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穎
20世紀末至新世紀初,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是否具有倫理維度,逐漸成為英美學者探討如何建構馬克思政治哲學的一個重要議題。挖掘異化的倫理內涵不失為論證馬克思政治哲學是否具有倫理維度的一條有效進路。與20世紀中期以人本主義方式解讀馬克思的異化理論不同,當代英美學者從新的角度挖掘異化的倫理內涵,包括羅伯特·塔克(Robert C. Tucker)的宗教倫理學視角、肖恩·塞耶斯(Sean Sayers)強調馬克思“辯證法”之根的“歷史相對主義倫理視角”、艾倫·布坎南(Allen E.Buchanan)以“歷史性”特征呈現的“人性評價視角”、勞倫斯·懷爾德(Lawrence Wilde)突出激進批判精神的“人性美德倫理”視角,以及艾米·溫德林(Amy E. Wendling)強調馬克思思想出場的“科學性”的“人的能量轉化的善”。這些多元視角豐富和發(fā)展了馬克思異化理論蘊含的倫理內涵。
塔克在《卡爾·馬克思的哲學與神話》中認為,要把握馬克思的道德觀,重在分析善惡呈現的歷史過程。他認為馬克思以宗教式的總體論闡述了善惡生成的歷史原因,異化成為其潛藏的主線,成熟期的馬克思將他在青年期發(fā)現的自我內在的精神性矛盾(異化)外化為存在于真實世界的主要矛盾。這一過程可簡述為:自我與異化的沖突成為勞動與資本的沖突,也演化為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沖突。塔克借此推斷,馬克思政治哲學思想充滿對善、惡的評判。于是,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壓迫和剝削就成為了惡,無產階級在勞動過程中喪失自我與自我的本質能力,這個現象也是惡;而實現自我,展現自我的本質力量則是善。善與惡的沖突在歷史上表現為:資本主義“惡”的積累是通向“善”的必經之路,善終將獲得這場道德斗爭的勝利。
塔克指出,異化不僅是青年馬克思的思想內容,而且借助“分工”貫穿到馬克思晚年思想之中,“體現在早期體系中的思想仍然潛在地保留于成熟體系的思想中”(1)[美]羅伯特·C·塔克:《卡爾·馬克思的哲學與神話》,劉鈺森、陳開華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10頁。,“《資本論》中的資本家和工人是馬克思早期的自我異化的人當中的分裂的、對抗的力量的人格化”(2)同上,第214頁。。馬克思在青年時期提出的異化理論成為日后他在政治領域探尋政治異化——市民與公民身份的對立的線索;轉向政治經濟學研究后的馬克思,又在經濟領域發(fā)現了政治異化的根源——異化勞動。異化勞動是私有財產及拜物教的根源,占有更多異化勞動產生的財富尤其是它附帶產生的剩余價值,成為資本擴張的動力。因此,它還引發(fā)了勞動與資本的矛盾,形成階級斗爭。
馬克思在各個時期揭示由內而外的各種異化,目的不在于道德譴責,而是要求無產階級“自覺地參加眼前正在發(fā)生的改造社會的歷史進程”(3)同上,第226頁。。只有參與革命實踐,才能“讓善的力量充分意識到沖突的本質、條件和前景,更清楚地意識到它們所對抗的惡勢力的總體的惡”(4)同上,第227頁。。革命實踐最終將揚善棄惡,帶來一種革命宗教,從而使馬克思的思想具有宗教倫理學的意味。塔克的這種解讀陷馬克思為宗教思想家,無疑偏離了馬克思思想的軌跡。
與塔克的解讀方式不同,塞耶斯、布坎南和懷爾德力圖以與歷史唯物主義相融合的方式解讀人性,并在人性論視角下以彰顯馬克思主義理論特色的方式闡釋異化的倫理內涵。
塞耶斯認為,馬克思主義包含了一種建立在人本主義理想基礎上的道德理論:“人的自我發(fā)展與自我實現是馬克思主義關于人類道德發(fā)展的理論核心,它也是人類所孜孜追求的一種幸福?!?5)[英]肖恩·塞耶斯:《馬克思主義與人性》,馮顏利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212頁。然而,“資本主義自身所創(chuàng)造的人類的諸種力量和能力已成為異化的力量,并壓制了人性的發(fā)展”(6)同上,第214頁。。因此,異化理論作為馬克思的核心理論之一,具有控訴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批判作用。塞耶斯強調,他對異化倫理意義的理解與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人本主義理解有所不同,甚至反對早期的人本主義理解。