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娜
昌 耀
我們商定不觸痛往事,
只作寒暄。只賞芳草。
因此其余都是遺跡。
時光不再變作花粉。
飛蛾不必點燃燭淚。
無需陽關(guān)尋度。
沒有餓馬搖鈴。
屬于即刻
惟是一片芳草無窮碧。
其余都是故道。
其余都是鄉(xiāng)井。
2020年,恰好是昌耀的《一片芳草》創(chuàng)作30周年。昌耀在1980年前后進入創(chuàng)作高峰。到1990年,代表作《慈航》《高車》《斯人》《哈拉庫圖》等都已完成。這首短詩,是他創(chuàng)作歷程中的一首小插曲,清麗地立在這個年份,具有特殊的隱喻意味。讀這首詩,要把它還原到昌耀創(chuàng)作和人生的轉(zhuǎn)折點上,他突然寧靜下來,感悟“即刻”。他沉重地告別過去,面對“一片芳草無窮碧”,向往著碧色生命力的未來。
1990年2月,是昌耀從雪域精神探尋向城市現(xiàn)代意義寫作轉(zhuǎn)變的間隙。據(jù)燎原先生《昌耀評傳》所記,1989年下半年,昌耀開始與夫人分居。他妻子是藏族美女楊尕三,比他小20歲。1973年,作為“鄉(xiāng)村鄉(xiāng)俗的知情人和昌耀的保護人”嫁給昌耀(見《昌耀評傳》),這使昌耀在37歲時更加深入到西部雪域的民俗系統(tǒng),她是他和荒原史詩交流的引領(lǐng)者。1990年,他們結(jié)婚17年,從1979年到西寧生活已經(jīng)11年。從小在湖南桃源城長大受過私塾教育的昌耀,重回帶有南方屬性的城市生活。而不識字的楊尕三,卻從一個雪域藏族姑娘成為在城市積極探險、開拓新生的女性。他們之間的矛盾,某種程度上來自兩種文明的沖突。當昌耀在現(xiàn)代文明意義上探尋城市精神生存方式時,他們越來越遠。
“芳草”意象在昌耀詩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多?!洞群健返?2首《極樂界》中,他寫道:“生命的暈環(huán)敢與日冕媲美。/原子的組合在微觀中自成星系。/芳草把層層色彩托出泥土”?!胺疾荨卑焉蕪哪嗤林型谐觯堰@種強大的萌生力量賦予芳草,而不是泥土,可見芳草在他心目中是生命力的象征。寫于1985年的《芳草天涯》,則傳達了昌耀50歲知命之年的一種孤絕跋涉,延續(xù)了范仲淹“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的意境。在《一片芳草》中,芳草是生命力的象征,也是無限空茫、即將新生的空地。“一片芳草”形成了一個具有空虛、包容特征的分水嶺,它隔開了記憶、過去和未來。
這首詩建構(gòu)了一座意象塔。往事、遺跡、花粉、燭淚,是人生過往的歡樂和疼痛;而陽關(guān)、餓馬、故道、鄉(xiāng)井,是要舍棄要放下的背景。惟有欣賞芳草,展望一片無窮的碧野,才在詩人的此在時空,在諸多壓抑的意象中放射出一抹救贖的亮色。一片芳草,是意象塔頂?shù)臒o限風光。
這首短詩,頗有杜詩“沉郁頓挫”之妙。開篇即道“我們商定不觸痛往事”。詩人的往事,是在西部荒原成為囚徒,勞教、流放,在苦煉中體驗、追求、寫作和申訴。這個“我們”,或許是共同面對舊生活的愛人。詩人的語氣盡量保持平穩(wěn)?!爸毁p芳草”,這是芳草第一次出現(xiàn),是一個話題和眼光的旁移。
緊接著,三個意象“遺跡”“花粉”“燭淚”,詩人用層層過往的意象構(gòu)建塔身。1989年昌耀重回哈拉庫圖,寫出了信息量巨大的城堡敘事。那是楊尕三的故鄉(xiāng)。在那里,“時光曾經(jīng)變作花粉”,有青春的幸福;“飛娥曾經(jīng)點燃燭淚”,有簡樸但溫馨的生活。這三句,是“不觸痛”的觸痛,是商定不說后的言說。
