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載“知”論的內(nèi)在理路"/>
張靖杰
《正蒙·大心篇》有云:“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雹購堓d:《正蒙·大心篇》,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 年版,第272 頁。后文凡引《正蒙》原文,均隨文標(biāo)注篇目。歷來對此節(jié)的解讀均注重“見聞之知”與“德性所知”的區(qū)分②程頤有十分類似的表述:“聞見之知,非德性之知。物交物則知之,非內(nèi)也,今至所謂博物多能者是也。德性之知,不假聞見?!眳⒁姵填棥⒊填U:《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版,第317 頁。其中涉及伊川所謂“德性之知”與張載所謂“德性所知”究竟是否是同一個概念的問題。歷來學(xué)者已經(jīng)就此展開論述,此處不贅。不過,僅就程頤與張載遣詞造句上的細微差別來看,仍然可以發(fā)現(xiàn)程頤較之張載更為注重二者的分判。,認為兩者分屬兩個不同的領(lǐng)域③周熾成認為:“最早提出德性之知與見聞之知這兩個概念的是張載?!眳⒁娭軣氤桑骸兜滦灾c見聞之知:從宋明儒家到現(xiàn)代新儒家》,載《學(xué)術(shù)研究》1994 年第2 期。,前者為經(jīng)驗性的、感性的知識,后者為道德知識,亦或理性的知識。①學(xué)者對于張載論“知”往往存在以西釋中的傾向,也正是在此意義上,“見聞之知”與“德性所知”的對立才更為顯著。如米文科在《張載認識論研究的回顧與反思》一文中,將“見聞之知”這一張載思想中最具“認識論”意味的范疇簡單地借馮友蘭的觀點歸結(jié)為“感性的經(jīng)驗知識(感性認識)”而拒絕了更深一層的討論,而“德性所知”在不同的學(xué)者那里有不同的解讀,如道德知識、理性知識與超越性的知識。米文以“認識論”為標(biāo)題,卻不注重對于西方的“認識論”,以及中國的以“知”為主題的討論之間的區(qū)分,缺乏必要的義理上的細致。參見米文科:《張載認識論研究的回顧與反思》,載《唐都學(xué)刊》2013 年第5 期。然而,這一理解存在頗多問題:就方法而言,以知識論作為解讀張載“知”論的框架難免方枘圓鑿,無法真正切中張載思想的核心精神。②楊立華即指出:“事實上,用‘認識論’這樣的概念把握張載有關(guān)知的種種論述,這在方法論上是很成問題的。因為張載關(guān)于‘知’的種種思考,與認識論的致思方向是有著質(zhì)的不同的?!眳⒁姉盍⑷A:《氣本與神化》,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 年版,第121 頁。就張載對于“知”的討論本身而言,作為有限的存在者,如何經(jīng)由認知能力(“心知”)在“知”的論域中實現(xiàn)從“見聞之知”向“德性所知”的提升,在這一二元對立的框架中仍然無法得到圓滿的解答。因此,本文認為:理解張載“知”論,應(yīng)回到張載思想所在的傳統(tǒng)中,以“知”而非“知識”作為理解張載“知”論的概念抓手。③張岱年在其《中國哲學(xué)大綱》的第三部分集中討論了中國思想的“致知論”。在他看來,“知論”而非“知識論”才是中國思想中有關(guān)“知”的討論的特殊之處。在“知”的范疇中,可以說囊括了西方知識論中的認識、直覺、知識的意思。本文正是在此意義上探討張載思想中的“知”。參見張岱年:《中國哲學(xué)大綱》,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2 年版,第495 頁。其次應(yīng)回到張載思想以“氣”為核心的本體架構(gòu),從氣論出發(fā)理解張載的“知”論。④田文軍、魏冰娥指出:“張載的知識理論以其‘氣化’論為基礎(chǔ)?!北疚恼J為:張載有關(guān)“知”的論述,也并不僅僅是一個“知識”的問題,對于“心知”“大心”“體物”的解讀,也并不能簡單地在知識論的維度中窮盡。參見田文軍、魏冰娥:《張載的“大心體物”說與儒家的理性傳統(tǒng)》,載《孔學(xué)堂》2017 年02 期。以此為視角,可以發(fā)現(xiàn)張載對于“知”的討論遵從了一條從“氣化”到“心知”的內(nèi)在理 路。
探究張載論“知”的形上根據(jù),首先需要把握張載如何定義“形上”。在中國的典籍中,“形上”與“形下”的區(qū)分最早見于《周易·系辭上》,所謂:“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張載對此有所闡發(fā):“一陰一陽不可以形器拘,故謂之道。”又:“‘形而上者’是無形體者,故形而上者謂之道也;‘形而下者’是有形體者,故形而下者謂之器。”⑤張載:《橫渠易說·系辭上》,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 年版,第205—206 頁。顯然,有形還是無形,是區(qū)分形上與形下的根據(jù)。與之相應(yīng)地,在有形與無形之間,除了以“形”作為分界,并不存在不可跨越的鴻溝。這與西方形而上學(xué)中,形上與形下之為超驗與經(jīng)驗、抽象與具體的區(qū)分具有顯著的差異。⑥朱建民:《張載思想研究》,臺北:文津出版社1989 年版,第28 頁。由此出發(fā),探討“知”論的形上根據(jù),即落實在“無形以起”之處、“有形以分”之前。這也正是《正蒙》開篇“太和所謂道”開啟的話 題。
