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徽
[同濟大學,上海 200092]
“大一統(tǒng)”思想乃春秋公羊學的核心內容之一。然關于“大一統(tǒng)”,學者常解之以“大統(tǒng)一”。而所謂的“大統(tǒng)一”,又往往意味著思想、觀念、文化、制度等方面的絕對統(tǒng)一化或一致化。由是,對于“大一統(tǒng)”,學者或謂其有悖于現(xiàn)代政治文明而諱言之,乃至厭惡之,或者基于某種理論或現(xiàn)實需要而倡言之。這種“大統(tǒng)一”之說是對“大一統(tǒng)”思想的根本誤解,其弊甚大。
實際上,“大一統(tǒng)”說乃公羊家彰顯其王道政治理想而發(fā),是儒家政治哲學的應有內涵。若深探其源,早在《尚書·洪范》中已有“大一統(tǒng)”思想的典型性表述,此即其“建用皇極”之論。近年來,學界關于公羊學的研究頗多建樹,其對于“大一統(tǒng)”思想的理解與闡發(fā)也多有深入,然關于它們之間的思想關聯(lián),仍存在乏于考辨之憾。同時,無論是關于“大一統(tǒng)”說還是關于“皇極”之論,一些誤解仍需要消除。因此,從學理上澄清二者的各自內涵及其內在關系,不僅具有學術上的必要性,而且對于正確認識公羊學的政治品性也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
先來看“大一統(tǒng)”究竟何謂,其意旨究竟何為?!按笠唤y(tǒng)”之說,首見于《公羊傳》釋魯隱公即位之事。此亦為《春秋》之所起,其記曰:“元年,春,王正月?!睂崉t,若據《春秋》“書法”,公即位之常例當作:“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然而,《春秋》在此何以不曰“公即位”?《公羊傳》認為:隱公乃是代其幼弟桓公攝政,非真意欲即位為君,故略而不言,以“成公意也”(1)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標點本,第10頁?!斗Y梁傳》亦持此說,曰:“公何不言即位?成公志也?!?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穀梁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標點本,第2頁)“成公志”者,義即“成公意”也。。且釋經文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焙涡葸M而解之曰:
變一為元。元者,氣也,無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故上無所系,而使春系之也。(2)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6頁。按:引文標點有改動(下文同此者,不復言)。
春者,天地開辟之端、養(yǎng)生之首、法象所出、四時本名也。(3)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7頁。
文王,周始受命之王,天之所命,故上系天端。方陳受命制正月,故假以為王法。不言謚者,法其生、不法其死,與后王共之,人道之始也。(4)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8頁。
不言公、言君之始年者,王者諸侯皆稱君。所以通其義于王者,惟王者然后改元立號。《春秋》托新王受命于魯,故因以錄即位,明王者當繼天奉元、養(yǎng)成萬物。(5)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6頁。按:引文中,“改元”之“元”謂正朔,后文“奉元”之“元”則曰元氣。關于“奉元”之義,下文有論。
即位者,一國之始。(6)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10頁。
基于以上分說,何休便引出了“正五始”的思想,曰:
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氣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之治。諸侯不上奉王之政則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則不得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王者不承天以制號令則無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則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五者同日并見、相須成體,乃天人之大本、萬物之所系,不可不察也。(7)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10頁。
