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
摘?要:朱熹既贊同程頤所言“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又贊同程顥所言“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以及與之相關的“善惡皆天理”;既講孟子言性善“論性不論氣,不備”,又講荀子言性惡“論氣不論性,不明”,從而建構了兼性與氣的人性論。這種對于孟、荀既有吸取又有批評的方式,可以為今人“統(tǒng)合孟荀”所借鑒。
關鍵詞:朱熹;性善;性惡;孟子;荀子
中圖分類號:B244.7?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20)10-0108-07
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揚雄則說:“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①宋代程朱推崇孟子言性善,而對荀子言性惡、揚雄言人性善惡混多有批評。程頤說:“荀卿才高學陋,以禮為偽,以性為惡,不見圣賢?!雹凇懊献友匀诵陨剖且?。雖荀、揚亦不知性。孟子所以獨出諸儒者,以能明性也。”③又說:“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楊子雖少過,然己自不識性,更說甚道?”④“楊子,無自得者也,故其言蔓衍而不斷,優(yōu)柔而不決。其論性則曰:‘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荀子,悖圣人者也,故列孟子于十二子,而謂人之性惡。性果惡邪?圣人何能反其性以至于斯邪?”⑤朱熹贊同程頤所言,還說:“不須理會荀卿,且理會孟子性善。渠分明不識道理……荀、揚不惟說性不是,從頭到底皆不識?!雹迵?,不少學者以為程朱反對性惡論。然而事實上,程朱對于性惡論并無完全排斥之意;朱熹贊同程顥所言“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以及與此相關的“善惡皆天理”,并予以解讀,體現(xiàn)了對于性惡論的兼容;同時,朱熹還依據二程所言“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既講孟子言性善“論性不論氣,不備”,又講荀子言性惡“論氣不論性,不明”,實際上是將性善論與性惡論統(tǒng)合起來。近年來,荀子的性惡論受到重視,并有學者提出“統(tǒng)合孟荀”的口號⑦,這其實與朱熹的思想是一致的。
一、“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來善底,有生下來便惡底,此是氣稟不同”
孟子言人性之善,是針對告子所謂“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而言,同進又反對其所言“生之謂性”。據《孟子·告子上》載,告子曰:“生之謂性?!泵献釉唬骸吧^性也,猶白之謂白與?”曰:“然?!薄鞍子鹬滓玻q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猶白玉之白與?”曰:“然?!薄叭粍t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與?”以為“生之謂性”將人之性等同于犬牛之性。孟子言性善,講的是人皆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⑧。孟子還強調,無此四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⑨。
針對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講的是“生而有好利”,“生而有疾惡”,“生而有耳目之欲”,“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然則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⑩比較孟子言性善與荀子言性惡可以看出,二者不僅有性善與性惡之對立,而且各自所謂性也有重大的差異:孟子言性善,是就人的固有本性而言,講的是應當具有,有之為人,無之非人,反對“生之謂性”;荀子言性惡,是就生而具有而言,講的是與生俱來,而且又言“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B11,類似于“生之謂性”B12。
程顥認可告子言“生之謂性”,說:“告子云‘生之謂性則可。凡天地所生之物,須是謂之性。皆謂之性則可,于中卻須分別牛之性、馬之性。是他便只道一般,如釋氏說蠢動含靈,皆有佛性,如此則不可。”B13顯然,程顥在認可告子言“生之謂性”的同時,又強調應當將天地所生之物的性區(qū)別開來。于是,程顥又通過分析《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加以說明,說:“天降是于下,萬物流形,各正性命者,是所謂性也。循其性而不失,是所謂道也。此亦通人物而言。循性者,馬則為馬之性,又不做牛底性;牛則為牛之性,又不為馬底性,此所謂率性也。”B14可見,程顥所謂性,有“天命之謂性”之性,有循其性而各有不同的“馬之性、牛之性”之性,即“生之謂性”之性。
