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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人對權(quán)相專權(quán)時期政爭史的歷史書寫及其影響

2020-10-20 13:57燕永成
關(guān)鍵詞:宋代

燕永成

摘 要: 在權(quán)相蔡京、秦檜和韓侂胄專權(quán)時期,先后發(fā)生了影響巨大的崇寧黨禁案、秦檜排斥打擊異己事件和慶元黨禁案,由此引發(fā)一些時人對其加以積極記錄、整理以及傳布,《元祐黨籍列傳譜述》《紹興正論》《紹興正論小傳》和《慶元黨禁》便是該類政治事件被時人記錄、書寫的產(chǎn)物。這些旨在反映權(quán)相專權(quán)時期政爭史的專門性著述,既是對當時受害政治群體基本歷史史實的具體寫照,更是宋代權(quán)相專權(quán)體制的必然產(chǎn)物,并且影響深遠。

關(guān)鍵詞: 宋代;權(quán)相專權(quán);元祐黨籍列傳譜述;紹興正論小傳;慶元黨禁;政爭史歷史書寫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634(2020)05-0127-(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0.05.014

宋代朝政斗爭激烈,政局轉(zhuǎn)換較為頻繁,權(quán)相專權(quán)成了宋代朝政活動中頗為突出的政治現(xiàn)象。在權(quán)相掌控朝政期間,他們往往采取政治高壓手段,殘酷打壓政敵,排除異己,以便推行利己之策,穩(wěn)固自身權(quán)位。如著名的元祐黨籍案、秦檜排斥打擊異己事件和慶元黨禁案,就先后發(fā)生在蔡京、秦檜和韓侂胄專權(quán)時期,并且這些事件因具有涉及人數(shù)多、打擊面廣、影響范圍大和社會關(guān)注度高等突出特點,從而成為人們頗為關(guān)注的政治話題。正因為如此,宋代一些有識之士對該類事件便積極加以記錄、整理,甚至編撰成史著,以便闡明事件原委,表明自身政治立場。不過,長期以來,學界聚焦事件本身者居多,而對其編撰成書狀況雖有一定涉及,但未能貫通考察此類著述的基本書寫狀況、特點及其影響。目前涉及權(quán)相專權(quán)時期政爭史的主要成果有余嘉錫《〈四庫提要·慶元黨禁〉辨證》(見氏著《四庫提要辨證》,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陳樂素《三朝北盟會編考》之九《引用書雜考·紹興正論》(見氏著《求是集》,第1集,廣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以及李裕民《〈四庫提要·慶元黨禁〉訂誤》和《〈四庫提要·紹興正論〉訂誤》(見氏著《四庫提要訂誤》增訂本,中華書局2005年版)等。因此,本文擬結(jié)合見于記載以及現(xiàn)存的該類史著,對人們的相關(guān)書寫狀況、特點及其影響等加以探究。

一、宋人書寫權(quán)相專權(quán)時期政爭史的基本狀況

北宋后期至南宋時期,無論是對內(nèi)變法,對外和戰(zhàn),還是朝堂內(nèi)激烈的權(quán)力之爭,時常會成為朝廷最為重要的政治議題。圍繞該議題,朝廷內(nèi)外往往會發(fā)生激烈的政見之爭,并且由此造成不同政治派別或者群體有迥然相異的政治命運。其間,一些掌控權(quán)勢的宰相為維護自身權(quán)位,推行利己之策,在朝政斗爭中甚至不惜借政派或者黨派名義,殘酷打壓持不同政見者,由此造成受害者甚至家屬聲名掃地,仕途坎坷,生活艱難。不過,對于被迫害者不畏強權(quán),堅持己見,以及他們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甚至曲折的仕宦經(jīng)歷,一些有識之士積極加以記錄、撰述。

