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楊
自晚清以來,戰(zhàn)國諸子的名辯思想一直是先秦邏輯研究的重點。雖然名辯思想主要見于戰(zhàn)國時期,但其形成緣由亦值得探討。以往通常會論及先秦時人的論辯活動(如百家爭鳴)對于名辯思想形成的影響(1)參見李匡武主編:《中國邏輯史(先秦卷)》,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28—29頁;崔清田主編:《名學與辯學》,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4頁;林銘鈞、曾祥云:《名辯學新探》,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5頁。,然而這些論述多為籠統(tǒng)概說,缺乏對論證/辯實踐(尤其是前諸子時期)的細致分析,不足以闡明各家名辯思想的形成及其特點。因此,有必要對先秦論證/辯實踐展開深入探究(2)參見何楊:《論證實踐與中國邏輯史研究》,《邏輯學研究》2017年第3期。。本文即是在此方面的一些嘗試,將以被譽為“春秋后半部第一流人物”的子產(chǎn)(3)[清]馮李驊、[清]陸浩:《左繡》首卷,《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jīng)部第141冊,第146頁。其他學者亦有類似看法,如姜炳璋曰“春秋上半部,得一管仲;春秋下半部,得一子產(chǎn),都是救時之相”;王源則將其視作“春秋第一人”“左氏心折之第一人”,并指出“《左傳》載列國名卿言行多矣,未有詳如子產(chǎn)者也”。([清]姜炳璋:《讀左補義》卷40,《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2冊,第576頁;[清]王源:《左傳評》卷6,《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jīng)部第139冊,第279頁。)為例,以《左傳》所載子產(chǎn)言辭為基礎材料,從其論證的理據(jù)、模式和語境三個方面展開分析,并希望該研究有助于推進當前的先秦邏輯研究。
子產(chǎn)(約前585-前522年),名僑,字子產(chǎn),又字子美,謚號成子,鄭穆公之孫,故曰“公孫僑”,鄭司馬子國之子,故曰“國僑”。據(jù)《左傳》所載,襄公十九年(前554年),“立子產(chǎn)為卿”;襄公三十年,“子皮授子產(chǎn)政”,子產(chǎn)自此成為鄭國的實際執(zhí)政,直至其卒。子產(chǎn)的言行事跡詳見于《左傳》襄公八年(前565年)至昭公二十年(前522年),也散見于《國語》《韓非子》《呂氏春秋》、《史記》之《鄭世家》《循吏列傳》、清華簡《子產(chǎn)》等文獻中(4)有關子產(chǎn)事跡,除《史記》外,宋代蘇轍《古史》、王當《春秋臣傳》、胡寅《斐然集》、鄭樵《通志》皆有作傳,清代高士奇《左傳紀事本末》卷44、馬骕《左傳事緯》卷7、近人吳闿生《左傳微》卷7、韓席籌《左傳分國集注》卷9皆有“子產(chǎn)相鄭”史事匯編,更詳備的則是近人鄭克堂的《子產(chǎn)評傳》。。
子產(chǎn)曾言“國小而逼,族大寵多”(《左傳·襄公三十年》),這句話道出了子產(chǎn)所處鄭國之內(nèi)外局勢。據(jù)《左傳·襄公七年》載,鄭子駟弒鄭僖公,立年僅五歲的鄭簡公。鄭國內(nèi)部政權主要由七穆(罕氏、良氏、豐氏、印氏、游氏、駟氏、國氏,皆出自鄭穆公)掌控,七穆之間亦有爭斗。而鄭作為位于晉楚之間的小國,當晉楚爭霸時,常遭兵禍。在這一內(nèi)外交困的形勢中,言辭對于鄭國頗顯重要。例如,顧棟高曰:“(鄭之)滎陽、成皋,自古戰(zhàn)爭地,南北有事,鄭先被兵,地勢然也。至子產(chǎn)之世……鄭之地險盡失,徒善其區(qū)區(qū)之詞命,以大義折服晉、楚。”(5)[清]顧棟高輯,吳樹平、李解民點校:《春秋大事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536頁。子產(chǎn)亦重言辭,特別是邦交辭令:
子產(chǎn)之從政也,擇能而使之。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能知四國之為,而辨于其大夫之族姓、班位、貴賤、能否,而又善為辭令;裨諶能謀,謀于野則獲,謀于邑則否。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chǎn)乃問四國之為于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以上所引雖然談的是子產(chǎn)從政能“擇能而使”,但也體現(xiàn)了邦交辭令從準備、草擬、修飾到表達的集體制作過程。對此,孔子亦有簡述:“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chǎn)潤色之?!?《論語·憲問》)
對于子產(chǎn)的言辭,其同時代人已有高度贊賞。例如,子產(chǎn)相鄭伯如晉,晉平公因魯襄公喪故而未見。子產(chǎn)使盡壞其館之垣。晉使士文伯責讓,子產(chǎn)辯護,并獲晉方認可,其后晉侯見鄭伯,有加禮,并筑諸侯之館。晉叔向評論子產(chǎn):
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產(chǎn)有辭,諸侯賴之。若之何其釋辭也?《詩》曰:“辭之輯矣,民之協(xié)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逼渲印?《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又如,子產(chǎn)獻入陳之功于晉,遭晉三次詰難,子產(chǎn)逐一回應。晉趙文子認為子產(chǎn)“辭順,犯順不祥”,從而接受鄭國獻捷??鬃釉u價此事:
《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辈谎裕l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哉!(《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據(jù)《左傳》,含有論證的子產(chǎn)言辭約有50例,始見于襄公八年子產(chǎn)對鄭侵蔡的評論,終于昭公二十年子產(chǎn)與子大叔論為政之寬猛。其論證多涉他人,且大致可分為鄭國內(nèi)外:其內(nèi)部主要是鄭國君臣,如鄭簡公、子孔、子展、子皮、子大叔、子羽、然明、富子等,此外也有國人;其外部則以晉國君臣居多,如晉平公、范宣子、韓宣子、叔向等,此外還有楚靈王、宋左師等。其內(nèi)容既有對他人的評論與勸說,也有針對他人勸說、質詢、咨議所做的辯護與回應。以下將以《左傳》為主,旁參其他文獻,對其論證實踐進行考察。
《左傳·昭公八年》載晉叔向語:“君子之言,信而有征?!弊赢a(chǎn)之言辭即是如此,綜觀《左傳》對子產(chǎn)的記載,其論證時征引的理據(jù)大致可以分作五類:一是經(jīng)典文獻;二是古語成辭,包括“古人有言”、諺語、所“聞”言論等;三是古今事跡;四是古今制度;五是經(jīng)驗常識,包括政治經(jīng)驗常識和生活經(jīng)驗常識。當然,這并非嚴格區(qū)分,如古制可能見于古書或古事,經(jīng)驗可能見于古書或古語。以下即據(jù)此分類敘述。
(1)經(jīng)典文獻。據(jù)《左傳》,子產(chǎn)引《詩》3次(6)此處只統(tǒng)計與論證相關的引用。,引《鄭書》《志》各1次:
《詩》云:“樂只君子,邦家之基。”……“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詩》曰:“禮義不愆,何恤于人言?!?《左傳·昭公四年》)
《鄭書》有之曰:“安定國家,必大焉先?!?《左傳·襄公三十年》)
《志》曰:“買妾不知其姓,則卜之?!?《左傳·昭公元年》)
(2)古語成辭。據(jù)《左傳》,子產(chǎn)引“古人有言”1次,引諺2次,所“聞”言論11次(其表述如“僑聞”“我聞”“吾聞”“僑聞之”“吾聞之”等):