《正蒙·太和篇》云:“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氤氳、相蕩、勝負、屈伸之始。其來也幾微易簡,其究也廣大堅固。起知于易者乾乎!效法于簡者坤乎!” (《太和篇》)“太和”具體展開為“一陰一陽”,《易傳》所謂“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太和”重在“和”字,即陰陽蘊含其中卻未分,陰陽運化則生成萬物,也就有了萬物各自的“性命”。①王夫之認為:“陰陽異撰,而其 于太虛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渾淪無間,和之至矣?!眳⒁娡醴蛑骸稄堊诱勺ⅰ?,北京:中華書局1975 年版,第1 頁?!吨袊蟀倏迫珪ふ軐W(xué)卷》釋“太和”為“氣的一種狀態(tài),即陰陽二氣和合的統(tǒng)一體。”參見《中國大百科全書·哲學(xué)卷》,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7年版,第859 頁。葛艾儒認為:“由于‘太和’自具陰陽,二儀運化,便生出寰宇萬物,化成世間萬象?!眳⒁姼鸢澹骸稄堓d的思想》,羅立剛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年版,第41 頁。其中,陰陽二氣相蕩相摩,打破“太和”氤氳未分的狀態(tài),也就是“氣化”的過程。②方光華、曹振明指出:“‘氣化’乃陰陽二氣的交感變化,由此而有世界萬物的生成和消亡?!眳⒁姺焦馊A、曹振明:《張載思想研究》,陜西:西北大學(xué)出版社2015 年版,第81 頁。丁為祥也認為:“道”是“元氣氤氳的氣化之跡?!眳⒁姸橄椋骸短摎庀嗉础獜堓d哲學(xué)體系及其定位》,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年版,第49 頁。在此,“太和所謂道”試圖勾畫的是一副尚未成為現(xiàn)實,僅僅具有動態(tài)的、生成潛能的圖 景。
與“太和”相對的另一個概念是“太虛”:“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至靜無感,性之淵源,有識有知,物交之客感爾??透锌托闻c無感無形,惟盡性者一之?!?(《太和篇》)“太虛”象征著“氣”的本然狀態(tài)。③“太虛”概念最易引起分歧。圍繞太虛,以及與之密切相關(guān)的虛氣關(guān)系,歷來爭訟不斷。丁為祥指出,“太虛”的原初的含義是“對天或天之虛空空間的直接描寫。”在漢以后又實現(xiàn)了“太虛”這一概念的“時空的統(tǒng)一”。到了宋代才逐漸出現(xiàn)“虛”與“氣”的對舉,這也就與張載對于“太虛”的理解較為接近了。方光華則認為:“‘太虛’為消散之氣,即氣的本然、‘湛一’的狀態(tài),是未分陰陽的氣?!痹诖?,可以發(fā)現(xiàn),太虛之為“氣”的本然狀態(tài),與“氣化”活動所給出的陰陽、乃至萬物之間,并不是前者生后者的關(guān)系。而是在“氣”之聚散變化的兩個不同階段。張載自己說:“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船山則注之曰:“散而歸于太虛,復(fù)其氤氳之本體,非消滅也”。這也就是說,在張載那里,“虛”與“氣”的關(guān)系,既非“有生于無”的老氏之論,也非“體用殊絕”?!坝小迸c“無”“體”與“用”,均經(jīng)由“氣化”通而為一。參見丁為祥:《虛氣相即》,第51—53 頁。參見方光華、曹振明:《張載思想研究》,第81 頁。如果說“太和”試圖勾畫的是將動而未動的潛能,那么“太虛”則如張載所言是萬物存在的“本體”,即本然狀態(tài),萬物的由來是一團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死寂后亦歸于一團看不見摸不著的氣。易言之,張載提出“太虛”的意義在于:為萬物的存在設(shè)定一個貫穿始終的本性。李光地指出“和者其大用,虛者其本體”④李光地:《注解正蒙》,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版,第13 頁。,可謂道破真諦。可以認為,在張載那里,“太和”側(cè)重于生成義,故與“道”相關(guān),“太虛”側(cè)重于本體義,故與“性”相關(guān),兩者其實一 物。
張載對于“太和”與“太虛”的論述中,也內(nèi)在蘊含著對于“知”的發(fā)生的深刻洞見。在王夫之看來,“太和”作為萬物本然之體,同時也是知的發(fā)端處:“太和本然之體,未有知也……而其所涵之性,有健有順,故知于此起……”①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2 頁。從“中涵……之性”的句式可知,“太和”儼然還是乾坤二氣氤氳未發(fā)之體,尚未分化成具體的物,但“起知”者(知的發(fā)生)已然蘊含于其中,這也就是“至靜無感,性之淵源”的“淵源”二字。由此可知,“太和”不僅是萬物之淵藪,更是“知”的發(fā)端之處。由“至靜”轉(zhuǎn)而為“動”,物與物相交,便產(chǎn)生了“客感”。物之生與知之起,實則同步發(fā)生?!捌鹬谝渍咔?,在此“乾”不僅象征了“天”的意象,同時有“乾”便意味著有“乾—坤”的對待,也就破除了“太和本然之體”的本然狀態(tài)。當(dāng)然,“乾元”②用《易》中的名詞即是“乾元”,所謂“大哉乾元,萬物資始”。生萬物的過程也就是氣通過聚散變化,賦予特定形質(zhì)的過程,因此稱之為“變化之客形”。熊剛大認為,之所以用“客”字,是因為“此形質(zhì)后來方有,一氣之初本無”③熊剛大:《性理群書句解·正蒙》,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17 頁。,因此作為“在外者”④“客者,本無二適至之稱,以聚散、知識之在外者言。”參見劉儓:《新刊正蒙解》,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19 頁。而與“氣之本體”有所間 隔。