1崇寧黨禁催生下的黨禁史書寫

建中靖國元年末,宋徽宗親政時,蔡京出任宰相,朝廷以“繼志述事”為號召,加上蔡京出于穩(wěn)固自身權(quán)位需要,進一步打擊元祐諸臣,甚至將曾在元符三年上書者以及異己分子一并列為“元祐奸黨”。崇寧元年,徽宗親筆書寫奸黨姓名,刻石端禮門。脫脫等:《宋史》,卷十九《徽宗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65頁。到崇寧三年,蔡京又書寫奸黨姓名,印發(fā)至各地,摹刻上石,名為《元祐黨籍碑》。楊仲良:《皇宋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一二二《禁元祐黨人》下,李之亮校點,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058頁。當時朝廷的做法是旨在使元祐黨人“惡名”廣泛且永久傳布。對于徽宗朝元祐黨籍認定過程,清人朱彝尊在《桂林府石刻元祐黨籍跋》中詳細論述道:“元祐黨籍,徽宗書之,立石端禮門。其初九十八人爾。既而蔡京復大書頒郡縣以上,書人及己所不喜者作附麗人添入,凡三百九人。碑稱皇帝嗣位之五年,蓋崇寧四年也,是時籍中曾任宰臣執(zhí)政者十無一存,曾任待制及余官亦已零落過半亡者。毀其繪像及所著書,奪其墳寺,存者定為邪等,降責編管荒徼,禁不得同州住,其子弟亦不得詣闕下,小人之快意未有甚于斯時者矣,豈復有所忌憚乎?”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五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318冊,第223頁。由此可見,徽宗朝最先被認定的元祐黨人有98人,后被蔡京增至309人,并且,這些黨人無論是幸存者還是過世者,均在當時遭受無情打壓和摧殘。

此后到南宋初,受靖康之難影響,元祐黨籍史料散失嚴重,黨人史事模糊不清。李心傳甚至指出:“渡江以來,黨碑無復存者,凡自陳者,悉以胥吏私傳之本為據(jù)?!崩钚膫鳎骸督ㄑ滓詠沓半s記》,甲集卷五《褒錄元祐黨籍》,徐規(guī)點校,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20頁。由此表明,私傳黨碑史料成了南宋初期朝廷了解元祐黨人史事的基本依據(jù)。正緣于此,高宗紹興六年春正月,朝廷命給事中、中書舍人甄別元祐黨籍。脫脫等:《宋史》,卷二十八《高宗紀》,第523頁。其間,朝廷令張綱等看詳。張綱指出:“臣等今看詳黨籍人姓名,見于碑刻者共有二本:一本計九十八人,一本計三百九人。雖皆出于蔡京私意,內(nèi)九十八人者,系是崇寧初年所定,多得其真。其后蔡京再將上書人及將己所不喜者作附麗人添入黨籍,冗雜泛濫,增至三百九人??丛斁攀巳藘?nèi),除王珪一名不合在籍,自余九十七人多是名德之臣?!腥倬湃?,豁除九十七人系前石刻所載,其余數(shù)內(nèi)更有侍從官上官均、岑象求及余官江公望、范柔中、鄧考甫、孫諤等六人,其名德亦顯然可見外,有二百余人,雖石刻具存,然其姓名有不顯者,及當時議論是非,為年歲深遠,別無文字考究,難以雷同開具。契勘前項九十七人并六人共計一百三人,依得累降推恩指揮,所有今來臣寮上言,許子孫陳乞恩例次數(shù),伏乞付三省措置施行。”張綱:《華陽集》,卷十八《看詳元祐黨人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31冊,第113頁。 可見,針對諸多黨人史事不全或者姓名不顯狀況,朝廷只對認定的103名元祐黨人子孫準予推恩。不過,朝廷推恩人數(shù)雖有限,但黨人之后龔頤正在撰述《元祐黨籍列傳譜述》時,“遂采三百九人之事跡,……蓋惟恐其闕然”。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五十一《桂林府石刻元祐黨籍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318冊,第223頁。