古人有言曰:“其父析薪,其子弗克負荷?!?《左傳·昭公七年》)
諺曰:“蕞爾國?!?《左傳·昭公七年》)
諺曰:“無過亂門?!?《左傳·昭公十九年》)
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僑聞之:“如是者,恒有子禍?!?《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僑聞之:“大適小有五美……小適大有五惡……”(《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僑聞學而后入政,未聞以政學者也。(《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僑聞之:“君子有四時:朝以聽政,晝以訪問,夕以修令,夜以安身。”……僑又聞之:“內(nèi)官不及同姓,其生不殖?!?《左傳·昭公元年》)
吾聞“為善者不改其度”。(《左傳·昭公四年》)
僑聞“君子非無賄之難,立而無令名之患”。僑聞“為國非不能事大字小之難,無禮以定其位之患”。(《左傳·昭公十六年》)
吾聞之:“小國忘守則危?!?《左傳·昭公十八年》)
值得注意的是,“某某聞(之)”是先秦時期引證古語成辭的一種常見表達方式,如《左傳》有75例、《國語》有62例、《晏子春秋》有44例、《戰(zhàn)國策》有42例(7)數(shù)據(jù)參考俞志慧:《古“語”有之:先秦思想的一種背景與資源》附錄《先秦文獻中散見的言類之“語”匯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95—233頁。。當然,并非所有“某某聞(之)”后都是“語”。例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載“僑聞文公之為盟主也,宮室卑庳,無觀臺榭……”,“僑聞”后為史事;《國語·晉語八》載“僑聞之:昔者鯀違帝命,殛之于羽山,化為黃熊……”,“僑聞之”后亦為史事。
(3)古今事跡。當下事跡(包括當下諸侯國內(nèi)外局勢、個人職官地位、言行事跡等)可以用作論證的理據(jù),不必贅言。關于歷史事跡,子產(chǎn)有時引證較久遠的事跡。如《左傳·昭公七年》和《國語·晉語八》皆載子產(chǎn)向韓宣子說明黃熊來歷,以證盟主晉國需祀夏郊。又如,《左傳·昭公十六年》載子產(chǎn)拒絕韓宣子請環(huán),其中引證鄭始封君主鄭桓公與商人的合作與盟誓。子產(chǎn)引述更多的是近年事跡: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二年,子產(chǎn)對晉徵朝,歷數(shù)自鄭簡公即位(襄公八年)以來,鄭與晉的來往事跡(尤其是多次朝晉);襄公二十五年,子產(chǎn)赴晉獻捷,引述以往陳之立國、自鄭莊公以來鄭對陳的多次幫助、以及去年陳楚伐鄭,以證陳之罪過,并引晉文公在城濮之戰(zhàn)(僖公二十八年)時曾命鄭文公戎服獻捷,以回應“何故戎服”;襄公三十一年,子產(chǎn)辯護何以壞晉館垣,其中有引證晉文公事跡;昭公四年,子產(chǎn)引述宋盟(襄公二十七年)表明晉國和其他諸侯會應允楚靈王的會盟要求;昭公十九年,子產(chǎn)對晉問立駟乞,引平丘之會(昭公十三年)的盟約。
(4)古今制度。據(jù)《左傳》,明言制度者有4例:
先王之命:唯罪所在,各致其辟。(《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自上以下,隆殺以兩,禮也。(《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卿違,從大夫之位,罪人以其罪降,古之制也。(《左傳·昭公七年》)
昔天子班貢,輕重以列,列尊貢重,周之制也。(《左傳·昭公十三年》)
此外,雖未明言,襄公三十年,子產(chǎn)所言“唯君用鮮,眾給而已”談的是田獵之禮,也可視作制度(8)參見吳靜安:《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續(xù)》第1冊,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82—683頁。。