有“客形”便會產(chǎn)生“客感”,萬物之生促成了“知”與“識”的產(chǎn)生,即對于外在于“我”的事物的認識。值得注意的是:在“乾元”生“萬物”的過程中,人作為萬物之中的一物,與萬物既相似又有別:一方面,人與萬物同樣由氣化活動所給出,將氣寄寓于特定的形體之中而得生;另一方面,人不僅將氣納入形體,還形成了某種認知的官能,成為了“知”與“識”的主體。熊剛大認為:“知,主也。乾,健而動,即其所知,便能始物自無所難?!雹菪軇偞螅骸缎岳砣簳浣狻ふ伞?,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8 頁。可見,此處所謂“知”,不單指認識的活動,還兼有認知主體、主宰的含義。因此,氣化之道的展開不僅賦予人形體,同時使得人具備認知的官能,故而“起知”之處,同樣也是原初的認知主體的發(fā)生 處。
在人具備知與識的能力之后,便能夠產(chǎn)生對于“氣化”之“道”的整體性認知,所謂“語道者知此,謂之知道。學(xué)《易》者見此,謂之見《易》。主不如是,雖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稱而已” (《太和篇》)?!爸馈奔词菍τ谏鲜鼋?jīng)由氣化生成萬物的過程的體認。⑥“知”作為“知道”顯然具有特殊的意義。陳漢生認為:“知識的作用主要并不是描述或表征。知識的目標(biāo)是指導(dǎo)行為?!词侵馈馈词钦_的道路。知道術(shù)語與事物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以便恰當(dāng)?shù)刈龀龇磻?yīng)。因此,古代漢語語言理論最為關(guān)注的是表達評價性、指導(dǎo)性意味的術(shù)語。語言是人所選擇的應(yīng)對世界的方式,而非單純的描述性活動?!眳⒁奀had Hansen, “Term Belief in Action: Sentences and Terms in Early Chinese Philosophy”, in Hans Lenk, Gregor Paul(eds.), Epistemological Issues in Classical Chinese Philosophy,Albany, 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3, p. 52。周公之“智”,則使得“知”與“道”的關(guān)系更為顯豁,即,在張載那里,只有具備對于上述氣化之道的通達的、整體的體認,才能真正具備稱之為“智”的德 性。
由對“道”關(guān)涉以成“知”的觀點,在張載對于“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 (《太和篇》)的表達中再一次被強化。這一系列近乎公式的表達將天、道、性、心諸范疇關(guān)聯(lián)起來,所謂“心、性、道、天一物”①呂柟:《張子抄釋·正蒙》,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63 頁。?!耙晃铩奔匆挥凇皻狻?。在這一關(guān)聯(lián)整體中,性的規(guī)定使得心潛在地蘊含著天(太虛)與道(氣化)的屬性。若以邏輯的方式推演,可得:心在其本性中包含著虛、氣與知覺三部分內(nèi)容。虛對應(yīng)天,故知覺作為心的發(fā)用意味著對天的體認;氣對應(yīng)道,即萬物之所由,故知覺就其自身而言,有足夠的根據(jù)能夠把握氣化之道及其所生成的萬物。這樣一種“心—知”對于“天—道”的把握,經(jīng)由“有……之名”的句式規(guī)定下來。其中,“有……之名”不僅是簡單的定義或命名,而是某種“命”的展開,即“命行乎氣之內(nèi)” (《誠明篇》),體現(xiàn)于天、道、性、心一貫而下的“氣”的展開中;另一方面,“命其受,有則也” (《誠明篇》),天、道、性、心各安其分、漸次展開,非人為所能改易。因此,“知”作為“知道”與“知天”均是“不得已而然”的命定的展 開。
“命定”意味著“知道”與“知天”作為“知”的本質(zhì)規(guī)定得以確立,并不意味著在現(xiàn)實層面所有人都被強制要求去“知天”或“知道”。不過,如若人不欲自我隔絕于天道,那么“知天”與“知道”便是不可繞過的環(huán)節(jié),所謂“思盡其心者,必知心所從來而后能” (《誠明篇》)?!靶乃鶑膩怼敝帲词恰疤摗迸c“氣”。由此可知,“道”與“知”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出相互規(guī)定、相輔相成的特點:一方面,“道”在形上層面規(guī)定了“知”的應(yīng)然展開方式;另一方面,“知”又在實現(xiàn)的過程中不斷揭示“道”的作 用。
上文從“氣本” (“虛”)與“氣化” (“道”)兩個方面對“知”的形上基礎(chǔ)做出的勾畫,旨在為后續(xù)討論張載“知”論的現(xiàn)實展開打下一個基礎(chǔ)。在張載那里,“知”就其發(fā)生之初,便與“氣”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如果暫且擱置“知”的現(xiàn)實展開,而僅僅從形上維度把握“知”的話,那么在張載那里,“知”可能只有一種形態(tài),即以“知—道”為本然狀態(tài)的“知”。
如果說在張載的思想體系中,“知道”與“知天”是“知”的本質(zhì)規(guī)定的話,那么,在“知”的現(xiàn)實展開中,“知”卻離這一本然狀態(tài)有著相當(dāng)遠的距離。就常識而言,“知”首先是人通過耳目之官把握外在世界的認識活動,人總是先通過耳目之官把握經(jīng)驗材料,“心之官”才能發(fā)揮作用。如上文所提及的,“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爸X”在此處所指的是心所具有的能知、能覺的能力。熊剛大所謂:“有識慮,有知覺,與物交接,其感生焉。”①熊剛大:《性理群書句解·正蒙》,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17 頁。其中,認知主體(心及其所具有的“識慮”與“知覺”)、認知對象(物)與主體和對象之間的交往(感)三者構(gòu)成了“知”的必要環(huán) 節(jié)。
