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佳 段莉萍

（西南交通大學人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1756）

皇甫冉，字茂政，是唐玄宗天寶至唐代宗大歷年間的一位著名詩人?！短乒首笱a闕安定皇甫冉公集序》道：“至若麗曲感動，逸思奔發(fā)，則天機獨到，非師資所獎。每舞零詠歸，或金谷文會，曲水修，南浦槍別，新聲句秀，輒加于常時一等，才鐘于情故也?！盵1]可以發(fā)現(xiàn)皇甫冉的詩歌在當時頗有影響力，詩風“清穎秀拔”，深得孤獨及等人的賞識?；矢θ剿鱾飨聛淼脑姼璎F(xiàn)存230多首，送別詩共有85首，大約占其詩歌總量的三分之一，但學術界對皇甫冉的研究多集中于其詩歌整體，對其送別詩關注甚少，因此，對皇甫冉的送別詩進行探討，有助于豐富皇甫冉的研究。

一、皇甫冉送別詩概述

送別詩是皇甫冉詩的重要題材，其送別詩大部分都是以人為對象,為某人離別而作,詩題大多含有“送”或“餞”或“別”等離別主題明顯的字樣。內(nèi)容主要為送別文士友人、僧人道士和官吏使節(jié)等。

大歷時期的文人們面臨的是“一個從噩夢中醒來卻又陷落在空虛的現(xiàn)實里，因而令人不能不憂傷的時代”[2]，皇甫冉的送別詩不免沾染上這樣的時代氣息，多悲愴哀婉之詞，帶有約定俗成的套路，但皇甫冉盡力擺脫大歷詩風帶來的局限，其送別詩并不是完全籠罩在迷茫悲愴的情調(diào)之中，一些送別詩也透露著鼓勵和勸勉友人的樂觀之詞。此外皇甫冉的隱逸情懷在一些送別詩中也有所體現(xiàn)?；矢θ降乃蛣e詩精于文字錘煉卻并不艱澀難懂，情感含蓄委婉，對詩歌藝術技巧有自己的探索和追求。

二、皇甫冉送別詩的思想情感

（一）對友人的鼓勵和勸勉

由于時局的動亂，大歷時期的詩人們都將離別看得很重，友人與自身的顛沛流離不斷地觸動詩人的內(nèi)心，固多寫悲嘆之詞。但皇甫冉在面對友人被貶，不愿過多流露悲傷的情緒，更多的是表達對友人的寬慰與鼓勵，希望友人充滿希望，不妄自菲薄。如《送薛判官之越》：“時難自多務，職小亦求賢。道路無辭遠，云山并在前。 樟亭待潮處，已是越人煙?！盵3]友人遠赴“越州”，詩人只得將悲傷之情化為對友人的寬慰，詩人認為雖然官職小，但是在這事務繁多的動蕩時局中，賢才是各處都需要的，以“職小亦求賢”來表達對友人的安慰與勸導。再如《送唐別駕赴郢州》：“莫嘆辭家遠，方看佐郡榮。長林通楚塞，高嶺見秦城。 雪向峣關下，人從郢路迎。翩翩駿馬去，自是少年行?！盵4]“楚塞”與“秦嶺”雖是偏蕪之地，但對國家來說是很重要的軍事要地。因此詩人希望友人不要一直惦記離家太遠，而是要看到這份職務的責任。最后兩句的“翩翩駿馬”與“少年行”更是顯得積極開朗，表達了詩人希望友人保持積極樂觀心態(tài)的愿望。

在古代知識分子心中，“學而優(yōu)則仕”是最大的人生愿望，詩人一直以來都鼓勵晚輩積極進取，并不吝于對晚輩的贊揚和夸獎。又因為皇甫冉本身有過落第的經(jīng)歷，格外理解科舉的艱辛，所以對于后輩他一向采取積極鼓勵的態(tài)度。如在《送孔黨赴舉》中詩人就以“家承孔圣后，身有魯儒名”[5]來鼓勵后輩，希望友人奮勇前行，又以“愛君方弱冠，為賦少年行”贊揚其年少有為。又如《送孔巢父赴河南軍》中的“共許陳琳工奏記，知君名宦未蹉跎。”[6]以工于奏記的陳琳來贊美友人的才華出眾，鼓勵友人義無反顧地前往軍營，相信他定能仕途順利，表現(xiàn)了詩人對朋友功業(yè)的期許與美好的祝愿。