他對異化理論的倫理意義的新闡釋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首先,異化的倫理意義依托于受歷史形塑的人性的道德思想。塞耶斯指出,“我們在滿足需求的生產勞動中,也創(chuàng)造了新的需求;我們在發(fā)揮我們的力量和能力時,也會產生新的力量和能力,而且,在這個過程中,人性也得到發(fā)展”(7)同上,第163頁。。人性是歷史的產物,歷史唯物主義理論在為各種道德思想提供歷史背景解釋時,彰顯了符合歷史上人性發(fā)展中所向往的善。道德是社會內在生成的,不是個人或者某個階級的喜好,馬克思的道德思想是基于歷史發(fā)展對人性的滿足狀況之上的。當資本主義不能滿足甚至阻礙人的需求的滿足時,就可以用道德術語批判資本主義造成的異化及其不正義(8)同上,第166頁。。
其次,異化的倫理意義不只在于一味控訴資本主義。塞耶斯在《馬克思與異化:關于黑格爾主題的論述》中,反對將異化等同于人本主義的道德概念,或將其同化為某種普遍的道德思想。他指出,異化理論首先是反映人類和社會發(fā)展的思想。當異化與黑格爾的辯證法結合后,就不再是“一個純粹的消極或批判的概念。異化并不像道德解釋所暗示那般,完全否定人類的可能性。相反,分裂和異化是人類發(fā)展過程的重要階段”(9)Sean Sayers, Marx and Alienation: Essays on Hegelian Themes, Palgrave Macmillan Press, 2011, p.84.??梢姡惢簿哂蟹e極的社會作用(10)Ibid., p. 85.,故異化對資本主義的控訴不意味資本主義是絕對的“惡”,而是相對的“惡”,且是通往“善”的必經之路。
塞耶斯關于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倫理闡釋的新意在于,強調異化是相對性的惡。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異化狀態(tài)雖不理想,但并不意味著非異化狀態(tài)就是正當的。異化更像是展示人性發(fā)展的一個視角或者社會發(fā)展的一個階段,它不能從倫理角度證明人的非異化狀態(tài)是正當的,也不能對人的異化狀態(tài)做過多譴責。
布坎南也認為異化具有廣義上的人本主義的倫理意義:“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異化的一些最尖銳的批判是集中在資本主義中的社會互動沒有承認,甚至是顛覆了人與純粹物之間的區(qū)分的方式上?!?11)[美]艾倫·布坎南:《馬克思與正義》,林進平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01頁。他認為馬克思的基本評價視角依賴于他早期關于人性的規(guī)范概念,在這種視角之下,異化是人的類本質的異化。
異化指的是共產主義社會以前人類存在的各種特征,如人的分裂與喪失。人類創(chuàng)造的對象支配著人類,他意識不到這些對象是自己創(chuàng)造的;只有意識到這些創(chuàng)造物就是人創(chuàng)造的,人類才有可能擺脫這種異己力量的控制。這就是布坎南眼中的馬克思異化理論。在他看來,這種類本質異化的理論一直貫穿到成熟時期馬克思的思想中。人的類本質包括普遍性、自由、意識、社會生產活動和操練多種才能的全面發(fā)展的能力這五種能力(12)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2—163頁。。類本質概念在布坎南看來是規(guī)范性的,它能被用來評判為何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他的類本質相異化,而共產主義社會中人則克服了異化。他的這種思維也體現在對馬克思剝削概念的分析上:“馬克思指責資本主義是剝削的,是使人與其作為公共性存在的本質相異化的,是非人道的制度,是奴役的一種偽裝形式,這一切都依賴于道德或至少是些規(guī)范性概念……”(13)[美]艾倫·布坎南:《馬克思與正義》,第123頁。
布坎南力求以歷史唯物主義解讀人性。他認為,人具有為了滿足自身需要而改變自身以及外在環(huán)境和關系的能力,而馬克思異化理論譴責的正是人滿足自身需要和生產新需要的能力受到阻礙的狀況,他特別關注了人性在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下被扭曲的現狀。布坎南指出,只有在共產主義社會,人性所展現的滿足自身需要和欲望的能力才不會被扭曲,才能得到實現。