(5)經(jīng)驗常識。由于子產(chǎn)所言多涉政治,因此其論證時采用不少政治經(jīng)驗常識,如“君小國事大國,而惰傲以為己心,將得死乎”(《左傳·襄公二十八年》)、“國小而逼,族大寵多,不可為也”(《左傳·襄公三十年》)、“喪君而能守者,鮮矣”(《左傳·昭公十一年》)、“諸侯修盟,存小國也”(《左傳·昭公十三年》),等等。子產(chǎn)也運用諸多生活經(jīng)驗常識,如“人之愛人,求利之也”(《左傳·襄公三十一年》)、“美惡周必復”(《左傳·昭公十一年》)等。生活經(jīng)驗常識常見于譬喻之中,如《左傳》襄公二十二年,子產(chǎn)將鄭國比作草木(晉國)散發(fā)的氣味;襄公二十五年,子產(chǎn)言“政如農(nóng)功”;而運用譬喻更多的是襄公三十一年,子產(chǎn)勸阻子皮使尹何為邑,其中以操刀、棟榱、制錦、田獵為喻,其后又以人面不同喻人心不同,這些譬喻皆為經(jīng)驗常識。此外,還有如下譬喻:
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笥旋X以焚其身,賄也。(《左傳·襄公二十四年》)
然猶防川,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左傳·襄公三十一年》)
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左傳·昭公二十年》)
理據(jù)并不能直接得到結論,我們還需要依據(jù)某種論證模式或規(guī)則?;谧赢a(chǎn)的論證實踐,筆者提煉出三種常用的論證模式:訴諸道理的論證、訴諸后果的論證和訴諸前例的論證。
其一,訴諸道理的論證。該道理來自于經(jīng)典文獻、古語成辭、古今制度、經(jīng)驗常識。其論證模式可以表述為:
(1)道理。
(2)做某事A與該道理相符(相違)。
所以(3)(不)做某事A。(9)結論“做某事A”可以區(qū)分為未做和已做兩種情況,如果是前者,結論是建議做某事A;如果是后者,結論是做某事A是合理的。結論“不做某事A”也可以區(qū)分未做和已做兩種情況,如果是前者,結論是不做某事A;如果是后者,結論是做某事A是不合理的或勸阻做某事A。為免繁復,此處的表述做了簡化。下文訴諸后果的論證和訴諸先例的論證的結論也采取簡化表述,均可做類似區(qū)分。
為免繁復,以下根據(jù)子產(chǎn)所引道理的不同來源,各舉一例。先看援引經(jīng)典中的道理,據(jù)《左傳·襄公三十年》載,子產(chǎn)向子大叔解釋為何贈送城邑讓伯石辦事,其中有論證:
(1)《鄭書》有之曰:“安定國家,必大焉先?!?/p>
(2)贈城邑給鄭國大族伯石辦事是安定大族(10)《左傳》原文為“姑先安大”,并未直言伯石為鄭國大族,但這是子產(chǎn)和子大叔都認可的事實。這也表明,論證主體在表述論證時,可能會省略一些雙方都認可的信息。當然,這種省略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如書寫經(jīng)濟。以下對其他案例的論證表述也有類似情況,不再出注。。
所以(3)贈城邑給伯石辦事。
次看征引古語中的道理,《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載子產(chǎn)相鄭伯以如楚,舍不為壇。外仆勸說,子產(chǎn)回應,其論證可表述如下:
(1)僑聞之:大適小有五美,是故作壇以昭其功,宣告后人,無怠于德;小適大有五惡,所以告子孫,無昭禍焉可也。小適大時作壇是昭禍。
(2)今鄭如楚,是小適大。
所以(3)舍不為壇。
次看征引制度,《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載鄭伯賞入陳之功,賜子產(chǎn)六邑,子產(chǎn)辭邑,其論證可表述如下:
(1)自上以下,隆殺以兩,禮也。
(2)今執(zhí)政子展受賜八邑,子產(chǎn)位在四。
所以(3)子產(chǎn)辭六邑。
次看征引經(jīng)驗常識,《左傳·昭公二十年》記子產(chǎn)與子大叔論政,其論證可表述如下:
(1)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
(2)猛政如烈火,寬政如弱水。
所以(3)寬政難。
從子產(chǎn)的論證實踐來看,這種論證模式頗為常見,除上所述,《左傳》中還有:襄公三十年,豐卷將祭,請?zhí)镅?;子產(chǎn)弗許,因為豐卷的做法違背“唯君用鮮,眾給而已”的制度。昭公元年,子產(chǎn)放子南,子產(chǎn)表明子南的行為違背五條國之大節(jié)。昭公元年,叔向向子產(chǎn)問晉平公疾,子產(chǎn)在回應中有列出“君子有四時”“內(nèi)官不及同姓,其生不殖”的規(guī)定,然后表明晉平公的行為與之相違,進而生疾。類似論證頗多,限于篇幅,此不贅述。
其二,訴諸后果的論證。子產(chǎn)對該論證模式的使用也頗為常見,其基本論證模式如下:
(1)做某事A將產(chǎn)生有利(有害)的后果。
所以(2)(不)做某事A。
該基本模式包括有利后果和有害后果兩個模式,且先看前者,據(jù)《左傳·昭公六年》載,子產(chǎn)鑄刑書,叔向使詒子產(chǎn)書,子產(chǎn)回應此舉是為救世,其辯護可表述為:
(1)鑄刑書可救世。
所以(2)鑄刑書。
產(chǎn)生有害后果的,如《左傳·昭公十年》,晉平公卒,子皮將以幣行。子產(chǎn)勸阻,其論證可表述如下:
(1)若用幣,將盡用之,于國家有害(“幾千人而國不亡?”)。
所以(2)不用幣。
據(jù)《左傳》,采用基本模式的還有襄公三十年,子大叔勸諫子產(chǎn)贈送城邑給伯石來使其辦事,子產(chǎn)辯護該做法既能滿足伯石欲望,又能辦妥事務,而且城邑依然屬于鄭國。昭公十二年,鄭簡公卒,有司墓之室當?shù)?,子大叔請毀之,以便早半日下葬,子產(chǎn)弗毀,因為既無損于賓(賓客并不會擔心多半日時間),又不害民。除了采用基本模式,子產(chǎn)常常將有利后果與有害后果結合起來考慮,其論證模式如下:
(1)做某事A將產(chǎn)生有利的后果。
(2)做某事B或不做某事A將產(chǎn)生有害的后果。
所以(3)做某事A或不做某事B。
例如,《左傳·襄公十年》載,子產(chǎn)勸阻子孔誅殺不順者,并建議焚燒載書,其論證可表述如下:
(1)若焚燒載書,子孔得其所欲,眾亦得安。
(2)若誅殺不順者,子孔專欲無成,犯眾興禍。
所以(3)焚燒載書。
類似的,《左傳》襄公二十六年,鄭向秦請求釋放印堇父,子產(chǎn)指出若以貨請,則秦“不可謂國”,秦不會同意;若感謝秦國勤鄭,使鄭免于楚師討伐,則會接受。同年亦載楚為許伐鄭,子產(chǎn)指出若不御,使楚逞而歸,將容易與楚議和;若御楚,只是滿足小人貪求虛名的本性,反不利于鄭。
其三,訴諸先例的論證。其模式如下:
(1)先例。
(2)做某事A與先例類似(相違)。
所以(3)(不)做某事A。
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子產(chǎn)赴晉獻捷,當晉質詢子產(chǎn)“戎服”時,子產(chǎn)的辯護可表述如下:
(1)城濮之戰(zhàn)時,盟主晉文公命鄭文公戎服獻捷。
(2)今鄭子產(chǎn)向盟主晉國戎服獻捷與(1)類似。
所以(3)子產(chǎn)戎服獻捷。
《左傳》中采用該論證模式的還有:襄公三十一年,子產(chǎn)相鄭伯如晉,盡壞館垣,針對晉使責讓,子產(chǎn)引盟主晉文公為例,表明今日晉國對待諸侯的做法(如“宮室卑庳,無觀臺榭,以崇大諸侯之館”)和以往晉平公對待諸侯的做法(如“今銅鞮之宮數(shù)里,而諸侯舍于隸人,門不容車,而不可逾越”)相反,因此,子產(chǎn)盡壞館垣的做法是合理的。相比于前面兩種論證模式,子產(chǎn)對該模式的使用相對較少。