故“五始”者,謂天地之始(“元”)、歲之始(“春”)、人道之始(“王”)、政教之始(“正月”)和一國之始(“公即位”)?!罢笥谡??!薄拔迨肌闭瑒t天地、四時、人道、政教與一國之治皆正,從而化育流行、天下大治?!洞呵铩分砸浴霸?,春,王正月,公即位”作為諸侯即位的“書法”之例,即是為了彰顯“正五始”之義?!罢迨肌敝f蓋首發(fā)于董仲舒,其嘗曰:“是故《春秋》之道,以元之深(8)“深”(蘇輿撰:《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70頁),或當作“氣”。董子亦有“元氣”之說,如《春秋繁露·王道》曰:“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天地之行》篇亦曰:“布恩施惠,若元氣之流皮毛腠理也?!闭熘?,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竟內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春秋繁露·玉英》。按:下引《繁露》之文,皆僅注其所屬篇名)
“五者俱正,而化大行”,展現(xiàn)的是善始以善終、本正而功成的精神?!洞呵铩肥加隰旊[公元年,終于魯哀公十四年。隱公元年既明“正五始”,哀公十四年遂有“獲麟”之喻?!洞呵铩酚诖四暧浽唬骸按海麽鳙@麟。”《公羊傳》釋云:“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非中國之獸也?!胝撸诗F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麟作為仁獸,其現(xiàn)身乃祥瑞之征,是王道太平實現(xiàn)的標志。故何休解曰:“上有圣帝明王,天下大平然后乃至?!渡袝吩唬骸嵣鼐懦?,鳳皇來儀。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对衿酢吩唬骸轮柳B獸,則鳳皇翔、麒麟臻。’”(9)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620頁。
上引董子與何休之說皆表明:五“始”之間亦有先后次序,不容淆亂,即首“元”,次“春”,次“王”,次“正月”,次“公即位”。相應于此序,“正五始”亦以“元”或“元氣”之正為先。不過,以漢人觀念,“元”或“元氣”為天地萬物的本始之氣,其本無不正。元氣既無不正,則天地四時自亦井然有序,陰陽調和,風雨時至,萬物遂得化育流行。故五“始”中,“元”(或“元氣”)與“春”(喻四時,乃天之所為)本即為端正不偏的,其不正者,則為“王”(喻人道)、“正月”(喻政教)與“公即位”(喻一國之治)。于是,董子遂揭“貴元”與“繼天”之義,《王道》曰:“《春秋》何貴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薄队裼ⅰ犯窃斦撝唬?/p>
謂一元者,大始也?!┦ト四軐偃f物于一,而系之元也。終不及本所從來而承之,不能遂其功。是以《春秋》變一謂之元:元猶原也,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故人唯有終始也,而生死(10)“死”,原作“不”。此據蘇輿之說改。參見蘇輿撰:《春秋繁露義證》,第68頁。必應四時之變。故元者為萬物之本,而人之元在焉。安在乎?乃在乎天地之前。故人雖生天氣及奉天氣者,不得與天元本、天元命而共違其所為也。故春正月者,承天地之所為也,繼天之所為而終之也,其道相與共功持業(yè)。安容言乃天地之元?天地之元奚為于此惡施于人?大其貫承意之理矣(11)蘇輿云:“‘大其貫’三字,疑有誤。”又曰:“天地之元,又烏從施于人?蓋惟王者與天合德,斯有承意之理耳?!冻f王篇》:‘事父者承意,事天亦然?!妒酚洝v書》:‘王者易姓受命,必謹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順承厥意?!么肆x?!?蘇輿撰:《春秋繁露義證》,第70頁)說可從。。(《玉英》)
“惟圣人能屬萬物于一,而系之元也”,此所謂“圣人”亦即“王”也。這意味著:“王”為五“始”關系的樞紐,“王正”亦為五“始”之正的樞紐。五“始”中,“王”者上承元氣之正(“元”所喻)、順天地之道(“春”所喻),下啟政教之化(“正月”所喻)、成萬民之治(“公即位”所喻),發(fā)揮著溝通天人、貫穿始終的紐帶作用。正如董子所云:“《春秋》之序辭也,置王于春、正之間,非曰上奉天施而下正人,然后可以為王也云爾?”(《竹林》)“臣謹案《春秋》之文,求王道之端,得之于正。正次王,王次春。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其意曰: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正王道之端云爾。”(《漢書·董仲舒?zhèn)鳌?(12)引按:以上所引兩文皆僅言“天”而未及“元”,當是董子為方便論說,且言“天”即已含有“元”義。上述思想,何休在解詁《經》《傳》時皆予以吸收,故有上引的“繼天奉元”之論:“惟王者然后改元立號?!魍跽弋斃^天奉元、養(yǎng)成萬物?!?/p>