（二）佛道思想的雜糅

大歷時期，文人與僧人道士交流頻繁，試圖從佛道思想中得到安慰和超脫。如皇甫冉《送志彌師往淮南》詩中就寫到：“長老偏摩頂，時流尚誦經(jīng)?！盵7]說明在當時，佛經(jīng)尤為盛行，因為李唐王朝本身就是一個推崇佛禮思想的朝代，又由于大歷時期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使得更多的文人從佛經(jīng)中得到精神的釋放，所以當時佛經(jīng)思想如此的盛行是不難理解的。在皇甫冉的很多詩歌中還記錄了與道士的交往以及游歷道教名山的經(jīng)歷，如《送陸潛夫往茅山賦得華陽洞》《又送陸潛夫茅山尋友》《送鄭二之茅山》《送鄭員外入茅山居》《送張道士歸茅山謁李尊師》等詩歌，“茅山”為道教名山之一，從詩歌題目上就能看出皇甫冉經(jīng)常接觸與道教有關的事物，并且還和一些僧人道士交往密切，如靈一、靈澈等都是當時有名的僧人，在和這些僧人道士的送別寄贈詩中可以看到無論是性格、志向和生活方式皇甫冉都受到他們的影響。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七云：“詳大歷諸家風尚，大抵厭薄開、天舊藻，矯入省凈一途。自劉、郎、皇甫，以及司空、崔、耿，一時數(shù)賢，竅籟即殊，于喁非遠，命旨貴沉宛有含，寫致取淡冷白送，”[8]可見大歷詩風清凈舒雅，意味悠遠，這與詩人們和佛道的親近也有緊密的關系。如《廬山歌送至弘法師兼呈薛江州》中的最后兩句寫道：“使君愛人兼愛山， 時引雙旌萬木間。政成人野皆不擾，遂令法侶性安閑。”[9]詩人希望沒有官場上的事情擾亂自己，遂而能從佛道的修煉中得到片刻的“安閑”，詩歌還透露出詩人悠遠，閑逸的處世心態(tài)。皇甫冉與方外之人交游送別的意義，不在于具體個體之間的往來問候，重點是與方外之人的交流不僅滿足了身處亂世的皇甫冉逃避現(xiàn)實的內(nèi)心需求，亦滿足了他對山水田園的欣賞與渴望。

（三）隱逸情懷的袒露

大歷詩人們身處唐代歷史的大轉折時期，面對恐怖的政治斗爭，對仕途心懷憂懼。當詩人們苦于應對政治的辛苦之后，便都生出歸隱的想法?；矢θ降牟簧偎蛣e之作也透露出他的隱逸之思，顯示出他渴望歸隱以及歸隱后超脫閑逸的心態(tài)。通過對皇甫冉送別詩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皇甫冉與當時一些有名的隱士都曾有過交游，詩人還為其寫過一些送別之作。《之京留別劉方平》《送陸鴻漸棲霞寺采茶》《送朱逸人》都是詩人為隱士所寫送別之作。而劉方平、陸羽等人作為當時有名的隱士，詩人與他們的交往，不免使詩人產(chǎn)生了隱逸出世的思想。皇甫冉在面對友人辭官歸隱時，明顯地表露出自己歸隱的愿望以及對友人歸隱后閑適生活的想象。如《歸陽羨兼送劉八長卿》以“武陵招我隱，歲晚閉柴扇?！盵10]流露出自己的歸隱意愿。劉長卿一生也厭惡仕宦、向往隱逸，這一點詩人與劉長卿是極其相似的。又如《送王翁信還剡中舊居》：“海岸耕殘雪，溪沙釣夕陽?？椭泻嗡校翰轁u看長。”[11]友人歸還舊居，詩人展開了一番對友人還鄉(xiāng)后場景的想象。以“海岸”“殘雪”“溪沙”“夕陽”勾勒出一幅安詳靜謐的美景圖，處于如此景色中，使人心情舒暢。后兩句以“春草漸看長”反襯出友人閑適，無人打擾，清凈的生活狀態(tài)，不免惹得詩人的羨慕，生出隱逸之思。這樣的詩還有《送廬山人歸林慮山》《送朱逸人》等，詩歌全力營造閑適悠然的隱逸環(huán)境，開闊的自然景象使詩人的內(nèi)心都得到了片刻的疏放。正是因為詩人自己和友人都頗愛遠山湖景，即使處于風塵之中，但仍然有一顆向往歸隱的心。

