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赳赳
穆兵從地下室搬到閣樓上,花了二十年。所以這么推算,他應該已經(jīng)四十二歲了。大學畢業(yè)時,他實在無路可去。找工作并不順利,幾個室友,紛紛干起了銷售。他不是干銷售的料。沉默、內向、氣質逼人。做個外科醫(yī)生,才是正途。于是乎他給醫(yī)院投簡歷,有一家錄用了他。但很不幸,那家醫(yī)院沒過多久就倒閉了。
他就從外地跑到了北京,一開始住在地下室,也不知道該做什么營生。花一塊錢買了份《手遞手》,上面有諸多招聘信息。那時候上進,找不到工作,每周還跑去北大旁聽。也不覺得有多么無助。有一次特朗斯特羅姆居然現(xiàn)身了,坐在輪椅上。這位瑞典詩人朗誦完,旁邊有一位長發(fā)的中國詩人翻譯道:“陰郁的日子靈魂消沉,枯萎/但軀體筆直走向你/夜空哞哞嘶叫/我們偷擠宇宙的奶茍活?!?/p>
這詩句不知怎的,穆兵現(xiàn)在還記得。大約是那個明晃晃的下午,他覺得一堆年輕人,擠在一個空蕩蕩的教室里,聽詩人論詩是很奇怪的事情。似乎沒過多久就爆發(fā)了911。大街小巷上,各家報紙都出了號外。有些號外就散落在地上。有一張不知怎么給吹到了地下室,穆兵撿起來,看到地球遙遠的另一端發(fā)生的事故。大事件讓他興奮了一下,甚至眸子里充血,嘴角也在咧開。但那終于轉化成了苦笑,也許還有深刻的同情。濃煙滾滾,白人從雙子大廈往下跳,像一枚筆直的鉛墜??赐炅耍卤绯Hド习?。擠地鐵。領盒飯。盤算著什么時候下班。應付客戶,應付領導。他終于還是干上了銷售,只不過同學們在賣醫(yī)療器材,他在賣廣告。
現(xiàn)在穆兵成了穆總,自己有兩家廣告公司。當年一起推杯換盞的客戶小哥們,如今也都成了行業(yè)的把持者。所以生意很好做。格外好做。幾個電話,就能處理上千萬的業(yè)務。但他要扮苦相,經(jīng)濟下行,環(huán)境不好,以便哄著員工努力。訴苦的人,內心有別樣的苦,但不是你所理解的苦。有一次他聽老婆抱怨,現(xiàn)在咖啡越來越不好喝了,貓屎香沒有了屎味兒。
聽了這話,穆兵自己搬到了閣樓上。閣樓是個三角形的房子,開發(fā)商附送的。穆兵一直想有個閣樓。他憧憬在這個閣樓上,放滿男孩子的玩具,各種畫、魔方,聽爵士樂,光線舒展,傾斜而下。局部形成陰影。從床上到地毯,都能打滾兒。這是他住地下室時的夢想。如今這個夢想成真了,閣樓存了一堆洋酒,有一套BOSS大音箱,床雖小一點,也還如意。夜晚也能看到星星。但穆兵卻對現(xiàn)在的生活有些束手無策。
他每天只要一走進辦公室,就會有些崩潰。他懶于見人。不想接電話。總覺得員工智力低下。他也討厭應酬,十分重要的行業(yè)活動,他向來是拒了又拒。他打不起精神,認為那些都是無聊的活動。但假若不去參加,他又會更加無聊。有時有些行業(yè)獎項頒給他,他內心里恥笑評獎人。笑他們是傻波依。然而他也有當評獎人的時候,迫于人情,他必須到現(xiàn)場遞上獎杯,他又笑獲獎人。恥笑他們是傻波依。
員工們背后都喊他工作狂,以為他把自己關起來研發(fā)新項目。是的,他一直是工作狂。除了工作,他什么都不關心。工作就像是他搭的積木,越來越高,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堅牢。正是意氣風發(fā)的行業(yè)巨艦。但穆兵卻忽然覺得,這樣搭積木有什么意義呢?有一天,他跑到大賣場,看一個小男孩在兒童中心搭樂高,看了一下午。秘書說他去研究兒童心理去了。助手以為他要開發(fā)兒童市場的廣告投放。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實在是無路可去,不知接下來該做點什么。
同學給他聯(lián)系了個心理醫(yī)生,囑他去看看。他十分不情愿,但真的去了。坐定后,先是填了一堆表,做了測試。后來醫(yī)生又給他講了一番道理,用了很多術語,他聽得云里霧里。他以為心理醫(yī)生會是個美麗的女士,沒想到卻是個皮膚黝黑的大漢,這使他很困惑,也很不適應。但他還是耐心地接受了輔導。內心依然充滿著嘲笑,他填表的速度趕上了做市場調查,飛快打鉤,盡拈正面的、積極的語言填。穆兵并沒有暴露內心,如果暴露了,他會嘲笑全天下的人。
