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宗鵬
在高清海的類哲學思想中,人有雙重生命即種生命和類生命,類生命是對種生命的超越。類哲學不滿足習慣上對“生命”概念的狹隘理解,人在本能生命基礎上還應該超越本能生命。而“種生命”指的就是人的本能生命,是我們對生命概念的一般理解,這種“‘生命’,通常是指具有自組織能力并高度有序的有機體說的”(1)高清海:《高清海哲學文存續(xù)編“人”的哲學悟覺》第3卷,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8頁。。按《類哲學的生命隱喻》的理解,類哲學的“類生命”是“宇宙”生命的化身,“宇宙”生命由通常的“生命”隱喻而成。宇宙生命不提供生命的日常飲食,提供的是生命的終極意義。按照類哲學思想的表達,從生命到宇宙生命的過程展現(xiàn)為一種超越或突破,而從話語形態(tài)上展現(xiàn)為一種挪用(隱喻)(2)馬天?。骸额愓軐W的生命隱喻》,《江海學刊》,2015年第1期,第57-61頁。。本文認為這一理解需要進一步的前提性闡釋,也就是說,從客觀的話語形態(tài)看,不但類哲學的“宇宙”生命由通常的“生命”隱喻而成,通常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即“種生命”也是隱喻而成的。本文將論證,類哲學思想的闡述在話語形態(tài)上存在不同領域跨越的三種生命隱喻。如果說由生命概念隱喻而成的“宇宙生命”是類哲學的拱頂石,那么隱喻性質的“種生命”則是類哲學的基石。
達爾文在寫作《物種起源》時,曾表明他在闡釋關于物種演化的現(xiàn)象時,借鑒了人類社會領域的思想資源,“下一章要討論的是,全世界所有生物之間的生存斗爭,這是它們按照幾何級數(shù)高度增值的不可避免的結果。這就是馬爾薩斯(Malthus)學說在整個動物界和植物界的應用”(3)[英]達爾文:《物種起源》,周建人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18頁。。有趣的是,在達爾文的“物種演化”思想聞名世界的時候,有人把達爾文的學說應用到社會領域,成就了所謂社會達爾文主義。達爾文本來借用馬爾薩斯的學說來幫助他描述物種之間在演化過程中的生存斗爭,但他不曾想過,他從社會學說借用來的思想又被重新應用到人類社會的研究,催生出新的思潮。從社會到自然,又從自然到社會,看似折騰一番功夫,實則好處顯而易見。原本馬爾薩斯的學說只是流行的社會學說之一,但達爾文把“生存斗爭”學說一經應用到整個動物和植物界,馬爾薩斯的學說就超越了人類社會的解釋領域,可以說這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類比或挪用。在這一創(chuàng)造性的類比過程中,原來只在人類社會發(fā)揮解釋效力的學說,成為生物學史上劃時代的達爾文主義。當社會達爾文主義者把達爾文的學說從動物和植物界又重新引回人類社會時,原本作為流行的人類社會學說之一的馬爾薩斯“生存斗爭”學說,“換了身行頭”成為解釋力大增,涵蓋多個領域的“新”學說。從觀念的隱喻機制看,可以說達爾文生物學說是馬爾薩斯社會學說的次生形態(tài),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又是達爾文生物學說的次生形態(tài),因而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是馬爾薩斯社會學說的次-次生形態(tài)。每個次生形態(tài)都從其相應的原生形態(tài)繼承觀念成就,汲取真理力量。在這個隱喻投射和折返的過程中,當達爾文生物學說擁有“自然科學”地位時,社會達爾文主義借此給自己增加了某種客觀上的可信度,使自己成為最具真理力量的一門“自然科學”。換句話說,當這種學說將隱喻再度挪用或類比到人類社會,似乎就比單純的某種人類社會學說更富理論力量,更能說服人。達爾文的這個例子與我們接下來的討論密切相關。
