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宏
人的實現(xiàn)內涵地展現(xiàn)為人應當成為什么。在先秦儒家內部,孔子據(jù)亂世而呼吁“鳥獸不可與同群”(《論語·微子》),強調人必須通過責任的擔負,在道義上完成自我實現(xiàn)??鬃又?,孟子關切人的實現(xiàn)依然以“人禽之辨”為路徑,只是在孟子的認識中,人的實現(xiàn)作為理想目標對人而言不是外在的附加,而是基于人性向外推擴的結果。在“人性善”的預設下,孟子認為人的實現(xiàn)更多體現(xiàn)為德性的承諾,他較少兼及對“欲”的滿足,甚至一度力主減損“欲”(“寡欲”)。與孟子不同,荀子論人的實現(xiàn),主張必須從“人生而有欲”(《荀子·禮論》)的現(xiàn)實入手(1)關于孟荀在“欲”的認識方面的如上不同,張岱年也曾指出:“荀子反對去欲或寡欲,主張導欲或節(jié)欲。孟子講寡欲,荀子不贊成寡欲,這是孟荀的不同。荀子實比孟子更傾向于承認欲?!?參見張岱年:《張岱年全集》第2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74頁。)。在此論域下,人的實現(xiàn)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本然之“欲”的合理滿足,另一方面則是對其高尚使命的積極擔負。前者凸顯的是人作為血肉之軀的存在,后者在理論上為人實現(xiàn)其德性承諾給出一個厚重的理由。
何為人的本真存在?根據(jù)荀子“善言天者必有征于人”(《荀子·性惡》)的論斷,澄清這一問題,必須從天人關系的辨析開始?!疤煨杏谐#粸閳虼?,不為桀亡?!?《荀子·天論》)在“天行有?!钡谋硎鲋校疤斓馈贝砣祟悓τ谧匀槐菊娴囊话阏J識。所謂自然本真,既包括自在世界的本真狀態(tài),也涵蓋人的本真存在。具體來說,“天道”是一種普遍必然的絕對力量,其存在不以人的主觀作為而改變,即“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對人而言,“天道”是完全自在的,具有“不為而成,不求而得”(《荀子·天論》)的特性。由此,“天道”超越了人的條件性限定而具有了客觀性:“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荀子·天論》)作為常則,“天道”是一種客觀的存在,無關乎人的主觀好惡。
由“天道”客觀的意義開始,荀子在理論上導引出人性作為人之本真樣態(tài)的客觀存在:“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荀子·正名》)這里講到“性”的客觀存在(“生之所以然”),何為“性”?梁啟雄認為,“此性字指天賦的本質,生理學上的性”(2)梁啟雄:《荀子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09頁。,即“性”是人在生理上的本然屬性。在“明于天人之分”(《荀子·天論》)的意義上,荀子指出,“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質也;欲者,情之應也”(《荀子·正名》)?!靶浴笔恰叭酥臁?,代表人的本真存在?;趯Α叭酥臁钡南刃姓J定,荀子認為“情”是“性”在質態(tài)上的具體展開,而“欲”是對“情”的進一步顯現(xiàn)。以辨析“性”“情”“欲”關系為基點,荀子把“欲”在理解上普遍化,進而還原為人的本真性能。
作為本真性能,意味著“欲”對人而言是普遍的,是“人之天”在內涵上的具體展開:“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榮辱》)在對“欲”的分析中,“寒欲暖”“勞欲息”“好利”“惡害”等現(xiàn)象是人的普遍性能,其存在不隨個體差異而改變,換言之,“欲”對人而言是絕對的,任何個體都本然地具有“欲”這一性能。無論是品格高尚的大禹,還是道德敗壞的夏桀,在“欲”方面他們是相通的?!坝杏麩o欲,異類也,生死也,非治亂也。”(《荀子·正名》)“欲”是人的本真性能,荀子認為,主張“有欲”和“無欲”體現(xiàn)出兩種截然相反的問題導向。就人作為生命存在而論,“欲”是“人之天”,是本然事實,如果無視“欲”的客觀存在,繼而把人性完全道德化,就會把人引入生存絕境。因此,在“欲”的認定方面,荀子斷言,承認“有欲無欲”關涉人的死生存亡,而不簡單是一個關涉社會治亂的問題。因此,“欲”作為“人之天”,其存在對人而言是不爭的事實,主張對于“欲”的滿足,即是對“人之天”的正視。