在張載那里,“感”具有本體的意義,“感”首先給出了萬物,并且經(jīng)由“感”,物與物得以關(guān)聯(lián)起來?!案小钡陌l(fā)生,實則是由氣成象、由氣生物的必然環(huán)節(jié):“氣本之虛則湛本無形,感而生則聚而有象?!?(《太和篇》)從散殊而無形的氣,聚而為有形有象的物,必經(jīng)由感的作用得以實現(xiàn),此處所謂“感”實則是陰陽二氣的“交感”。熊剛大解釋說:“陰陽二氣,其初皆本于太虛……交感而生物,則凝聚成形而有象?!雹谕蠒?3—84 頁。王夫之則認為:“感而生,游氣交感而人資以生也?!雹弁醴蛑骸稄堊诱勺ⅰ?,第24 頁。造化得成,萬物呈現(xiàn)出萬殊的態(tài)勢,使得“感”的形式也多種多樣。不過“感”的本質(zhì)始終由陰陽二氣的作用得以規(guī)定:“造化所成,無一物相肖者,是以知萬物雖多,其實一物,無無陰陽者,以是知天地變化,二端而已……天大無外,其為感者,氤氳二端而已?!?(《太和篇》)以陰陽二氣為內(nèi)在根據(jù),使得萬物變化各異,同時陰陽二氣之間流行貫通,使得“感”成為可能。此外,無論人或物,“感”的發(fā)生都具有必然性,“盡性窮理而不可變,乃吾則也。天所自不能已者,謂命;不能無感者,謂性?!?(《太和篇》)就物而言,物由陰陽二氣的變化運動所給出,被安排在一定的秩序之中,始終處于“感”的狀態(tài)里。就人而言,從“性”作為本質(zhì)規(guī)定出發(fā),“塞兌閉門”、自絕于外物并不具有現(xiàn)實的可能性,人勢必在不斷地“感動”——即與世界、萬物的交往——之中得以確立自身。并且,以“感”為橋梁,人即接受萬物的饋贈,同時融入、參與到與萬物共在的世界之中。④貢華南:《從“感”看中國哲學(xué)的特質(zhì)》,載《學(xué)術(shù)月刊》2006 年第11 期。
不過,人之感與物之感畢竟有所差異。物與物之間的交感,實則受其所稟之氣的限定,也就囿于給定的秩序(“天秩”“天序”)之中,無法突破自身的局限。張載以“形氣相軋”為例,說明聲音的發(fā)生:“聲者,形氣相軋而成。兩氣者,谷響雷聲之類;兩形者,捊鼓叩擊之類;形軋氣,羽扇敲矢之類;氣軋形,人聲笙簧之類?!?(《動物篇》)其中,形與氣不同的互動,即會產(chǎn)生不同的聲音。形與氣交感(“軋”)的形式?jīng)Q定了最終產(chǎn)生何種聲音。張載稱其為“物感之良能”,即言其發(fā)生乃是自然而然。這在植物、動物與人的區(qū)分上尤有體現(xiàn)?!秳游锲匪^:“有息者根于天,不息者根于地。根于天者不滯于用,根于地者滯于方,此動植之分也。”植物被限定于特定的方所。動物則因其能動,因此可以有更多的作為。相形之下,“人”作為動物中最為靈者,其能動的范圍也就更為廣闊。所謂:“人者動物,得天之最秀者也,其體愈靈,其用愈廣?!雹偻醴蛑骸稄堊诱勺ⅰ罚?6 頁。這一人與動植物的區(qū)分,具體到知的論域,則體現(xiàn)為:人的感物活動表現(xiàn)出較之于植物與動物更為復(fù)雜的可能性,使得“心”作為人所獨有的認知官能呈現(xiàn)出不同的狀態(tài),所謂“心所以萬殊者,感外物不一也” (《太和篇》)。因此,不同的人,乃至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地點與境遇下,對于同一個對象會有不同的,乃至截然相反的認識。這也就說明了為何植物囿于一定的方所,被動地參與到“感”的活動中。動物可以去“感”,但限定于特定的“用”,即“感”的形式的有限性?!叭恕敝案小钡目赡苄詤s近乎無窮(“萬 殊”)。
具體來看,人之“感”首先呈現(xiàn)為以耳目官能把握外在事物的活動,即張載所謂“見聞之知”,聞見活動的具體展開,也恰好體現(xiàn)了“感”的雙向性:一方面,“知”是人經(jīng)由耳目之官對于外物的把握;另一方面,“知”也是外物向人的呈現(xiàn)。物的呈現(xiàn)作為物向主體的展開,乃是呈現(xiàn)于“外” (“客”)而具體表現(xiàn)為特定的“形”與“象”。張載有時會將“形”與“象”混用,其中又有頗為重要的區(qū)分:首先,根據(jù)“形而上者謂之道”與“由氣化,有道之名”,張載將“象”理解為與天、道相關(guān)涉的“形而上”者②貢華南:《中國思想世界中的形與象之辯》,載《杭州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 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8 年第3 期。,而比“由太虛,有天之名”的“太虛”本然狀態(tài)要略遜一籌。因此,對于“形”與“象”的關(guān)系,橫渠的區(qū)分是:未形未象(太虛、神)、未形而有象(太和、道)、有形而成質(zhì)(人、物)。于未形處可以有象,然而于有象處未必有形;③關(guān)于張載思想中“形”與“象”的關(guān)系,楊立華在其《氣本與神化》中有頗為詳實的討論。其中未形未象、未形而有象、有形而成質(zhì)的區(qū)分,能夠較好地概括張載對于“形”與“象”的使用。不過,此處以“知”為研究對象,不擬對“形”“象”問題做過多糾纏。參見楊立華:《氣本與神化》,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第27—34 頁。類似討論可以參見王英:《氣與感——張載哲學(xué)研究》,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0 年。