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 鍵

[河邊柳]

傍晚的柳樹，

要教會我們和平。

公公、婆婆，

岳父、岳母，

夫妻、兄弟，

姐妹、妯娌。

像一根根柳絲，

輕拂在傍晚的水面。

[有一年]

有一年，

在江邊，

十幾頭牛，

好像白色的化石，

在眼前移動。

我再定睛望江水，

江水在移動，

卻像無聲的幽靈。

唉！

一切都過去了。

[冬 至]

冬至紙錢的灰，

荒寒而幽深。

剛升起的太陽，

也是荒寒而幽深。

我們的家，

也是荒寒而幽深。

[風(fēng) 暴]

風(fēng)暴來了，

我們待在屋里無法出門，

直到夜里它才平息。

我們跑出去看，

成片的樹，

倒在地上，

但卻有一陣陣異香，

從那倒下的樹身傳出，

我呼吸這綿遠(yuǎn)神秘的香味。

今天想起，

為它做一座墳。

[故 土]

江水混混沌沌，

什么也不想說。

我輕易飛過，不留痕跡，

看見你在母親的墳頭除草，

你的心

（那是我的故土）

已經(jīng)丟失。

我在天上的叫聲，

你不知曉。

[老田埂]

你們說，

父親臨終的臉好像故鄉(xiāng)上空的云，

我卻分明在他臉上看見一個放牛娃騎在牛背上，

滿臉夕陽。

他要穿過一片柳樹林，

一座墳地，

一個打谷場，

才能到家。

他的母親，

也就是我的祖母，

做好了晚飯，

站在家門口，

等著他回家。

幾千年來，

我沒有任何進(jìn)步，

僅能供這個放牛娃，這頭牛通過。

[你會嗎？]

一片蘆葦?shù)模?/p>

或是一只母羊的，

你會留下這樣的聲音嗎？

你會嗎？

母親在巷子里喊著孩子的乳名，

那孩子隱身在一條小船里，

故意不答應(yīng)。

如果這孩子不答應(yīng)，

母親會永遠(yuǎn)喊下去，

永遠(yuǎn)喊下去的母親的聲音

觸摸著我，比什么都神奇。

你會嗎？

在活人那里得不到就在死人那里得到，

在死人那里得不到就在自然中得到，

在自然那里得不到就在神靈中得到。

你會嗎？

長年累月的墓土上柔和的枯草

使我們的腳步舒緩，

而那些死去多年的人在我們的心里釀蜜，

直到我們徹底放棄了，

才能與他們見面。

你會嗎？

秋風(fēng)啊，你要將我們的心吹得發(fā)出古時(shí)候 的聲音。

古時(shí)候，時(shí)光的流逝靠活人來提醒

通過寂靜，和一只木梆

在一個深夜里傳得很深、很遠(yuǎn)……

你會嗎？

[奇樹圖]

歲月如一頭無法調(diào)伏的狂暴野獸

來過走過活過的人在一座紙做的橋上都是 露水一場

所以

河面上飛著戴孝的白鷺

在稱之為你的寒冬里樹木美麗

所以

梅蘭竹菊四座墳前

跪滿了各色人等

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

所以

我們在澡盆里洗著剛出生的嬰兒

如洗著墓碑

所以

這些鹿一樣的犯人在漫天飛雪中不知 能否游到對岸

所以

你看著爸爸媽媽如看著墓碑

你看著妻子兒女如看著墓碑

你默然無語也猶如痛哭失聲

所以

你被罪過演著

被美演著

一臉?biāo)阑业?/p>

在針尖上舞著

把頭顱別在腰間

別在輕重緩急之間

所以

在那光陰的舞臺上

星星也照耀過了

樹葉也落下過了

死也能那樣?jì)趁?/p>

所以

我是你研的墨

你是我開的花

那已經(jīng)離去的人還魂來與你相擁

在黑暗里旋轉(zhuǎn)