“改元立號”(何休語)與“《春秋》之序辭也,置王于春、正之間”(董仲舒語)皆是說王者“繼天奉元”而受命改制之為。受命改制(即政教之始)既是為了展現(xiàn)王者“上承天之所為”,亦以明其“下以正其所為”,合而言之,即是為了“正王道之端云爾”(董仲舒語)。在公羊家看來,王者的這種“正王道之端”的改制之為就體現(xiàn)在《春秋》經“王正月”一語中(按:為彰其受命改制義,《公羊傳》還特以周始受命之“文王”以解此“王”)。所以,王者在溝通天人、貫穿始終中發(fā)揮著樞紐之功,而受命改制又為王者成就此功的首辟之德。故《公羊傳》特予以捻出,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薄敖y(tǒng)”本謂絲之頭緒(《說文》:“統(tǒng),紀也?!薄凹o,絲別也?!?,引申有“始”義。段熙仲曰:“大一統(tǒng)之傳,《解詁》釋之曰:‘統(tǒng)者,始也。’據此,則大一統(tǒng)者,大一始也。……一歲之始,因而正之,所以正始也?!?13)段熙仲:《春秋公羊學講疏》,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26頁。是所謂“大一統(tǒng)”之“統(tǒng)”,首先為“始”義,且亦首先就王者始受命改制而言。
此“統(tǒng)”不僅僅謂“始”。觀何休釋“大一統(tǒng)”曰:“統(tǒng)者,始也,總系之辭。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云政教之始?!?14)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10頁。則其解“統(tǒng)”,一曰“始也”,一曰“總系之辭”?!翱傁怠敝跋怠?,乃謂系屬,則“總系”義為總屬、統(tǒng)一(即“統(tǒng)”于“一”),故何休有“莫不一一系于正月”之說。在上述二義中,“統(tǒng)”之前義為其后義的基本條件,即作為“總系”之“統(tǒng)”是以作為“始”之“統(tǒng)”為義理前提的。這意味著:首先,王者受命當正,此為“繼天奉元”之第一義。其次,王者為彰顯其天命之受,則需改制。唯有改制,才能體現(xiàn)王者受命的合法性及其更化之責。至于王者所改之制,舉凡正朔、服色、徽號、器械、犧牲等皆為其所涵攝。其中,正朔之變乃為其首要內容(因改正朔乃是直接承天而為),故《公羊傳》專以“王正月”以論“大一統(tǒng)”。何休曰:“(正月)以上系于王,知王者受命、布政施教所制月也?!?15)公羊壽傳,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第8頁。董子亦曰:“王者必受命而后王。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制禮樂,一統(tǒng)于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于天也。王者受命而王,制此月以應變,故作科以奉天地,故謂之王正月也?!?《三代改制質文》)所以,“王正月”既體現(xiàn)了順應天命的思想(此為“繼天奉元”之第二義),也展現(xiàn)了新王布政施教之始,同時也象征著新王以王道統(tǒng)率天下之義(此即“統(tǒng)”之“總系”義所喻)。
又,“大一統(tǒng)”之“大”,為動詞,乃謂尊大,有褒獎、尊美之義。是“大一統(tǒng)”者,既可曰尊大、尊美“一統(tǒng)”,亦可曰以“一統(tǒng)”為大。此義之“大”,在《公羊傳》中屢屢得見,如《隱公三年》“故君子大居正”、《隱公七年》“凡伯者何?天子之大夫也?!瓐?zhí)之則其言伐之何?大之也”以及《僖公十五年》“其稱夷伯何?大之也”等處之“大”。故所謂“大一統(tǒng)”之“大”,實為彰顯、尊美了王者受命之正、布政施教之正以及由此而來的統(tǒng)率天下以成至治的精神。進而言之,結合上引董子“貴元”“惟圣人能屬萬物于一,而系之元也”之說,則“大一統(tǒng)”之“一統(tǒng)”也蘊含著王者因踐行王道而統(tǒng)率天下歸于“一元”之義,而“大”字也正是褒獎和尊美這種“歸元”之“統(tǒng)一”的境界與精神。
顯然,“大一統(tǒng)”說突出了作為溝通天人、貫穿始終之樞紐的“王”的端正“品性”,即:“王”之所以為“王”,不在于其所處之位,而在于其能否“繼天奉元、養(yǎng)成萬物”(何休語),亦即其能否“上奉天施而下正人”或“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董仲舒語)。唯其能上以正受天命、下以正己之所為,王者方得端正萬物,從而天下歸往之。誠如董子所曰:“王者,往也?!姆讲荒芡瑒t不全于王。”(《深察名號》)上述諸“正”中,“自正”(即“正己之所為”)乃為其核心,董子稱之曰“王正”,且以“天人感應”之說論“王正”與否的不同后果曰:“王正則元氣和順,風雨時,景星見,黃龍下,王不正則上變天,賊氣并見?!?《王道》)不僅如此,董子還將“王正”的關鍵歸之于“正心”,從而使公羊學的政治哲學表現(xiàn)出鮮明的心性論色彩。如《漢書·董仲舒?zhèn)鳌芬湔f曰:
臣謹案《春秋》謂一元之意,一者萬物之所從始也,元者辭之所謂大也。謂一為元者,視大始而欲正本也。《春秋》深探其本,而反自貴者始。故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正萬民以正四方。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是以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
在此,“王正”直接被“化約”為王者之“正心”,且“正心”被視為貫通“大始”之元與朝廷、百官、萬民乃至四方、遠近之正的關鍵環(huán)節(jié)??梢哉f,王道得致與否全在于“為人君者”能否“正心”。同時,所謂“四方正,遠近莫敢不壹于正”之說,也指明了天下之正是統(tǒng)一于(“壹于正”)王之“正心”的。
所以,不言王之“自正”以及統(tǒng)率天下“歸元”的“統(tǒng)一”非為公羊家所謂的“統(tǒng)一”。這種“統(tǒng)一”不僅將王權據為己有,使之成為攬?zhí)煜乱孕兴接墓ぞ?,而且也必使其異化為君主專制之柄,為害庶民萬物。臺灣地區(qū)學者林義正指出:
“統(tǒng)一”是權力集中的概念,“一統(tǒng)”是道德感召的概念,兩者不同。按照熊十力先生的解釋,一統(tǒng)就是仁統(tǒng),以“仁”為統(tǒng),可以說是以“禮”為統(tǒng),也可以說是以“道”為統(tǒng),由于禮本于仁,仁又歸于道。顯然,《春秋》推行的是“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的王道政治,決非“操控以勢,齊以法術”的集權政治。(16)林義正:《公羊春秋九講》,北京:九州出版社,2018年,第89頁。
林氏之說可謂善也,實得公羊“大一統(tǒng)”思想之真義。不過,其完全否定“大一統(tǒng)”之“統(tǒng)一”義,則亦嫌于未安。
“建用皇極”之說出自于《尚書·洪范》?!逗榉丁芳瓤偨Y了西周以前的治世理念和政治智慧,又開啟、影響了此后中國傳統(tǒng)政治的基本精神,故歷來為學者所重。觀《洪范》之文,庶幾皆為箕子向武王陳道之說。唯開篇數(shù)句簡略點出了此篇產生的時間與緣由,其曰:“惟十有三祀,王訪于箕子。王乃言曰:‘嗚呼!箕子。惟天陰騭下民,相協(xié)厥居,我不知其彝倫攸敘?!睂τ谖渫踔畣枺哟鹪唬?/p>
我聞在昔,鯀陻洪水,汩陳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疇,彝倫攸斁。鯀則殛死,禹乃嗣興,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彝倫攸敘。
“洪范”者,大法之謂也,亦即治世的根本法度,故伏生《尚書大傳》云:“《鴻范》可以觀度?!?17)轉引自皮錫瑞撰:《今文尚書考證》,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39頁。這一法度主要表現(xiàn)為九個方面,是曰“九疇”。據箕子所言,“洪范九疇”乃禹受之于天。此說似顯神秘或荒誕,實則既是昭彰“洪范九疇”為“天道”的體現(xiàn),亦是贊美禹能敬奉“天道”,順應事物之性(按:相對于鯀的“汩陳其五行”之為),從而取得平治水土的大功德。
“九疇”之“九”,亦有深意:“九”作為數(shù),有終、成、極等義,故古人喜言“九”,以喻功成德備。如僅就《尚書》而言,《堯典》有曰“以親九族”,《皋陶謨》有曰“惇敘九族”“行有九德”“九德咸事”,《益稷》有曰“予決九川”“簫韶九成”等,《禹貢》有曰“九山刊旅”“九川滌源”“九澤既陂”等。就《洪范》論,“九疇”作為治世大法,乃禹受之于天,是天道的體現(xiàn),可堪完備;另一方面,王者欲應天而治,自須效法“九疇”,如此方能成就天下至治之功。
對于所謂“九疇”,《洪范》先總論之道(18)按:下引“九疇”之文,乃據古文經(參見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第299頁)。今文經在此稍有異文(詳見皮錫瑞撰:《今文尚書考證》,第243-245頁)。:
