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運春
2013年9 月,上海市政府發(fā)布第四批市級非遺保護名錄,“錢氏家訓及其家教傳承”赫然在列,這標志著中國第一個省級家訓類非遺的誕生。也許有人會問,吳越錢氏家族源于浙江,家訓也出自浙江,為什么卻先在上海申遺成功呢?
與明代以前的杭州比,上海歷史厚重性差;與明清的嘉興比,上海人才偏少;與近代的無錫比,上海人文環(huán)境稍遜一籌。但反過來說,這些“不足”,正是上海能夠在全國率先產生家訓類非遺的原因。
上海自古是一個移民城市,上海錢氏難以形成類似江蘇、浙江的宗族內部“強關系”。上海自開埠以來,在工業(yè)化方面走在蘇浙的前面,工業(yè)化社會恰恰需要的是“弱關系”而非“強關系”。近代以來,大量優(yōu)秀的錢氏后人匯聚上海,形成了與時代相適應的“弱關系”。改革開放以后,更多的江浙錢氏后人來上海創(chuàng)業(yè)和發(fā)展,進一步強化了這種“弱關系”。他們在稱呼、行為、踐行等方面,都探索了一些新的做法。上海錢氏對家訓和家教的傳承,更適應于當代社會,更容易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對接,錢氏家訓也就率先成為省級非遺保護項目。
漢代班固《白虎通·宗教》:“族者何也?族者湊也,聚也,謂恩愛相流湊也。上湊高祖,下至玄孫,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為親,生相親愛死相哀痛,有會聚之道,故謂之族?!爆F(xiàn)代人類學認為,家族是一種社會單位,為了生存和安全的目的,由幾個核心家庭(總人數(shù)一般不超過30~50 人)松散地組成。這個界定與班固的定義相呼應。家族可以再進一步并入更大的同姓群體,稱為宗族,指擁有共同祖先的人群集合,通常在同一聚居地,形成大的聚落。
依托一個宗祠宗族,特別是家族之間的血緣性的“強關系”,形成的贍養(yǎng)、義莊救助、私塾教育等權利義務關系,是農耕社會的重要特征。族人的權利和義務在家族中有相當詳細的規(guī)定,不遵守者有可能被逐出宗族。宗族特別是族長擁有很多資源,是保證這種“強關系”落實的關鍵。這些資源包括:
行政資源?!盎蕶嗖幌驴h,縣下皆自治”。鄉(xiāng)村自治靠鄉(xiāng)紳。所謂的鄉(xiāng)紳,就是各個大宗族的族長等頭面人物。如清代統(tǒng)治者非常重視宗族在控制基層鄉(xiāng)村方面的重要作用,并將其視為政權存在的重要基礎,承認族長以族規(guī)處理族人的權力,甚至認可其在某些情況下剝奪族人生命的做法。宗族為自身存續(xù)考慮,也需要國家政權在科舉、榮譽等方面支持,所以在訂立家規(guī)家法上就投桃報李,如明確要求禁賭、禁盜、禁宿娼、按時交納稅賦等,主動維持社會秩序,成為國家政權在鄉(xiāng)村的延伸。與之相關的,中國古代法律中的“連坐”規(guī)定,也強化了族長在維持宗族整體利益方面的作用。對一些有可能“連累”宗族的行為,族長會帶頭予以勸誡、阻止、懲戒,甚至將行為人驅逐出宗族。
經(jīng)濟資源。明清之后,大部分江南望族都設有義莊。族長動員富有族人出資辦義莊,義莊包括學校、公田、祠堂等。特別是宗族的公田,在農忙時候族人到公田勞動,其收成由族長等人掌管,到年終歲尾或者其他重要節(jié)日,對族內貧困家庭特別是鰥寡孤獨予以救助,甚至延伸到求學、治病等。如果被逐出宗族,則無法享受上述待遇。換言之,宗法社會的社會風險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宗族承擔的。
道德資源。每個宗族都有特定的道德資源和約束條件,限制族人胡作非為,并且在道義上首先予以譴責。如果族人有彰顯“祖德”的高尚行為,在宗族中也通過一定的形式表彰。
總之,宗法社會宗族對族人有非常周密的管制手段,形成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特有的“強關系”。政府也支持這樣“強關系”,以確?;鶎又卫淼闹刃颉H绫恢鸪鲎谧搴?,將變成“喪家之犬”。因為即使想背井離鄉(xiāng),也需要地方政府出具“路引”,否則有可能被治罪。結果,古代宗族形成的“強關系”,就被代代復制,逐年遞延下來。