當然,在具體的論證實踐中,子產(chǎn)常常不只是采用一種論證模式,而是結合使用多種模式。如在《左傳》中,襄公二十二年,子產(chǎn)對晉徵朝,既有引證往年事跡,又采取訴諸后果的論證。襄公二十四年,子產(chǎn)勸范宣子輕幣,既有引《詩》和譬喻,又采取訴諸后果的論證。襄公三十一年,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既訴諸后果(鄉(xiāng)校有助于執(zhí)政),又借用譬喻(防川)。襄公三十一年,子產(chǎn)以操刀為喻,論證子皮的做法與“人之愛人,求利之也”相違背;以田獵為喻,論證若使尹何為邑,“必有所害”,進而不可使尹何為邑。昭公七年,子產(chǎn)為豐施歸還州田于韓宣子,一方面引“古人有言”表明豐施難以承受大國所賜,另一方面則表明如果不歸州田,將來豐施有可能遭到討伐。昭公十三年,子產(chǎn)勸說盟主晉國減輕鄭國貢賦,一方面表明鄭國貢賦違背了周制,另一方面表明貢賦無極將導致鄭國滅亡,而這與諸侯修盟存小國相違背。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常見論證模式并不能確保對方就一定會接受該論證,如論證模式中前提的真實性就值得進一步考察,如訴諸后果的論證前提是做某事將產(chǎn)生有利(或有害)的后果。那么,真的會產(chǎn)生嗎?產(chǎn)生的可能性有多大?是否既產(chǎn)生有利后果,也會產(chǎn)生有害的后果,從而需要權衡利弊?對這些問題,筆者將另文討論。以下將探討另一個與論證的說服力相關的因素:語境。
從子產(chǎn)的論證實踐來看,他在選取理據(jù)與論證模式時,或有考慮語境,以增加說服力。以下依次從鄭國內(nèi)部局勢、諸侯國局勢、受眾三方面進行考察。
先看一則考慮鄭國內(nèi)部局勢的案例,《左傳·襄公十年》載:“子孔當國,為載書,以位序、聽政辟。大夫、諸司、門子弗順,將誅之。子產(chǎn)止之,請為之焚書?!弊涌紫任创饝?,后經(jīng)子產(chǎn)勸說而予以同意。子產(chǎn)在勸說中采取訴諸后果的論證模式,而其要點在于從當前鄭國國內(nèi)眾怒之局勢來看,子孔將難以安眾。當時的背景是三位在子孔上位者皆在內(nèi)亂中被殺,內(nèi)亂才剛平定,而子孔也剛掌國政。據(jù)《左傳》襄公十年,“子駟當國,子國為司馬,子耳為司空,子孔為司徒”,子孔此時位列第四。因尉止等人作亂,子駟、子國、子耳三人皆被殺,子孔因知作亂之事而免于難。隨后子產(chǎn)、子西(子駟之子)平定內(nèi)亂,從而子孔當國。而且,子孔知道將要發(fā)生內(nèi)亂,卻不告知子駟等三人,也引起國人不滿,如襄公十九年載“鄭子孔為政也專,國人患之,乃討西宮之難與純門之師”,西宮之難即襄公十年子駟等三人被殺之事。杜預注曰:“十年,尉止等作難西宮,子孔知而不言。”(11)[清] 阮元??蹋骸度羁檀呵镒髠髯⑹琛返?冊,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313頁。
除了對鄭國內(nèi)部局勢的考慮,還有對其他諸侯內(nèi)部局勢及諸侯之間局勢的考察。如《左傳·昭公十三年》載,子產(chǎn)在平丘會盟時爭承,認為“鄭伯,男也,而使從公侯之貢,懼弗給也”,而且這種超出貢賦標準的做法可能導致小國滅亡,因此要求盟主晉國減輕鄭國的貢賦。子產(chǎn)“自日中以爭,至于昏”,最終獲得晉國應允。子產(chǎn)敢于爭承,與其對晉國內(nèi)部政局以及諸侯國局勢的認識有關,如事后子產(chǎn)回應子大叔的責讓:“晉政多門,貳偷之不暇,何暇討?”與之相應,晉國霸業(yè)也處于衰退時期。據(jù)《左傳》昭公十一年,楚圍蔡,晉荀吳勸韓宣子救蔡,曰:“不能救陳,又不能救蔡,物以無親,晉之不能亦可知也已!為盟主而不恤亡國,將焉用之?”于是,晉請楚赦免蔡國,楚弗許,后楚滅蔡。而當時子產(chǎn)亦知晉不能救蔡。另據(jù)昭公十三年載,平丘之盟的緣由是晉國落成虒祈之宮,“諸侯朝而歸者皆有貳心”,從而晉叔向建議通過會盟來向諸侯示威。而在平丘之會時,晉人想要尋盟,齊人本不同意,因叔向施壓,懼而應允。不過,此時齊國亦有爭奪中原霸權之心,如昭公十二年,齊景公在投壺時有意挑戰(zhàn)晉國權威,言“寡人中此,與君代興”(12)關于晉霸之衰,詳見[清] 馬骕:《左傳事緯》,濟南:齊魯書社,1992年,第375—394頁。。與之類似,《左傳·襄公二十二年》載子產(chǎn)對晉徵朝,指出如果晉國不體恤鄭國,可能導致鄭國不堪忍受晉國的命令,而成為仇敵,亦有考慮晉楚爭霸的局勢。