因此這項義診活動以失敗告終。他看出來醫(yī)生想惹惱他,但多年的經(jīng)驗告誡他,不能被挑釁和刺激性的語言激怒。他深呼吸,決定打敗對手。他表現(xiàn)得異常冷靜。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妙語連珠。醫(yī)生說你各項指標都很好,跟憂郁癥不沾邊。也許,你只是有點亞健康。辦公室坐長了,難免。
他盯著醫(yī)生幽暗的臉龐,想起龐德的詩句:“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p>
穆兵的記憶向來很好,讀書時練就過目不忘的本事。他在大學圖書館借過許多書,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克爾凱郭爾的《勾引者手記》。他照本宣科,按著書里的步驟尋找女朋友,給女同學寫情書,結果全然失敗了。這件事對他的打擊很大,也因此他決定“遠離這個城市”。正如鄭智化所唱:“親愛的,我依然愛你,但我不會再回頭。”某些時候,情感與自尊像一對仇敵。人們從情感中獲得的是對自尊的滿足。因此愛人實在是因為愛己。情感的投射,起乎對象,而終折射于自身。倘若情感未得到滿足,那自尊心一定倍受傷害,倍受打擊。似乎靈魂無著,孤立無援,這是天底下最悲傷的事。
他碰到姚娜是后來的事。那時他離開小城,來到北京。也就順其自然地住進了地下室。這樣,每月還能存上五百塊錢。他掰著指頭算,一年能存?zhèn)€五千塊錢。一半給父母,一半買書。似乎生活也順心。住差點也不是個事,地下室有地下室的樂趣,只要你觀察蟑螂的走向、產(chǎn)卵的習性,定會獲得許多樂趣。穆兵從來不踩死蟑螂,他有教訓,附著在鞋上的蟲卵,走到哪里,會傳播到哪里。墻壁上污水的痕跡,幻化出一個少女的模樣。盯的時間長了,看起來也是一幅名畫。讀卡夫卡的《變形記》,穆兵驚得從床上跳起來,仿佛自己跟主人公一樣,變成了一只昆蟲。
他從床上跳起來的時候,頭碰到了天花板,砰的一聲,響聲巨大。穆兵把自己嚇了一跳。
然后,姚娜便來敲門了。雙手叉腰,腰顯得有些細。她怒氣連連,問,還讓不讓人睡覺了,明天還要去八達嶺帶團。大半夜的,能消停些嗎。穆兵還沒來得及言語,就見幾只大蟑螂在門口爬來爬去,姚娜嚇得落荒而逃。
穆兵爬上姚娜的床,已經(jīng)是一個月之后了。他給姚娜介紹了一單活,正好有一票外地客戶來北京開會。順便旅游一下。他想起姚娜,也許正是個合適的地陪導游。便敲門陳述詳情。這次姚娜態(tài)度好了。請他坐了會兒,倒了茶。穆兵看姚娜腰肢細軟,自己雙腿便先軟了,挪不動步子。好在生意成功,客戶盡興而歸,給了姚娜不少小費。姚娜便在一樓租的單間里,做飯慶祝,單請了穆兵一次。穆兵去超市買了一瓶二鍋頭。度數(shù)太高,穆兵喝完,看姚娜腰肢更細,雙腿依例更軟,挪不動步子。姚娜只得將喝醉的穆兵扶到床邊,看他掙扎著爬上自己的床。萬般無奈,自己委屈睡了沙發(fā)。
此后二人竟然就搭伙過上了日子。仿佛過家家一般。穆兵可謂一步登天,從地下室到了一樓。搬進了姚娜的單間。姚娜呢,除了腰肢細軟之外,也真沒有什么細軟。便也容納了穆兵的一墻書。接連搬過來的,還有地下室的蟑螂。想起這一點,姚娜就心有余悸。
兩個窮人,窮青年?;ハ喟话?,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這一傍,也快二十年了。穆兵和姚娜,說不上恩愛,但也稱不上寡情。一個開公司發(fā)跡了,另一個便也夫唱婦隨,成了全職太太。當年柔軟的腰肢,如今已茁壯,拎著吸塵器,叫囂著掃平中原。閑著喝咖啡、逛商場打發(fā)時間。穆兵受不了她的矯揉,自己搬到了閣樓上。每晚抱著膝蓋發(fā)呆。
他的生活不免有些頹廢,以前只是應酬客戶才喝酒,并不曉得酒的真正魅力是對孤僻者的吸引?,F(xiàn)在也開始端上酒杯,用軟布仔細擦拭,直至沒有一個指紋。聽酒注入容器的聲音,十分緩慢而有效地進入耳郭。連音樂也不必放。就這樣,葡萄美酒夜光杯。一點一點啜飲。閣樓上看出去,萬家燈火俱已熄滅。頭頂偶爾有飛機小聲地滑過。夜空上星光若有似無。啪,是酒瓶子破碎的聲音,他惡作劇似的,讓空了的酒瓶自由落體,摔落到樓底下。
次日醒來,的確不想動。了知人生無意義。想起在書店看到一本米蘭·昆德拉的書,《慶祝無意義》,覺得妙。是說慶祝是沒有意義的呢,還是應慶祝一下無意義這回事。他喜歡琢磨辭藻,公司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常被他拉來天南海北地聊。聊著聊著,項目就出來了。把方案寫個PPT,把PPT賣給客戶,合同就進來了。但此刻他確知自己的無力。躺在床上,竟然動彈不得。起也起不來,喊也喊不動。但心中竟然沒有恐慌,連恐慌也不曾生起。他知曉這是動力消失了。