程頤也不否定告子言“生之謂性”,說:“孟子言性,當隨文看。不以告子‘生之謂性為不然者,此亦性也,彼命受生之后謂之性爾,故不同。繼之以‘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歟?然不害為一。若乃孟子之言善者,乃極本窮源之性?!盉15認為孟子之言性善是指“極本窮源之性”,而告子“生之謂性”是指“彼命受生之后謂之性”,二者只是所指不同。程頤還認為,孔子言性相近,“只是氣質之性”,“此言性者,生之謂性也”。他還說:“凡言性處,須看他立意如何。且如言人性善,性之本也;生之謂性,論其所稟也。孔子言性相近,若論其本,豈可言相近?只論其所稟也。告子所云固是,為孟子問佗,他說,便不是也?!盉16也就是說,孟子言人性善,是就性之本而言;孔子言性相近,告子“生之謂性”,都是就氣稟而言,即氣質之性。程頤還對“生之謂性”與“天命之謂性”的異同作了分析,說:“性字不可一概論。‘生之謂性,止訓所稟受也。‘天命之謂性,此言性之理也。今人言天性柔緩,天性剛急,俗言天成,皆生來如此,此訓所稟受也。若性之理也,則無不善,曰天者,自然之理也?!盉17在程頤看來,“天命之謂性”之性,為性之本,為性之理,無不善;“生之謂性”之性,則為與生俱來、氣稟而成,有善有惡。
與二程不同,朱熹對于告子“生之謂性”予以批評。他注告子所言“生之謂性”,說:“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覺運動者而言。告子論性……語雖不同,然其大指不外乎此,與近世佛氏所謂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庇终f:“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氣也。性,形而上者也;氣,形之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氣。然以氣言之,則知覺運動,人與物若不異也;以理言之,則仁義禮智之稟,豈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之性所以無不善,而為萬物之靈也。告子不知性之為理,而以所謂氣者當之……蓋徒知知覺運動之蠢然者,人與物同;而不知仁義禮智之粹然者,人與物異也?!盉18認為告子“生之謂性”不是以形而上之理言性,而是以形之下之氣言性,因而將人之性與物之性混同在一起。朱熹又說:“告子不知理之為性,乃即人之身,而指其能知覺運動者以當之,所謂生者是也……告子之所謂性者,固不離乎氣質,然未嘗知其為氣質,而亦不知其有清濁賢否之分也?!盉19認為告子不知理之為性,所謂“生之謂性”是把性等同于氣質,并且也不知氣質各有不同。朱熹還說:“他合下便錯了。他只是說生處,精神魂魄,凡動用處是也。正如禪家說:‘如何是佛?曰:‘見性成佛?!绾问切裕吭唬骸饔檬切?。蓋謂目之視,耳之聽,手之捉執(zhí),足之運奔,皆性也。說來說去,只說得個形而下者?!薄啊^性,只是就氣上說得。蓋謂人也有許多知覺運動,物也有許多知覺運動,人、物只一般。卻不知人之所以異于物者,以其得正氣,故具得許多道理;如物,則氣昏而理亦昏了?!盉20因此,朱熹并不贊同二程對告子“生之謂性”的認可,說:“告子說‘生之謂性,二程都說他說得是,只下面接得不是。若如此說,卻如釋氏言‘作用是性,乃是說氣質之性,非性善之性?!盉21朱熹明確認為,告子“生之謂性”只是氣質之性,而不是天命之性,而如果二程認可告子“生之謂性”,就可能導致只講氣質之性,不講性善之性。
朱熹與二程,雖然對于告子“生之謂性”有著各自不同的觀點,但都認為氣質之性有善有惡。程顥說:“人生氣稟,理有善惡,然不是性中元有此兩物相對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盉22朱熹贊同程顥所言,并說:“水之清者,性之善也。流至海而不污者,氣稟清明,自幼而善,圣人性之而全其天者也。流未遠而已濁者,氣稟偏駁之甚,自幼而惡者也?!盉23朱熹還說:“孟子說性善,但說得本原處,下面卻不曾說得氣質之性,所以亦費分疏。”B24也就是說,孟子只是說人之性皆善,并沒有說出生后人的氣質之性之善惡,而程顥言“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朱熹言“有生下來善底,有生下來便惡底,此是氣稟不同”,即是就氣質之性而言。
顯然,無論是在二程還是在朱熹,人之性是不可簡單地用性善或是性惡來表達的。程顥說:“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B25朱熹解釋說:“程先生說性有本然之性,有氣質之性。人具此形體,便是氣質之性?!耪f性,此‘性字是雜氣質與本來性說;‘便已不是性,這‘性字卻是本然性?!盉26人之性,就其“本然之性”而言,是“天命之謂性”之性,為善;但是,“才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也就是說,通常所言人性,并不是“本然之性”,而是氣質之性;至于氣質之性,則是與生俱來、氣稟而成,有善有惡,“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有生下來善底,有生下來便惡底”。
二、“‘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此是氣質之性”
程顥不僅說“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而且還說,“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B27。對此,朱熹作了深入的分析。