其次,依據(jù)《系辭上》的“在天成象,在地成形”,以象屬天道、形屬于地道。“形”與“象”作為變化的承擔(dān)者,被張載視為“變化之驗”④張載:《橫渠易說》,載《張載集》,第177 頁。;再次,“形”與“象”在特定的語境中有可見與不可見的區(qū)分,故而得形與得象的方式不同:對于有形者的把握,乃是“觀”或“睹”,對應(yīng)于“見聞”。對于“無形”的“象”的把握,則是通過“辭”,所以有“形而上者,得辭斯得象” (《神化篇》)的說法。不過,將“形”與“象”并舉,暫且可以擱置上述區(qū)分。由《系辭》“圣人設(shè)卦觀象”“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來看,“象”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通過廣義的“觀”而得。①值得注意的是:“象”作為“天象”具有可以通過耳目見聞,乃至廣義的認知能力所把握的一面,如雷霆、雨雪,從天象之中,可以把握四時的變化;此外,“象”當(dāng)然有無法通過見聞的方式把握的部分,其中涉及隱微的“神”,“辭不鼓舞不足以盡神”是也?!案小痹趹?yīng)然維度具有必然性,但在聞見活動中卻要受制于“形”與“象”以及耳目官能的制約。“觀”而不得,在聞見的層面便無法“感”。即便“觀”有所得,也僅僅囿于聞見而 已。
因此,張載對于以我觀物所得的“見聞之知”的態(tài)度具有一定的矛盾性:一方面,“以聞見為心”不足為法,追逐外在的物象甚至?xí)萑搿搬呦髥市摹?(《大心篇》)的境地。如楊立華所言:“如果僅僅以所聞所見的內(nèi)容為心,心就完全被拘蔽于個人的感官世界當(dāng)中?!雹跅盍⑷A:《氣本與神化》,第118 頁。更何況,“多聞見適足以長小人之氣”③張載:《經(jīng)學(xué)理窟》,載《張載集》,第269 頁。,張載顯然認為“見聞之知”對于個人成德而言弊大于利;另一方面,“見聞”在認知乃至道德行為中的必要性又不可忽視,所謂“耳目雖為性累,然合內(nèi)外之德,知其為啟之之要也” (《大心篇》)。人作為能感(知)者,之所以能夠接于萬物而實有其感(知),首先就是由于以耳目為代表的官能所具備的“合內(nèi)外”的功能。見聞之知不可或缺,甚至德性的修飭與發(fā)用皆離不開見聞之知,所謂“圣人由聞見以窮理盡性,合內(nèi)外之德也”④高攀龍集注、徐必達發(fā)明:《正蒙釋》,轉(zhuǎn)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385 頁。?!睹献印匪^“見其生不忍見其死”“乍見孺子入于井”,在道德境遇的當(dāng)下選擇中,都必須以耳目的見聞為前提,才能有四端之心的發(fā)動。明代劉璣注意到了這一點。在他看來,“孺子入井”這一情況本身固然能引發(fā)人的“怵惕之心”,但要使所得“怵惕之心”在當(dāng)下產(chǎn)生,則必然是“目所親睹”的結(jié)果。⑤劉璣:《正蒙會稿》,轉(zhuǎn)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385 頁。
由上可知,見聞固然不能用來判斷所見所聞是“合內(nèi)外之德”還是陷于“見聞之狹”,但在“窮理盡性”的過程中卻也離不開見聞的作用。真正的問題在于:“人病其以耳目見聞累其心,而不務(wù)盡其心。” (《大心篇》)心被見聞所累并非見聞的過錯,而是作為認知主體的人對于心的功用沒有正確的使用所導(dǎo)致的。因此,張載反問:“知象者心。存象之心,亦象而已,謂之心可乎?” (《大心篇》)耳目見聞把握“形象”這一活動本身,亦不過“象”而已,并非真正的“心”。因此,“若以聞見為心,則只是感得所聞見。亦有不聞不見自然靜生感者,亦緣自昔聞見,無有勿事空感者”⑥張載:《張子語錄》,載《張載集》,第313 頁。。這與孟子對于“耳目之官”和“心之官”的區(qū)分若合符節(jié),在孟子看來,“耳目之官”乃是“物交物,引之而已矣”。其中不存在思慮,也就沒有對于所見所聞的判斷。而“心之官”則是“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 (《孟子·告子上》)。與之相似,在張載那里,“見聞之知”僅僅是屬人的、與物交接的活動而已?!靶摹痹谡J知活動中的意義在于:對所見所聞做出思慮、判斷。如船山所言:“耳與聲合,目與色合,皆心所翕辟之牖也?!雹偻醴蛑骸稄堊诱勺ⅰ?,第124 頁。耳目見聞應(yīng)當(dāng)成為“心知”與外物交接的門戶,而非累贅。張伯行指出:“滯于見聞則為累,通于見聞則為啟?!雹趶埐校骸墩舍尅?,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386 頁??梢?,心的狀態(tài)究竟是“滯”還是“通”,才是判斷見聞是否恰當(dāng)?shù)囊?據(jù)。
那么,如何做到“不以聞見為心”?換言之,即僅僅將“見聞”當(dāng)作心捕捉外部對象的手段,而非負累?對于這一問題的討論多少躍出了“見聞之知”的范圍?!洞笮钠吩唬骸叭酥^己有知,由耳目有受也;人之有受,由內(nèi)外之合也。知合內(nèi)外于耳目之外,則其知也過人遠矣?!逼渲校岸坑惺堋奔词恰耙娐勚??!皟?nèi)外之合”即人與外物交接(“感”)以把握外物的含義,王植將“內(nèi)”與“外”解讀為“心”與“物”③王植:《正蒙初義》,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382 頁。,符合張載對于“知”的理解。關(guān)鍵在于第三句話,如何理解“知合內(nèi)外于耳目之外”?歷來對于“知合內(nèi)外于耳目之外”存在兩種不同方向的解釋:一種解釋傾向于往修養(yǎng)工夫論靠攏,并將“德性”納入進來。余本認為:“蓋天性所發(fā),乃真知也?!雹苡啾荆骸墩杉狻罚粤謽凡骸墩珊闲<尅?,第381 頁。王植也指出:“人知以心體物,合內(nèi)外于耳目之外,而不專恃耳目,則是不以聞見為知,而以德性為知,其知豈不過人遠矣乎!”⑤王植:《正蒙初義》,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382 頁。另一種解釋則將“天”與“理”納入討論,如王夫之所言,“合內(nèi)外者,化之神也,誠之幾也。以此為知,則聞之見之而知之審,不聞不見而理不亡,事即不隱,此存神之妙也?!雹尥醴蛑骸稄堊诱勺ⅰ?,第124 頁。張伯行也指出:“理是形而上者,故曰‘耳目之外’?!雹邚埐校骸墩舍尅罚粤謽凡骸墩珊闲<尅?,第381 頁。然而,這兩種解釋均未能就知以論知,且引入了其他概念,超出了張載論知的基本框架。以本文的立場觀之,上述詮解并未能真正解決“知合內(nèi)外”何以能合于“耳目之外”的問 題。