懷爾德受回歸古典美德倫理學的號召,認為馬克思的倫理思想是基于人的本質概念展開的,其中隱含著與古希臘相似的幸福進路(eudaemonistic approach)的關懷:“強調人的本質和人的繁榮”(14)Lawrence Wilde, “The Marxian Roots of Radical Humanism”, Michael J. Thompson(ed.), Constructing Marxist Ethics: Critique, Normativity, Praxis, Brill, 2015, p. 10.,以實現人的本質和促進人的繁榮為善。在他看來,馬克思雖沒用傳統(tǒng)道德的善惡直接對資本社會進行評判,但確實譴責了資本主義使人與人的本質決裂這種“惡”。在懷爾德看來,人的本質本身蘊含了倫理承諾:人的本質是創(chuàng)造性的社會活動,表現為人自由地追求自身發(fā)展和自由地從事生產。實現人的本質的內在規(guī)范性訴求自然地指向實現自由人聯合體——共產主義的倫理目標。只有實現自由人聯合共同體,才能實現人的本質,實現“善”。而異化表現為“與人的本質的決裂,對我們的生活方式的譴責”(15)Lawrence Wilde, Ethical Marxism and Its Radical Critics, Macmillan & St. Martin’s Press, 1998, p.30.,具體體現為三個方面:異化勞動使人物化且能力碎片化;資本主義生產違背人性,工人的生產只是迎合生產工具和生產技術的需要,以及滿足資本家對剩余價值的追逐;人與人彼此孤立甚至對立,喪失了人與人之間追求共同繁榮的本質關系。
通過懷爾德的角度,我們看到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對資本主義生產的譴責:資本主義生產使人與人的本質決裂并踐踏了人的自由。此外,馬克思的異化理論還包含克服異化的倫理訴求:“馬克思把異化與資本主義的歷史發(fā)展聯系起來,作為實現人類自由的必要階段……只有發(fā)展資本主義所創(chuàng)造的條件,經歷‘個人與自己和他人相異化的普遍性’之后,自由才能實現。”(16)Ibid., p.26.引文中馬克思原話出自Karl Marx and Frederick Engels, Collected Works 28, International Publishers, 1987, p.99. 參見《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草稿)》第1分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99頁。中英譯本表述有所不同。
有別于上述學者的闡釋方式,美國政治哲學家溫德林分析了馬克思異化理論的科學背景,認為物理學在能量轉換理論研究上的突破,影響了馬克思對異化的思考。青年馬克思提出的異化概念發(fā)展和豐富了與傳統(tǒng)人性理論相關的異化理論,但“異化與剝削的道德控訴是在勞動力概念產生之后”(17)Amy E. Wendling, Karl Marx on Technology and Alienation, Palgrave Macmillan Press, 2009, p.87.,是受能量守恒思想的影響之后才提出的(18)Ibid., p.73.,作為一種退化的、異化的“勞動力”才能夠從倫理維度上控訴資本主義對人的勞動力的削弱與遏制(19)Ibid., p.84.。她認為,按照能量轉換理論,人本應在生產過程中通過活勞動轉移自己的能量,并獲得能量的反饋,以實現人的自由與發(fā)展。而現實卻是:工人被自己積累的力量所困擾,被機械敵人掠奪,物化并最后喪失人自身?!榜R克思在《資本論》中所描述的人,是一個被商品牽著走的傀儡,是沒有任何特殊性的人。”(20)Ibid., p.130.在其視角下,異化的倫理內涵在于:
(1)異化表現為人喪失人自身,淪落為物,并驚恐自己能量的產物。隨著資本主義的生產機械化和自動化,機器生產取代了人的生產,本可將人從生產之中解放;現實卻是,人被機器所取代,進而喪失了謀生的途徑。因而,人越來越恐懼機器,溫德林稱這是機械與人相異化的現象。
(2)異化批判了資本主義的不平等、不公正。異化的根源是生產資料以及生產方式和工具的分配不公正,這種不公正產生了工人階級在生產中被剝削、勞動力被削弱以及財富分配等問題。在她看來,馬克思通過異化對資本主義的道德譴責涵蓋分配和生產的不平等。“這種不平等不僅在于不能用自己的直接產品來獎勵勞動,還要求對人的身體和智力進行屈辱勞動,而且這種勞動是一種本身沒有回報的活動形式,使人備受折磨并遭受痛苦?!?21)Ibid., p. 101.