朱熹曾言:“‘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一句,又似有惡性相似。須是子細看?!庇轴槍τ腥苏f“‘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疑與孟子抵牾”,朱熹說:“這般所在難說,卒乍理會未得。某舊時初看,亦自疑。但看來看去,自是分明。今定是不錯,不相誤,只著工夫子細看。莫據己見,便說前輩說得不是?!盉28朱熹這段話表明,他對程顥所言“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的理解,是有前后不同的。
朱熹曾撰《明道論性說》,解程顥所言“人生氣稟,理有善惡,然不是性中元有此兩物相對而生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說:“所稟之氣,所以必有善惡之殊者,亦性之理也。蓋氣之流行,性為之主,以其氣之或純或駁而善惡分焉,故非性中本有二物相對也。然氣之惡者,其性亦無不善,故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先生又曰:‘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蓋天下無性外之物,本皆善而流于惡矣。”B29在朱熹看來,程顥所言“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其意在于“本皆善而流于惡”,也就是說,性本善,因氣稟而性流于惡,所以,“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朱熹還在《胡子知言疑義》中贊同所謂“人之為道至善也,至大也”,并說:“若性果無善惡,則何以能若是耶?……但明道所謂‘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是說氣稟之性,觀上下文可見。”B30既認為性有善惡,又認為程顥所言“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是就氣稟之性而言。
據《朱子語類》所載,黃戊申(1188年)所聞,正淳問:“性善,大抵程氏說善惡處,說得‘善字重,‘惡字輕。”曰:“‘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此是氣質之性。蓋理之與氣雖同,畢竟先有此理而后有此氣。”B31然而,據鄭可學辛亥(1191年)所聞,曰:“既言性善,下卻言‘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卻是言氣稟之性,似與上文不相接?!痹唬骸安皇茄詺夥A之性。蓋言性本善,而今乃惡,亦是此性為惡所汩,正如水為泥沙所混,不成不喚做水!”B32
當然,朱熹晚年大都講“‘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此是氣質之性”。歐陽希遜針對程顥以水流而濁以說明“惡亦不可不謂之性”,說:“既是初流出時無濁者,則后來雖有濁者,或是泥沙溷之,外物汩之,不是元初水里面帶得濁來,到此方見也。此則孟子所謂‘陷溺其心者也,豈得以惡為不可不謂之性哉?!睂Υ耍祆涿鞔_說:“此所謂泥沙、外物,正指氣稟而言?!盉33
據《朱子語類》所載,林夔孫丁巳(1197年)以后所聞,又問:“‘人生氣稟,理有善惡云云,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磥怼乒绦砸补淌恰H粼啤異阂嗖豢刹恢^之性,則此理本善,因氣而鶻突;雖是鶻突,然亦是性也。”曰:“它原頭處都是善,因氣偏,這性便偏了。然此處亦是性。如人渾身都是惻隱而無羞惡,都羞惡而無惻隱,這個便是惡德。這個喚做性邪不是?如墨子之心本是惻隱,孟子推其弊,到得無父處,這個便是‘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盉34
據《朱子語類》所載,沈僩戊午(1198年)以后所聞,問:“‘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先生舊做《明道論性說》云:‘氣之惡者,其性亦無不善,故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明道又云:‘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本非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蓋天下無性外之物,本皆善而流于惡耳。如此,則惡專是氣稟,不干性事,如何說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曰:“既是氣稟惡,便也牽引得那性不好。蓋性只是搭附在氣稟上,既是氣稟不好,便和那性壞了。所以說濁亦不可不謂之水。水本是清,卻因人撓之,故濁也?!盉35
