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暉
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首批國家教材建設重點研究基地(語文)學術委員會秘書長,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修訂課題組專家,北京市名師工程學術導師。著有《探索和發(fā)現(xiàn)的旅程—整本書閱讀之專題教學》《高素質文科人才培養(yǎng)的實踐探索》等。
2016年教師節(jié),《中國教師》雜志發(fā)起一項尋找“新銳教師”的活動,其中有一篇對我的專訪,經(jīng)編輯整理,題目定為“學者型教師:向思想的深邃處砥礪前行”。轉眼四年過去,雜志又來約稿,作為跟蹤回訪,讓我談談職業(yè)發(fā)展的新情況、新思考,以期給讀者新的啟迪。受命以后,我重讀了那篇專訪,發(fā)現(xiàn)當時躊躇滿志,對很多問題斬釘截鐵地下了斷語,那種真理在握的姿態(tài),使我“顏忸怩而心不寧者”數(shù)日。懷著慚愧,我又回顧了過往四年的經(jīng)歷,試圖找出端倪,提煉“啟迪”,而思緒總被情緒打亂,焦慮、壓抑、無助、感激、喜悅、空虛、彷徨……紛至沓來,就像過山車一樣跌宕起伏。我想,可以用一句話形容這種體會: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這幾年遇到的難事太多。有些困難克服了,也就忘記了,人又何必戀戀于過去的奮斗的時光,總擺出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然而,做博士論文這件事,一時還難以忘懷。我要檢討,讀博前兩年,沒有好好謀劃畢業(yè)論文,總覺得那是將來的事,一面在中學教書,一面在師大上課,已經(jīng)很辛苦了,何必急于求成?何況,以我的寫作速度和經(jīng)驗,半年還寫不完么?事實證明,拖延和自大,后果嚴重。2017年9月,同學們的開題陸續(xù)提上日程,我還“一窮二白”。不僅選題沒確定,文獻綜述沒做完,原來幾百萬字“壓箱底”的教學材料也根本用不上。對寫博士論文來說,經(jīng)驗有時或許是助力,更多則是阻礙思想重構的累贅,經(jīng)驗越多,累贅越大。這一點我后來才認識到,當時只覺得恐慌。
隨后一年零三個月,我陷入論文的“苦?!?。這段日子,我羨慕所有全日制研究生。誠然,寫畢業(yè)論文,無論對誰,都是難的,但學生擁有最重要的資源,那就是整塊時間。全日制研究生可以投入全部精力,可以大部分時間泡在圖書館,心無旁騖。中學老師不僅時間不夠,而且結構不良,所謂“既忙且碎”。我當時做教學處副主任、文科項目團隊負責人,還教文科實驗班。上午搞行政,下午搞教學,白天能寫的時間很少。2018年年初,為減少事務性工作,我索性辭去行政職務,但因人手不夠,學校又給我增加了一個理科實驗班。這樣一來,每周12節(jié)課,加上高三補課、監(jiān)考、判卷、答疑,白天就更沒指望了。造化弄人,越閑越?jīng)]人理你,越忙事情越多。這年冬天,我被推薦到北京市名師工程和特級教師工作室,當時還想評特級,機會難得,欣然前往。這樣一來,時間被占用得更多了。還有一些偶發(fā)事件,常讓論文中斷一周甚至兩周。比如,申報北京市和國家基礎教育教學成果獎,這不僅是個人榮譽,還涉及學校團隊的工作,自然要認真去做。期刊約稿或投稿,原是分內之事,每月也不免拿出幾天來寫。其他社會工作、學術研討、應酬交際等,推辭不掉的亦有上百件,實難
盡表。
我開始喜歡夜晚,晚十點至凌晨四五點之間,家里靜悄悄,小區(qū)里玩耍的孩子們也都安歇了。把手機關掉,想來不會有領導、同事或學生著急,就算突然布置什么工作,也可以理直氣壯地明天再想。熬夜,成了我與現(xiàn)實“對抗”的方式。白天上課、處理雜事,用碎片時間整理材料或補覺。黑白這樣一顛倒,每天都有七八小時的整塊時間,論文終于可以向前推進了。但身體漸漸吃不消,先是臉色難看、消化不良、發(fā)胖,繼之以脫發(fā)、四肢無力,最后居然失眠。白天晚上都乏,又睡不著,情緒很不穩(wěn)定。有時照照鏡子,不免感慨,前不久那個精神小伙兒,沒了。