在“天人之分”的意義上,“欲”是“人之天”,表征人的本真性能,無論承認與否,“欲”都是如此那般地存在著。所以,講人的實現(xiàn)不能忽視“欲”的滿足問題,這是人在生理上維系其存在的先決條件。當然,荀子講“欲”的滿足,并不意味著對“欲”的放縱,而是強調對“欲”的合理滿足。所謂合理是主張應當確保在“治”的情境下實現(xiàn)對“欲”的滿足,而不能以“亂”的方式去茍且“欲”,因為從結果上看,“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荀子·天論》)。在荀子看來,對“欲”的“應之”是出于生理的必須,“以治”是出于營建生存秩序的需要,相應的,“應之以治”則強調理想生存秩序的營建須以“欲”的合理滿足為條件。無視“欲”的存在,不僅會使人在生存上陷入困境,甚至一定程度上會加劇人自身的滅絕。
通過反向說理的方式,荀子為人的生存確立了基本法則:“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于物,物必不屈于欲?!?《荀子·禮論》)在生存面向,滿足人的本真之“欲”盡管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但這種滿足一旦失去相應節(jié)制,就會使人陷入無度量分界的殘酷爭奪之中,所以古圣先賢提出以“禮義之道”為人的生存法則。通過“禮義之道”的誘導,不僅使“欲”的滿足在制度層面有了具體保障,而且使人在生存上避免了因逐“欲”而導致的沒落:“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荀子·性惡》)作為人的本真性能,追求“欲”的滿足具有自發(fā)性,如果放任其自發(fā)而為,就會使人在生存上墮入“犯分亂理”的深淵。鑒于此,荀子提議對“欲”一定要進行必要的節(jié)制,而“禮義”“師法”的出場正好可以收攝“欲”的無限放大。
可見,在對人之本然的理解方面,荀子顯然不同于孟子。孟子賦予人之本然以很高的道德期許,荀子則反對美化人之本然,非常重視“師法之化”對它的規(guī)訓作用。“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君子非得勢以臨之,則無由得開內焉?!?《荀子·榮辱》)就生理本能而言,好逸惡勞是人的天性,荀子認為這是“人之生固小人”的表征所在。如果不對這種“小人”天性加以節(jié)制,一味任其發(fā)展,那么,其結果是弱肉強食的亂局在生存面向的出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荀子堅信,接受“禮義”“師法”是確保良性生存秩序的必然選擇。直觀地看,荀子講“禮義”“師法”是為了獲得一個好的結果,其在內涵上具有康德“假言命令”的意味。然而,在具體推行中,“禮義”“師法”又被置于很高的地位,是一種絕對的“應當”,其存在對人而言更像是康德式的“定言命令”。在此命令體系下,接受“禮義”“師法”,對人而言是生存必須,更是其在人格上趨于完美的需要。
基于人的既有歷史,荀子指出,堯、禹之賢不是源于他們本真的先天既成,而恰恰是變革本真的結果:“堯、禹者,非生而具者也,夫起于變故,成乎修修之為,待盡而后備者也?!?《荀子·榮辱》)通過積極的“修為”,堯、禹不僅變革了他們對于本真之“欲”的無盡追求,而且使他們在道德人格方面有了卓越建樹?!肮嗜藷o師無法而知則必為盜,勇則必為賊,云能則必為亂,察則必為怪,辯則必為誕。人有師有法而知則速通,勇則速威,云能則速成,察則速盡,辯則速論。故有師法者,人之大寶也;無師法者,人之大殃也?!?《荀子·儒效》)在“假言命令”的意義上,如果沒有“師法之化”,那么人在生存面向必將受到動物本能的擺布,進而陷入對“欲”的無盡追求,導致出現(xiàn)“為盜”“為賊”“為怪”“為亂”等問題。正是在這種認識的主使下,荀子堅信“有師有法”是“人之大寶”,“無師無法”是“人之大殃”。