(3)異化揭示了資本主義人本主義的幻象。資本主義社會通過歌頌人的勞動,將人的勞動視為人的本質,呼吁無產階級尋回對人自身的定位。溫德林稱這種人本主義本質上是人被異化之后對生產技術的恐懼(22)Ibid., p. 205.。這種狹隘的資本主義人本主義具有極大迷惑性。溫德林不使用人性理論來闡釋異化的倫理意義,是因為那樣做會使人忽視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人本主義的批判。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經常把怪誕作為新資本主義人本主義的伴奏和標志。當人類在沒有想象力或意志的情況下過于接近他或她的動物性或機械功能時,或者當活勞動與過去的勞動(馬克思稱之為‘死勞動’)保持連續(xù)時,結果就是一種畸形”(23)Ibid., p. 135.。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以不同名稱隱喻地表述過這種畸形,比如吸血鬼、狼人等?!叭绻f資本主義人本主義是危險的,那么部分地是因為這種人本主義渴望回歸一個只保護有限主體的不平等社會的規(guī)范,而且往往以犧牲他人為代價來保護這些主體。”(24)Ibid., p.154.
總之,溫德林認為,只有馬克思成熟時期的異化理論才構成對資本主義的道德控訴,它揭示了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幻象,因此并非是歷史性的相對主義。在強調異化具有激進的倫理意義方面,溫德林與懷爾德觀點一致,但他們對人的本質的解讀存在差異(25)溫德林反對以亞里士多德的方式解讀出馬克思的人的本質觀。在溫德林看來,懷爾德的解讀方式是將馬克思反對的人本主義運用到馬克思身上。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人本主義,以致于傳統(tǒng)的人本主義觀點不適用于解讀馬克思本人持有的人的觀點。。比起早期西方人本主義學者,溫德林與布坎南、懷爾德更關注馬克思成熟時期的作品,目的是挖掘馬克思政治經濟學著作背后的倫理內涵,并借此對他的倫理學進行更具時代性的闡釋。
異化重新進入英美馬克思研究者的視野,與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普遍異化的現象及其所引發(fā)的擔憂有關。正如大衛(wèi)·哈維(David Harvey)提到的,“異化無處不在。它活躍于生產、家庭消費中,并且在大部分的政治和日常生活中占據著主導地位”(26)[英]大衛(wèi)·哈維:《普遍異化——資本主義如何形塑我們的生活》,曲軒譯,《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8年第11期,第35頁。。英美學者對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倫理闡釋為人們提供了看待異化的新角度,但不容忽視的是,他們的闡釋帶來了三個值得進一步深思的問題:異化理論是否貫穿于馬克思的整個思想體系?異化理論在馬克思作品中是否具有道德價值判斷作用?英美學者對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倫理闡釋,與馬克思思想本身的兼容性如何呢?