類哲學思想在闡釋本能“生命”或種“生命”概念時,采用了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概念:生命通常是指具有自組織能力并高度有序的有機體(organism)(4)參見高清海:《“人”的哲學悟覺》第3卷,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8頁。。通行的生物學教材認為生命具有以下屬性:有序性(order),應激性(sensitivity),生長、發(fā)育和繁殖(growth, development, and reproduction),調節(jié)(regulation),自穩(wěn)態(tài)(homeostasis)(5)參見[美]拉弗、約翰遜主編:《生物學(第6版)》,謝莉萍等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4頁。。當我們仔細考察生物學這門學科是如何描述生命的特征時,可以驚奇地發(fā)現(xiàn),生物學家們描述生命特征所使用的術語和人們在社會科學領域使用的一些術語相近或重合。比如,在生物學上的生命有機體(organism)一詞,與其詞源相近的有社會機構或組織(organization);社會治安或秩序(order)一詞,在生物學上專指生命的有序性(order);社會的規(guī)章或法規(guī)(regulation),一詞,在生物學上被用來指生命的自我調節(jié)(regulation);在社會領域中,社會增長(growth)、社會發(fā)展(development)和社會再生產(reproduction)三個詞,在生物學上則指生命的生長(growth)、發(fā)育(development)和繁殖(reproduction),等等。這類現(xiàn)象在生物學中并非特例。從詞源的考察看,以有機體(organism)一詞為例,Organism(有機體)源自Organ。
Organ從13世紀起首先出現(xiàn)在英文里,指的是樂器;14世紀后,指像現(xiàn)代的風琴之類的樂器。最接近的詞源為古法文organe、拉丁文organum??勺匪莸淖钤缭~源為希臘文órganon——意指工具、器械、器具。具有兩種衍生意涵:(一)抽象的“instrument”——意指機構;(二)樂器。órganon后來有一個應用意涵,被反復使用在所有的衍生詞里,例如在英文里,從15世紀初期,眼睛被視為一個“看的器官”(seeing instrument),耳朵被視為一個“聽的器官”(hearing instrument)等等;由此organ被解釋為身體的一部分。(6)[英]威廉斯:《關鍵詞:文化與社會的詞匯》,劉建基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338頁。
可以注意到,Organ一詞最初從工具、器具中衍生出機構(抽象的“instrument”)和樂器的意思,接著在15世紀由工具或機構延伸出與身體相關的器官的意涵。在這個意義上,Organism生命有機體的意涵源于與身體相關的器官,而Organization社會組織或機構的意涵源于機構。從詞源上看,生命有機體(Organism)的意涵源自與身體相關的器官,而身體器官的意涵源自從工具、器具中衍生出機構。依前文的鋪墊,Organism的詞源的變遷和延伸,從人類社會生產生活中的工具和機構的意涵到自然界生命有機體的意涵之間的跨越是靠隱喻達成的。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生物學上的繁殖(reproduction)源自produce一詞,pro指向前(forth),duce指引導(lead),以此延伸出人類社會領域的生產活動(7)Walter W. Skeat,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 Inc., 2005, p.477.,在18世紀 produce特指農業(yè)制成品(agricultural productions)以便與工業(yè)制成品(manufactured goods)區(qū)分(8)參見https://www.etymonline.com/word/produce,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5月24日。。很明顯,produce的生命繁殖的意涵源自農業(yè)的生產(種植作物、繁育牲畜)。