通過對以上利害得失的具體分析,荀子把以“禮義之道”為核心的“師法之化”視為變革人性瑕疵(對“欲”的無盡追求)的必要方式,其推行對人而言是一種必須,是所有人在生存面向應當遵循的行動法則。相應于“師法之化”的推進,“禮義之道”對于人的規(guī)范作用也得到空前張揚:“禮豈不至矣哉!立隆以為極,而天下莫之能損益也。本末相順,終始相應,至文以有別,至察以有說。天下從之者治,不從者亂;從之者安,不從者危;從之者存,不從者亡。小人不能測也?!?《荀子·禮論》)在最一般的意義上,“禮”的存在對人而言是一種絕對的“應當”,其普遍性應當超越具體條目的局限,進而在形式上成為不可損益的存在。排除形式的普遍性,單就“禮”的內容而言,它依然是相對的,因為在不同時代或不同地域,“禮”在內容上往往具有很大不同。當然,“禮”在內容上的這種損益,并不影響其在形式上對人的規(guī)范作用。荀子認為,“禮”對人的這種規(guī)范作用在根本上恰恰歸源于人性的統(tǒng)一性,是人自覺變革其瑕疵的需要。
盡管順任本真之“欲”的無限發(fā)展會使人在生存上陷入困境,但在荀子看來,這類問題的發(fā)生只是一種可能,因為人完全有能力預見以上問題的存在:“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荀子·榮辱》)從“人之天”的角度看,“欲”是人的本真性能,在人對自身的認識中(“自知”),“欲”的存在是客觀事實(“命”),無關乎喜歡或厭惡(“怨”)。在“自知”與“知命”的意義上,“作為人,無論是諸夏,還是夷狄,也無論是圣君,還是獨夫,其在生理欲求方面完全是相同的”(3)G.E.R. Lloyd, Being, Humanity and Understanding: Studies in Ancient and Modern Society,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7.。當然,承認這一事實的存在不僅可以確保人的本真之“欲”得到合理滿足,還可激發(fā)其對生存問題進行良性籌劃?!敖袢酥?,方知畜雞狗豬彘,又畜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是何也?非不欲也,幾不長慮顧后而恐無以繼之故也。于是又節(jié)用御欲,收斂蓄藏以繼之也?!?《荀子·榮辱》)追求口腹之欲的滿足是人的天性,但荀子認為,人足以預知放任口腹之欲是一種危險。因此,在物資匱乏的情境下,對“欲”的適度節(jié)制亦是一種美德,只有通過這種節(jié)制,才能確保其本真之“欲”的長久滿足。
可見,人是一種懂得自我籌劃的存在(4)荀子的如上觀點在現(xiàn)代進化理論中也獲得證明。按照相關論述,人所具有的這種籌劃(planning ahead)能力根源于其先天的因果觀念(causal belief)能力,而其他哺乳動物(包括人之外的其他靈長類動物)都沒有這一特殊能力。(See Charles Pasternak, What Makes Us Human? Oxford: Oneworld Publications, 2007, p.180.)。在本真之“欲”的滿足方面,他能夠著眼于長遠安頓,而不會茍且于權宜之計:“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義?!?《荀子·王制》)這里,荀子首先強調人“最為天下貴”,這種“貴”具體表現(xiàn)為人在生存向度上對于其他物類的勝出方面。人只有通過如此之勝出,才能確保其以“最為天下貴”的方式立于天地之間。也許人類在其早期,當面對強大的自然世界時,由于認識到自身與其他物類在身體力量上的絕對懸殊,迫使他們自覺聚集,繼而形成強大的倫序共同體(“群”)。在荀子看來,人類的結“群”并不像其他動物那樣被動遵循自然選擇原理,而是主動以“義”的觀念為導引,力求自身價值在倫序共同體中獲得完美實現(xiàn)。
對人而言,“義”雖然是外在的介入,但一經(jīng)確立就成為普遍的價值觀念,并得到倫序共同體的廣泛認可:“其為人上也廣大矣:志意定乎內,禮節(jié)修乎朝,法則度量正乎官,忠信愛利形乎下,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不為也。此君義信乎人矣,通于四海,則天下應之如歡?!?《荀子·儒效》)隨著“義”成為普遍的價值觀念,個體選擇“義”在一定意義上也就成了追求自保的需要。即使是貴為“人上”的君主,面對“義”這一絕對的價值觀念,同樣不能有絲毫的懈怠?!靶幸徊涣x,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不為也”即是說,“義”作為絕對的價值觀念,其普遍性不為任何條件所脅迫。另外,“義”的提出并非空泛無憑,而是源于對既有歷史的接續(xù)。荀子非常重視這類已為歷史所確證的價值觀念:“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謂中?曰:禮義是也。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荀子·儒效》)作為“先王之道”的高度概括,“義”不是思慕“天地之道”的產(chǎn)物,而是來自人(“先王”)的創(chuàng)設。在這個意義上,可以把“義”的提出視為人為自我普遍立法的結果。
