳兮,有歸歟之嘆音?!盵25](P490)孔子在陳所發(fā)出的“歸歟之嘆”,在王粲心中是“音”,不僅是因為孔子是圣人,也是因為此時登上陽城樓的王粲,和孔子一樣滿懷鄉(xiāng)關(guān)之思。如果是喜歡某人的詩歌作品,也可以用“音”來夸贊,如白居易有:“昨夜江樓上,吟君數(shù)十篇。詞飄朱檻底,韻墮淥江前。清楚音諧律,精微思入玄。收將白雪麗,奪盡碧云妍。寸截金為句,雙雕玉作聯(lián)。”[13](P1339)白居易在晚上吟過元稹的詩歌后,大加贊賞,稱其詩歌“清楚音諧律”,也即用字巧妙,聲韻優(yōu)美。[55](P293-311)這時用“音”而不用“聲”,類似于將好的文章稱為“錦繡”,而不喻為普通的紡織品。即便是普通的朗讀聲,如果讀得很好的話,也可以用“音”,如唐文宗大和初年,太學(xué)博士吳武陵曾在知貢舉崔郾面前親自朗讀杜牧所作《阿房宮賦》,《新唐書》稱:“辭既警拔,而武陵音吐鴻暢,座客大驚。”[46](P5791)成語“音容笑貌”而不是“聲容笑貌”,也可作此解釋,即“音”具備“聲”所不具備的褒義。
從以上材料可知,喜歡的聲音,可以從“聲”升級為“音”,那么不喜歡的聲音,也可以從“音”降級為“聲”。如《杜詩詳注》引《吳越郡國志》:“天姥山與括蒼相連。春月,樵者聞蕭鼓笳吹之聲聒耳?!盵43](P340)一般來說,簫鼓笳所發(fā)出的聲音應(yīng)該是悅耳動聽的,是“音”,而這里卻是“聒耳”的,讓人感到不快的,所以為“聲”。
“知音”一詞也能較好地說明這一問題。該詞最早見于《禮記·樂記》:“是故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知樂則幾于禮矣?!盵1](P982)其本義是知曉音樂。使“知音”典故化并廣為流傳的是伯牙和鐘子期的故事,在《列子·湯問》和《呂氏春秋》中都有記載。如《列子·湯問》:
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于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22](P178)
到后來《文心雕龍·知音》:“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56](P1836)如同贊美喜歡的“聲”為“音”一樣,“知音”也從它最初的音樂領(lǐng)域走向了文學(xué)和日常生活領(lǐng)域。優(yōu)美的文學(xué)作品和微妙的生活話語都成為了“成文之音”。王楓《“知音”的語義流變及文化內(nèi)涵》[57](P94-99)一文,對此走向有詳細(xì)的呈現(xiàn)。說明同在音樂領(lǐng)域的“音”“聲”二詞,前者具有后者所不具備的褒義。
如果逆著這一思路,有“知音難逢”而無“知聲難逢”,也可以說明最初音樂意義上的“音”一定是器所發(fā),而不是人聲,因為人聲有辭,所要表達(dá)的內(nèi)容都可以通過“歌辭”唱出,并不難知。但要想聽懂器所發(fā)出的“純音樂”則難度大為提升。正如伯牙沒有說一句話,鐘子期只聽了他的琴聲,就能明白其心志所在。這并非易事。
對“聲”與“音”從語義、語用、語體角度進(jìn)行辨析,可以更準(zhǔn)確地理解古代文獻(xiàn),如同樣表示音樂的含義,“聲”指的是聲樂,“音”所指的是器樂,所以“聲詩”一定是用人聲歌唱。也可以了解到許多成語為什么用“音”而不用“聲”,如弦外之音、靜候佳音、繁音促節(jié)等。所以,聲情并茂的“聲”指的是人所發(fā)出的聲音,繁音促節(jié)的“音”本義指樂器所發(fā)出的聲音,二者并不能互換。還可以更清楚地解讀古詩詞,如“葉底黃鸝一兩聲”是客觀的敘述,而“隔葉黃鸝空好音”則隱含著詩人的喜愛之情。需要說明的是,“聲”和“音”雖然有一定差別,但隨著漢語由以單音節(jié)詞為主向以雙音節(jié)詞為主轉(zhuǎn)變,許多時候人們已不再對二者進(jìn)行區(q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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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609.2
A
1003-1499-(2020)01-0037-07
潘偉利(1988~),男,上海師范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
2019-12-03
責(zé)任編輯 春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