上述“九疇”各彰其事,且主次有別。其中,若論地位之重要,則以“五行”為最。《洪范》將其列為初始疇,自非偶然。所謂“五行”,《洪范》曰:“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潤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穡作甘?!北砻嫔峡矗逗榉丁匪摬蛔銥槠妫核鼉H僅指出了人們在其人倫日用中最常打交道的五種事物(即水、火、木、金、土)及其性狀。其實,“五行”之說乃有其深意:它們象征著與人們的生存實踐息息相關的天地萬物及其性狀,為天道展開的“物質載體”,寄寓著天意。正如《洪范》以鯀、禹父子在治水上的成敗不同之所喻:鯀之治水以“陻(即障塞)”為主,水患未除,致使“天帝”震怒,落得個“殛死”的下場;禹則不然,其順水之就下之性而疏導之,(21)按:《禹貢》言禹治水,每每言“導”字,如“導菏澤”“導岍及岐”“導弱水”“導黑水”“導河”“導江”“導淮”“導渭”“導洛”,等等。歷盡艱辛而功成,從而得賜“洪范九疇”,容受天命,繼舜而禪。而且,鯀“陻”洪水的結果還“汩陳其五行”,則一物失其性亦必殃及他物。所謂“汩陳其五行”者,實言萬物的存在及其關系皆受到了侵害,宜乎“彝倫攸斁”。相對而言,禹之治水而不失其性,則萬物之性及其關系亦必受到尊重與維護,自然是“彝倫攸敘”。所以,人是否能得天授“大法”,非為僥幸,全賴其所作所為是否順應了萬物之性。順應物性,即是應奉天道。故王夫之曰:“王者所以成庶績、養(yǎng)兆民曰疇。是則五行之為范也,率人以奉天之化、敷天之化,以陰騭下民而協(xié)其君,其用誠洪矣哉!所以推為九疇之初一,而務民義者之必先也?!?22)王夫之:《尚書引義》,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98頁。
至于其他諸疇:第二疇“敬用五事”主要言人君敬修諸德之事,且與第八疇“念用庶征”(即“天人感應”)隱相呼應;第三疇“農用八政”,乃謂人君治世所當勤勉、謹行的八種政事(此乃舉其大者);第四疇“協(xié)用五紀”,乃謂通過探察天象以定歷法,基于歷法以導人事,從而使人道合于天道;第五疇“建用皇極”,乃謂“皇極”之“建用”與否和王道是否得行之間的關系問題;第六疇“乂用三德”,則討論了人君當具何種三德,指出了中正之德(“正直”)的優(yōu)先地位,以及其余二德(即“剛克”及“柔克”)不僅是兩種相對應的偏剛與偏柔之德,而且也是對治相應偏差的兩種方法;第七疇“明用稽疑”,則主要討論了如何稽決人事之疑以及占、卜之法(以探察天意);第八疇“念用庶征”,則主要展現(xiàn)了天人相與之理及其具體表現(xiàn);第九疇“向用五福、威用六極”,則是以福、禍結果以結前八疇之說,即“五行”是否得以順應,“五事”是否得以“敬用”,“八政”是否得以“農用”,“五紀”是否得以“協(xié)用”,“皇極”是否得以“建用”等,皆將引致相應的福、禍結果,其叮嚀、戒懼之意殷殷然。
觀《洪范》所論,“九疇”之說不僅內涵豐富,其間關系密切、互為呼應,且以王道思想統(tǒng)貫其中。借助“九疇”之說,《洪范》構建了一個寓意深刻、體系宏大的政治哲學體系,對后世亦影響深遠。且若細審各疇間的關系,第五疇“建用皇極”實為銜接、融匯各疇為一整體、賦予各疇以生命的核心疇。唯有“皇極”得以“建用”,其余八疇的意義方得挺立,而《洪范》的王道思想亦因是而彰。宋儒蔡沈曰:
蔡氏之說有以體用關系論“九疇”之意,且此體用又皆歸攝于“建用皇極”一疇,頗為有見。
從形式上看,“五”處于從“一”至“九”排位之正中,恰如諸數(shù)之中心,故本疇統(tǒng)攝其余各疇的核心地位亦得凸顯。對于本疇,《洪范》論曰:
皇極:皇建其有極。斂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凡厥庶民,有猷有為有守,汝則念之;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則錫之福。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無虐煢獨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時人斯其辜;于其無好德,汝雖錫之福,其作汝用咎。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曰皇極之敷言,是彝是訓,于帝其訓。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
欲明本疇之義,先須明何謂“皇極”。統(tǒng)而言之,歷來諸儒關于“皇極”的理解存在如下之別:其一,謂“皇”者“君”義、“極”者“中”義。漢儒大多持此說,清儒亦多有從之者(如孫星衍、皮錫瑞、章太炎等)。其二,謂“皇”者“大”義、“極”者“中”義。此說雖非漢代主流,然受偽《孔傳》影響,唐宋諸儒多持此說。其三,謂“皇”者“君”義、“極”者“則”義。朱子(24)關于朱子的“皇極”思想,陳來先生有詳解。參見陳來:《“以破千古之惑”——朱子對〈洪范〉皇極說的解釋》,《北京大學學報》(哲社版)2013年第2期。、蔡沈、吳澄等持此說。以上三說中,“大中”之說顯非。因若訓“皇”為“大”,則經文有不通處。對此,朱子、皮錫瑞皆有明釋。(25)分別參見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二,《朱子全書》第24冊,第3454頁;皮錫瑞撰:《今文尚書考證》,第244頁、第260頁?!