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 樺
年輕的痛帶著一種斑斕的成分
年輕的苦又總是高人一等
年輕,覺得別人看上去老自己不老
年輕,覺得別人都會死自己不死
電話震驚,他從一本肉感小書抬頭
什么東西隔著眼皮一跳的距離閃過——
沒有事情小到可以從他指縫間溜走
他甚至看出蚊眼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
驚風(fēng)還是風(fēng)驚?火扯還是發(fā)燒?
一千零一夜?還是永遠(yuǎn)零一天?
一年四季,年輕的生活常在……
我們該如何將年輕與年輕人分開?
這君士坦丁堡的晚霞……里加晚霞……
就這樣變成了身體的幸福,你看哭了
那逃亡者目光挑剔,詩生活何其短暫
他最后注意到的東西,將會最先消失?
晚霞里,他遇見了往生四十年的父親
剛與他在晚霞郵政總局擦肩而過——
好怪,這事怎么發(fā)生在昨晚夢中的柔佛?
(無論記住或忘卻,都令人感到高興)
這君士坦丁堡的晚霞……里加晚霞……
就這樣變成了身體的幸福,你看哭了
另一個年輕的納博科夫像我年輕的母親
只用指關(guān)節(jié)打人,從來不用整個拳頭。
注:柔佛(馬來文:Johor;英文:Johore),地名,馬來西亞十三個州之一,位于亞洲大陸的最南端。
傍晚宜下圍棋,早餐宜吃水果,常常
女人午睡醒來后的臉相是很好看的。
而憂喜不過是兩件衣服,穿著一件,
自然閑著另一件。不信,你問鄭愁予。
下面這句詩,你們只能去問波蘭人了?
“……我們出生時真的毫無經(jīng)驗(yàn),
我們死時又總是感到陌生?!?/p>
從成都去深圳,過巴黎抵上海,常常
對那位剛剛?cè)ナ赖脑姼枵Z言學(xué)家來說,
死也可以是一種有關(guān)破曉的記憶和傳奇……
從來人在水邊洗手、洗衣、洗魚、洗橘……
但也有人在水邊洗煤球,他是什么人?
看山看水皆如常,觀察者是被觀察者。
你說街上人多,他們看上去像黨員。
你說日本方臉如商人,老農(nóng)的臉如皮革……
常常,我?guī)淼臎]有愛,只是偏見——
1934年納博科夫?qū)憯厥字?,一條注釋:
“常常有人寫斬首,而讀起來更像 一首詩……”
常常,我們都是自己的陌生人——
如同滾動的鐵環(huán),下坡的日子是沖鋒——
七秒鐘回到童年。但我還是喜歡老派速度
——重返童年,常常我愿用一生的時間。
一
別慌,“不幸得叫喊起來的星期天”
其實(shí),我一直是個準(zhǔn)時寫日記的人;
臨窗望,句子如陣,已安排妥當(dāng),
可我剛寫出一篇,怎么就雜亂無章。
看“火熄了,但我只看見了火”。
有東西見光死?不見光何來影子?
“你相信嗎?我能一次喝一大口水了?!?/p>
對!去享受人生而不是經(jīng)歷人生,
與眾不同,我在不幸中是幸福的——
現(xiàn)在我“不能寫拯救,只能寫活著”……
活著的日記里,誰會注意到這兩則:
1911年12月8日,破曉,我的
不安來自深處,把它寫進(jìn)紙的深處。
1922年2月1日,夜半,每個病人
都有他的家神,肺病人有窒息之神。
糟了!那貓看上去還像個小護(hù)士。
“安靜!我們要看透一個心靈?!?/p>
父親!“我將把你像魚一樣撕成碎末?!?/p>
重新再來?“這兒太美,這兒太貴,
不過臨死前在這里住幾天還是可以的。”
二
在東柏林,男孩和女孩玩著看醫(yī)生的游戲
長得最美穿得最美的人是壞人嗎?卡夫卡
的可能性真的是無止境的呀,“你這頭鱷魚!”
敖德薩發(fā)生人祭案,這短篇手稿在布拉格
被銷毀。我在一棵老橡樹下為郵局局長的
女兒讀尼采;黎明天光暗淡,請老師別說我。
“我從來不讀工人報,我不是個好人。”
“父母的睡衣堆在床上的樣子令我反感?!?/p>
“冷空氣能消減性欲?!豹?dú)處之力即征服之力。
三
空腹血糖的黎明現(xiàn)象是誰?
他心臟易激動且神經(jīng)過敏。
寂靜使他變貧窮了?血盆!
“喝掉信件,要不停地喝?!?/p>
“丁香拼命地喝著,狂飲著?!?/p>
思想在書里,身體在戶外,
生活之?dāng)呈羌膊〔皇乔榫w,
壞詩跟一個走慢的鐘一樣。
鬼不是一個比喻,是真的?
