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臻
新近上映的美國電影《野性的呼喚》(The Call of the Wild),在表演水準和電腦特效方面十分出色,主角——混血圣伯納犬巴克——被制作得既高度逼真又神情豐富,但是,與過去的幾部同名改編電影相似,影片對杰克·倫敦小說所采取的新的改編方式,令許多原著讀者感到悵然若失。在生態(tài)環(huán)保思潮激蕩的當代,尤其是嚴重疫情再度引發(fā)全社會對動物話題的熱議的背景下,這部影片恰逢其時地啟發(fā)人們去回顧經典作家對人與動物及大自然的關系的思考,并從側面具體地折射出由動物權利主義與生態(tài)中心主義的矛盾所引發(fā)的思維困惑和審美價值爭議,為生態(tài)主題影視作品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某些新啟示。
《野性的呼喚》原著文本中進化論氣息濃厚,生存斗爭貫穿始終。故事的重要思想內核之一,是巴克從先祖身上遺傳來的野獸本性與自然法則之間的呼應。盡管小說對巴克心理的描述有擬人化的一面,但它的絕大多數(shù)行為仍然符合現(xiàn)實中動物行為的規(guī)律。巴克被迫適應生存條件嚴酷的環(huán)境,血統(tǒng)中潛藏的野性被激發(fā),最終加入狼群回歸荒野,而標志著這一變化過程的最重要環(huán)節(jié)就是殺戮。進入工作環(huán)境之初,巴克就目睹其他的狗被同類殘殺,由此學會了為爭奪地位而殺死同類,繼而開始獵殺其他動物,最后在搏斗中殺死兇惡的人,它發(fā)現(xiàn)殺死人“比殺掉雪橇狗還容易”,感到“巨大的自豪”。殘酷的淘汰是叢林法則的首要標志,也是大自然真實生態(tài)的基本特征之一。當今生態(tài)中心主義強調人類與其他物種一樣應該遵從自然秩序,以便維護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整體穩(wěn)定性。從這種視角看,巴克的軌跡正是動物遵循進化規(guī)律的表現(xiàn),其脫離人類掌控、恢復自然天性的變化是積極和健康的。
然而,電影雖然將巴克回歸大自然的道路描繪為合理的和注定的,但卻把其中的殺戮情節(jié)刪除殆盡。小說情節(jié)被改寫之處包括:巴克與群狗追捕兔子并渴望撕咬它,在電影中變成放生兔子;巴克阻止領隊狗斯皮茨欺負其他狗,是為了奪取地位,在電影中變成關愛隊友;巴克咬斷斯皮茨的腿并任由外來的狗群吃掉它,在電影中變成了斯皮茨戰(zhàn)敗后黯然走開;巴克為斗狠而殺死黑熊、為取樂而殺死麋鹿,在電影中簡化為獵取野雞和魚來跟主人分享;巴克咬死多名攻擊主人的敵人,在電影中變成了撞擊一個邪惡的人而間接造成其死亡;巴克在與狼群的搏斗中贏得了對手的尊重,在電影中變成因為救起落水的狼而與狼們結為朋友。相比之下,原著中巴克野性滋長的主要表現(xiàn)是好斗和殺戮,而影片中巴克恢復“野性”的整個過程都不乏溫情和道德感。同時,影片中作為背景的大自然保持著相當平靜安定的狀態(tài),而杰克·倫敦筆下的大自然本是寒冷無情,不給人安全感的。
有研究指出,20世紀早期的同名電影就曾通過改編情節(jié)來減少狼的野性,目的是弱化故事中隱含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傾向。但是,今天的電影做出如此改編,同樣的理由就不適用了,因為早在上世紀中期,社會達爾文主義的謬誤就已被思想界深入地批判,而生物學意義上的達爾文進化論則一直被科學界認可。兩者的界線很清晰,隱喻關系已經不能成立,況且原著中涉及種族主義暗示的印第安人等情節(jié)已經被現(xiàn)在的電影完全刪去,沒有理由認為劇本所保留的動物故事還會被公眾解讀為贊同人類之間弱肉強食的冷酷行為。當代的文化語境中,審視動物故事的首要視角是生態(tài)意識,而生態(tài)敘事不需要刻意抹去進化論的色彩。從生態(tài)審美角度看,這部影片冒著減損原著魅力的風險,劇烈改變敘事風格,產生的主要效果就是讓巴克的形象更加順應目前主流輿論所青睞的動物權利主義思想。