另外,現(xiàn)存本《紹興正論》內(nèi)容見于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225末,對于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陳樂素先生認為:“其為從《會編》錄出之本無疑?!彼种赋觯骸啊稌帯吩瓰楣?jié)文?!标悩匪兀骸肚笫羌?,第1集,第302頁。按陳先生以上說法,現(xiàn)存本《紹興正論》實出自《三朝北盟會編》,并且原屬節(jié)錄本。該結(jié)論不誤。對此,李裕民先生依據(jù)趙希弁著錄以及現(xiàn)存史籍征引實例,經(jīng)考證指出:“原書所收凡一百一十八人(《郡齋讀書志附志》卷五上雜史類“紹興正論”條),每人均有一小傳,字數(shù)亦多于《三朝會編》所引。”并且,他還進而表明:今傳本張浚、陳剛中和陳括傳不全,三十人外尚有徐林、胡寧、汪涓、張九成、凌景夏、宗杲、蘇符、蘇籍、陳沃、李柔中、李守蘇\[素\]等11人。李裕民:《四庫提要訂誤》增訂本,第89頁。 該結(jié)論證實,現(xiàn)存本《紹興正論》不僅所記人物極為有限,而且人物紀事存在缺漏。

不僅如此,如據(jù)周必大在《跋陳剛中石材廟詩》中言:“其后湘中有著《紹興正論》者,公姓在焉,且云:‘其妻無所歸,削發(fā)為尼。未知信否。謂公以辛酉歲貶,則誤矣。”周必大:《文忠集》,卷四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47冊,第505頁。 則《紹興正論》所記陳剛中“以辛酉歲貶”有誤,由此則知該書紀事還存在失誤。又如程珌在《書紹興正論后》中指出:“尚書金公,不附檜者,一閑十八年,檜死方出。此書乃缺之?!背堂粽骸缎掳参墨I志》,卷二十三,何慶善、于石點校,黃山書社2004年版,第506頁。 該例表明,該書所錄受秦檜迫害者雖已達118人,但仍有脫漏。

總之,從《紹興正論》現(xiàn)存本以及散存紀事條目來看,該書主記秦檜專權(quán)時期的獲罪者及其獲罪之因,尤其突出獲罪緣由及其結(jié)局。此外,需注意的是,在前述李裕民先生對現(xiàn)存本《紹興正論》所補11人中,如《永樂大典》卷10421和卷10422分別所記《李柔中傳》和《李守素傳》,以及《咸淳臨安志》卷67所引《張九成傳》《凌景夏傳》、卷70所引《宗杲傳》,均注明出自或者參據(jù)《紹興正論小傳》,而非《紹興正論》。

《紹興正論小傳》凡20卷,樓昉撰。樓昉,字旸叔,號迂齋,鄞縣人,少從呂祖謙學,光宗紹熙四年進士,授從事郎,遷武學諭、宗正寺主簿,后以朝奉郎、守興化軍。卒,追贈直龍圖閣。他還著有《宋十朝綱目》《東漢詔令》和《崇古文訣》等。據(jù)陳振孫記述:《紹興正論小傳》系樓氏“以《正論》中姓名,仿《元祐黨傳》為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五,第157頁。 可見,該書主要是增補《紹興正論》所記人物事跡。又據(jù)史載:理宗淳祐十一年八月,朝廷詔以樓昉所著《中興小傳》百篇、《宋十朝綱目》并《撮要》二書,付史館謄寫,樓氏追贈龍圖閣待制。脫脫等:《宋史》,卷四十三《理宗紀》,第844頁。 據(jù)此可知,《紹興正論小傳》亦稱《中興小傳》,原書系20卷共百篇,并且在理宗時上進朝廷。同時,對于其撰述時間,陳振孫在該書解題中標明:“宗正寺主簿鄞樓昉旸叔撰”,李裕民先生據(jù)此認為“其為宗正寺主簿當在嘉定十年至紹定六年之間,作書也必在此時”。李裕民:《四庫提要訂誤》增訂本,第90頁。即該書大致編撰于寧宗朝末至理宗朝初。