解決辦法是辦一張健身卡,把補覺的時間抽出一點,每天游泳2000米。游泳館很簡陋,單向道25米,大約要40個來回。有時游不動,或者焦慮了,就用論文章節(jié)計數(shù),一個來回算一節(jié),五個來回算一章,以此類推。一邊游,一邊回顧論文,找找靈感,心里會踏實些。結果靈感寥寥,游泳技術倒是越來越好,寫到20萬字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一次游完2000米,用時才40分鐘。此外,我還有一種精神勝利的方法,實在熬不下去的時候,就看一些很苦情的文章,比如余華的《活著》,路遙的《早晨從中午開始》,還有我導師的隨筆《除了奮斗,我別無選擇》。一來換換腦子,二來確認世上比我遭罪者大有人在,心里一下就舒適很多。
選題匯報、開題、預答辯、外審、正式答辯,一道道程序像刑具套牢我,我還要夜以繼日主動給自己“上刑”—做論文期間的切身體驗大抵如此。答辯過后,我沒喜極而泣,也沒仰天長嘯,大家很擔心,懷疑這是“范進中舉”的征兆。實則,我只是在平靜地追思這段時光。雖然論文并不出色,但苦讀勤寫給了我很多東西,這些是在“枷鎖”去后,才慢慢感覺到的。比如讀書,眼力高了點,至少比過去更能分辨真假優(yōu)劣;比如寫作,思維和語言都更縝密了;比如工作,可以獨立打一場持久戰(zhàn),來獲得延遲滿足,而不再只沉溺于短期任務帶來的成就感。最重要的是,這件事改變了我對自己和對他人的看法。
從本科開始,我一直在比較好的學校讀書和教書,得到過一些獎勵和肯定,我漸漸以為自己有思想、有學問,能力也蠻不錯,喜歡在不同場合表現(xiàn)自己。經(jīng)此一役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知道的那些東西是表層的、局部的、模糊的,甚至是錯誤的,仿佛只看到“院子里高墻上的四角的天空”。這讓我變得謙虛,可不是那種場面上的客套話,我是真覺得自己無知了。知道無知的好處,從淺層次上看,可以從別人身上學到新東西,且因為謹言慎行,不會像過去那樣招人煩;從深層次上看,則對未來有了新的盼頭。打個比方,我在小學六年級讀完金庸全集,此后多年陷入深深的傷感,我羨慕那些沒看過金庸的同學,他們還有機會體驗初讀的驚喜和刺激,我只能不斷咀嚼這些熟悉的故事。做老師大約十二年后,我就處在讀完金庸全集的狀態(tài)。讀博,讓我發(fā)現(xiàn)金庸之外還有古龍,武俠之外還有魯迅,中國之外還有卡夫卡,文學之外還有科學……知識的邊界無限大,只要我愿意,就可以永葆求知的熱情,永享“初讀”的快樂,這對于那些人生已經(jīng)倦怠或者即將倦怠的人來說,難道不是最大的好處嗎?
我過去對人要求很高,當然,對自己要求也不低,所謂嚴于律己、嚴以待人。但因為很長時間過得太苦,心里慢慢認為眾生皆苦。對學生也好,對同事也好,對陌生人也好,當他們的表現(xiàn)遠低于我的標準時,我第一個想法居然是:可能他現(xiàn)在有難處,做到這樣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有時看到不相干的人遭受痛苦,也總想幫一把,就像在我困難的時候幫助過我的朋友們所做的那樣—這種想法在以前是不多見的。一個人如果總覺得自己很強大,很了不起,就會忘記感恩,也會習慣性地把別人的難處和苦處當成短處。他連看都不想看,聽都不想聽,自然就談不上施以援手。窮過才能理解貧窮,苦過才能感知痛苦,這就是所謂“同理心”吧。這樣說來,讀博讓我?guī)缀踝兂闪艘粋€好人。
從功利的角度說,獲得博士學位還有一個好處:讓我比較順利地調到大學,開啟了高校教師的生涯。教師從中學向大學流動,在過去很常見,近些年越來越少,其中一道門檻就是學歷。之所以說調到大學是“好處”,并不是說大學收入比中學高,我有工資條為證;也不是說在大學教書就比在中小學更有知名度,事實上中小學才是出“名師”的地方,很多大學教師默默在書齋鉆研,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同行才認真讀過他們的著作或聽懂他們的報告。在我看來,大學最大的好處不在名利,在自由。
大學老師個人可支配時間還是要比中小學老師多,整塊的時間更多。究其原因,一是課少。而且排列整齊。本科生和研究生的課,每學期一般一兩門或者兩三門。周課時4~6節(jié),可以集中安排在一兩天上完。二是會少。我到文學院一年,非開不可的會,印象里只有3次,合計4小時。如果主持或參加很多課題和項目,會議自然就多起來。三是檢查少。只要不耽誤上課,上下班是自由的;上課自然是大事,我被教學督導聽過課的次數(shù)也不多。至于研究什么、怎么研究、在哪兒研究、和誰研究、研究到什么程度,平時無人過問,職評自見分曉。中學可不是這樣,總有幾個時間節(jié)點,比如晨讀、課間操、午自習、晚自習、“凈?!钡?,老師檢查學生,領導檢查老師。一查有沒有到崗,二查有沒有盡職。我當過班主任,也當過德育主任,不管被查還是查人,精神上都緊張兮兮。年輕老師還要定期檢查教案,進行各種評比、展示。無論年齡大小,被聽課是常有的,評優(yōu)課、常態(tài)課、觀摩課、展示課、研究課、“推門課”,還要接受領導、專家的檢查、督導。此外,凡語文教師出身而做行政的,都免不了寫公文。領導時常找到我,見面就夸文筆好,夸過之后就和顏悅色地布置任務,其中有規(guī)劃、申請、總結、報告、通知、新聞稿等。字斟句酌,敲敲打打,日積月累,最后竟然攢下八九十萬字的“作品”。