誠然,前述的倫理闡釋大多確認或默認馬克思的異化理論貫穿到他成熟時期的著作中;但在早期西方馬克思主義學者中,異化被視為是只屬于青年馬克思人本主義理論的內容,當代英美學者中也不乏這一立場的支持者。否認異化理論貫穿到馬克思成熟時期的當代英美學者以艾倫·伍德(Allen Wood)為代表。伍德認為異化只是描述了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處于非理性的狀態(tài),那是一種類似于人患病的狀態(tài)而已。他進而提出,異化需與人的本質概念結合才具有分析批判功能,因此,成熟時期的馬克思甚少使用異化一詞,可見此時異化理論已不占據重要理論位置。
不過,認為異化理論貫穿于馬克思的整個思想體系的觀點也是“源遠流長”。早在20世紀70年代,奧爾曼就提出,馬克思的異化理論是貫穿于馬克思整個思想體系的一種分析方式:異化作為人與自然關系的體現,在資本主義社會進一步體現為人與人、人與人的勞動、人與勞動成果以及人與私有制之間的關系,異化是馬克思以個體為單位窺視這些社會關系的具體視角。塔克也認為異化理論貫穿于馬克思的整個思想,他將異化視為歷史內動力;從人與自我的對立到這種對立的社會化再到階級斗爭,異化驅動著歷史前進。
奧爾曼和塔克的論證方式啟發(fā)了后來的英美學者,他們力圖從成熟時期的馬克思著作中進一步探尋異化理論的蹤跡。布坎南提出剝削理論是對異化理論的變相表述,解釋了異化理論被剝削理論取代的原因:異化理論因其復雜性而不適合繼續(xù)承擔批判理論的作用,但其倫理向度的批判功能并沒有被馬克思拋棄,而是內在于剝削理論和共產主義概念中得以延續(xù)(27)[美]艾倫·布坎南:《馬克思與正義》,第 28 頁。。塞耶斯則認為異化理論就是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核心,并且是馬克思分析和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礎。
懷爾德指出,雖然馬克思后期作品中的“語言發(fā)生了變化,但異化及其揚棄的核心概念依然存在”(28)Lawrence Wilde, Ethical Marxism and Its Radical Critics, p.21.。成熟時期的馬克思理論中對“活勞動”以及拜物教的闡述都是他異化理論的重現,他也據此譴責資本主義的惡?!盎顒趧印敝厥隽水惢腥伺c人的本質相對立的思想,作為生產過程中資本的要素,“活勞動”與工人相對立。拜物教描述了人與人的社會關系被異化為物的現象、無產階級直接被碎片化為生產過程的附屬物的現象。馬克思思想從哲學分析轉向政治經濟學分析,使異化兼具描述性維度和價值維度。溫德林則認為,異化不僅展現在馬克思批判的拜物教上,還展現在馬克思描繪的工人和資本家對機械和技術的崇拜上,異化不僅存在于生產領域,還滲透到意識形態(tài)之中。成熟時期的馬克思異化理論表現為對人恐懼技術、恐懼機械化生產的現象的思考(29)Amy E. Wendling, Karl Marx on Technology and Alienation, p.147.。
綜上所述,即使存在不同觀點,但肯定成熟時期馬克思具有異化理論,是當代英美學者研究的主要趨勢之一,這種研究趨勢帶來另一種具有爭議性的做法:通過肯定異化理論具有的倫理維度,將異化理論與剝削、拜物教以及其他《資本論》相關理論聯系起來,以此證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具有倫理維度,屬于一種道德譴責。對此,關于前一個問題持不同看法的奧爾曼和伍德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一致,他們認為異化只是認知方式,不是道德價值判斷。不同的看法導致下面接著要探討的問題的產生:馬克思異化理論是否具有倫理批判功能?