動物權利的觀念起源于上世紀晚期的西方,逐漸在世界范圍內盛行。盡管生態(tài)中心主義和動物權利主義總體上都主張尊重和保護動物,但二者的具體理念存在分歧。持生態(tài)中心論者重視物種和環(huán)境的自然秩序和整體穩(wěn)定,而相對輕視動物個體,動物權利倡導者則推崇人類與動物個體的情感交流,強調動物在精神上與人類的相似性,繼而論證動物與人類具有相近的道德身份。這種將動物的精神性與人性相提并論的主張,已經影響到當代的生態(tài)審美觀。諸如“動物審美”的提法,在缺少學理依據(jù)的情況下,試圖引導人們欣賞動物的心智和情感,但其表達方式并不能擺脫人性的框架。與狼為伍的野獸巴克,理應展示出符合自然規(guī)律的兇暴,但出身為狗的巴克,最可愛之處首先在于能“通人性”,如果巴克的行為方式最終與人性的倫理觀和情感方式嚴重相悖,就會影響很多觀眾的認同感和舒適感。兩種著眼點不同的動物生態(tài)觀,造成了這一動物故事在敘事方法方面的內在矛盾,使巴克從寵物到野獸的轉變過程面臨審美標準的錯位。影片為了回避爭議,試圖走相對中庸的路線,但溫和的荒野和被倫理框架剪裁過的野性,導致原著故事的失真和褪色,也遠離了現(xiàn)實的自然生態(tài)。
不止是當代人對“野性”的觀念存有困惑和分歧,在生態(tài)思想尚未成型的二十世紀初,杰克·倫敦本人也曾表現(xiàn)出思想意識的兩面性。循著環(huán)境決定論的思路,他在《野性的呼喚》出版三年后寫出姊妹篇《白牙》(White Fang),把前作的故事倒轉,讓一頭狼走出荒野,在人類社會的影響下改變本能行為。最終得益于主人的愛與美德的感召,白牙成長為正直的人們的好伙伴。作家似乎覺得,如果沒有《白牙》的互文性敘事,《野性的呼喚》就留下了某種缺憾。而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2018年出品的動畫電影《白牙》也對原著進行了大幅改編,其結尾部分竟不顧情節(jié)的突兀,把《野性的呼喚》的結局簡化后,直接拼接到了《白牙》上。電影中的白牙本已適應了人居環(huán)境并改掉了殺生的習慣,卻又突然想要重新回歸荒野,并且其回歸之路缺乏挑戰(zhàn)。這樣的改編手法與新版《野性的呼喚》的思路很相似,試圖在兩種動物生態(tài)觀念中間進行折中的動機昭然若揭,但強行糅合的情節(jié)難免造成邏輯的弱化。
圖1.電影《野性的呼喚》劇照
上述改編電影在動物生態(tài)觀的表達方面的謹慎做法,仿佛應驗了其故事中滲透的“環(huán)境決定論”。近年來社會各界對人類與動物以及荒野之間關系的討論日趨激烈,相關信息被各種主流媒介頻繁傳遞。不僅很多基于生態(tài)文學的電影在世界范圍內廣泛傳播,而且生態(tài)紀實性影視作品也為公眾呈現(xiàn)了大量熱點事件和學術見解。與此同時,思想的多樣性和矛盾性也不免凸顯出來,有關動物權利意識的爭議即是最常被觸及的問題之一。
例如,2010年的美國電影《威鯨闖天關》(Free Willy,又譯作《人魚的童話》)第四部,講述了善良的少年幫助小虎鯨擺脫海洋公園的控制的故事,影片賦予虎鯨與人交流的靈性,其解放動物的主題深受歡迎。而2013年美國的紀錄片《黑鯨魚》(Blackfish)是同一題材的現(xiàn)實版本,該片以虎鯨殺死馴養(yǎng)員的案件調查作為突破口,揭露了海洋動物主題公園對虎鯨的傷害,引起巨大的社會反響。公眾第一次了解到,海洋公園經營者的對外宣傳——諸如他們的虎鯨來源于救助行動、鯨喜歡公園并與馴獸員親如家人、人工養(yǎng)護的鯨比野生的鯨壽命更長等等——都是虛假的,事實是海洋公園的需求制造了黑市,推動獵人把野生幼鯨從家族中劫走,而被圈養(yǎng)和訓練的虎鯨經常處于恐懼、饑餓、抑郁、緊張的狀態(tài),最終可能因精神崩潰而變成殺人兇獸。