三、皇甫冉送別詩的藝術特色

（一）語言精煉流暢

皇甫冉精于字句的錘煉，用字用句煉飾、省凈、準確。高仲武在《中興間氣集》評價道：“冉詩巧于文字，發(fā)調(diào)新奇，遠出情外?！盵12]也說出了皇甫冉注重對字句錘煉和雕琢。詩人擅長以一字之妙升華自己的情感，詩句精致簡練，卻蘊藏著無限深長的感情意蘊。如《送王司直》：“西塞云山遠，東風道路長。人心勝潮水，相送過潯陽?！盵13]詩歌以“西塞云山遠，東風道路長”二句開頭。對偶輕盈脫俗，工整端麗?！拔魅笔切腥说哪康牡?。云山遠隔，只在相望之中。詩人的朋友即將乘舟前往。西塞山在湖北，潯陽江在江西，船行是由東向西。逆水而上的?！皷|風”當然是順風，可以減少逆水行船的困難。這既是寫實，也包含著作者善意的祝福。當然，即使是一帆風順，旅程也是漫長而艱苦的。一句“東風道路長”，既蘊含了詩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愿，又流露出詩人朦朧的不安與深情的惜別。寥寥五字，真是言簡意賅，余味無窮。而后的“人心勝潮水”中的“勝”字將“人心”與“潮水”相比更是點出了對友人熱情相送，不忍分別的心，只用一字就將全詩的感情上升到最高潮，可見詩人用字之妙。

在送別場景的景物上，詩人常以想象生動的一兩個動詞使得景物活起來，將無生命的自然事物擬人化，呈現(xiàn)出靈動的畫面感。如《河南鄭少尹城南亭送鄭判官還河東》中的“泉聲喧暗竹，草色引長堤?！盵14]一個“喧”字，點出了詩人在一片靜寂的環(huán)境中送別友人，頗有些“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钡囊馕?。而下一句中的“引”字，就將青草的延伸寫得活靈活現(xiàn)，明明是草色沿著河堤生長，這樣一寫卻好似是青草在引著河水往前流。這樣的寫法何不新奇。此類詩句還有：

海岸耕殘雪，溪沙釣夕陽。（《送王翁信還剡中舊居》）

楚水通滎浦，春山擁漢京。（《送孔黨赴舉》）

籬落云常聚，村墟水自通（《送王緒剡中》）

岸草知春晚，沙禽好夜驚。（《送裴員外往江南》）

皇甫冉雖精于煉字煉句，但所作詩歌并非艱澀難懂，反而流暢輕逸。這得益于他在詩句中對疊詞和虛字的應用。其詩歌中大量出現(xiàn)疊詞，這并非偶然現(xiàn)象，而是詩人刻意為之。如：

邊心杳杳鄉(xiāng)人絕，塞草青青戰(zhàn)馬多。（《送孔巢父赴河南軍》）

秋夜沉沉此送君，陰蟲切切不堪聞。（《送魏十六還蘇州》）

猿啾啾兮怨月， 江渺渺兮多煙。（《廬山歌送至弘法師兼呈薛江州》）

目眇眇兮增愁，步遲遲兮堪搴。（《江草歌送盧判官》）

如上例，詩句中的疊詞不僅增強了詩歌的音律性、音樂美，使詩歌讀起來更顯得朗朗上口，自然流暢。其次詩句中使用的疊詞更能強調(diào)詩人所抒發(fā)的感情，

陳望道在《修辭學發(fā)凡》中指出：“疊字可以借聲音的繁復增進語感的繁復，借聲音的和諧張大語調(diào)的和諧?！盵15]詩人通過運用疊詞不斷強化想要表達的情感，以此強化讀者的情感認知。如“秋夜沉沉此送君，陰蟲切切不堪聞。”中以“沉沉”“切切”烘托了送別場景的沉悶和凄涼，詩人對友人的不舍之情通過這兩個疊詞更呼之欲出。