皹O”原指房屋的正梁,本已含有至高、中心的意味,故引申為盡頭、頂點、君位(如登極之“極”)、標準、原則等義。上述諸義中,至極、標準(或原則)為“極”之常用義,訓“極”為“中”則頗為罕見?!盎蕵O”之“極”之所以不當訓“中”,原因在于:首先,觀本疇之義,其雖高揚了王道的中正無偏之旨,實則“中正之道”的成就又是以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皆能恪守己“則”(即“極”)為前提的?;蛘哒f,作為“中道”的表現(xiàn),王道的確立與展開是以君臣諸“極”之“建”為前提的。正如朱子《皇極辨》所言:“故以‘極’為在中之準的則可,而便訓‘極’為‘中’則不可。若北辰之為天極,極棟之為屋極,其義皆然?!?26)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二,《朱子全書》第24冊,第3454頁。其次,從語義的角度看,“極”在此若訓“中”,則經文“惟時厥庶民于汝極”“惟皇作極”“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等說似有不達,不若訓“則”為順。所以,“皇極”當取朱子等人的“君極”之釋。
觀上引《洪范》論本疇之文,其內容尤可關注者有以下幾點:(1)經文以“皇極”(27)按:據經文,“皇極”有二義:一為“皇建其有極”的省語,一為“皇之極”(“時人斯其惟皇之極”)的省語。本文多在其后一義上使用。為中介,總論了人君與“庶民”(按:此處“庶民”乃從廣義上言,當也涵攝“人”與“正人”)的立身和相與之道。即人君治世須立有準則(“皇建其有極”),這一準則對于人君、臣下皆有相應的要求,并以導向倫理政治上的“中道”為鵠的。在此,人君不僅應以身作則,亦需以“五福”勸誘庶民,使其能安于教化,順從、維護這一準則(“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2)經文具體論述了對于庶民的要求(“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以及根據其行為偏正與否和具體表現(xiàn),人君當采取何種應對之法(即“念之”或“受之”或“錫之福”)。其中,即使庶民行為有差(“不協(xié)于極”),卻未陷溺于罪(“不罹于咎”),人君仍當以容受之心(“皇則受之”)待之,展現(xiàn)了寬厚包容的精神,可謂后世儒家“仁政”思想之先導。而上述人君的種種努力,實皆敦促庶民將其君所立之則化為自己的立身規(guī)范(“時人斯其惟皇之極”)。(3)經文暢論了王道的中正無私(“無偏無黨”“無反無側”等)、坦蕩正直(“王道蕩蕩”“王道正直”等)的本質。顯然,王道是“中正之道”(中道)在倫理政治上的展現(xiàn)。王道之所以中正、坦蕩,是以臣下皆能謹遵“皇極”(“尊王之義”“尊王之道”等)為前提的。故“皇極”非“中道”,而為“在中之準的”(朱子語)。然“皇極”非僅為臣下所當遵守,同樣也是人君的立身治世之則,故經文總結之曰:“會其有極,歸其有極。”前“有極”者,有“極”之臣民也;后“有極”者,有“極”之君也。又,“歸”字意味著:天下之所以“歸往”于王(《說文》:“王,天下所歸往也?!?,全在于其為有“極”之君。(4)經文還強調:作為常理與教誡(“是彝是訓”),“皇極”乃是順承天意而立(“于帝其訓”),故“庶民”遵行此“極”,不僅是上同天子(“以近天子之光”),更是順應天意。最后,經文以叮嚀天子的生養(yǎng)、撫育(按:“父母”之所喻)萬民之責收尾,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再一次呼應了前文之“歸”字。
可見,本疇既高揚了尊君之義,又有著對于君權的制約,也包含了人君所應循之法。而上述所有法則,又皆指向著王道即倫理政治意義上的“中道”境界。進而言之,人君是否能夠恪守其“極”,又是整個“皇極”得以“建用”、有極“庶民”能有所歸依的根本。而且,“皇極”之“建用”也是人君順應天道所成,非是其“任性自為”的結果。所以,本疇固然因其高揚尊君以致有神化君權之嫌,但也因此而突出了人君的治世之任與道德?lián)斨煛?/p>
同時,本疇與其他諸疇之間亦具有極為密切的關系。首先,本疇構成了其他諸疇得以展開的條件或核心。一方面,惟有“皇極”得以“建用”,君臣皆有其“極”,其他諸疇所賴以施行的主體條件方才具備;另一方面,其他諸疇的存在意義或最終價值又皆指向著本疇的王道理想。因此,本疇銜接、融匯著其他諸疇,賦予其意義,凝聚其為整體,在“九疇”中處于統(tǒng)攝地位。其次,“皇極”的“建用”亦非人君憑空任意之為,離不開對于其他諸疇的體認與踐行。具體而言,人君內須修己(如“敬用五事”),外須洞察、順應事物之性(如“五行”疇所喻)、謹勉于政事(如“農用八政”“協(xié)用五紀”),且亦須敬奉天意、傾聽民聲(如“明用稽疑”“念用庶征”),以成“正直”之德(如“乂用三德”所喻)。在此過程中,自然也要以“五福”“六極”獎懲、勸勉“庶民”,以“錫汝保極”。