對于程顥“惡亦不可不謂之性”,朱熹高足黃榦也有過解釋。他說:“蓋天地之間,只是個陰陽五行,其理則為健順五常,貫徹古今,充塞宇宙,舍此之外,別無一物,亦無一物不是此理。以人心言之,未發(fā)則無不善,已發(fā)則善惡形焉。然原其所以為惡者,亦自此理而發(fā),非是別有個惡,與理不相干也。若別有個惡,與理不相干,又卻是有性外之物也……人性本善,氣質之稟一昏一明、一偏一正,故有善惡之不同;其明而正者則發(fā)無不善,昏而偏者則發(fā)有善惡。然其所以為惡者,亦自此理而發(fā)也,故曰‘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然人性本善,若自一條直路而發(fā),則無不善,故孟子不但言性善,雖才與情亦皆只謂之善。及其已發(fā)而有善有惡者,氣稟不同耳,然其所以為惡者,亦自此理而發(fā),故‘惡亦不可不謂之性?!盉36顯然,與朱熹一樣,黃榦也是以氣質之性解程顥“惡亦不可不謂之性”。
需要指出的是,程顥不僅講“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而且還說:“天下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非本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如揚、墨之類?!盉37“事有善有惡,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須有善惡。蓋物之不齊,物之情也?!盉38對于“善惡皆天理”,朱熹最初說:“程子謂善惡皆天理,此句若甚可駭。”B39后來,朱熹對此作了解釋。
如上所述,據《朱子語類》沈僩戊午以后所聞,朱熹認為,程顥講“善惡皆天理”與“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一樣,其中所謂“惡”,都是就氣稟而言,“既是氣稟不好,便和那性壞了”,講的是氣質之性的惡。與此同時,朱熹還認為,氣質之性的善與惡是相互轉化的。
據《朱子語類》所載,問:“程子曰‘天下善惡皆天理,何也?”曰:“惻隱是善,于不當惻隱處惻隱即是惡;剛斷是善,于不當剛斷處剛斷即是惡。雖是惡,然原頭若無這物事,卻如何做得?本皆天理,只是被人欲反了,故用之不善而為惡耳?!盉40也就是說,人性本是善,但反轉過來則是惡,比如惻隱是善,但對壞人惻隱則是惡。朱熹又說:“本是天理,只是翻了,便如此。如人之殘忍,便是翻了惻隱。如放火殺人,可謂至惡;若把那去炊飯,殺其人之所當殺,豈不是天理,只緣翻了。道理有背有面,順之則是,背之則非,緣有此理,方有此惡?!盉41為此,朱熹還說:“善,只是當恁地底;惡,只是不當恁地底。善惡皆是理,但善是那順底,惡是反轉來底。然以其反而不善,則知那善底自在,故‘善惡皆理也,然卻不可道有惡底理?!盉42“看《遺書》中‘善惡皆天理及‘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不可以濁者不謂之水等語,及《易傳》‘陽無可盡之理一節(jié),即此義可推矣。更以事實考之,只如鴟梟、蝮蝎、惡草、毒藥,還可道不是天地陰陽之氣所生否?”B43這是就善與惡的相互轉化而言。
顯然,朱熹既強調人性本善,又用天命之性與氣質之性的相互關系以及善與惡的相互轉化來解讀程顥所言“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以及與此相關的“善惡皆天理”。
對于程朱論性與性善論、性惡論的關系,清代戴震作了深入分析。戴震以氣言性,說:“性者,飛潛動植之通名;性善者,論人之性也。如飛潛動植,舉凡品物之性,皆就其氣類別之。人物分于陰陽五行以成性,舍氣類,更無性之名?!盉44對于程顥所說“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戴震說,“此與‘有性善,有性不善合,而于‘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亦未嘗不兼;特彼仍其性之名,此別之曰氣稟耳”。因此,在他看來,“宋儒立說,似同于孟子而實異,似異于荀子而實同也”。B45也就是說,程朱論性,從天命之性講人性本善,又從氣質之性講“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惡亦不可不謂之性”,“善惡皆天理”,看似講人性本善,同于孟子而異于荀子,實際上與孟子異而同于荀子。
事實上,程朱既講天命之性,又講氣質之性,二者不可分離,“非判然兩物”B46。無論是講天命之性,還是講氣質之性,都是講二者的相互結合、相互統(tǒng)一,而不是將二者分離開來,或只講天命之性,或只講氣質之性。因此,他們從天命之性講人性本善時,包含了從氣質之性講性之有善有惡;從氣質之性講性之有善有惡時,又是以從天命之性講人性本善為前提,因而既不完全同于孟子性善論,又不完全同于荀子性惡論。這就是朱熹所謂孟子言性善“論性不論氣,不備”,荀子言性惡“論氣不論性,不明”。
三、孟子言性善“論性不論氣,不備”,荀子言性惡“論氣不論性,不明”
二程論性,既講天命之性,又講氣質之性,二者不可分離,因此明確講:“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盉47也就是說,不能將性與氣分離開來,“二之則不是”。對此,朱熹多有解釋。
朱熹說:“論性不論氣,則無以見生質之異;論氣不論性,則無以見理義之同。”B48又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蓋本然之性,只是至善。然不以氣質而論之,則莫知其有昏明開塞,剛柔強弱,故有所不備。徒論氣質之性,而不自本原言之,則雖知有昏明開塞、剛柔強弱之不同,而不知至善之源未嘗有異,故其論有所不明。須是合性與氣觀之,然后盡?!盉49認為“論性不論氣”,只論本然之性而不論氣質之性,就不能知曉人性的差異,所以“不備”,而“論氣不論性”,雖知曉人性的差異,但不能知曉人性的差異來源于共同的本然之性,所以“不明”,只有既講本然之性,又講氣質之性,二者合而觀之,才能對人性有完整的把握。