《紹興正論小傳》雖已亡佚,但如《咸淳臨安志》卷67《樊光遠傳》注明“以《中興小傳》修”。在《樊光遠傳》中,除簡明交代樊氏仕宦經(jīng)歷外,詳錄有紹興九年和二十六年樊氏奏疏。前者系其因反對議和而遭貶黜,后者系其請求朝廷錄用秦檜專權(quán)時被責降而死者子孫并得以獲批。由此可見,該傳突出闡明了樊氏在權(quán)相專權(quán)以及其后的表現(xiàn)與不同遭際。又如《咸淳臨安志》卷70《宗杲傳》亦注明“以《紹興正論小傳》修”。在《宗杲傳》中,不僅詳細敘述了宗氏在秦檜專權(quán)時被貶以及孝宗特加崇敬之事,而且還指明了他與當時名公巨卿多有交往,并且頗為關(guān)心時事??傊陨洗媪纛H為完整的《紹興正論小傳》紀事,足可展示該書所記人物傳原貌。此外,《咸淳臨安志》卷67《張九成傳》注明“以《國史》本傳、《中興系年錄》、《中興編年綱目》、《紹興正論小傳》、《無垢語錄》、《淳祐志》修”,同書同卷《凌景夏傳》注明“以《紹興正論小傳》、《戊午讜議》、《中興系年錄》、《中興編年綱目》修”,則表明《咸淳臨安志》中的《張九成傳》和《凌景夏傳》含有《紹興正論小傳》所記相關(guān)內(nèi)容。此后,元人黃溍在參閱《紹興正論小傳》時感嘆道:“予讀《紹興正論小傳》,未嘗不三復而悲之。方秦檜起勢立威,小不附者輒欲寘之死地,而忠鯁之風不為少衰。嗚呼!何其盛也!然皆僅足以掇禍,固莫有得行其言者。嗚呼!又何不幸耶!獨故給事中黃公居殿院時,嘗疏檜奸狀,檜由是去相位。使當時聽言類如此,《正論》可無作矣!”黃溍:《黃溍全集》,上冊《題黃給事山居圖》,王颋點校,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0頁。表明黃氏對南宋高宗時的朝政狀況深感惋惜。

總而言之,秦檜當政時雖權(quán)傾一時,并且殘酷打壓政見不同者和不附己者,但是隨著時局轉(zhuǎn)換,一些正直之士相繼為一百余位受害者譜寫傳記,并取名“正論”,由此表達著時人對秦檜專權(quán)時期歷史的痛苦記憶與自我心聲。

3慶元黨禁刺激下的黨禁史書寫

光宗紹熙末,寧宗由皇族趙汝愚和外戚韓侂胄擁立為帝。此后,收攬名士朱熹并急欲有所作為的趙汝愚與韓侂胄矛盾激化,結(jié)果韓氏不僅將趙氏排擠出朝,而且在其當政其間,先排斥打擊“道學”之人,后又斥道學為“偽學”。到慶元三年,他將趙汝愚、朱熹及其同情者定為“逆黨”,開列“偽學逆黨”黨籍凡59人,并予以殘酷迫害。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六《學黨五十九人姓名》,第139—140頁。 至嘉泰二年二月,黨禁始弛。對于該政治事件,有識之士專門撰有《慶元黨禁》一書。

《慶元黨禁》現(xiàn)存1卷,題名滄州樵叟撰,系從《永樂大典》中錄出。對其編撰緣由,作者在該書《序》中論說:“慶元大臣得君之初,收召群賢,一新庶政,方將措天下于太平之盛,而宮府之間,近習竊柄,一罅弗窒,萬事瓦裂,國家?guī)子谖亩豢删?,是則立紀綱,嚴界限,防微杜漸,在君相可一日不加之意哉!余于慶元黨禁而有感焉,因記其首末?!笨梢?,正是基于慶元時趙汝愚未能處理好與韓侂胄的關(guān)系,導致韓氏竊權(quán)而釀成黨禍,于是該書作者特意撰成此書,作為鑒戒。同時,該書 “《序》稱淳祐乙巳(五年)”,即此書作時,距朝廷弛禁已有44年。