在《尚書》數(shù)十文中,《洪范》歷來被學者視為最重要的一篇。它不僅在先秦典籍中首次提出了王道的概念,而且還對王道的基本內涵和主要表現(xiàn)進行了富有想象力的展示。這些對后世均影響很大,并直接塑造了儒家倫理政治思想的基本精神和人文品性。唐文治指出:
觀于皇極、民極之敷言,君民合為一體,會其有極,歸其有極,而天下一家之氣象,穆然淵然,愜于人人之心。是以天人感應,休征集而風雨時,嘉祥備至,萬國來同,豈不盛哉!然則后世闡大同之政者,學《洪范》而已矣。(28)唐文治:《尚書大義》,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9頁。
又曰:
且即以古時天子之制言之,茍其合于大同之義者,即無悖乎共和之理者也,天下之所以治也。(29)唐文治:《尚書大義》,第69頁。
唐氏對于《洪范》的思想價值之推崇,顯為至矣。依公羊三世說,《洪范》所論為三王之道,展現(xiàn)的是禮義備至、彝倫攸敘的“小康”之世之美,而所謂“大同”者,乃指“天下為公”的帝道。然以堯舜之治為代表的“大同”之世,《尚書·堯典》與《舜典》所論畢竟簡略,且欲實現(xiàn)至治之“大同”,“小康”乃為必經之途。故唐氏所謂“后世闡大同之政者,學《洪范》而已”之論,蓋即就此而發(fā)。
作為周秦之際以至漢代儒家政治哲學的集大成者,公羊學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洪范》思想的深刻影響。如前者的天道觀、陰陽災異論以及對于治者較為苛刻的道德要求等,都可以在后者的相關思想(如五行說、天人感應論、敬用五事說等)中尋繹其淵源。其中,公羊“大一統(tǒng)”說與《洪范》的“建用皇極”論在思想上的內在關聯(lián)尤為值得關注。
首先,“大一統(tǒng)”說與“建用皇極”論皆以“君極”之立作為實現(xiàn)王道理想的關鍵因素。王道即為“中道”,亦即“正道”,故董子有“正,王道也”(《王道》)之言,《洪范》則敷言之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敝劣谌绾瓮菩型醯溃蚣乙浴罢迨肌睘橄?。而作為“五始”關系之樞紐的“王”之端正與否,又在溝通天人、貫穿始終中處于關鍵的地位。故董子遂有“王正”之說(《王道》),且進一步將“王正”之說引向“正心”之論。所謂“王正”者,即是曰立“君極”也。唯有“君極”得立,君王上能奉天貴元,下能端正朝廷百官以至庶民萬物,則“遠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氣奸其間者”,從而“陰陽調而風雨時,群生和而萬民殖,五谷孰而草木茂,天地之間被潤澤而大豐美,四海之內聞盛德而皆徠臣,諸福之物、可致之祥莫不畢至,而王道終矣”(《漢書·董仲舒?zhèn)鳌?。“王道終”者,義即王道成也。同樣,《洪范》亦以“皇建其有極”作為王道之始。此“極”雖既曰“君極”,亦曰臣民之“極”,然后“極”之立又是以前“極”之建為前提的。唯有“君極”立,君德備,行止端方,也才有“王義”“王道”“王路”之說方得成立。相應地,臣民亦方得有所遵循,而無有“偏陂”“作好”“作惡”之弊(“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至于“君極”如何得立,第二疇“敬用五事”明之曰:“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引按:今文作‘容’。下同)。恭作肅,從作乂,明作哲,聰作謀,睿作圣?!薄拔迨隆狈菫槠胀ㄖ逦?,而是基于人君的儀容、言辭、視、聽、思慮等以明君德當若何;且“敬用”之說,亦展現(xiàn)了“君德”之備是與相應的涵養(yǎng)工夫密不可分的。后世儒家常以“敬”為修身、正心之要,可謂淵源有自。
其次,《洪范》“會其有極,歸其有極”之說,實已具公羊家“一統(tǒng)”思想的基本內涵。據上文所論,唯有“王正”而“君極”立,萬物方得“統(tǒng)一”于“王”而歸于“一元”,“一統(tǒng)”之義遂得以立,而因片面地強調“統(tǒng)一”以至王權異化為專制之柄之弊亦得以免。在《洪范》那里,“君極”之立與否,實際上也是君王能否召喚、凝聚天下人心以至成就王道的關鍵性環(huán)節(jié)。唯有“君極”立,“九疇”方得摶聚為一個有機整體而各彰其功,“王道”由是而得行焉;且唯有“君極”立,天地萬物亦方得其“會”“歸”之所向(“會其有極,歸其有極”)。因此,《洪范》所謂“皇極”之“建”,義猶公羊“正五始”之“王正”;而“有極”之臣民“會”“歸”于“有極”之君,亦猶公羊庶民萬物“一統(tǒng)”于王者之義。無論是公羊家的“一統(tǒng)”說,還是《洪范》的“有極”說,皆體現(xiàn)了儒家關于君德的“圣”“王”合一的觀念。荀子曰:“曷謂至足?曰:圣王。圣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荀子·解蔽》)蔡沈亦云:“皇,君。建,立也。極,猶‘北極’之‘極’,至極之義、標準之名,中立而四方之所取正焉者也。言人君當盡人倫之至?!?30)蔡沈注:《書集傳》,第143頁。儒家對于君德之設,可謂標準至高、要求苛刻矣,其所蘊含的現(xiàn)實批判性亦因而彰焉。故唯有“有極”之君方能真正召喚、凝聚“有極”之“民”,而唯有“有極”之“民”也才會真正“歸往”于“有極”之君。紂之所以成為“一夫”,正因其不能立“極”,“民”無所歸,從而天下離散,其亦身死國滅;文、武之所以能成為“王”者,亦在于其能修德勤政,得立其“極”,從而天下來歸。故“王”所以為“王”者,在于天下所“歸往”之。而“王”之所以能使天下所“歸往”者,又在于其能“足以為天下極矣”。儒家以“歸往”作為“王”之常訓,其寓意可謂深且明也。