上海是一個年輕的城市。據(jù)《上海歷史上人口的變遷》記載,北宋熙寧七年(1074年),上海人口為30 萬,到1843年按照中英《南京條約》的規(guī)定,上海正式開埠,此時人口為53萬。在開埠之前,宗法傳統(tǒng)在上海的發(fā)展受到制約,一是因為同宗的人口太少,二是因為經(jīng)濟不發(fā)達,即使有宗族精英,也被吸引到周邊的蘇州、杭州等大城市。從1843年起,上海與蘇州、杭州、無錫等地相比,仍是一個非?!澳贻p”的城市,宗法社會的歷史積淀比較少,開埠后又是中外文化交匯之地,傳統(tǒng)的價值觀在這里被重新整合,宗法制架構就更難深耕了。反過來說,一些宗族“強關系”的地區(qū),其轉為“弱關系”的包袱要遠遠大于上海。
上海是一個工業(yè)化為先導的城市。江浙農耕文明時間很長,為應對農業(yè)社會的各種風險,包括災害、疾病、養(yǎng)老等問題,需要有一定的組織化來解決。如范仲淹率先在蘇州興起的“義莊”,對各宗族影響很大。從某種程度上說,個人更依賴宗族。宗族還負責解決一些社會問題,如修路架橋、鄰里糾紛、社會公益等。這樣宗族“強關系”被不斷地強化,以至于個人與宗族之間形成了一個權利義務關系。但是,農耕社會的問題到工業(yè)化以后,其解決的機制實現(xiàn)了社會化,即由國家出面,政府負責公共事務投資,由社會(集體而非同姓)來共擔養(yǎng)老、疾病、失業(yè)、災害等問題。工業(yè)化導致的人口流動以及土地集中,也瓦解了宗族“強關系”賴以存在的物質基礎。
上海是一個移民城市。上海開埠后人口急劇增長,1911年人口達到了141 萬,相比開埠時增加了一倍多。1920年上海市區(qū)人口已達200 萬,1930年上海特別市改稱直轄上海市,人口有312 萬,1948年上海人口竟達到580 萬,比1946年增加了200 萬。人口在一百年中增長了10 倍,是名副其實的指數(shù)級增長。這些人口中,舊上海本地居民占20%~25%,另70%以上的人口來自其他省份,其中主要以江蘇、浙江、廣東、安徽最多。人口的大規(guī)模導入,在相當程度上“稀釋”了本地的宗族勢力。換言之,即使存在宗族“強關系”,在如此大規(guī)模人口導入下,也被瓦解了。
改革開放以后,新一輪的發(fā)展,特別是開發(fā)開放浦東戰(zhàn)略,使上海又一次出現(xiàn)人口大規(guī)模導入。20 世紀80年代上海人口增加149 萬,90年代增加306 萬,新世紀的頭一個十年增加661 萬。大量外來人口涌入和新的生產方式形成,使傳統(tǒng)的宗族關系被嚴重弱化。有相當多的族人只知同宗,不知世系,更不知堂號。在這種“弱關系”下,沒有強制性,根據(jù)大家共同愛好相聚一起,與其他“弱關系”如同學會、老鄉(xiāng)會有點類似。
對上海而言,錢氏應該算“外來”姓氏。如張姓,最早在秦漢時期就有記載。錢氏與上海最早結緣可能是后梁開平初年,錢倬移居華亭,著名的明心教寺就是他捐造的。后來陸續(xù)有錢氏族人遷入上海,如錢定海遷至金山秦望山西,即今錢圩。安亭菩提寺柱礎上,就刻有宋治平四年(1064)的錢氏捐資記錄,說明錢氏遷入安亭也比較早。宋代有錢宥移居南梁,錢福從錢塘(浙江杭州)移居青浦盤龍,明代有金山錢氏移居松江東門外,明中葉錢南澤從杭州避難遷徐家匯錢家塘。清初,又有一支錢氏從長州移居崇明。清末,南京錢明州到浦東陳行開設染坊,其地今即名染坊宅。這些遷入的錢姓人口總量仍然比較少,上海錢氏并不著名,與杭州、嘉興、蘇州、無錫分支相比,無法望其項背。
直到乾隆之后,上海錢氏有兩支比較著名,一支是嘉定錢氏,錢大昕是清代乾嘉學派代表人物,其祖先于明正德年間從常熟雙鳳(今屬太倉)移居盛涇,始遷祖錢滋。錢大昕長于金石考據(jù),著有《廿二史考異》《十駕齋養(yǎng)新錄》《潛研堂文集》等數(shù)十種,近500 卷。他的祖父錢王炯,父錢桂發(fā),弟錢大昭及子侄十數(shù)人,都分別是乾嘉時期的一流學者,其中著名者稱“嘉定九錢”。國務院原副總理錢其琛也是這支的后裔,現(xiàn)外岡有錢氏宗祠和錢大昕墓。另一支是金山錢氏,以??瘯動谑?。??顒邮加谇迩?,止于光緒,長達100 多年。所刊書籍達1000 多卷,經(jīng)史子集,無所不有。主要的有錢樹本??