在《乾稱篇》中,張載進一步強化了“知合內(nèi)外”與“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的論斷,并在一個“萬物本一”的語境下展開討論:“有無一,內(nèi)外合,庸圣同。此人心之所自來也。若圣人,則不專以聞見為心,故能不專以聞見為用。無所不感者,虛也;感即合也,咸也。以萬物本一,故一能合異;以其能合異,故謂之感;若非有異,則無合。天性,乾坤、陰陽也,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天地生萬物,所受雖不同,皆無須臾之不感,所謂性即天道也?!眱H就“知”的論域而言,這番論述可以被區(qū)分為如下義理層次:首先,張載肯定了“人心”之所具有的一“有無”與合“內(nèi)外”的功能,而這也正是“心所從來”,也就是“合虛與氣”所規(guī)定的;其次,圣人不局限于“聞見”之小,即不以聞見為心。在此,“聞見”構(gòu)成了“知”的必然環(huán)節(jié),但也勢必被“圣人”代表的“知”的更高層次所揚棄;第三,張載將“虛”納入“知”的討論中,人之所以能與物交接,在本體上即由“太虛本然之體” (高攀龍語)所規(guī)定,同時也是“虛”之于主體的狀態(tài)所代表的能夠納外物于內(nèi)的可能。因此,“感”不僅只是內(nèi)與外偶然的相“合”,更可以達到“無所不感”的境界。所謂“咸”,王夫之認為:“無所不合,感之周遍者也,故謂之咸?!雹偻醴蛑骸稄堊诱勺ⅰ?,第326 頁。實則取“咸卦”之《彖辭》“觀其所感而天地萬物之情見矣”??梢?,張載以“感”來論人物之交接,即已包含了“咸”的周遍義;最后,張載將上述討論歸結(jié)于“萬物本一”,以及“一物兩體” (“兩端”)。在這一層層遞進的論證中,張載對于何以能夠“知合內(nèi)外于耳目之外”的回答已然蘊含在其中,即,因為萬物本于一(“氣”),“感”的發(fā)生才具有普遍性,“知”也才能夠遍在于萬物,而不必囿于個人的“聞見”之中,所謂“知合內(nèi)外于耳目之外”,實則是“合”于“氣”。
如林樂昌指出,張載區(qū)分了兩種“知合內(nèi)外”②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382 頁。,即,“知合內(nèi)外”于主體之內(nèi)與“知合內(nèi)外于耳目之外”。前者將“知”視作為主體認知、把握外在對象的活動,后者則試圖將“知”接榫到氣化本體論的架構(gòu)中,實現(xiàn)“知”向氣化之“道”的復(fù)歸。前者作為“知”的基本規(guī)定,是以“見聞之知”為一般形態(tài)的知,后者則涉及“知”的提升與超越的問 題。
上述討論勾勒了“知”的形上基礎(chǔ)以及“知”的現(xiàn)實展開。可以發(fā)現(xiàn):由“氣化”之“道”所規(guī)定的“知—道”作為“知”的本然狀態(tài),在其現(xiàn)實展開中則呈現(xiàn)為以“見聞之知”為一般形態(tài)的心的感物活動。然而,這一對于“知”的一般形態(tài)的規(guī)定,僅僅停留于“知合內(nèi)外”的階段。如何“知合內(nèi)外于耳目之外”,則觸及了“知”的提升與超越的問題。而對于這一問題若要做出較為合乎張載本意的解釋,則仍然需要建基于“氣”的視域之 上。
張載提出了“大心”③需要說明的是,“大心”不僅如下文所言,是知識的不斷擴充以及認知障壁的不斷破除,也包括修養(yǎng)工夫的維度?!按笮摹迸c“大人”的人格類型內(nèi)在相關(guān),所謂“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張載也借鑒孟子所謂“美、大、圣、神”的成德次第,可見“大”不僅是認知的問題,也是道德修養(yǎng)的問題。不過,此文聚焦于“知”,故僅僅就“知”立論。與“體物”兩種內(nèi)在相關(guān)、又有所區(qū)別的提升或擴充“知”的工夫。《大心篇》曰:“大其心能體天下之物,物有未體,則心為有外。世人之心,止于見聞之狹。圣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見聞?!眹@如何克服“見聞之狹”,此節(jié)可以區(qū)分為如下義理層次:首先,內(nèi)與外的對舉規(guī)定了“見聞之狹”的含義為“有外”,而“大心”作為克服“見聞之狹”的工夫則是將萬物收攝于心內(nèi),使其無外。其次,“天大無外”規(guī)定了“天心”即無外之心,因此,“大心”同時也就是心向無外的狀態(tài)不斷遞進的過程。第三,圣人與世人相對,世人止于見聞,圣人則“盡心知性”,故能盡體萬物。此處,圣人總是以“高山仰止”的姿態(tài),存在于“中人”“學(xué)者”“賢人”的心目中,周敦頤所謂“希圣”即是此意。因此,“大心體物”作為一種工夫論的表述,多少隱含了從“中人”與“世人”的視角,實現(xiàn)“知”的超越的觀點。第四,就張載的表達而言,“大心”與“體物”顯然具有邏輯上的先后關(guān)系,大心側(cè)重于“大”字,與“無外”對應(yīng),而“體物”側(cè)重于“體”字,與“天體物不遺”相承接,因此要與“天心”相合。量的積累與質(zhì)的超越當(dāng)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機制,甚至可以認為:兩者作為克服“見聞之狹”的方法,“大心”是“體物”的先決條件。①參見田文軍、魏冰娥:《張載的“大心體物”說與儒家的理性傳統(tǒng)》,載《孔學(xué)堂》2017 年第2 期。