重要的是,朱熹依據二程所言“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對孟子言性善與荀子言性惡作了具體而深入的分析,并予以評判。他說:“孟子言性,只說得本然底,論才亦然……然惜其言之不盡,少得一個‘氣字耳。程子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蓋謂此也?!薄懊献诱f性善,但說得本原處,下面卻不曾說得氣質之性,所以亦費分疏……明道云:‘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且如只說個仁義禮智是性,世間卻有生出來便無狀底,是如何?只是氣稟如此。若不論那氣,這道理便不周匝,所以不備。若只論氣稟,這個善,這個惡,卻不論那一原處只是這個道理,又卻不明?!盉50又說:“孟子說性善,他只見得大本處,未說得氣質之性細碎處。程子謂:‘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孟子只論性,不論氣,但不全備。論性不論氣,這性說不盡;論氣不論性,性之本領處又不透徹。荀、揚、韓諸人雖是論性,其實只說得氣。荀子只見得不好人底性,便說做惡?!盉51還說:“孟子說性善,是‘論性不論氣也。但只認說性善,雖說得好,終是欠了下面一截。自荀、揚而下,便只‘論氣不論性了?!薄啊撔圆徽摎?,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絕荀、揚之口?!薄叭糁徽撔远徽摎?,則收拾不盡,孟子是也。若只論氣而不論性,則不知得那原頭,荀、揚以下是也?!盉52顯然,朱熹不僅講荀子言性惡“論氣不論性,不明”,而且講孟子言性善“論性不論氣,不備”。據《朱子語類》載,朱熹曰:“論性不論氣,孟子也;不備,但少欠耳。論氣不論性,荀、揚也,不明,則大害事!”可學問:“孟子何不言氣?”曰:“孟子只是教人勇于為善,前更無阻礙。自學者而言,則不可不去其窒礙……至他人,則須先去此礙后可。”B53
重要的是,朱熹多講二程與孟子的差異。對于孟子以為人性善而認為才無不善,朱熹《孟子集注》引二程所言“性即理也,理則堯舜至于涂人一也。才稟于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賢,稟其濁者為愚”,“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說:“程子此說才字,與孟子本文小異。蓋孟子専指其發(fā)于性者言之,故以為才無不善;程子兼指其稟于氣者言之,則人之才固有昏明強弱之不同矣……二說雖殊,各有所當,然以事理考之,程子為密。蓋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學者所當深玩也?!盉54朱熹還說:“孟子之說自是與程子之說小異。孟子只見得是性善,便把才都做善,不知有所謂氣稟各不同……須說到氣稟方得。孟子已見得性善,只就大本處理會,更不思量這下面善惡所由起處,有所謂氣稟各不同。后人看不出,所以惹得許多善惡混底說來相炒。程子說得較密?!撔圆徽摎猓粋?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須如此兼性與氣說,方盡此論?!盉55
因此,朱熹非常強調二程對于孟子的完善,說:“孟子之論,盡是說性善。至有不善,說是陷溺,是說其初無不善,后來方有不善耳。若如此,卻似‘論性不論氣,有些不備。卻得程氏說出氣質來接一接,便接得有首尾,一齊圓備了?!盉56又說:“天命之性,若無氣質,卻無安頓處。且如一勺水,非有物盛之,則水無歸著。程子云:‘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所以發(fā)明千古圣賢未盡之意,甚為有功?!盉57
朱熹反對荀子言性惡,贊同程頤所言“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又說“不須理會荀卿,且理會孟子性善”,以為荀子言性惡“論氣不論性,不明”,“大害事”,同時又不滿于孟子言性善,以為孟子言性善“論性不論氣,不備”,“但少欠耳”,其目的在于引出二程兼性與氣的人性論,以發(fā)展孟子言性善。而且朱熹認為,他所推崇的、與孟子言性善不同的、兼性與氣的人性論,與他的太極陰陽之理氣說相一致。他說:“孟子是剔出而言性之本,伊川是兼氣質而言,要之不可離也,所以程子云:‘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而某于《太極解》亦云:‘所謂太極者,不離乎陰陽而為言,亦不雜乎陰陽而為言?!盉58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推崇二程兼性與氣的人性論,其中性與氣并不是并列的二物,而是不離不雜融為一體,亦即太極陰陽之理氣關系。其中天命之性,即本然之性,為未發(fā),為本,為“繼之者善也”,為人性之共同本原;氣質之性,為已發(fā),為用,為“成之者性也”,有善有惡,各有不同。它不同于孟子只就天命之性言性善,而是又言氣質之性有善有惡,也不同于荀子只就氣質之性言性惡,而是又言天命之性為善。這就是兼性善與性惡于一體,是對孟子言性善與荀子言性惡的統(tǒng)合。
四、余論