所以

墓碑啊

墓碑說

在我這里

樹

因此成為

奇樹

[荒 草]

得放棄了所有去飛行，

得在細(xì)弱的飛翔里，

飛成虛無才能有透明。

如此強(qiáng)硬地，

融入雪，

星光燦爛之地。

[暗 淡]

生命好可憐，

有的瘸了，

有的瞎了，

有的孤獨(dú)并且呆滯了，

有的在地上爬著。

有的在泥巴里，

一句話也不說。

有的，很遺憾，

走的時(shí)候把被單都給抓破了。

生命好可憐，

我們在這里生活，

卻什么也沒有學(xué)會，

而母愛是唯一的護(hù)身符。

[深 思]

去年冬天，我為一個老太太送葬，

在擺放她的骨灰時(shí)看到另一個骨灰盒上的 一張照片。

“1980年生，1997年卒?！?/p>

眉清目秀，一雙眼睛，真如秋水。

我不明白這雙我只見過一次的眼睛，

為什么還在我心里亮著。

她已是亡者。亡者在哪里呢？

自古以來我就在這一片喑啞的田野上深思。

[長亭外]

記憶里的有些事情要經(jīng)過很久才能講述出來……

現(xiàn)在可以講一講那個陰雨天里的一座老橋了

可以講一講那個在橋上賣梔子花的老婦人

講一講我在那座橋上

聽見的師范學(xué)校的女生們合唱的《送別》

那歌聲同屋檐下的雨絲

同那座老橋

同那個賣梔子花的老婦人是多么相稱?。?/p>

[滋 潤]

要歌唱冬天

和冬天的湖水上，

野鴨展翅的英姿，

要歌唱那清晰的飛翔。

要歌唱柳絲，

要歌唱它的輕盈，

在有霧的湖邊，

形成的境界。

要歌唱那境界，

對心靈的滋潤，

使它的歌聲婉轉(zhuǎn)，

在有霧的湖邊。

[落日]

落日在田埂上的一只糞桶里

發(fā)出萬丈金光。

很快，金光不見了，

田野上又是一片濃郁的苦顏色。

而我因享受了這樣神奇的光芒，

不會再有死亡……

[短 句]

1

大樹鋸掉了，

種上小樹。

2

無地再種茭白

3

一個沒有補(bǔ)丁的世界是個什么世界？

4

一個關(guān)于種子的展覽

5

家里的黑色雨傘，

爸爸用過，媽媽用過，

大哥用過，二哥用過，我用過，

我舍不得扔掉。

6

午后一陣曬萵筍的香味，

一路小跑鉆進(jìn)我的肺腑。

7

一個小孩子抓起剛下的雞蛋在臉上貼幾下。

8

一個老奶奶牽著兩條狗，

可憐牽著的不是兩個孫子。

9

我對連自己的媽媽也沒有寫過的詩人非常害怕

10

一朵云飄過來了，

十二個月的兒子喊它媽媽，

下雨了，兒子又喊雨為媽媽，

原來這才是精神之核。

11

你從來沒有走近過自己，

又如何能相信你描述的他人？

12

語言的親和在哪里？

13

語言的核心是慈悲與智慧，語言才能是無窮的。

14

語言由里而外地散發(fā)著善，這才是語言的本意。

15

詩如何在？

一個城市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郊區(qū)都被消失了，

詩如何在？

16

我對一粒麥子跪下來。

17

什么季節(jié)長什么東西，你還記得嗎？

18

在去火化姑媽的路上，

遇到四個殺牛的人，

等我們火化完姑媽，

這頭牛只剩下骨架。

19

過去農(nóng)戶院子里奇美的大樹，

現(xiàn)在孤零零地停在馬路邊，

而那農(nóng)戶也孤零零地坐在新小區(qū)門口，

同那院子里的大樹永遠(yuǎn)見不上面了。

20

兩條狗相遇，

互相寒暄，

兩條狗的主人卻彼此冷漠。

暮色里再沒有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