貌似讓人類和海洋動物親密接觸、分享歡樂的公園,其實掩蓋著一個傷害動物、欺瞞觀眾的黑色利益鏈條。影片強烈暗示公眾應該抵制所有扭曲動物天性的海洋公園,讓虎鯨回歸大海,然后遠遠地觀看它們的真實生態(tài)和野性的美。這種觀點與杰克·倫敦在《野性的呼喚》中描繪的景觀相似,體現(xiàn)了生態(tài)中心論的原則,受到輿論的普遍支持。但同時,影片也紀錄了事件的另一側面:海洋公園的多數(shù)馴養(yǎng)員不了解虎鯨的經歷和感受,誤以為自己的工作都是對鯨有益的,但他們對動物的愛的確是真實的;部分觀眾則表示,如果沒有在海洋公園中親密接觸虎鯨的經歷,自己和孩子們就不會如此快速地培養(yǎng)起對動物的感情,也不會傾力支持保護海洋鯨類的運動。這些人對過去的無知表示懺悔,但同時也對失去海洋公園感到遺憾和困惑。動物權利倡導者固然痛恨各種逼動物做苦工的行為,但他們同時認為,像虎鯨這樣的智慧動物確實有可能與人類之間建立情感紐帶,能夠像《威鯨闖天關》描繪的那樣,與人類朋友嬉戲。救助這類野生動物、幫助其繁衍,以及圈養(yǎng)其中一部分動物——尤其是不易回歸野外的個體——并使之與人類友善接觸和互動,都是必要且有益的活動。但是對于如何保證科學性,以及如何避免被商人操縱而成為逐利的秀場等問題,他們提供不了有足夠說服力的方法。
又如,十年前讓·雅克·阿諾的影片《虎兄虎弟》,講述兩只老虎分別經歷了被馬戲團訓練和被富人當做寵物圈養(yǎng)的生活、最終沖破樊籠重歸野外的故事,其間不同人物與老虎之間復雜的情感糾葛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近期網飛出品的七集紀錄片《虎王》(Tiger King,又譯作《養(yǎng)虎為患》),讓這一話題再次成為媒體焦點。該片從側面揭示了美國私人經營的大型貓科動物蓄養(yǎng)機構所面臨的倫理和法律危機。這些私人動物園的所有者自稱向往“野性”并致力于保護虎、獅、豹等珍貴的動物,在公眾中有不少擁躉。但他們并沒有科學的管理。他們繁殖幼虎后大量用于展示、出售和租用,吸引游客撫摸和擁抱老虎,以此換取金錢、名氣或政治利益。對于因健康等原因不再有使用價值的老虎,他們則會悄悄地非法殺害。他們自詡為動物的知己,實則陶醉于掌控動物,甚至自稱虎王,但他們其實都被所養(yǎng)的獅虎攻擊過,有人被咬成殘疾。作為該片主角的一位開辦大貓救助收容機構的女士,嚴厲抨擊私人動物園,呼吁國家立法全面禁止私養(yǎng)獅虎,并堅稱大貓們只屬于荒野,但是,這位女士主持的救助站同樣鼓勵人們繳費參觀動物,同樣既不能給獅虎提供優(yōu)質的生活環(huán)境,也無法進行野化放歸。而被她批評的動物園主則爭辯稱,老虎原先居住的真正的荒野已經不復存在,讓老虎回歸只是空話。該片的結尾沒有直接判定孰是孰非,只是明確地提醒觀眾:目前美國圈養(yǎng)老虎達數(shù)萬,但全世界野生老虎僅有數(shù)千,不管哪種宗旨的養(yǎng)虎機構,都未對保護其野生種群起到明確的作用。這部紀錄片目前受到公眾高度關注,好萊塢已經有意將其改編成劇情電影。
諸如此類的紀實性作品所呈現(xiàn)的人與動物的現(xiàn)實糾葛,與生態(tài)題材文藝作品所描述的情節(jié)有廣泛的交集,很容易產生呼應和共鳴,某些題材已經跨越紀錄片和故事片,使二者在觀眾的視野中聯(lián)成一體。受到各類作品的共同影響,公眾已經意識到自己在欣賞生態(tài)主題文藝作品時產生的思想情感體驗其實并不虛幻,而是與現(xiàn)實緊密聯(lián)系并具有實踐意義的。在當前的局面下,生態(tài)影視作品必須隨著媒體環(huán)境的進化而發(fā)展。如《野性的呼喊》之類演繹動物生態(tài)話題的影視作品,需要對潛在的生態(tài)哲學、科學以及倫理問題做出回應,并直面相應的思維矛盾和情感沖突。如上述例子所顯示,動物權利擁護者推崇的將審美追求和人道精神施加于動物身上的做法,能夠迅速培養(yǎng)人們對動物的好感和同情,但不完全符合動物的本性,在理論和實踐上都面臨著種種障礙,這一點正被許多作品有意識地反映出來。