可以發(fā)現(xiàn),生物學家描述自然領域生命現(xiàn)象的術語總是無法脫離人類社會領域,甚至將人類社會領域的部分術語直接挪用到自然界領域去描述生命現(xiàn)象。比如,生物學上的生命有序性(order),order一詞源于古法語的odre(秩序),最早來源于11世紀的宗教釋義,意指“生活于宗教戒律下的人的身體”(9)Walter W. Skeat, An Etymological Dictionary of the English Language, p.414.。人類社會領域的秩序(order)在自然的生命現(xiàn)象中體現(xiàn)為生命的有序性(order),此處的挪用現(xiàn)象非常明顯。
較諸我們置身其中的人類社會,自然界的生命現(xiàn)象對我們來說顯得相對遙遠和陌生。但人類可以通過言語的方式,借助我們所熟悉的領域去切近相對遙遠和陌生的領域。在這個意義上,生物學家借助人們熟悉的社會領域的術語來描述自然界的生命現(xiàn)象,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人們更好地理解生命現(xiàn)象。但是,這種將一個領域的術語用來描述另一個不同領域現(xiàn)象的方式,實則是一種類比或挪用,一種隱喻活動(10)隱喻(metaphor)。metaphor的樸素意思就是“挪用”,即把詞語及其含義從此(習慣的)挪用于彼(陌生的、待定的)。metaphor(隱喻)并沒有“隱”的意思,其前綴meta-的意思與metaphysics的前綴意思相近,都是“跨越”“超出”之類的意思。其詞根phor所對應的希臘語是“轉移”“傳送”之類的意思。(馬天?。骸额愓軐W的生命隱喻》,《江海學刊》2015年第1期,第58頁)。。這種類比或挪用并非是裝飾性質的,它實際上是通過隱喻方式截取并挪用人類社會形態(tài)的部分特征,來創(chuàng)制關于自然界生命現(xiàn)象特征的知識。生物學家將描述人類社會的術語用來描述自然生命現(xiàn)象,就像達爾文使用馬爾薩斯的社會學說描述自然界物種的演化一樣。他們通過類比或挪用,以隱喻的方式讓原本作為人類社會領域的術語,在跨越到自然領域之后發(fā)揮出新作用,讓原屬于人文社會科學的術語成為生物學這門自然科學的專業(yè)術語。
通過對西方思想史的考察總結,高清海認為“人是什么”的問題始終無法擺脫一個“兩難問題”:“人不能沒有生命,不能存在于生命之外,生命意味著人作為實體存在的現(xiàn)實性;人又不能不超越生命,與生物生命又是不完全同一的,只有從生命的超越性才能說明人優(yōu)越于動物的崇高本性。要么是生命,把人劃進動物;要么是超生命,把人并入天使?!?11)高清海:《“人”的哲學悟覺》第3卷,第21頁。在他看來,“關于‘人’,歷來有著千百種說法,歸結起來,其實不外兩種基本方式:或者注重人的超越性,于是便把人‘神化’;或者注重于本源性,由此就要把人‘物化’”(12)高清海:《新世紀:“人性革命”時代》第2卷,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頁。。那么,真正能夠解決這一問題的“出路”在哪?他認為“出路是有的,關鍵在于頭腦。只要我們轉換思維方式,打開被封閉的思路,就會出現(xiàn)‘柳暗花明’的景象。為什么不能從走出‘生物生命’的狹隘生命觀去考慮出路?”(13)高清海:《“人”的哲學悟覺》第3卷,第21頁。這里,他頗為贊同馬克思的觀點:“當我們回到現(xiàn)實的生活世界,面對活生生的人,從人的歷史發(fā)展去看人的起源和產生,問題就變得十分清楚而明白了;這里沒有絲毫神秘性的東西,人的自身根源、自為本性就在他們生命特有的生存方式之中,這就是人的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感性活動——‘生產實踐’活動。”(14)同上,第27頁。他認為人的生產實踐活動是人區(qū)別于其它動物的標志,是人能夠擺脫動物式的本能生命而超越本能生命的方式。