（二）情感含蓄內(nèi)斂

情感是詩歌的重要因素，陸機《文賦》說：“詩緣情而靡?！盵16]中國古典詩歌以抒情為傳統(tǒng)，劉勰也指出：“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17]唐人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則強調(diào)詩歌“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盵18]特別是送別詩這一題材，是最能渲泄和抒發(fā)個人情感、最富于人情味的作品。從先秦到唐代，送別詩的情感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飽含淚水的不舍悲音，另一類則是借送別抒發(fā)曠達壯志，樂觀積極地人生態(tài)度。而皇甫冉的詩歌則大多數(shù)屬于第一類，但它所表達的情感又并非直露無遺的，而是以委婉含蓄的筆調(diào)來抒發(fā)對友人的不舍及塵事的倦怠。其送別詩對景物的關照多于對送別之人的關照，其詩中的情感大多也都隱藏在送別時的環(huán)境或者詩中物象的狀態(tài)中，很少有對離別情感的直接抒發(fā)。如《送王司直》中的“東風道路長”“東風”既是寫實，又包含著作者善意的祝福。而后的“人心勝潮水，相送過潯陽?！盵19]便借流水的無情反襯出友人的多情。全詩沒有一處直露詩人的感情，但通讀全詩，卻發(fā)現(xiàn)處處都是詩人無聲的感嘆與難舍。這首詩并沒有直接展露出作者對友人的不舍，但通過其詞句卻處處都能發(fā)現(xiàn)其含蓄內(nèi)斂的情感。詩人還有些送別詩情感平淡從容，旨在表現(xiàn)自己的經(jīng)歷感受。如《送朱逸人》：“更看秋草暮，欲共白云還。雖在風塵里，陶潛身自閑?！盵20]《送廬山人歸林慮山》：“白云長滿目，芳草自知心。山色連東海，相思何處尋?！盵21]都將詩人平淡不迫的心境寫到了極致。

（三）意象蕭瑟清空

意象可以被認為是詩人借以烘托詩境，抒發(fā)情感的一類工具，蔣寅先生就曾說道：“意象是詩人感知的物象，在創(chuàng)作構思時，意象因藝術思維的聯(lián)想作用紛至沓來，經(jīng)詩人構思過程的過濾選擇和聯(lián)結建構活動，凝聚為一個有機的符號結構，顯出獨特的結構特征?！盵22]在皇甫冉的送別詩中，可以發(fā)現(xiàn)大量帶有悲涼之感的意象。一方面是因為生于大歷時期這個特殊的年代，詩人們普遍處于情感低迷的狀態(tài)，所用意象也大多較為蕭瑟清冷；另一方面可歸結為詩人自身的原因，仕途的不順，與友人的離別，隱逸思想的傾注，使得詩人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意象群。

（1）“白云”：皇甫冉的送別詩常出現(xiàn)“白云”這一意象，以白云之漂泊無依，聚散無定象征友人，如《送朱逸人》:“更看秋草暮, 欲共白云還?！薄端投蚊鞲?“日夕望前期, 勞心白云外?！薄端臀菏€蘇州》：“歸舟明日毗陵道，回首姑蘇是白云。”詩人以“白云”這一意象作為離情別緒的媒介，寄托了與友人依依惜別之情。

（2）“月”：月亮作為唐人作詩最常用的意象之一，也常出現(xiàn)在離別類詩歌之中。月之陰晴圓缺正好代表了離別團聚之態(tài)。皇甫冉送別詩中也常出現(xiàn)月亮這一意象。如《途中送權三兄弟》：“山晚云初雪，汀寒月照霜?！薄端皖櫲O往新安》：“晨裝林月在，野飯浦沙寒?！薄峨s言湖山歌送許鳴謙》：“幽芳媚景兮當嘉月，踐石捫蘿兮恣超忽。”《送安律師》：“水中應見月，草上豈傷春?！薄端透]叔向》：“今看泛月去，偶見乘潮出?！痹律謇湔杖?，不僅能烘托出離別的凄冷環(huán)境，更能關照到離別之人內(nèi)心的愁緒。