臨死前三周半,我開始認(rèn)真
學(xué)習(xí)希伯來語和意大利語。
回光返照著那老太婆少女,
她將在哪里搞到“特菲森”?
不幸的她來到幸福的門前——
我感覺她馬上要去巴勒斯坦。
不僅人,動物一樣,多得
過剩的只有無限多的時間……
為了調(diào)查大小動物的尖叫,
為了聽民族救世主的歌聲,
我寫下女歌手約瑟芬或老鼠……
年輕的握手曾握緊過年輕的潮濕!
后來我們相逢于北京,你的喉結(jié)
又多出來了一股和平里的酒味……
好快!你的誦詩聲被制成了木紋唱片。
木與命有什么關(guān)系?除了床和棺材,
今天,我只想打聽漂礫石的價格。
放棄登山遠(yuǎn)眺會讓人感到平靜嗎?
大平原不管不顧,始終一望無際……
山中古剎有個老年養(yǎng)鵝人是假僧?
他欲種棵樹,完成末日最后一件事。
一路走好!死者雙眼已蓋上兩分幣——
他將不會轉(zhuǎn)世為爬蟲,某種病毒,
牛,豬,可怕的蛆……人的希望啊
買風(fēng)賣雨多好!他的職業(yè)是推云。
注:“他的職業(yè)是推云”,見芮虎翻譯的君特·格拉斯所著《萬物歸一》,天地出版社,2017,第110 頁。
一個人說博覽群書,不過讀了幾百本書。
世界之大,一個人一生只能去到多少地方?
活到八十歲,一個人其實(shí)已經(jīng)是死人了。
還有句話說得更好,“沒有太多的不適,
這或許正是衰老的形式之一?!?/p>
時間就是我的韓非子,長春還是北碚?
沒什么事,我總是想起我年輕時的北方
沒什么事,勞其筋骨,天將降大任于我也
在長春,我的雙腿曾經(jīng)歷了殘酷的打磨
我終日躺在陽光燦爛的床上閱讀韓非子……
誰說過動物怕痛和危險,但不懂得時間?
而時間,比人想象的來得更快?或更晚?
“時間就像是鐵的長河”,我股骨上的鋼板
好魔幻!一邊離開一邊回返,去哪里呀!
回到北碚,我終于寫出來了一篇韓非子。
[創(chuàng)作談]
聲音應(yīng)是一個寫作者首先要面對的問題。蒲寧說,在寫作之前,他首先要尋找到一種聲音。
艾略特曾在《詩的三種聲音》一文中把詩的聲音分為三類:“第一種聲音是對詩人自己或不對任何人講話。第二種聲音是對一個或一群聽眾發(fā)言。第三種聲音是詩人創(chuàng)造一個戲劇的角色,他不以他自己的身份說話,而是按照虛構(gòu)出來的角色對另一個虛構(gòu)出來的角色說他能說的話?!笨梢哉f,我詩歌中的聲音就是艾略特所說的第一類(這是從主要方面說的,并非我的全部),北島的詩歌中的聲音當(dāng)屬艾略特所說的第二類(早期北島,后來他也用第一類聲音說話),張棗應(yīng)是艾略特所說的第三類聲音。正是如此,我的聲音是獨(dú)白。早期北島是宣言者。而張棗是典型的戲劇性交談,一個多聲部的交響樂家。
聲音在詩歌中至關(guān)重要,民族性,抑或詩性都只能在聲音中突顯。眾所周知在詩歌翻譯中,文字的意義和意象均可翻譯,唯獨(dú)聲音無法譯,因此才有弗羅斯特所說的一句名言:“詩是翻譯所失掉的東西?!痹姼柚械穆曇羰亲罹喵攘Φ牟糠?,其中也具有情感、意義以及某種區(qū)別于他人的神秘稟性。另外,身體問題也是詩歌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旧峡梢哉f有什么樣的身體就有什么樣的聲音。身體的好壞胖瘦都會導(dǎo)致不同的聲音。身體就是一個人的氣質(zhì),而聲音呈現(xiàn)氣質(zhì)……
在不同聲音的驅(qū)動下,詩歌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形式,為協(xié)調(diào)寫詩者的呼吸(音樂性),寫詩者將安排與之匹配的字詞句,從而形成一套只適合他——又使他與眾人相區(qū)別的——詩歌詞法、句法與文法。順勢而來,詩歌中的聲音應(yīng)從兩方面來講,一是詩歌的音韻、節(jié)奏、排列等形式功能,二是寫詩者的口氣、語調(diào)、態(tài)度、氣質(zhì)。當(dāng)我們說他寫詩有一種獨(dú)特的聲音,便是對他的贊美,尤其贊美他寫詩時的姿態(tài)和語氣,當(dāng)然也包括他獨(dú)有的詞法、句法與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