人如何為自我立法?在荀子看來,主要通過發(fā)揮心靈對于“道”的宰制:“心也者,道之工宰也。道也者,治之經(jīng)理也。心合于道,說合于心,辭合于說。”(《荀子·正名》)作為節(jié)制“欲”的重要憑借,“道”固然源于心靈的宰制,但一經(jīng)成型則反過來對心靈具有普遍的規(guī)范意義。在心靈宰制行動的意義上,“道”通過規(guī)范人的心靈,限定了人在日用常行中的視聽言動:“故欲過之而動不及,心止之也。心之所可中理,則欲雖多,奚傷于治!欲不及而動過之,心使之也。心之所可失理,則欲雖寡,奚止于亂!故治亂在于心之所可,亡于情之所欲?!?《荀子·正名》)只要人的心靈功能得以正常發(fā)揮,即使存在無盡的本真之“欲”,心靈依然能對它進行有序調控,使人在生存向度上歸于有序。反之,在心靈不受任何法則限定的情境下,即使本真之“欲”非常細微,它依然有可能危及整個理想秩序的營建。通過這一特別的方式,荀子針對“欲”與行動間的關系作了辨析:“欲”代表人的本真性能,需要通過具體的行動去滿足它;然而,“欲”最終能否得到滿足,不取決于“欲”本身的多寡,而是取決于心靈能否有效宰制行動。所以,“欲”能否得到滿足,需要通過行動去實施;而行動能否發(fā)生,則完全有待于心靈主宰功能的正常發(fā)揮。
這樣,人作為類的勝出在于他可以通過心靈為自我立法,繼而結成一個合乎倫序的共同體:“人之所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故人道莫不有辨?!?《荀子·非相》)在荀子看來,分辨?zhèn)愋颍^而確立穩(wěn)定的關系,是人所具有的一種獨特能力。在這種倫序關系的確立中,人首先洞見到自己作為人意味著什么,然后在日用常行中自覺與禽獸劃清界限。就此而言,荀子在“人禽之辨”問題上似乎和孟子有相似之處,只是在孟子的思考中,“人禽之辨”更多地關聯(lián)于人性本然,而荀子關注“人禽之辨”則主要在于彰顯倫序關系對人的規(guī)范意義。基于“人禽之辨”的命題,荀子在理論上批評那些無視倫序職責的好斗狂徒:“斗者,忘其身者也,忘其親者也,忘其君者也……乳彘觸虎,乳狗不遠游,不忘其親也。人也,憂忘其身,內忘其親,上忘其君,則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荀子·榮辱》)荀子批評他們甚至背棄了人作為動物的底線(“不忘其親”),所以,人作為類的勝出同樣是一種應當。至于人最終能否成為人,荀子認為需要通過不斷地修為,惟此才能使其從萬物之大類中挺身而出。
從理論上講,人貴為“萬物之靈”(《尚書·泰誓上》),自然可以擔負其“最為天下貴”的職分,但人在現(xiàn)實中又是具體的存在,未必都像其所應當?shù)哪菢?。荀子并不否認人在理論與現(xiàn)實層面存在以下偏差:“涂之人可以為禹則然,涂之人能為禹,則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荀子·性惡》)以人的實現(xiàn)為中心,荀子指出,雖然所有人理論上都可成為禹圣,但現(xiàn)實中并非人人如此。分析地看,理論層面的“可以”是方向性的指引,給人的實現(xiàn)寄予希望,而現(xiàn)實層面的“能”則強調人的業(yè)已實現(xiàn)。如何把希望轉化為事實?荀子認為必須通過不斷地修為來完成:“學不可以已?!?《荀子·勸學》)在人的實現(xiàn)中,荀子非常強調“學”的作用?!皩W”是個過程性的展開,而不是一次性的完成,因為“‘學’不同于完成某一具體之事,對具體之事而言,只要相關步驟完成,整個過程也就終結了,‘學’則無法在某一階段以某種方式一了百了”(5)楊國榮:《哲學的視域》,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275頁。。只有通過不斷地“學”,人才有可能臻于完美。