圖2.電影《傳染病》劇照
文學和影視作品對生態(tài)問題難以做出簡明的回答,首先是因為生態(tài)主義思潮本身包含了多種理論和信仰,這些元素彼此并不協(xié)調,探討的角度也有差異。比如生態(tài)中心主義一貫強調遵守自然法則,認為任何動物或人類的個體利益都必須服從于維護生態(tài)系統(tǒng)整體穩(wěn)定的需要,這種哲學已經深入人心,但其實它的理論尚不完善。生態(tài)學研究逐漸證明,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多數(shù)時候不是遵循線性邏輯運行的穩(wěn)定系統(tǒng),而是具有高度偶然性和波動性的復雜系統(tǒng),很難被精確地把握。同時有人文學者指出,那種極力強調物種或生態(tài)整體的道德地位的哲學,與尊重生命內在價值的倫理觀有邏輯相悖之處。很多藝術家則堅信,要想糾正工具理性主義對大自然的戕害和奴役,就必須用直覺去觸摸鮮活的生命個體,培養(yǎng)感性的生態(tài)審美,而在這一點上,動物權利主義者似乎做得更好。但是,動物權利的倫理觀也存在著內部矛盾和困惑:持功利主義觀點者認為人可以使用動物,但應該衡量其情緒和感知,盡可能減少它們的痛苦;持道義論者則認為動物的生命天然具有內在的善,因而有與人類相似的道德權利,不應受到任何形式的支配和利用;還有人從其他視角提出更多看法,例如,有動物權利專家指出,只要動物仍然被其飼養(yǎng)者所擁有,所謂的動物權利就難以付諸實踐,因為按法理推論,財產本身不能與其所有者分享類似的權利,所以重構法律關系才是要點。?
上述觀點的爭論淵源已久,而近期新冠病毒的肆虐為其增添了新內容。醫(yī)學研究發(fā)現(xiàn)蝙蝠等野生動物和貓等寵物都有傳播病毒的能力后,公眾輿論表現(xiàn)出復雜的反應。濫捕野生動物、破壞自然棲息地的人和食用動物的人都被強烈譴責,但同時,主張人與動物親密接觸和拒絕撲殺流浪動物的愛心人士,也受到很多批評,呼吁廢止醫(yī)藥研究中的動物實驗的動物權利人士,更被嚴厲拒斥,甚至被指責為危害人類。與這些論題相關的影視作品迅速成為媒體熱點,例如九年前的電影《傳染病》,當時被大部分觀眾批評為情節(jié)散亂、主題不夠鮮明和突出、學術素材過多的失敗之作,但現(xiàn)在則被贊譽為擁有精確的前瞻意識的、高度現(xiàn)實主義的業(yè)界良心之作,其他一些涉及人類是否能與野性生物和諧共存、人類是否必須利用動物研究發(fā)展生物科技等問題的影視劇也被重溫,成為思想爭論的平臺。相比之下,新版《野性的呼喚》雖然改編自經典名篇,但因為故事背景和角色設置的簡單化和理想化,顯得思辨深度不足,也不易與具體的現(xiàn)實問題相關聯(lián)。
可見,在當前環(huán)境下,探討生態(tài)議題的首要維度是科學認知和社會實踐,而且靠單一學科不能勝任,必須將多種學科視角納入思考范圍,才能產生有意義的話語。同時,保持開放性的思維,讓不同的觀點進行碰撞和辯論,才能發(fā)現(xiàn)有新意的思路和見解,提供人們迫切需要的思想啟迪。