從該書現(xiàn)存內(nèi)容看,首列有“偽黨”59人姓名,又列有“秀巖李心傳《朝野雜記》所編攻偽學人”共37人姓名。即作者在此將政爭雙方構(gòu)成人員做了具體羅列。隨后,作者先簡明敘述了趙汝愚與韓侂胄在光宗、寧宗皇位傳承時的定策之功,之后表明理學名士朱熹被召,朱氏發(fā)韓氏之奸,韓氏以內(nèi)批將朱氏貶外,樓鑰等上諫應留用朱氏,朝廷不聽。可見,此時韓、趙兩派斗爭極為激烈。到慶元元年,趙汝愚被罷相,章穎等因救趙而相繼被罷去。同年六月,朝廷開始禁“偽學”。其間,作者著重記述了蔡元定、呂祖泰和敖陶孫被貶之事。同時,對攻“偽學”者京鏜、劉德秀、胡纮和何澹予以詳細揭露。到嘉泰二年春二月,黨禁始弛。作者由此感嘆道:“嗣后偽禁稍解,然宗師既亡,義禮日喪,風俗自是大壞。侂胄以專擅為當然,而恣其所為;小人以無恥為常事,而恬不之愧。舉朝之臣知有侂胄而不復知有人主,雖往時坐黨被斥之人,亦有趦趄于侂冑之門者矣。其禍極于開邊而后已?!笨梢姡髡呔忘h禁對民風與政風影響深表惋惜!不只如此,隨后作者還揭露了許及之、程松、陳自強、蘇師旦和周筠等人丑行,并且提及從韓氏開禧開邊到伏誅之事。最后,在闡明“偽學”之人被朝廷依次追贈或者召用的同時,作者對韓氏用事14年中所犯罪行進行了總結(jié),由此表明作者極為同情慶元黨人遭遇。

總之,在韓侂胄專權(quán)時期,韓氏為穩(wěn)固自身權(quán)位,殘酷打壓趙汝愚以及道學人士等,但隨著他的倒臺以及朝政風氣轉(zhuǎn)變,有識之士便積極搜集、整理慶元黨人事跡,并且撰成了反映慶元黨禁過程以及韓氏結(jié)局的《慶元黨禁》一書,以此總結(jié)、反思該段歷史,表明自身立場。不僅如此,據(jù)梁太濟先生考證可知:“《慶元黨禁》一書的全部內(nèi)容幾乎全被《兩朝》(按:指佚名所撰《續(xù)編兩朝綱目備要》)錄入書中,大部分為目,只有少數(shù)列作綱。”梁太濟:《〈兩朝綱目備要〉史源淺探:李心傳史學地位的側(cè)面觀察》,見《唐宋歷史文獻研究叢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359頁??梢?,該書直接影響到宋人對于光宗和寧宗兩朝綱目體史書的撰修。

二、宋人對權(quán)相專權(quán)時期政爭史書寫的

特點及其影響

如前所述,伴隨著宋代權(quán)相專權(quán)時期三次影響巨大的政爭活動,政爭史書寫隨即產(chǎn)生,甚至一些重要史著還受到朝廷重視。通觀這些記述同類事件的政爭類史著,其書寫特點較為突出,而且影響久遠。

其一,從該類史著的性質(zhì)來看,它們無一不是反映權(quán)相專權(quán)時期政治斗爭的專門性史著。具體而言,在蔡京、秦檜和韓侂胄專權(quán)時期,遭受迫害者少則數(shù)十人,多達數(shù)百人。他們受迫害的時間少則幾年,多至十余年。在此期間,這些受迫害群體聲名受損,仕途受挫,行動受限,甚至喪失生命。更有甚者,其子孫受到無辜牽連,仕途與生活艱難。對于該類政治群體所遭受的痛苦經(jīng)歷以及政治作為,朝廷雖在權(quán)相倒臺后予以平反昭雪,甚至有些官復原位,但隨著不少當事人含恨離世,其歷史往往變得模糊不清,甚至被諸多人所遺忘。況且,宋代黨禍相仍,受害群體相繼出現(xiàn)。因此,一些有識之士及時搜集、整理甚至撰述該類史著,不僅出于存史之需,更是現(xiàn)實政治不斷刺激的結(jié)果。