（3）“煙”：詩人最喜歡用“煙”字，這就為其送行詩抹上一層凄迷，模糊的色彩。其詩歌中的煙還常為“孤煙”，更增添了一筆凄婉之情。如《灃水送鄭豐鄠縣讀書》：“孤煙遠樹動離心，隔岸江流若千里。”“孤煙”和“遠樹”的結合，使得詩歌一開始就被籠罩上了一層悠遠朦朧的離別之愁。還有以下詩句中的“煙”意象也為詩人更好地烘托詩歌情調(diào)起到了重要作用，如：《送田濟之揚州赴選》：“江山欲霜雪，吳楚接風煙。”《送孔巢父赴河南軍》：“江城相送阻煙波，況復新秋一雁過。”《江草歌送盧判官》：“被遙隰兮經(jīng)長衍，雨中深兮煙中淺?！?/p>

四、詩學淵源

（一）對楚辭騷體的繼承

皇甫冉有一類送別詩無論意象、語言或是句式均是“楚辭體”式的。獨孤及在《唐故左補闕安定皇甫公集序》中對皇甫冉的評價中涉及到其與騷體文學的關系時說道:“其詩大略以古之比興, 就今之聲律, 涵詠風騷, 憲章顏、謝。至若麗曲感動, 逸思奔發(fā), 則天機獨得, 有非師資所獎,每舞雩詠歸, 或金谷文會, 曲水修禊, 南浦愴別,新聲秀句, 轍加于常時一等, 才鐘于情故也?！盵23]指其詩歌將當時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楚辭》之“比興”相結合，取得了較高的藝術成就。明人徐獻忠的《唐詩品》中這樣評價皇甫冉騷體詩:“皇大詩意在遣情, 時出奇瑰, 酬應彌多, 而興寄閑暇。……而擬騷諸篇, 亦皆楚人之致。天寶以后作者雖多,而翩翩然有盛時之風, 茂政兄弟皆能使人失步,豈非蘭玉森然之會耶?”[24]這段文字肯定皇甫冉詩所取得的成績, 并認為皇甫冉擬騷諸篇模仿楚人之作甚為逼真、惟妙惟肖, 雖然中唐以后模擬騷體的創(chuàng)作較多, 但是皇甫冉在當時可謂獨步。對騷體的借鑒，也顯示了皇甫冉對詩歌藝術技巧的探索和追求。

皇甫冉對楚辭騷體的繼承主要體現(xiàn)在語言和意象這兩個方面。首先，在語言上多用語氣詞“兮”字和疊詞，如：《雜言湖山歌送許鳴謙》:“湖中之山兮波上青, 桂颯颯兮雨冥冥。君歸兮春早,滿山兮碧草?！盵25]《雜言月洲歌送趙冽還襄陽》:“漢之廣矣中有洲, 洲如月兮水環(huán)流。流聒聒兮湍與瀨, 草青青兮春更秋……”[26]詩歌中“兮”字作為語氣詞被廣泛運用，加之“颯颯”“冥冥”“聒聒”“青青”等疊詞的搭配，使得詩歌更富有韻律美和節(jié)奏感。其次,皇甫冉詩歌中還常用楚辭類的意象，如“芳草”“蘼蕪”“杜蘅”“汀洲”“美人”等。這類意象大多是顯示自己和友人品行的高潔，表達自己的一片赤誠之心。除此之外，皇甫冉的詩句亦多化用楚辭的詩句，如《江草歌送盧判官》：“目眇眇兮增愁，步遲遲兮堪搴。”就來自屈原《九歌·湘夫人》中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盵27]《雜言湖山歌送許鳴謙》：“湖中之山兮波上青，桂颯颯兮雨冥冥?！庇们毒鸥琛ど焦怼罚骸袄滋钐钯庥贲ぺぃ赤编辟鉅锅Q；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盵28]