在張載那里,所謂“大心”指的是擴充知識或拓展智慧的過程。②葛艾儒:《張載的思想》,第109 頁。從工夫的入手處看,又可以區(qū)分為積極與消極兩個面向:就積極的方面而言,人必須通過后天學(xué)習(xí),不斷習(xí)得知識,使得心知的范圍不斷擴充。張載十分強調(diào)學(xué)習(xí)的作用。“學(xué)”當(dāng)然不止于見聞,但無論就學(xué)習(xí)的形式、內(nèi)容以及對象而言,見聞始終占據(jù)一席之地,所謂“聞見之善者,謂之學(xué)則可,謂之道則不可”③張載:《經(jīng)學(xué)理窟·義理》,載《張載集》,第 273 頁。。“聞見之善”意味著化所見所聞為自身所用,擴充心知?!皩W(xué)”與“道”的區(qū)分則意味著:道作為形而上者,并非聞見活動所能把握,也并非外在性的學(xué)習(xí)所能實現(xiàn)的,這顯然躍出了見聞之知的限度。此外,張載更將“學(xué)”理解為“窮理”:“自明誠者須是要窮理,窮理即是學(xué)也,所觀所求皆學(xué)也?!雹軓堓d:《張子語錄》,載《張載集》,第 330 頁??梢姡非蟆八^所求”的不斷擴充,才是“學(xué)”的真正目 的。
就“大心”的消極方面而言,人可以通過去除“私意”“成心”等障礙,最終打破“獨見獨聞”的束縛,實現(xiàn)向“共見共聞”的遞進。張載常用“絕四”,即將“意、必、固、我”視作為四種“大心”的障礙,如“絕四之外,心可存處,蓋必有事焉,而圣不可知也” (《中正篇》)。就個體的局限性而言,私意與成心能否徹底革除尚且存疑。就知的具體展開而言,則必于事物上有所呈現(xiàn),因此無法徹底斬斷物我、彼此的關(guān)聯(lián)。所謂“必有事焉”,即指心的發(fā)用并非“虛寂惝恍”①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142 頁。,必然有具體的事物作為載體。②田文軍、魏冰娥指出,“大心”以“虛心”為方法。本文認為:張載雖然認為“虛心”是“意、必、固、我”的對立面,如“今人自強自是,樂己之同,惡己之異,便是有意、必、固、我,無由得虛”( 《經(jīng)學(xué)理窟·義理》)。然而,“虛心”畢竟只是一種由“太虛”所規(guī)定的“心”的本然狀態(tài),有其形上根據(jù),卻絕非工夫的真正入手處。以“實學(xué)”為特質(zhì)的橫渠之學(xué),絕無在工夫上主張?zhí)摷诺牡览?。另外,田文認為:“‘大心’需要‘盡心’,‘盡心’需與‘盡物’統(tǒng)一?!M物’才能使‘萬物皆備于我’,或說‘視天下無一物非我’。”此論關(guān)注到橫渠對于孟學(xué)的繼承,但在“盡心知性”與“大心體物”的關(guān)系上有所錯置。本文認為:“大心”對應(yīng)“盡心”,“體物”對應(yīng)的是“知性”,橫渠“大其心能體天下之物”也正與孟子“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 《孟子 ·盡心上》)的邏輯保持了一致。參見田文軍、魏冰娥:《張載的“大心體物”說與儒家的理性傳統(tǒng)》,載《孔學(xué)堂》2017 年第2 期。有鑒于此,革除“私意”與“成心”,實現(xiàn)“大心”的最終目的,實則是“心”與“物”之間的“通”,所謂“心大則百物皆通,心小則百物皆病”③張載:《經(jīng)學(xué)理窟·氣質(zhì)》,載《張載集》,第269 頁。。葛艾儒即指出:“一個人只要能用‘此心’于世間物態(tài)運勢,便是大其心,便可以使之含容廣而又廣?!雹芨鸢澹骸稄堓d的思想》,第109 頁。
不過,一旦將“大心”理解為于事物上用心,那么,離“體物”的工夫也就差之不遠了。張載對于“體物”的論述直接訴諸“天”,即以“天”的存在論證“我”的“體物”。如《天道篇》:“天體物不遺,仁體事無不在也?!薄洞笮钠罚骸澳芤蕴祗w身,則能體物也不遺?!本吞斓谋救粻顟B(tài)而言,“體物”的第一義是天的“體物不遺”。船山認為“天以太虛為體……故無物不體之以為性命”⑤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50 頁。。以天作為萬物的內(nèi)在根據(jù),即“為物之體”⑥熊剛大:《性理群書句解·正蒙 》,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解釋》,第167 頁。。天的“體物不遺”僅僅勾畫了天的本然狀態(tài),并非一種人的行為。故將之理解為“本體”“狀態(tài)”等含義更為合適。⑦繼承儒家一貫的思想,張載所謂“天”是否可以被視作某種有意志的“天帝”或類似的存在者,而使得此處的“體”的用法兼具了體認、體會等活動的含義,有待進一步商榷。不過,即便是“由太虛,有天之名”的“太虛”之“天”更多地被視為自然與本然義的天,而非有意志的存在者。但依張載的觀點,“虛”作為一切知覺活動得以可能的根據(jù),構(gòu)成了“體物”活動的本體論依據(jù),因而此處所謂的“天體物不遺”的“體”字,又不必是毫無“體貼”“體會”“體認”之義的存在者。就人的維度而言,“體物”活動呈現(xiàn)為“仁體事無不在”。“事”作為“物”的表現(xiàn)形式,以“仁”的“天德”體之,正是人的“體物”活動。此處將“仁”作道德的解釋固然可行,也是張載所認同的。不過,在“體物”活動中的“仁”所具有的豐富性非倫理維度所能窮盡。相反,以“天體物”置于“仁體事”之先,也正顯示出“仁”作為天所賦予人的德性以“天”作為根據(jù)。在“德盛仁熟”“仁以敦化為深” (《神化篇》)等表述中,“仁”同時也指向了自然與造化意義的天,所謂“天者仁之全體,仁者天之心,一也”⑧王夫之:《張子正蒙注》,第50 頁。。此處,人的“體物”活動實則是以“仁”德為表現(xiàn)形式,以“天”為內(nèi)在根據(jù)的與物切近的活 動。