在“學”的向度上,荀子和孟子有很大差別。孟子講“學”是基于人性的先天具足,因此提出“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的觀點。荀子則一開始就承認本真之“欲”的存在,故而認為人性是有限的,強調只有通過“學”的介入,才能確保人的實現(xiàn)在可能性面向有更大突破:“吾嘗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荀子·勸學》)以如何擴大視野為隱喻,荀子指出,僅憑身高優(yōu)勢求取“博見”是非常有限的,倒不如通過登高更解決問題。當然,“順風而呼”“假輿馬”“假舟楫”等行為隱喻了相同的道理:人的實現(xiàn)如果要有更大突破,單靠其原初的性能顯得非常有限,必須要通過外在的“學”的介入來完成。
“學”不僅可以節(jié)制人對本真之“欲”的無盡追求,還可使人在品格上更趨完美:“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荀子·勸學》)隨著“學”的深化,個體不但在能力上會有很大提升,而且會在更開闊的視野下為自己提出更高要求,這或許是荀子一開始就強調“學不可以已”的原因所在。然而,學什么?怎么學?對儒家來說,這似乎是老調重彈的問題,如《論語》開篇就講“學而時習之”(《論語·學而》)。在孔子的言說中,學什么顯然非常廣泛,怎么學則強調“學”與“習”的結合。相比于孔子,荀子對這些問題講得更明確:“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故學數(shù)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荀子·勸學》)就“學”的技術性展開而論,荀子認為“學”應該從誦讀經(jīng)典開始,其終點在于對“禮”的深切領會?!皩W”的旨趣在于最大程度地促進人的實現(xiàn),起步于“為士”,最終完成于“為圣人”,如果沒有“學”的介入,人在生存方式上和禽獸相比實無兩樣。
在主張“為圣人”作為最高理想的同時,荀子呼吁“學”不能簡單地停留于技術層面,而是要有助于人之品格的提升?!肮胖畬W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荀子·勸學》)荀子認為,為學意旨在于成就德性,而非炫耀自己博學。針對為學意旨的異化,荀子強調為學當為“君子之學”,其宗旨在于使自我更趨完美;與之相對的是“小人之學”,這種“學”僅限于口頭傳頌,以炫耀自己博學為重心。這樣,在為學關切上,荀子不僅主張要區(qū)分“君子之學”和“小人之學”,還倡議為學當為“君子之學”?!熬勇煻H友,以致惡其賊。好善無厭,受諫而能誡,雖欲無進,得乎哉!”(《荀子·修身》)為“君子之學”意味著個體在自我認識上首先須敞開胸懷,做到“隆師而親友”。荀子認為,這是個體“為士”“為君子”,繼而邁向“為圣人”目標的必由之路。
然而,如何實現(xiàn)由“為士”“為君子”向“為圣人”的跨越?荀子堅信,這依然需要通過“學”的介入,而且這種“學”不能急于求成:“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鍥而舍之,朽木不折;鍥而不舍,金石可鏤?!?《荀子·勸學》)“學”必須點滴地進行,只有通過這種“鍥而不舍”的累積,個體才有可能在人格上實現(xiàn)由常人向圣人的跨越。在這個意義上,荀子堅信“圣人也者,人之所積也”(《荀子·儒效》),圣人是常人窮年累月修為的結果。如果放棄這種“學”的累積,依靠個體天性的自足而去追求人的實現(xiàn),其結果就像“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那樣注定失敗。而一個人即使具備良好的先天稟賦,如果不經(jīng)過“積善修為”,其“為圣人”的幾率也不會比稟賦平庸者高出幾多。荀子講“駑馬十駕,功在不舍”的例子,顯然是在激勵人們不要因為人性瑕疵(對“欲”的無盡追求)而對成圣理想絕望,而是主張應當通過“禮義”“師法”之“學”介入,積極推進“化性起偽”的修為:“人無師法則隆性矣,有師法則隆積矣……習俗移志,安久移質?!?《荀子·儒效》)
在“為圣人”的可能性上,荀子強調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荀子·性惡》)。恰恰在這個意義上,“學以成圣”在理論上不再是一個抽象的懸設,而是一個真實的判斷。然而,人最終能否達至這一理想,荀子認為這主要取決于其在行動上能否始終如一地堅持修為:“彼求之而后得,為之而后成,積之而后高,盡之而后圣?!?《荀子·儒效》)在“學以成圣”道路上,荀子深信只要堅持修為,則最終必然會有完美實現(xiàn),因為在這種堅持的盡頭,便是圣人之境的達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