人為什么非要與其它動物相區(qū)別,繼而劃定一種叫做動物式的本能生命,再超越這本能生命呢?“動物(animal)一詞源于拉丁語中的‘靈魂’,即賦予生氣的原則(the principle of animation)。”(15)《西方大觀念》第1卷,陳嘉映等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年,第790頁。與植物相比,動物與人更相近,顯得更有“生氣”,按照一般的分類原則,人屬于動物。但是人類對其它動物進行分類、概括和定義,對其它動物來說是一種特別的不公平。因為沒有動物在聽到人類對動物的定義會跳出來說“你們人類是錯的”,特別是當我們把除人以外的其它動物界定為只依靠生命本能而生存,把人類自己界定為一種超越于本能生命的存在時,已在無形中彰顯出人比動物更優(yōu)越的態(tài)度。對此,蒙田評論:“動物其實是人的朋友和伴侶,人卻對它們任意支配,還自以為是地分派給它們某種力量和某種特性。他怎樣憑借自己的小聰明會知道動物的內心思想和秘密?他對人與動物作了什么樣的比較就下結論說動物是愚蠢的呢?”(16)[法]蒙田:《蒙田隨筆全集》第2卷,,馬振騁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第11頁。蒙田認為人對動物的這種優(yōu)越的態(tài)度源于人與生俱來的一種自高自大,但本文認為這背后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在一些人類學著作中,原始人的部族存在著人類把自己稱作某種動物的現(xiàn)象?!皥D騰集團的祖先們根本不是與現(xiàn)存動物完全相象的動物,但是他們在自己身上卻同時神秘地包含了動物和人的本性……‘他們雖然相信他們的遠祖是水獺,但是他們并不認為是象現(xiàn)在生存的那種水獺。作為他們祖先的水獺是一些水獺人,而不是動物。’”(17)[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第88頁。這里不難看到,原始人類把自己視為其它動物,可以說在這個階段,原始人并沒有人與其它動物的區(qū)別意識。在一些發(fā)達的原始部落,原始人把動物當作圖騰,但是圖騰已經和人合二為一,已不再是動物,而是“動物—人”的結合??梢姡词乖既嗽趫D騰信仰的發(fā)展中,開始逐漸地有人與動物的區(qū)分意識,但并不認為人與其它動物的區(qū)別存在優(yōu)劣之分。在古希臘文明傳統(tǒng)中,我們能夠找到很多關于人優(yōu)越于動物的論斷,但這不是絕對的。譬如,在古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獸的形象頗為常見,人類羨慕動物身體蘊含強大力量。德謨克利特曾明確表示人應該向動物學習,但更多的哲人或智者傾向于人優(yōu)越于動物的觀點,比如亞里士多德認為人具有理性靈魂是人優(yōu)越于動物的明顯特征。在基督教神學傳統(tǒng)中,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但根據自身創(chuàng)造了人,人的地位高于其它動物?!吧裾f:‘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像,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18)《圣經》(和合本)“創(chuàng)世記”(1:26)近代以來,人們對人類理性的宣揚在很大程度上把人優(yōu)越于動物作為既定事實。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特別談到人比動物高明的問題:“蜘蛛的活動與織工的活動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領使人間的許多建筑師感到慚愧。但是,最蹩腳的建筑師從一開始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建成了?!?1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08頁。在這點上,高清海的觀點同馬克思一致,把人比動物優(yōu)越視為理解“人”的一個非常重要卻是默認的前提。類哲學思想對人的雙重生命觀在話語形態(tài)上的表達,也從人的這種優(yōu)越性開始:正因有一種屬人的生命活動比動物本能式的生命活動要高級或優(yōu)越,才有類生命要超越本能生命的沖動。