侗K靥酶濉罚X樹芝、錢樹棠刊刻《溫熱病指南集》《傷寒譜》等醫(yī)書,在中國出版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上述兩支錢氏,一支從文,一支從事文化產業(yè),并沒有融合成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宗族“強關系”。一方面是兩者地理位置相差百千米,在古代交通和通信不發(fā)達的條件下,兩者可能有交集,但是難以形成“強關系”;另一方面是兩者已經(jīng)自成體系,比如都各自有義莊、宗祠等。這兩支錢氏到近代影響力日漸衰弱,對新移民的錢氏后人影響不大。即便是杭州旅滬錢氏于1918年建造的閘北錢氏宗祠,自建成至1966年,一直為錢氏祭祖、婚喪嫁娶等重大活動之殿堂,對新移民的錢氏也未形成實質性影響力。當然,在當時華洋雜居的市中心區(qū),更難形成“強關系”。上海錢氏既缺乏深厚的物質和歷史基礎,又受到工業(yè)化生產方式的沖擊,這使得上海錢氏與其他地區(qū)的錢氏的族人關系表現(xiàn)出重大的差別,就是從未形成宗族“強關系”,甚至自宋以來就是一直以“弱關系”形式存在。
改革開放以后,又有一批錢氏從江浙及全國各地移居上海。鑒于受到過“文革”的沖擊,錢氏后人見面后雖然知道對方姓錢,但是都避談宗族關系。到20 世紀90年代中期特別是2000年之后,經(jīng)公開續(xù)家譜、傳家訓等活動,上海錢氏宗族的影響力才開始有新的起色。
人們也許會問,既然上海是人口導入城市,其他姓氏和錢氏一樣,都是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上海,族人關系也是由“強關系”轉換成“弱關系”,為什么錢氏就可以在上海通過“弱關系”組織成一個新的聯(lián)系機制,進而申請了上海的非遺呢?大致有四個因素:一是離祖宗距離近;二是活動有特色;三是家訓內容好;四是傳承有辦法。
首先,上海錢氏離祖籍杭州或臨安很近。上海錢镠研究會是由臨安錢镠研究會上海分會衍變而來的,自1992年組建后,其宗旨一直是:推進對吳越國創(chuàng)立者錢镠及其后繼者的立國思想和錢氏在歷史上作用的學術研究;借助對吳越文化的探討研究,加強對臨安縣文物古跡的宣傳、保護和開發(fā);聯(lián)絡海內外史學工作者及錢氏后裔,為統(tǒng)一祖國、振興中華服務。上海錢氏絕大部分是吳越錢氏,因此,有一個錢镠研究會的組織,很容易凝聚宗族共識。
其次,有各種活動增強了凝聚力。上海離杭州和臨安很近,每年元宵節(jié)杭州祭祖和清明節(jié)赴臨安祭祖,都有一大批錢氏族人自發(fā)前往。在這些活動中,各地來滬的錢氏族人開始互相了解、熟悉。一些重大活動,如2007年舉行大規(guī)模的錢镠晉封吳越王1100 周年慶典,吸引了海內外錢氏數(shù)千人參加;2014年在嘉定舉行著名科學家錢三強、何澤慧夫婦銅像落成暨骨灰落葬儀式,上海錢氏后人和錢三強、何澤慧后代等100 多人參加了儀式。此外每年還有年會以及其他各項活動,這些活動對深化錢氏宗親聯(lián)絡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凝聚了共識,增進了感情。
再次,有一個適應現(xiàn)代社會的錢氏家訓。這個版本的家訓是1924年前清舉人錢文選根據(jù)武肅王訓和家教的核心價值所采輯的,共600 多字,分為個人、家庭、社會和國家四篇。這個家訓是在工業(yè)化背景下,如何應對家族強關系弱化以及社會變遷,族人“修齊治平”的基本規(guī)范。它剔除了中國傳統(tǒng)家訓中的家法懲戒或者報應的內容,形成一個與時代契合的新家訓。其中《國家篇》中的“利在一身勿謀也,利在天下者必謀之”一句,被溫家寶在2009年博鰲亞洲論壇上與錢復會談時引用。錢氏家訓享譽海內外,成為當代錢氏后人行為規(guī)范。杭州和臨安祭祖、上海年會以及重大活動,都必須誦讀這個版本的錢氏家訓。受“錢氏家訓”影響的人數(shù),在全國超過20 萬,在上海有2萬。