（二）對王維山水詩的模仿

皇甫冉的送別詩大多都是以景寫情，情景交融,其送別詩中的景物描寫也值得我們關注。尤其是帶有隱逸之風的送別詩中的景物描寫，這類詩歌中的景物多帶有清空幽寂，虛靜清淡的特征,具有一定的獨特性。

皇甫冉在《曾東游以詩寄之》寫吳越山水：“嶸峨天姥峰，翠色春更碧。氣凄湖上雨，月凈刻中夕?！盵29]皇甫冉筆下的吳越山水是空靈清秀的，浮現(xiàn)在詩人記憶中的是峰、湖、雨、月,其“峰”是巍峨崢嶸的，“雨”在湖上朦朧點點，“月”刻在夜空明凈照人，通過這一描寫，將整個景色完美地融為一體，寧靜清新，這也正是吳越景色最迷人之處，可見皇甫冉寫景功力之深。獨孤及《唐故左補闕安定皇甫冉公集序》有云：“崔司勛顆、王右丞維復崛起于開元天寶之間，得其門而入者當代不過數(shù)人，補闕其一也?！盵30]根據(jù)獨孤及的說法，皇甫冉曾是王維的弟子，那么皇甫冉勢必會受到王維的影響。王維的詩歌蘊含著濃厚禪意，透露出清澈空寂的韻味。皇甫冉在寫景上也模仿王維的這一詩歌風格。如《送鄭員外入茅山居》明顯帶有學習王維詩歌的痕跡?！鞍自朴瓤?，流水出人間。”[31]頗有些王維詩中所寫“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32]的閑適心境，雖水平不及王維，但已有近于王維禪詩之“神韻”。又如《送鄭二之茅山》：“水流絕澗終日，草長深山暮春。 犬吠雞鳴幾處，條桑種杏何人?！盵33]再看王維《送別》：“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34]這兩首詩風格及其相似，皇甫冉對其隱逸環(huán)境及景物的描寫繼承了王維的山水詩的空靈寧靜。但皇甫冉較之王維顯然還較為刻意，蔣寅先生將王維和大歷時期山水詩進行對比后說道：“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大歷詩人與王維的不同，那么可以說，王維是寫眼中的山水，而大歷詩人寫的則是心中的山水，如斯而已?！盵35]

五、結語

送別詩自《詩經(jīng)》始，歷經(jīng)魏晉南北朝的發(fā)展，在唐朝迎來了高峰，盛唐時期送別詩風格多昂揚之氣。到了大歷時期，送別詩的數(shù)量急劇增加，并且呈現(xiàn)出與盛唐迥然不同的風格和氣質(zhì)，使得送別詩的創(chuàng)作達到了最高峰?；矢θ降乃蛣e詩現(xiàn)存85首，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占其詩歌總量的三分之一，可見皇甫冉對送別題材的鐘愛。皇甫冉的送別詩詩題大多含有“送”或“餞”或“別”等離別主題明顯的字樣，送別對象包括文士友人，僧人道士以及當朝官員等。在皇甫冉的送別詩中體現(xiàn)了他不同的思想情感傾向，包括對友情的格外重視和珍惜，這是大歷詩人們處于顛沛流離的時局下都會生發(fā)出的情感；其次，其送別詩中還能看出他對友人后備的勉勵之詞，體現(xiàn)了大歷詩人少見的樂觀積極態(tài)度；最后，其送別詩中還顯露了皇甫冉的隱逸情懷和愿望，由此也可以看出，皇甫冉與方外之士的交往對其性格和處事態(tài)度帶來了一定的影響?；矢θ降乃蛣e詩從藝術特色上來看，帶有大歷詩歌清空幽寂的特點，其語言精煉流暢，情感含蓄內(nèi)斂，總的來說是“以情為主”，《石園詩話》也以：“意新句秀，才鐘于情?！盵36]來概括皇甫冉的詩歌。此外，皇甫冉的送別詩中還帶有《楚辭》的痕跡，詩中的景物描寫又帶有對王維山水田園詩的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