中學有中學的情況,大學有大學的情況,不能一概而論。因為教育對象的不同,中學課多、會多、檢查多,在很多時候是必要的;領導雖然總讓我寫公文,但我也學到了很多管理經(jīng)驗。況且,寫公文也能鍛煉人的語言和思維,所謂“功不唐捐”是也。但這樣久了,我也會時?;孟耄绻恢苣苡形逄熳灾髦湓摱嗪?!這個愿望在我寫完博士論文且?guī)陜蓚€高三實驗班之后,突然實現(xiàn)了。那感覺如從高壓鍋跳入真空,渾身輕飄飄的懶散而且舒適。
然而好景不長,我很快覺察到輕松背后的虛無。課少了,每周只能和學生見一面,中學師生那種紐帶式的依賴關系不在了。單位不找我開會,領導不給我派活,沒人檢查我工作,同事十天半月見一面。我是誰,我在哪里,我該干點什么?忙慣了的人一閑下來,就會寂寞而且彷徨。有一天翻朋友圈,突然看到自己的簽名,那是2011年秋天隨手寫下的: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應該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問題是我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到高校教書對我來講到底是目的還是手段?如果把這份職業(yè)看成目的,現(xiàn)在目的達到,我可以安享這份自由和閑適,用有限的精力完成各種考核就好。天假以年,說不定還會變成專家模樣的精神老頭兒,在中小學的課堂上指點江山。如果是手段,那我是不是要以學術為志業(yè),珍惜眼前這有限的一點自由,在有生之年為學科專業(yè)留下點什么,即使熬夜、脫發(fā)也在所不惜?馬上就要邁入不惑之年的門檻了,我得嚴肅思考十年前這句“豪言壯語”,想對昨日之我有個交代,順便找找人生的方向。
文學院有不少熟悉的前輩和年輕朋友,我是可以向他們請教的。不過,這種話如果直接說出來,別人恐怕只會報以“蒙娜麗莎的微笑”,我只好采取觀察法。在工作交往或者閑聊中,我發(fā)現(xiàn)他們在用一種很忙的方式度過這種本該很閑的生活,除了備課、上課以及做點社會服務外,都暗暗在自己的專業(yè)上較勁。我做論文時自以為苦的生活,他們司空見慣,而且已經(jīng)這樣過了很多年。有些教授沒有文憑的壓力,甚至能拿到的名銜都拿到了,還是這樣拼。一個直接的證據(jù)是,我搬進新辦公室不到兩個月,就收到四本簽名贈書,加上那些出版而沒有贈我的,恐怕就
更多了。
金庸小說里有兩類高手,一類舉重若輕,兵器比“關王刀”還沉;另一類舉輕若重,舞動木劍也隱隱有風雷之聲。相比之下,我是凡夫俗子無疑了:舉重若重,揮汗如雨;舉輕若輕,無所適從。回想這幾年的職業(yè)發(fā)展,重負之下,雖然狼狽,畢竟挺了過來,但輕松之后會怎樣,我又感到新的恐慌。古人說:“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痹跐u漸適應大學教師工作以后,我見賢思齊,也常常想“弘毅”一下,然而成功率比較低,似乎元氣未復,又像中了蒙汗藥,一口“真氣”總也提不上來。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在沉重壓抑的環(huán)境下砥礪前行,在輕松自由的環(huán)境下自苦自律,兩者都不容易,但后者似乎更難一些。2020年用現(xiàn)實告訴我們,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只有過不完的坎兒。但愿若干年后,我能不負今天的反省。對讀者朋友,目前我也只有這點真實但粗淺的體會了。
責任編輯:高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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