其二,從該類史著作者構(gòu)成以及編撰時間看,《元祐黨籍列傳譜述》作者龔頤正系元祐黨人龔原曾孫,該書的撰述,既是龔氏出于譜寫家族重要人物歷史的體現(xiàn),更是南宋初期朝廷恢復元祐黨人名義之舉催生下的產(chǎn)物。同樣,樓昉在《紹興正論》基礎(chǔ)上撰成《紹興正論小傳》并進呈朝廷,說明該書被當時朝廷所認可、看重。又據(jù)明人孫緒言,樓氏“嘗論和議之非,忤奸相,貶斥以終。蓋亦正人也”,孫緒:《沙溪集》,卷十三《無用閑談》,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264冊,第615頁。可見樓氏在權(quán)相專權(quán)之時,遭受與紹興時反對議和者同樣的命運,這應是他為紹興受害者增補傳記的真正動力。

與以上史著表明作者身份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紹興正論》與《慶元黨禁》均未表明作者身份。對此,清四庫館臣甚至認為,《慶元黨禁》“不著撰人名氏,《宋史·藝文志》亦不著錄,惟見《永樂大典》中,題曰滄州樵叟撰,蓋與《紹興正論》均出一人之手”。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五十七“慶元黨禁”解題,第521頁。那么,兩書是否“出一人之手”?李裕民先生從作者所屬地域和撰述時間方面做了辨析,并且認為該說法“不可據(jù)信”。李裕民:《四庫提要訂誤》增訂本,第82頁。情況的確如此。不過,四庫館臣之所以有如此說法,恐怕與兩書作者身份均未表明,且所撰史事頗為相似有關(guān)。此外,兩書作者之所以未表明身份,當與兩書均系南宋人記南宋事,又距所記事件較近不無關(guān)系。

其三,從編修做法看,早先成書的《元祐黨籍列傳譜述》以人物傳記方式全面展示元祐黨人非凡的仕宦經(jīng)歷。此后樓昉在編撰《紹興正論小傳》時,“仿《元祐黨傳》為之”,可見前者對樓氏起到了直接示范效應。同樣,樓昉完全依據(jù)《紹興正論》所記人物增補成《紹興正論小傳》,二者無論是在編修方式還是紀事內(nèi)容上均密不可分。此外,從現(xiàn)存《紹興正論》和《慶元黨禁》紀事方式看,二者均注重闡明所涉及的人物史事,具有一些相似之處??傊?,以上史著因所反映的史事具有相似性,它們在編撰做法上便明顯體現(xiàn)出后來者借鑒先前者的現(xiàn)象。

其四,從編修意圖看,盡力闡明權(quán)相專權(quán)下政爭事件原委或者所有受害者的艱辛歷程,是該類史著作者共同的心聲。如前所述,南宋初,因諸多元祐黨人姓名不顯,史事不清,經(jīng)官方認定,僅給103名黨人子孫以推恩,但龔頤正則極力搜尋整理309名黨人事跡。其間雖仍缺四人或者六人事跡,但該做法表明,龔氏并未以官方舉措為導向,而是有著自身的認識與做法。同樣,《紹興正論》作者雖已對秦檜打壓者事跡做了基本記述,但樓昉仍以此為基礎(chǔ),繼續(xù)搜集、補充,書寫成更能全面體現(xiàn)受迫害者形象的史著,其編撰意圖顯而易見。此外,《慶元黨禁》作者之所以撰述該書,就是要在著重敘述黨禁過程、揭露韓侂胄及其黨羽罪行的同時,達到以史為鑒的目的。他甚至在書末深深感嘆道:“慶元之學禁,為人心禍真酷且深也。”