借助生物學的“生命”概念,類哲學把本能生命理解為具有自組織能力并高度有序的有機體(20)參見高清海:《“人”的哲學悟覺》第3卷,第28頁。。承接前面的討論,生物學家通過隱喻的方式截取并挪用部分人類社會組織活動的術語,來描述生物學的“生命”特征。人類借助語言以我們熟悉的人類社會形態(tài)作為模板描述自然的生命現(xiàn)象,這是一種高度自覺的抽象言語活動。隨著人類實踐能力的提升,如人類實驗觀察工具的精密化等,這種抽象言語認知活動也會不斷深入,甚至在這個過程中會挑戰(zhàn)人類已有的認知成果。比如,在微觀世界,病毒只具有“生命”的部分特征,因此既不能將病毒理解為“生命”,也不好把病毒理解為“非生命”。從這個角度看,生物學的“生命”概念只是一種暫時的、方便人類進行認知的描述方式,它既不承諾囊括所有的類生命現(xiàn)象,也不承諾可以概括生命現(xiàn)象的所有特征。在這個意義上,人只能以人既有的認知方式來理解陌生和未知的現(xiàn)象。人只有把這些通過人既有認知方式而獲得的知識作為理解的基礎,才得以開展更深層次的認知活動。因而,人比其它動物所謂的優(yōu)越性地位,不僅是一種簡單的人類盲目自信或人類追求高貴的主觀欲求,更深刻的原因在于人永遠無法擺脫“人類中心主義”式的認知方式。人類因為更熟悉自身的生命活動和社會形態(tài),所以會以人的生命活動為尺度來比對所觀察到的其它動物的生命活動。這意味著人對其它動物生命現(xiàn)象的描述,只能源于人類自身生命活動形態(tài)的截取和挪用,而正因這種截取和挪用的隱喻認知過程,其它動物的生命形態(tài)總是部分體現(xiàn)人類的生命形態(tài),人的優(yōu)越性由此彰顯,人的超越性也蘊藏在其中。
在這個意義上,類哲學對本能生命和超本能生命的雙重劃分,單從本能“生命”或“種生命”的概念看,從話語形態(tài)上就已經暗示了本能生命與超本能生命的某種關聯(lián),即它們借靠著人類的言語形式而相互區(qū)分,也借靠著人類的言語形式而相互關聯(lián),而二者之間關聯(lián)的言語機制是隱喻性質的。
在談到類哲學人的雙重生命之間的關聯(lián)時,高清海指出,人的生存方式的改變即“自己生產自己所需要的生活資料”意味著“生命與環(huán)境的天然關系的性質發(fā)生了變化。原來生命的生存必須要依賴環(huán)境的天然條件,到了人這里則轉變?yōu)橐蕾嚿陨淼幕顒樱辉瓉淼纳緦侪h(huán)境的組成部分,這個關系現(xiàn)在逆轉了過來……也就意味著改變了生命與生物的物種關系……這就表明,人已使生命超脫了生物物種的規(guī)定和限制(21)同上,第29、30頁。”。在這個意義上,人通過自己的生產活動改變了其它生物與環(huán)境之間的受動關系,使之展現(xiàn)出一種獨屬于人的“超脫生物物種”的特性。問題在于,通常我們理解的生命指的就是一種生物學意義的生命存在,而把人稱之為超越生物物種的生命指的是什么?高清海談到:“人們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已經打破了這個詞義的禁錮,我們在很多場合都經常使用‘生命’一詞,它們的內容并沒有局限于生物學的狹隘含義……民族生命、國家生命、政治生命、文化生命……為什么對人的生命就不能有一種屬于‘人’而高于動物的內涵?”(22)同上,第22頁。在這個意義上,高清海賦予“生命”雙重含義:一方面,“生命”可以指生物有機體的生命,另一方面“生命”還具有超越于生物學意義上的內容。雖然高清海舉了“民族生命”“國家生命”等例子,問題的難點仍然存在:,即到底該如何理解這種超越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
眾所周知,上述“民族的生命”、“國家的生命”、“社會的生命”、“心理生命”、“政治生命”、“職業(yè)生命”、“文化生命”等,相對于生物學的“生命”,顯然都是隱喻(metaphor)。metaphor的樸素意思就是“挪用”,即把詞語及其含義從此(習慣的)挪用于彼(陌生的、待定的)……在“民族的生命”,“國家的生命”,“社會的生命”等隱喻中,所發(fā)生的是那種習慣上的或標準的“生命”概念向“民族”、“國家”或“社會”等議題的跨越性“轉移”,從而在某種意義上構建了這些議題,造成了非如此則不能達成的特定理解。(23)馬天俊:《類哲學的生命隱喻》,《江海學刊》2015年第1期,第58頁。