比如,諾貝爾獎作家J.M.庫切曾在小說中對動物權利意識進行跨學科、開放式探討,為文藝創(chuàng)作者提供了出色的范例。在社會活動中,庫切一直對動物權利運動持積極態(tài)度,但在小說《動物的生命》中,他讓代表多種理論的哲學家、科學家和詩人等角色平等地表達見解,彼此交鋒而不論勝負。這部作品提醒人們:不要倚仗有限的自然科學知識就武斷地自封為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掌管者,不宜片面依靠抽象的概念來統(tǒng)御動物們,而要敞開心靈去感受具體的生命個體。但同時,作品也表達了與各派動物權利主義者不同的見解。小說主人公科斯特洛女士指出,雖然以審美的精神移情于動物有益于凈化人的靈魂,但人與動物客觀的物種界限是不容忽視的,將人的詩意和思緒直接移植到動物身上是行不通的,絕大多數(shù)動物也不可能以人的方式與人溝通。主人公推崇用“同情的想象”來與動物實現(xiàn)某種情感互動,主張人類給予動物同情、尊重個體生命的生存權,但她同時承認,就生態(tài)倫理的原則而言,同情的想象并不能消除物種差異的障礙,對不同動物個體也不能一概而論,尚不能將動物的身份視為與人類等同,所以動物能否承載與人類相似的權利,仍值得懷疑。在庫切筆下,思想交鋒未必導致情感上的嚴重對立和撕裂。主人公本人堅持素食,呼吁放棄一切大規(guī)模宰殺畜禽的行為,但對于海明威熱衷于斗牛、詩人休斯屠宰綿羊等引起動物權利人士反感的事實,她卻能平靜地表示理解,并分析其中的積極意義。主人公始終懷有自我懷疑和檢討的精神,對于激進的動物權利訴求則保持謹慎的態(tài)度,這反映出庫切客觀而辯證的思維和寬闊的視野。這樣的寫作方式實現(xiàn)了對問題的深度探究,也使得作品富有真正的創(chuàng)造力,同時保持著尊重和包容的氛圍,值得當今的作家和編導們借鑒。
如果參考上述標準來衡量,電影《野性的呼喚》刻意剔除荒野中的生存斗爭,使故事脫離了現(xiàn)實生態(tài),減少了可信度和說服力;而把流行的動物權利意識移植到經典故事中,并試圖讓兩種存有矛盾的生態(tài)觀念簡單地互相遷就、自然對接,很難產生理想的敘事效果。相比而言,這種改編方式并不比杰克·倫敦在一百年前的做法更合理,那就是在一部作品中充分實驗一種哲學,而在另一部遙相呼應的作品中充分發(fā)展與之相反的思路,讀者可以體會兩個故事的同中之異,在碰撞中采擷思想的火花。在原著的結局部分,巴克一面帶領自己的狼群殺傷獵人和獵犬,一面對逝去的主人常懷思念,這種情形并不違背高智力動物的行為模式,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如果電影的改編有意引入動物權利意識的維度,可以嘗試在原著情節(jié)的基礎上進一步發(fā)掘巴克及其野生混血后代的精神活動,而不一定需要靠過濾掉原著的野性來人為制造溫情。設想一下,假如這部電影在改編時,能夠增加角色設置并在故事線索上加以創(chuàng)新,讓情節(jié)的現(xiàn)實性更強,并讓蘊含不同哲學理念的角色之間產生反差和對話,那么其思想內核的魅力和情節(jié)的張力都會增加。
面對錯綜復雜的生態(tài)問題,人類尚沒有清晰的解決方案,各種生態(tài)意識和理論各有所長,但都不能解決全部矛盾,生態(tài)運動從理論到實踐都處于探索之中,諸如生態(tài)中心主義和動物權利意識等相關思潮,也在隨著社會矛盾的變化而發(fā)展。影視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無法回避相關領域的思想爭論,必須積極地參與其中。如《野性的呼喚》這樣的動物題材和自然題材的影片,在改編經典故事的過程中,不應簡單地拼接流行的生態(tài)觀念來刷新故事的外殼,不應試圖通過折中和調和來維持一元化的情感體驗和敘事結構,而是應該一邊充分吸取原著作家的思想內核,一邊運用新的客觀認知來為故事增加現(xiàn)實意義,同時通過引入多元互動的生態(tài)敘事,賦予作品更深的思辨性和對話性,以及多樣化的審美視角,才能滿足當今時代對作品的需求。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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