其五,從該類史著所蘊含的政治內(nèi)涵看,隨著宋代時段性政治環(huán)境好轉(zhuǎn),此前受害者的政治地位和社會處境往往得以翻轉(zhuǎn)抬升,時人關(guān)注度明顯增高。那么,該類史著的成書傳世,正為時人全面深入了解該類政治群體及其作為提供了便利。其間,除《紹興正論》和《紹興正論小傳》以 “正論”作為書名關(guān)鍵詞,用以表明作者鮮明政治立場外,其余兩部史著所表明的“元祐黨人”和“慶元黨人”之稱,雖則出自當時專權(quán)者之口,但該類政治標簽式的名稱一旦固化,便成為政局轉(zhuǎn)變前后被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如對于“元祐黨人”之稱,陳樂素先生明確指出:“元祐黨這一黨名,不是自稱的,而是被強加的?!标悩匪兀骸豆鹆质獭丛v黨籍〉》,見氏著《求是集》,第2集,廣東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93頁。 誠如其言,北宋末被定名為“元祐黨人”者遭到當權(quán)派殘酷打壓。但至南宋初,隨著朝政急劇轉(zhuǎn)變,元祐黨人的政治地位得到抬升,以致王明清表明:“元祐黨人,天下后世莫不推尊之。”王明清:《玉照新志》,卷一,汪新森、朱菊如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頁。同樣,作為“慶元黨人”,真德秀言:“慶元黨人者,韓侂胄所立名也。夫君子群而不黨,黨之為言,豈美名也哉!侂胄以此誣當世之賢,余意當世之賢將隱避之不暇,而后溪劉先生顧以是名游公之墓,大理寺丞君復以是名其家乘焉,何哉?蓋是是非非之理,天實為之,非人力可以倒置也?!攽c元初,眾賢盈庭,人稱為小元祐,而侂胄以區(qū)區(qū)鹖弁,乃欲祖章、蔡故智,一罔而空之,于是奸黨之名以立。彼其心固謂被是名者不勝其辱矣,亦孰知夫適以榮之邪!”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三十五《蜀人游監(jiān)簿慶元黨人家乘后跋》,《四部叢刊初編》本,第15頁。 可見,隨著時局轉(zhuǎn)換,“慶元黨人”之名被當作榮譽之稱了。

與黨人名稱固化相類似,黨人名單的認定亦成為時人關(guān)注的話題。如費袞就指出:“蓋紹圣初,章子厚、蔡京、卞得志,凡元祐人皆籍為黨,無非一時忠賢。七十八人者,可指數(shù)也。其后每得罪于諸人者,骎骎附益入籍。至崇寧間,京悉舉不附己者籍為元祐奸黨,至三百九人之多。于是邪正混殽,其非正人而入元祐黨者,蓋十六七也。建炎、紹興間,例加褒贈,推恩其后,而議者謂其間多奸邪,今日子孫又從而僥幸恩典,遂有詔甄別之?!辟M袞:《梁溪漫志》,卷三《元祐黨人》,金圓整理,見《全宋筆記》第五編第二冊,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156頁。 可見,一些時人并不完全認同蔡京所定黨籍。同樣,明人海瑞在《元祐黨籍碑考序》中指出:“然元祐之黨,劉元城謂止七十八人。慶元之黨,黃勉齋謂非黨者甚多,此又不知何據(jù)而云?!庇纱丝梢姡韺W家黃榦對慶元黨人名單頗有異議。清四庫館臣亦評論道:“書(指《慶元黨禁》)中所錄偽黨共五十九人,……至如薛叔似晩歲改節(jié),依附權(quán)奸;皇甫斌猥瑣梯榮,僨軍辱國。侂冑既敗之后,又復列名韓黨,與張巖、許及之諸人并遭貶謫。陰陽反復,不可端倪,而其姓名亦并見此書中,豈非趨附者繁,梟鸞并集之一證哉!”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五十七“慶元黨禁”解題,第521頁??梢?,盡管慶元黨人名單確定在先,但四庫館臣仍依據(jù)薛叔似等此后的行為,認為他們不可存留其中。

總之,從黨人名稱固化與名單認定可以看出,它們直接關(guān)系著人們對于該類政治群體及其作為的認可度。因此,該類史著的編定與傳布,使得該類政治事件及其人物事跡以相對穩(wěn)固化的文本方式較為完整地存留著,為人們展現(xiàn)了該類事件較為豐富的政治內(nèi)涵。