上述引文出自《類哲學的生命隱喻》一文。從客觀話語形態(tài)上,超越本能生命的“生命”是標準的“生命”概念隱喻而成。遺憾的是,雖然這里從話語層面揭示了超“生命”或類“生命”的隱喻性質,但沒有進一步深挖“種生命”,即標準的生物學“生命”概念也是隱喻性質的。如果說本能“生命”或“種生命”概念,以隱喻的方式讓原本作為社會領域的術語在跨越到自然領域之后發(fā)揮出新作用,讓原屬于人文科學的術語成為生物學這門自然科學的專業(yè)術語,那么超“生命”或類“生命”就是將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概念中已變成自然科學術語的“前”人類社會領域的術語,再次引回挪用到人類社會領域。在這個意義上,按該文的理解,超越本能生命的“生命”是標準的“生命”概念隱喻而成,但本文認為其中缺少一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就像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將馬爾薩斯的學說從達爾文那里挪用又應用到人類社會學說,雖然看似白折騰,但里面的意味有很大不同。從社會組織(organization)到生命的有機體(organism),再到社會的生命有機體(organism),由“生命”隱喻生成的超“生命”,既擁有與人類社會相似的秩序、法規(guī)、增長、發(fā)展和再生產等特征,也有與生命有機體相似的有序性,調節(jié)、生長、發(fā)育和繁殖等特點。二者之間的結合創(chuàng)制了一種新的“社會性”的生命理解。用類哲學的思想表達就是“使無生命世界潛在的能量得以活化”(24)高清海:《“人”的哲學悟覺》第3卷,第37頁。。這種新的“社會性”生命與“民族”“文化”等不同議題相結合,就生成不同類型的“社會性”生命。此外,按該文的理解,類生命是人格化的“宇宙”生命化身,“宇宙”生命點明了“類生命”的終極意義。為此,該文總結了“宇宙”生命的六個特點(25)馬天俊:《類哲學的生命隱喻》,《江海學刊》2015年第1期,第59-61頁。,但該文認為“宇宙”生命與“民族生命”“國家生命”等同樣是隱喻(26)同上,第59頁。,卻沒有覺察到具有終極意義的“宇宙”生命是在“民族生命”“國家生命”等隱喻基礎上的再次隱喻。而高清海認為,
生命在進化和發(fā)展中生長出了人的生命,人利用自己的生命活動創(chuàng)造了“超生命的生命”,這就意味著生命突破了生命自身的封閉循環(huán),通過“類生命”而把生命引向于更廣大的無生命世界。類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借助在它指導下的種生命活動能夠溝通生命界與無生命界,使無生命世界潛在的能量得以活化,從而發(fā)揮出它們自身難以實現(xiàn)的價值性。這就是人的類生命肩負的天職、“超生命的生命”具有的巨大意義。按照這種理解,我們可以說人的“類生命”也就是人格化的“宇宙”生命化身。(27)高清海:《“人”的哲學悟覺》第3卷,第37頁。
從話語形態(tài)看,“類生命”之所以能夠溝通生命界與無生命界,是因為“生命”概念本來就是由與自然生命界不同的、來自人類社會領域的術語以隱喻的方式達成的。一旦“生命”概念如此達成,就在話語形態(tài)上顯現(xiàn)為與非自然生命界(人類社會領域)不同的圖景。在這個意義上,當借助隱喻而生成的自然生命界,反過來以隱喻的方式跨越到人類社會領域,人類社會領域就被創(chuàng)造出一種類似自然生命界的意義圖景。
歸結而言,類哲學思想在話語形態(tài)上存在不同領域跨越的三種生命隱喻:第一種生成了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概念,即類哲學的“種”生命,該生命隱喻實現(xiàn)了人類社會領域到自然界生命領域之間的跨越;第二種生成了類哲學的“類”生命,并結合第一種,實現(xiàn)了從人類社會領域到自然界生命領域再到人類社會領域的跨越;第三種生成了類哲學的“宇宙”生命?!坝钪妗鄙[喻實現(xiàn)了從人類社會領域到更寬廣的宇宙天地的跨越??傊?,如果說由生命概念隱喻而成的“宇宙生命”是類哲學的拱頂石,那么借隱喻得以生成的種“生命”則是類哲學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