另外,受眾也是論證時值得考慮的因素。如《左傳·昭公十六年》載,晉韓宣子有環(huán),其一在鄭商,從而向鄭定公請求,子產(chǎn)弗與。子大叔和子羽皆勸子產(chǎn),認為“韓子亦無幾求,晉國亦未可以貳,晉國、韓子不可偷也”。子產(chǎn)予以反駁,指出若答應韓宣子,將“起二罪”,且使鄭國“失位”(為晉之鄙邑)。其后,韓宣子向鄭商買環(huán),并請子產(chǎn)同意。子產(chǎn)再次拒絕,認為若應允,這是教鄭國背棄先祖鄭桓公與商人的盟誓,同時也使得鄭國成為晉之鄙邑。最終,韓宣子辭玉。在該事件中,子產(chǎn)敢于拒絕盟主國執(zhí)政韓宣子的要求,固然與該要求本身違禮有關,另外則與子產(chǎn)對晉國內(nèi)外局勢的認識和韓宣子的為人有關。如前所述,此時“晉政多門”,晉霸衰退;而韓宣子為知禮之人,如韓宣子返晉前,請鄭六卿賦詩,以觀鄭志,其答賦皆顯合禮,其后又以玉與馬為禮物拜謝子產(chǎn),又如《左傳·昭公二年》載韓宣子聘于魯,見《易象》與《魯春秋》,認為周禮盡在魯,在享宴時與魯季武子多次賦詩與答賦,亦顯有禮,其后如齊,晏子視其為君子。關于子產(chǎn)在此事上對晉國局勢及韓宣子為人的考慮,前人也有論說,如呂祖謙曰:
所以不與宣子玉環(huán)者,其說有二:一則宣子在晉,居六卿之長,以宣子求之,鄭尚不與,則下于宣子者,必不敢求也。此子產(chǎn)所以痛塞其端。一則宣子在晉,居六卿之中,尚知畏義,略識道理,猶可以告語。故子產(chǎn)知其心畏義而服,必不為鄭之禍,所以敢再三拒之,借宣子以杜六卿誅求之心。(13)[宋] 呂祖謙:《左氏傳說》,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呂祖謙全集》第7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7—148頁。此外,鄭克堂還進一步談到子產(chǎn)的品格才干為韓宣子所欽重,且韓宣子感恩于子產(chǎn)曾歸還其晉州田。(參見鄭克堂:《子產(chǎn)評傳》,上海:商務印書館,1941年,第123頁。)
另據(jù)《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子產(chǎn)勸范宣子輕幣,開首即指出范宣子無令德而聞重幣,可能也與范宣子為人有關。鄭克堂對此評論道:“范宣子是一個貪婪小人,如果把謙抑的理論去向他解釋,恐怕是聽不進的……子產(chǎn)不特是善于辭令,而且是善于因人而措辭?!?14)鄭克堂:《子產(chǎn)評傳》,第39頁。
綜上所述,基于子產(chǎn)豐富的論證實踐,本文總結了子產(chǎn)常用的五種理據(jù),包括經(jīng)典文獻、古語成辭、古今事跡、古今制度和經(jīng)驗常識,揭示了子產(chǎn)常用的三種論證模式,即訴諸道理的論證、訴諸后果的論證和訴諸先例的論證,還進一步考察了三種語境因素(鄭國內(nèi)部局勢、其他諸侯國內(nèi)外局勢、受眾)對于論證說服力的影響。這種對春秋時期論證實踐的研究對于先秦名辯思想的理解或有幫助。且以《墨子·非命上》所言三表為例,子產(chǎn)常引的經(jīng)典文獻、古語、古事、古制皆與第一表“上本于古者圣王之事”相關,子產(chǎn)常引的古今事跡、經(jīng)驗常識與第二表“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實”和第三表“廢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相關。由此可見,墨子三表的提出或有來源,當然這一點還有待對更多材料的研究,如《左傳》中的其他論證和《尚書》《國語》等其他文獻。因此,先秦邏輯研究實有必要拓寬史料,理論學說固然重要,論證實踐亦值得探討,尤其是前諸子時期的論證實踐(15)新近研究參見何楊、鞠實兒:《邏輯觀與中國古代邏輯史研究的史料基礎》,《哲學動態(tài)》2019年第12期;Thierry Lucas,“Analogies and Analogical Reasonings in the Mencius”,《邏輯學研究》201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