奧爾曼與伍德都強調,異化及與異化相關的人的本質理論不具倫理意義,異化只是馬克思觀察資本主義社會時的一種與價值判斷、道德譴責無關的認知方式。奧爾曼指出,異化是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的認知方式,這種方式容易讓人產生馬克思具有贊美什么或者譴責什么的價值判斷的錯覺,但這個價值判斷不足以證明馬克思具有某種倫理維度。伍德提出異化不具備倫理內涵的兩個依據:第一,異化是人缺乏自我價值及行為意義的現象,異化理論是馬克思分析資本主義的解釋性方式。由異化理論不能推演出人的本質或人性理論,更不能推導出異化違背人性的倫理批判意義。第二,由異化解讀出倫理維度,有將馬克思定位為烏托邦主義者之嫌。對異化做出倫理解讀極其危險,無形中會將馬克思打造為一個意圖擺脫異化、實現共產主義的烏托邦主義者。
在上述觀點挑戰(zhàn)下,許多英美學者傾向于認為異化的認知維度與倫理維度并不矛盾,異化的倫理內涵雖不能完整地直接從馬克思的文本中呈現出來,但可結合其他理論得以闡發(fā),進而成為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視角。如前所述,塔克以神話式思維解讀出異化具有社會內在動力的作用,歷史唯物主義描述的便是以異化為內動力的社會系統(tǒng)。塔克將促進善視為無產階級的重任,認為彰顯善惡與正義無關,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則與異化有關。布坎南、塞耶斯和懷爾德認為,僅從異化理論本身難以洞察其倫理內涵,而馬克思對異化的闡釋又與人性論視角密不可分。于是,他們從人性論角度闡釋異化的倫理內涵,探尋非異化所呈現的“善”,進而為批判異化的“惡”做準備。
從第二個問題可見,當代英美學者在建構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的倫理維度時,往往難以直接從馬克思的文本推演出異化的倫理內涵。于是,他們大多借助新的理論元素或者視角對馬克思的異化理論進行倫理闡釋。這些闡釋是否與馬克思本人的思想兼容,值得進一步思考。林進平在分析當代英美學者對馬克思正義思想的建構時曾指出,“很多馬克思思想的闡釋者卻很容易地將有待證明是馬克思的論斷直接‘焊接在’馬克思身上,從而把詮釋者自己的感覺、判斷說成馬克思的感覺與判斷”(30)林進平:《面向事實本身——反思“馬克思與正義”問題的研究方法》,《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3年第5期,第9頁。。有鑒于此,我們也應把英美學者對馬克思異化理論的倫理闡釋,視為檢驗其建構馬克思政治哲學的倫理維度合理性的一塊試金石。
如前所述,塔克將馬克思主義宗教倫理化,表現為將異化的“惡”外化為人的社會關系,異化潛在地取代階級斗爭,成為社會發(fā)展的動力。這彰顯了塔克的思想路徑:必要的惡是通往善的必經之路,宗教倫理式的惡是社會發(fā)展的動力。這一思想路徑顯然與馬克思基本理論不相符。塞耶斯對馬克思的人性倫理思想進行了歷史相對主義式的把握,將異化的認知視角視為異化的倫理視角,無形中也將異化的惡視為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導致異化理論本應有的批判力度得不到體現。
懷爾德堅持馬克思批判理論的激進性,強調共產主義標準能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超越社會制度的批判,并將異化、剝削與活勞動等觀點視為馬克思成熟時期的激進倫理批判的證據;但他拔高了人的本質潛能的善的理論地位,將這種善視為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由此夸大了倫理理論在馬克思思想中的定位,導致與馬克思思想的定位之間發(fā)生偏差。與懷爾德類似,布坎南在解讀異化的倫理內涵時,附帶延伸出的“共產主義是一種倫理目的和價值訴求”的觀點是將“‘異化就是剝削的實質’的論斷強加之于馬克思……這是布坎南自己的道德評判參與進馬克思筆下的資本主義剝削的論斷,而不是馬克思自己的論斷”(31)林進平:〈馬克思與正義——對自由主義的激進批判〉》,《國外理論動態(tài)》2014年第2期,第113頁。。
綜上,借助對異化注入價值評價理論來批判資本主義,雖屬時代所需,但是冠之以馬克思主義之名則仍需慎重,因為這種闡釋是否與馬克思的思想相兼容仍需進一步的探討。即使如溫德林那樣以科學出場論強調馬克思理論的科學性,也難以說明科學性如何過渡到倫理層面。英美學者的倫理闡釋盡管新招頻出,也難以解決對馬克思哲學過度倫理化所導致的捉襟見肘。不過,他們的努力也的確為馬克思哲學的倫理維度的闡發(fā)提供了不少有益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