對于孟子言性善與荀子言性惡,程顥反對將性善與性惡對立起來,強調善與惡的相互轉化,講“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以及與此相關的“善惡皆天理”,可以兼容孟子言性善與荀子言性惡;程頤則明顯推崇孟子言性善而反對荀子言性惡,講“孟子言人性善是也。雖荀、揚亦不知性”,“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朱熹言心性,雖從二程而來,但也略有差異。對于孟子言性善,朱熹既有吸取,將之定格為天命之性,又有批評,以為“論性不論氣,不備”;同樣,對于荀子言性惡,也既有吸取,將之定格為氣質之性,又有批評,以為“論氣不論性,不明”。然而,在程朱人性論的理論結構中,由于孟子言性善被定格為天命之性,占主導地位,因而其所受到的批評被忽略,程朱人性論甚至被等同于孟子的性善論;與此不同,由于荀子言性惡被定格為氣質之性,居次要地位,因而其所受到的批評被夸大,程朱人性論甚至被視為與荀子的性惡論截然相反,尤其是程頤所言“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被看作程朱排斥荀子性惡論的重要證據。
儒家言“大本”,可見《中庸》所言“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對此,鄭玄注曰:“中為大本者,以其含喜怒哀樂,禮之所由生,政教自此出也?!笨追f達疏曰:“‘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者,言喜怒哀樂,緣事而生,未發(fā)之時,澹然虛靜,心無所慮而當于理,故謂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者,言情欲未發(fā)是人性初本,故曰‘天下之大本也?!盉59朱熹《中庸章句》注曰:“喜、怒、哀、樂,情也。其未發(fā),則性也,無所偏倚,故謂之中……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體也。”B60朱熹還說:“情之未發(fā)者,性也,是乃所謂中也,天下之大本也;性之已發(fā)者,情也,其皆中節(jié),則所謂和也,天下之達道也。皆天理之自然也。妙性情之徳者,心也,所以致中和,立大本,而行達道者也,天理之主宰也?!盉61既然“大本”即天命之性,那么孟子言性善,即就天命之性而言,就是“大本”;而荀子言性惡,只言氣,只是就氣質之性而言,而不言性,不言天命之性,這就是所謂“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因此,朱熹對孟子言性善與荀子言性惡的統(tǒng)合,不是并列地將孟子性善論與荀子性惡論相加起來,而是縱向地由孟子言性善方有荀子言性惡。
與此同時,在程朱那里,孟子言性善與荀子言性惡不是截然對立的,二者的差異只在于“論性不論氣,不備”與“論氣不論性,不明”的差別,而且性與氣并不是并列的二物,而是不離不雜融為一體,所以,性善與性惡是統(tǒng)一的。從這個意義上看,程朱所建構的兼性與氣的人性論,實際上消解了孟子言性善與荀子言性惡的對立。
因此,在程朱人性論的理論結構中,雖然孟子言性善占主導地位,荀子言性惡居次要地位,由孟子言性善而有荀子言性惡,但是,無論是荀子言性惡,還是孟子言性善,都是吸取與批評的對象和材料;也就是說,朱熹的統(tǒng)合,并不是調和,而是既有吸取又有批評,并通過這一途徑而有所創(chuàng)新,這可以為今人“統(tǒng)合孟荀”所借鑒。
當今對于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解讀與傳承,學者多采納吸取的方式,回避批評的方式;其實吸取與批評是不可分割的,缺乏批評的統(tǒng)合,只能導致調和。因此,今人借鑒朱熹對孟子言性善與荀子言性惡的統(tǒng)合,既可以借鑒其對于孟、荀的吸取,也可以借鑒其對孟、荀的批評;既不要忽視朱熹對于孟子言性善的批評,也不要夸大朱熹對于荀子言性惡的批評,尤其要看到程朱在言“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的同時,又講“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來善底,有生下來便惡底,此是氣稟不同”,“‘善固性也,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此是氣質之性”以及與此相關的“善惡皆天理”等對于荀子言性惡的兼容,從而真正理解朱熹依據二程所言“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在對孟子言性善與荀子言性惡的吸取和批評中,實現(xiàn)“統(tǒng)合孟荀”。
注釋
①〔漢〕揚雄:《法言》卷二《修身篇》,中華書局,1985年,第7頁。
②〔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外書》卷十,《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第403頁。下引《二程集》僅注頁碼。
③B16《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第204、207頁。
④《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九,《二程集》,第262頁。
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五,《二程集》,第325頁。