其六,從該類史著所產(chǎn)生的歷史影響看,《元祐黨籍列傳譜述》和《紹興正論小傳》均曾進呈朝廷,并且受到官方重視與認可。另外,《紹興正論》被后人收入《碧溪叢書》,書末有碧溪案:“晁氏《讀書志》稱《紹興正論》一卷,共一百十人。今所載才三十人,似非完書?!笨梢?,該叢書編撰者不僅旨在助推此書廣泛傳布,而且對其紀事內(nèi)容有著自己的判斷。再就是,清乾隆皇帝參閱《慶元黨禁》后,在“題慶元黨禁”詩中詠嘆道:“宮閫通情侂胄求,汝愚曾是失深謀。慶元黨禍延邦國,揖盜開門自有由。”清高宗弘歷:《御制詩四集》,卷二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307冊,第607頁。 可見,乾隆對慶元黨禍產(chǎn)生緣由有著自身較為獨特的認識。

同時,從該類著述對相關(guān)史著的編修影響看,除《元祐黨籍列傳譜述》助修過北宋后四朝國史外,清人陳鼎撰有《東林列傳》24卷,據(jù)四庫館臣言:“此書仿龔頤正《元祐黨籍傳》之例,于諸人之姓名履貫無不本末粲然,俾讀者論世知人,得以辨別賢奸而深思其熏蕕雜廁之所以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其亦千古炯鑒矣!”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五十八,第527—528頁。 可見,陳鼎此書編修體例模仿了《元祐黨籍傳》,并且其敘事特點較為突出。還有,《元祐黨籍列傳譜述》雖已亡佚,但清人陸心源遍搜群籍,撰有《元祐黨人傳》10卷。其間,對于所論及的309名黨人之事,他不僅輯補了《宋史》無傳者的事跡,而且對《宋史》有傳的78人與附傳34人事跡也做了必要考補,從而使得元祐黨人的基本事跡得以較完整展示。該書第10卷的“黨禁始末”,系參據(jù)楊仲良《長編紀事本末》和張綱《華陽集》編成,由此又使得全書人物傳與黨禁事件相互配合,更便于閱讀者參考。另外,明人海瑞撰有《元祐黨人碑考》1卷,并且末附《慶元偽學黨籍》。該書記事雖極為簡單,但作者將兩次黨爭一并敘述、考究,不僅使得該書在編修方式和參考利用方面具有較獨特優(yōu)勢,而且由此表明作者具有非同一般的歷史意識。

三、小結(jié)

綜上所述,以上宋代政爭類史著的書寫完全是權(quán)相專權(quán)下的必然產(chǎn)物,它們不僅記錄并反映著受害政治群體的痛苦經(jīng)歷與人生命運,而且展示著宋代不同時段殘酷激烈的政治斗爭與政治生態(tài)。盡管以上政爭類史著數(shù)量有限,甚至存留狀況不太理想,但它們所表明的權(quán)相專權(quán)時期政爭史則具有鮮明的典型性,并且這些史著還引發(fā)了后人不斷探究、續(xù)寫該類歷史。如《元祐黨籍列傳譜述》雖已亡佚,但陸心源重撰的《元祐黨人傳》多少彌補了該缺憾。另外,《紹興正論》《紹興正論小傳》和《慶元黨禁》內(nèi)容均有程度不同殘存,由此可窺知其概貌。

總之,宋人對權(quán)相專權(quán)時期政爭史的書寫,實質(zhì)上是對權(quán)相專權(quán)體制的有力揭露,是宋代政治斗爭史不可或缺的部分。

Abstract: During the authoritarian era of powerful premiers Cai Jing, Qin Hui, and Han Tuozhou, several influential events, such as Chongning exclusion of oppositions, Qin Huis rejection of dissidents and Qingyuan exclusion of oppositions, occurred successively, which were documented, arranged and spread in historical works. Historical literatures such as Yuan You Dang Ji Lie Zhuan Pu Shu, Shao Xing Zheng Lun, Shao Xing Zheng Lun Xiao Zhuan, and Qing Yuan Dang Jin, were written by scholars. These historical writings, reflecting the history of political factionalism, not only portrayed the victim of political groups in detail based on historical facts, but also were inevitable products of authoritarianism system of powerful premiers in Song Dynasty. These historical writings exerted a tremendous influence on the future dynasties.

Key words: Song Dynasty, authoritarian era of premiers, historical writing of political factionalism

(責任編輯:洪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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