“無需陽關(guān)尋度。/沒有餓馬搖鈴?!薄瓣栮P(guān)”和“餓馬”這一對意象相對而出,似乎是要告別過去幾十年生存的荒原背景。陽關(guān)為西北游牧民族與中原交通的重要關(guān)隘?!拔鞒鲫栮P(guān)無故人”,可見陽關(guān)自古而來的文化分界屬性。昌耀在1982年的《太息》中寫到:“去。馬駒尚在陽關(guān)蹀躞。/沒有工夫為敝屣喟嘆了?!彼麑懼鼗匚鲗幰磺行律南矏偂?989年的哈拉庫圖之行,是精神返回,也是一場告別。
如此決絕之后,詩人寫出:“屬于即刻/惟是一片芳草無窮碧?!奔纯痰姆疾?,與詩意存在合為一體?!疤煅暮翁師o芳草”“接天蓮葉無窮碧”,被昌耀拈來改寫,他不僅探尋西部意象的原生態(tài),對自幼習之的中國古代漢語,也要還原到本義?!胺疾轃o窮碧”,看似熟悉,卻是一次陌生化的組接,把蓮葉的“碧”賦予芳草,帶著無限豪情,帶著對生命力煥發(fā)的向往。而這種向往并未成為情緒主流?!捌溆喽际枪实?。/其余都是鄉(xiāng)井?!惫P觸突然收回,最是沉郁。故道或許是過了陽關(guān)后的絲綢之路的故道,鄉(xiāng)井或許是藏區(qū)鄉(xiāng)井。詩人的情緒從“芳草無窮碧”跌落,連續(xù)兩個“其余都是”,加上前面“其余都是遺跡”,像是說除了這“一片芳草”,其余都是無足說的沉重過去。詩人欲罷不能,想要走向“無窮碧”的新生,卻又被舊生活包裹。然而斷舍離終究是世俗層面,事實上,那一切作為意象早已成為詩人精神之塔的塔座,永遠也不可能拔出。
看似信手拈來的小詩,詩人表達了時空中的你、我和內(nèi)心。時間有“往事”和“即刻”,空間是三個“其余都是”,用三個“不”來否定,靈魂卻用兩個“只”和一個“惟”來強調(diào)。一唱三嘆,肝腸寸斷,現(xiàn)代情感中兼有了古詩的蒼涼意境。在否定之否定排除一切紛繁后,發(fā)現(xiàn)選擇和展望的一片芳草,有如晴空一鶴排云上的開朗。
對于這首詩,唐曉渡在《昌耀詩文總集》“增編版前言”中認為:“屬于南方‘濱海女子的線段?!睆摹恫u傳》一書中看,我們還無法斷定,這首《一片芳草》就是認識“SY”之后的作品,但可以看出詩人情緒的內(nèi)在浮動。
比起《慈航》《哈拉庫圖》等鮮明的西部地理特征,這首詩在意蘊上更具現(xiàn)代生存意義的反思性。重新審視生活,拓展精神對話時空,是昌耀這一階段的主題,他帶著沉重的家庭分裂的精神負擔上路。昌耀在1990年9月所寫的《西部詩的熱門話》中說:“擁有江河源頭、世界屋脊美譽的西部正是以此獨有的景觀與文化氛圍在朝圣者的心目中日漸展示其永恒魅力的吧?而西部對于當代詩人的意義是煅爐與開刃的硎石。是心靈在祭壇前的凈化?!眱艋欠褚淮涡酝瓿桑績艋且簧粩嘀貜偷淖非?。昌耀在八十年末、九十年代初越來越喧囂的城市生活中,發(fā)現(xiàn)存在的荒誕性。
1989年12月30日,昌耀在《遠離都市》寫“憂戚的眼神掉在憂戚的河道”,表達一種憂慮。1990年1月12日寫《紫金冠》:“我不學而能的人性醒覺是紫金冠。/我無慮被人劫掠的秘藏只有紫金冠。/不可窮盡的高峻或冷寂惟有紫金冠?!彼匦聢远ㄗ晕业摹白辖鸸凇碧刭|(zhì),只有這種特質(zhì)不被劫持,“高峻或冷寂”是態(tài)度也是結(jié)果。昌耀的作品具有獨特的標識,和時代拉開距離,形成西部文化系統(tǒng)和中國古代漢語系統(tǒng)渾然雜糅的個性表達。后來的詩人,多受到他詩歌意象生命美學化與文化地理特征的影響。
《一片芳草》創(chuàng)作的同時,昌耀寫了《僧人》,這是他內(nèi)在精神斗爭的全面展現(xiàn)。他以“僧人”的視角觀察自己也觀察世界,提出信仰的問題。那看似“一片芳草”式的空白,其實是昌耀在其后十年懷著焦慮和執(zhí)著,對生命存在的叩問之旅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