⑥〔宋〕黎靖德:《朱子語類》第八冊卷一三七,中華書局,1986年,第3254頁。下引《朱子語類》僅注冊數、卷數和頁碼。
⑦梁濤:《統(tǒng)合孟荀,創(chuàng)新儒學》,《宗教與哲學》第七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75頁。
⑧⑨《孟子·告子上》。
⑩《荀子·性惡篇》。
B11《荀子·正名篇》。
B12朱熹說:“告子言人性本無仁義,必待矯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惡之說也?!眳⒁姟菜巍持祆洌骸端臅戮浼ⅰ?,中華書局,2012年,第331頁。唐君毅說:“荀子以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與告子言生之謂性,莊子言性者生之質也,又相似?!眳⒁娞凭悖骸吨袊軐W原論·原性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31頁。徐復觀說:“荀子對于性的規(guī)定,與告子‘生之謂性,幾乎完全相同。”參見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208頁。
B13B14B37B38《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第29、30、14、17頁。
B15《河南程氏遺書》卷三,《二程集》,第63頁。
B17《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四,《二程集》,第313頁。
B18B54B60〔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2年,第332、331、18頁。
B19〔宋〕朱熹:《四書或問》,朱杰人等編:《朱子全書》第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979—980頁。下引《朱子全書》僅注冊數和頁碼。
B20B21B49B52B55《朱子語類》第四冊卷五十九,第1376—1377、1377、1387—1388、1388—1389、1386頁。
B22B25B27《河南程氏遺書》卷一,《二程集》,第10頁。
B23B29《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明道論性說》,《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第3276、3275頁。
B24B34B50B51B56B57B58《朱子語類》第一冊卷四,第70、71—72、70、78、65、66、67頁。
B26B28B31B32B35《朱子語類》第六冊卷九十五,第2431、2429、2429—2430、2426、2429頁。
B30《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三《胡子知言疑義》,《朱子全書》第二十四冊,第3558頁。
B33《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一《答歐陽希遜》,《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第2957頁。
B36〔宋〕黃榦:《勉齋集》卷七《復輔漢卿主管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一六八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74頁。
B39《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答何叔京》,《朱子全書》第二十二冊,第1842—1843頁。
B40B41B42《朱子語類》第七冊卷九十七,第2487、2487、2488頁。
B43《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二《答甘吉甫》,《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第2992頁。
B44B45〔清〕戴震:《孟子字義疏證》,中華書局,1982年,第34—35、34頁。
B46《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四《答方伯謨》,《朱子全書》第二十二冊,第2012頁。
B47《河南程氏遺書》卷六,《二程集》,第81頁。
B48《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一《答連嵩卿》,《朱子全書》第二十二冊,第1856頁。
B53《朱子語類》第四冊卷六十二,第1493頁。
B59〔漢〕鄭玄、〔唐〕孔穎達:《禮記正義》,〔清〕阮元??蹋骸妒涀⑹琛返谌齼?,中華書局,2009年,第3527—3528頁。
B61《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太極說》,《朱子全書》第二十三冊,第327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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