值得關(guān)注的是,正是在人與物的交往活動中,“體物”才真正被人內(nèi)化:“我體物未嘗遺,物體我知其不遺也” (《誠明篇》)。我的體物活動與物對于人的體貼、切近最終以我對于物的持續(xù)關(guān)涉——此處所謂“知其不遺”——為歸宿。在此,人在天地間的特殊之處在于:人不僅能知,而且知其能知;不僅能體物,并且能知其體物。如果說前一層含義僅僅就認知層面而言,那么后一層含義不啻為思辨的工夫。所謂“至于命,然后能成己成物,不失其道”。依徐必達解釋:“性者萬物之一源,故必俱立周知,兼愛兼成,方謂之盡。不能盡人物之性,便是不極總之要。不能至人物之命,便是不至受之分。”①高攀龍集注、徐必達發(fā)明:《正蒙釋》,引自林樂昌:《正蒙合校集釋》,第327 頁。所謂“窮理盡性”,并非要求人窮盡天下所有的道理或成就天地萬物的性,而是通過不斷地體認與思辨的工夫,由一推萬,這也就是后來者所發(fā)明的“理一分殊”之義。在“體物”的所有含義中,這一層含義最為重要,通過內(nèi)向的反思,將萬物“有素于我” (《至當(dāng)篇》),即預(yù)先對其有所準(zhǔn)備、通曉其理。因此,王植將“體”字解釋為“備”,取《孟子·盡心上》“萬物皆備于我”之義。換言之,“體物”的工夫并非要求人不斷向外去求,而是通過體認、思辨來實現(xiàn)內(nèi)心有所“備”,即當(dāng)我們面對事物、與物交接的時候,能夠合于時義地應(yīng)對并成全之。也正是在此意義上,“德性所知”可以得到一個更為貼合張子本義的安頓,即,以人與萬物共有的“(德)性”為基礎(chǔ)認知、把握對象。②如開篇所言,以往對于張載“知”論的探討,往往關(guān)注“德性所知”與“見聞之知”的對待,并將之理解為理性知識或先驗的道德知識。然而,從張載對于“德性”的使用中可以發(fā)現(xiàn),“德”指的是人與天地萬物所共有的秉性,即“合虛與氣,有性之名”者也,所謂“‘德者,得也’,凡有性質(zhì)而可有者也” (《至當(dāng)篇》)?!疤臁庇小疤斓隆保镉小拔镄浴?,可見“德性”非人所特有。并且,正是“德性”的規(guī)定,才使得萬物通于一氣,所謂“有無虛實通為一物者,性也” (《乾稱篇》)。以道德義解之,并不妥帖。以“德性所知”與“見聞之知”相對待,在《大心篇》首節(jié)的解讀中固然有一定的根據(jù)。但將“德性所知”理解為理性的、或道德的知識,在“知”論的語境中卻難以自圓其說。如要依據(jù)張載對于“德性”的理解,不妨將“德性所知”解讀為:以人與萬物共有的“(德)性”為基礎(chǔ)認知、把握對象。也正是在此意義上,“體物”的工夫才得以成立,才能實現(xiàn)“仁體事無不在”。
對于“大心”與“體物”的勾勒,意在說明“知”的擴充與提升的手段。值得進一步追問的問題是:“大心”何以能實現(xiàn)“心”與“物”的貫通,“體物”又如何能實現(xiàn)“人”與“物”交接而“無所隱”③《大心篇》:“燭天理如向明,萬物無所隱。窮人欲如專顧影間,區(qū)區(qū)一物之中爾。”。對這一問題的回答仍然需要訴諸“知”與“氣化”之“道”的關(guān)聯(lián)。就“知”的本然狀態(tài)而言,“知”本就與“道”相關(guān)涉,“知”即表現(xiàn)為“知—道”;就“知”的現(xiàn)實展開而言,“知”必須經(jīng)由“大心”與“體物”的工夫,實現(xiàn)向“道”的復(fù)歸,而這一復(fù)歸之所以可能,則是因為“大心”植根于“天心”,“體物”建基于“天體物不遺”。故張載實則是通過將我與物、內(nèi)與外貫通一氣,來論證“大心”與“體物”的工夫的。①在此,可以發(fā)現(xiàn),所謂“知—道”,即在“氣化”關(guān)涉下的“知”并不意味著“知”本身發(fā)生了什么實質(zhì)性的變化與轉(zhuǎn)變,“知”還是“人”把握外部世界的認識活動,其間僅僅是視角的轉(zhuǎn)化而已。楊立華認為:“德性之知與聞見之知的區(qū)別從根本上源于看待和感受事物的方式的差異。當(dāng)我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把一己的所見所聞視為真正的知識,并以之為自身謀利之時,我們的所有知識都屬于‘聞見小知’。而當(dāng)我們放棄此種自我中心主義的立場,從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的角度來理解和看待身邊的人和事時,我們的所見所聞也就成了德性之知?!笨芍^得之。參見楊立華:《氣本與神化》,第122 頁。
從“氣化”到“心知”,張載對于“知”的討論均以氣化本體論作為依據(jù)。以“氣”觀之,可以探究“知”的形上根據(jù)與現(xiàn)實展開,也可以把握到“知”的限度,以及如何破除限度的方式。可以說,張載論“知”從未離開“氣”的關(guān)涉。表現(xiàn)在對“知”的具體論述中,則是對“知”與“道”之間關(guān)系的不斷申述。一方面,“氣化”之“道”給出了“知”的形上基礎(chǔ),同時促成了“知”在現(xiàn)實層面的展開;另一方面,“知”的超越與提升又意味著“知”對于“道”的把握與復(fù)歸。理解“知”需要訴諸“道”,而把握“道”則有賴于“知”,兩者相互規(guī)定、相輔相成。一言以蔽之:在張載那里,人能否知道某物(knowing something)取決于他知“道” (knowing the Way)還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