再次,無論是公羊“一統(tǒng)”說還是《洪范》的“皇極”論,皆含有改元立制以厚養(yǎng)萬民之義?!豆騻鳌氛摗按笠唤y(tǒng)”,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tǒng)也?!薄巴跽隆闭?,象征著新王布政施教當先改制。之所以要改制,既是為了革去舊朝之弊,亦是表明新王乃是繼天而立,非受之于“人”。此“人”乃指前王。新王即位,意味著其已稟得“天命”,而前王之“命”已被“革除”。前王之所以喪失“天命”,是因為其“君極”傾覆,行非王道。故新王應之而起,繼天奉元,重立“君極”,以行王道。在公羊家看來,作為“中”“正”之道,王道本不過為厚養(yǎng)萬物之道。故何休論“大一統(tǒng)”,曰:“惟王者然后改元立號。……明王者當繼天奉元、養(yǎng)成萬物?!甭窚厥嫔鲜栊垡嘣唬骸俺悸劇洞呵铩氛次唬笠唤y(tǒng)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tǒng),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漢書·路溫舒?zhèn)鳌?其實,《洪范》在展開“建用皇極”之說時,已含有改元立制之意,而厚養(yǎng)更是其立說的宗旨。當然,《洪范》因主要論“九疇”之要,其中的“改元立制”之意甚為隱晦。劉逢祿釋公羊“建始例”時嘗曰:
建始者,受命改元之大要也。古者改元必大赦,所謂與天下更始、不追治前事者,以為亡主所縱未必非逋逃之藪、其所治未必非枉橈之獄也。王者時憲,咸與維新,而后刑新國用輕典、刑亂國用重典,必當其罪,則刑輕而民服。武王之克殷也,反及嬴內,以無射之上宮,布憲施舍于百姓。漢之伯九也,入關而除秦苛法,皆此意也。(31)劉逢祿:《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11頁。
在此,劉氏既從用刑的角度言“大一統(tǒng)”的厚養(yǎng)義,又指出了武王克殷后的改元立制之事。所謂“武王之克殷也”云云,乃是引《國語·周書下》“景王問鐘律于伶州鳩”之文,其原作:“反及嬴內,以無射之上宮,布憲施舍于百姓,故謂之嬴亂,所以優(yōu)柔容民也?!表f昭注曰:“嬴內,地名。憲,法也。施,施惠也。舍,舍罪也。無射所以宣布哲人之令德,示民軌儀。無射在上,故曰上宮。亂,治也,柔,安也。”(32)韋昭注,明潔輯評:《國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3頁。據韋《注》,武王改制懷民之為益得昭彰。正因為以厚養(yǎng)為旨,故《洪范》論“皇極”之“建用”時,不僅有劉逢祿所謂“王者時憲,咸與維新,而后刑新國用輕典”之義(如其曰:“凡厥庶民……不協(xié)于極,不罹于咎,皇則受之?!?,展現(xiàn)了寬厚包容的精神,而且,經文更是以叮嚀天子的生養(yǎng)、撫育(按:“父母”之所喻)萬民之責收尾,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天下王”??梢哉f,天子若不能厚養(yǎng)萬民,則自宜不堪為天下王。
可見,作為晚周興起而漢代盛行的儒家政治哲學,公羊學有其甚深的思想淵源。就“大一統(tǒng)”之說而言,謂其源起于《洪范》的“建用皇極”思想,自無不可。無論是“皇極”論抑或是“一統(tǒng)”說,其立言皆始于中正之道,而終于厚養(yǎng)天下之念,彰顯了自省戒懼、“優(yōu)柔容民”的可貴品格。當然,從現(xiàn)代政治文明的角度看,上述思想皆過于道德化,并有高揚君權之嫌。對此,今人似不當苛責:且不論《洪范》成文久遠,其觀念更為古老;就儒家而言,基于道德或倫理的立場思考、處理政治問題,本來就是其政治哲學的一個典型特征或致思方式;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儒家不可能想象人文化成、物阜民豐的治世是一個五倫不具的生存狀態(tài)(故先秦儒家力辟墨、道,后世儒者則力辟佛、老)。何況,“皇極”與“一統(tǒng)”說本即蘊涵著抑君乃至“革命”之意。而且,若順其意而推其極,儒家甚至能夠接受一個“虛君”的社會:因為,君王之于天下人心,究其實,不過起著召喚與凝聚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