最后,錢氏族人創(chuàng)造了新家訓的傳承方法。錢氏族人在上海錢镠研究會的引領下,一起祭祖,讀家訓,緬懷祖德,對自己心靈是一次洗禮。錢镠研究會通過網(wǎng)站、微信公眾號、報刊雜志、電視等宣傳和弘揚家訓,讓上海錢氏后人內化于心,外化于行。在一個“弱關系”的(同姓)熟人圈子里,形成一種道德引領和行為制約,彌補了現(xiàn)代社會誠信不足的問題。如姓錢的病人找姓錢的醫(yī)生看病,姓錢的企業(yè)家找姓錢的企業(yè)家合作。大家在一個祖先面前,其高信任度有助于更好地完成合作目標。
來上海的聰明人多、名人多,面對新形勢下的交往需求,同姓宗親特別是有共祖的錢氏宗親,其“弱關系”仍然是作為維系家族的重要手段,通過傳承家訓弘揚祖德,來實現(xiàn)在當代的發(fā)展。上海錢氏在申遺前做的幾件大事都得到大家積極認可。1995年,再版《錢氏家乘》,目前已發(fā)行數(shù)千冊,在全國錢氏宗親中引起熱烈反響;2003年,錢偉長題詞“尋根認同,共振中華”,得到上海錢氏的高度認同,大家紛紛加入錢镠文化研究會,有的還帶著老家宗親或者子侄一起加入;2006年,上海錢氏與杭州錢氏一起策劃拍攝《吳越錢王》;2007年,策劃紀念錢镠晉封吳越王1100 周年,開始推動元宵錢王祭、臨安的清明錢王祭規(guī)范化和正?;?。
上海錢镠研究會之所以得到宗親的積極認可,與上海錢镠研究會加強與當代錢氏名人的聯(lián)系也有密切關系。在錢學森逝世時,上海錢镠研究會組織上海宗親前去八寶山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研究會在上海交通大學錢學森圖書館承辦過多次活動,得到了館長、錢學森之子錢永剛教授的大力支持。在錢偉長逝世后,組織宗親去參加其遺體告別儀式。研究會多次前往錢其琛家族的宗祠考察,在錢其琛逝世后,派出代表專程去北京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研究會還多次邀請臺灣錢復及其哥哥錢煦來上海指導研究會工作,給宗親講解家訓和家教文化。
來上海的名人多、光環(huán)亮,示范作用強,對上海錢氏影響很大。研究會的各項活動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宗親的認同,凝聚了共識,提高對家訓家教的認識。此外,不論什么重要活動,開始的第一件事就是讀家訓。
改革開放以后到上海的錢氏后人,大部分是大學畢業(yè)生。他們自身有較高的文化素養(yǎng),對錢氏家族文化有了解。當代在上海的文人如錢谷融、錢旭紅、錢文忠、錢漢東,企業(yè)家如錢金耐、錢金波、錢成錫、錢建蓉等都從外地而來,其成才過程受到了家訓和家教的深刻影響。他們的行為,是踐行家訓家教文化的典范。
因為上海錢氏名人多,能人多,群賢畢至,少長咸集。聰明人有聰明的辦法,上海錢镠研究會成立的首要問題是成員之間如何稱呼。大家見面后,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的漢語稱謂不合適使用,如38 世對31 世怎么稱呼?更何況31 世可能是年輕人,而38 世是年長者。經(jīng)過協(xié)商,規(guī)定年長稱兄,表示尊重;年幼也稱兄,同樣表示尊重。這就體現(xiàn)了錢氏交往“弱關系”的特色,可以說是上海錢氏的首創(chuàng)。
體現(xiàn)上海錢镠研究會“弱關系”的另一點,就是會長可以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F(xiàn)在通行的做法是,只要在上海工作,有威望,就可以通過選舉擔任會長。
在傳承家訓和家教文化上,主要做法是:(1)通過集體傳承方式來補充過去的宗族或者祠堂傳承,如祭祖時家訓的集體誦讀、年會集體誦讀,舉辦“談錢論道——當代錢氏優(yōu)秀家教家風的傳承”等研討會,在錢學森圖書館舉辦“新時代家訓家風家教”等培訓班。(2)傳統(tǒng)家訓和家教的傳承是在重大祭祀、婚喪嫁娶等儀式上完成的,現(xiàn)在有所恢復。錢家兒子娶親或者女兒出嫁,錢镠研究會會派代表贈送家訓一冊,以示傳承。(3)在沒有義莊義田支持的情況下,上海錢氏號召企業(yè)家捐款和宗親捐款,形成錢氏基金,主要用途是兩個:一是資助錢氏貧困孩子讀書;二是救濟困難宗親和鰥寡孤獨。這些做法對全國錢氏產生了積極的引導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