生命的動力是由欲望構成的,假若沒有欲望,人便形同枯槁。但你要讓穆兵承認自己沒有欲望,那也不可以。一旦他恢復過來,又變得妙語連珠,說是萬人迷也不過分。他在客戶心目中分量很重,總是尊重他骨子里讀了不少書。客戶中也有一兩個可人的異性。異性對他,常會母愛泛濫。異性會依附于強者,但卻依憐于弱者。穆兵從不主動,兩性關系上,常常是弱者。好多次,時日長了,關系便微妙起來,也有溫存一下的。也有就那么斷斷續(xù)續(xù),藕不斷絲還連的。都是那樣無聲無息,如同天體運行,全憑吸引力,又各自有軌道。穆兵不搞彗星撞地球的轟轟烈烈,他認為那是蠻力不是藝術。
中年人的俗氣:錢、女人、酒?;蛟S還有上有老下有小的壓力。如果碰上政策波動,客戶欠錢,那公司倒閉或是解散,也是常有的局面。穆兵覺得,這些外在的事,都不是事。一個人過,花不了幾個錢。公司做大了,不過是一把保護傘,擋風遮雨,遮蓋個人能力的低微,否則單打獨斗,力量弱小。而且,現(xiàn)代社會,都是機器般地運行,分工明確,責任到位。每個人,完成自己的考核就行。你不甘當螺絲釘,辦公室政治就會纏上你。很多精力,不是在完成工作上,而是內部資源爭奪,互相壓軋,這便是人生的一種常態(tài)。穆兵盡量讓公司變得清簡,花了大力氣。但溝通的成本依然很高,太高了,一個事情不叮囑到位,總會變形。即便叮囑到位了,也得時時事事去檢查。感覺養(yǎng)公司,跟養(yǎng)一大群孩子似的。
這天穆兵躺在床上,發(fā)不出聲音,也沒有力氣起來。他盯著閣樓上的吊燈,想象會不會掉下來砸中自己。他忽然覺得一旦砸中自己,會變得很愉悅。這個想法讓他變得很興奮,瞬間他恢復了活力。胳膊肘抖了一下,可以起床了。他坐起來,扶著床邊,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姚娜多多少少覺察到穆兵的狀態(tài)不對,但她總是細聲細氣,也不催也不問。時近中午,穆兵終于從閣樓上下來了。姚娜已經(jīng)做好飯,穆兵悶頭吃了。打開家門,移步向外走去。
這一走,穆兵就再未回來了。公司的人,也亂作一團。姚娜問剛上大學的兒子,爸爸是不是看你去了。回答說沒有。一個大活人,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三天后,姚娜不得不報了警,警察依例做了記錄,也上家里來查看了情況。警察是個年輕人,十分不耐煩,他分析不出這位失蹤人口的動機。健康、有家有業(yè)、社會關系健全,為什么會失蹤?他開始考慮綁架的可能性,但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綁匪前來聯(lián)系。
這件事就這么耽擱下來了。一個人消失,但生活還要如常進行。姚娜接管公司,她不得不打起精神,因為打起精神,居然也精神煥發(fā)。掃一屋與掃天下,自不可同日而語。女CEO展示了更加堅韌的作風,公司不僅沒有倒下,反而因為失蹤事件,變得名聲大噪。不少客戶都給來全案的項目。
那么穆兵去哪兒了呢?新聞媒體關注過一陣,也就興趣淡了,畢竟不是什么名人。公安局死守著信用卡和電話、網(wǎng)絡,但均不見痕跡。這個人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姚娜也束手無策。她甚至想過是不是私奔。然而毫無前兆,一點線索也沒有。穆兵就那樣出門了,與往日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在家里吃了午飯。他可能睡得晚了一點,但這有什么奇怪呢。公司里的人也說,出事前也沒見穆總發(fā)過脾氣。公司業(yè)務在正常地推進,每個人都很忙碌。忙碌而充實,走道里見到穆兵,總是搶先鞠躬,打招呼。還有,創(chuàng)意總監(jiān)會去他辦公室聊幾句,發(fā)幾句牢騷,說一下行業(yè)黑話。但這不都是正常的嗎?為什么一個人的消失,搞得跟馬航事件一樣,說失蹤就失蹤了,片甲不留。
姚娜發(fā)現(xiàn),穆兵沒有取走任何現(xiàn)金,也沒有整理任何行李。他就那樣挪步走出家門。中午陽光正好,他長長的影子一點一點擠出門去,悄無聲息。姚娜記得那天他如常穿著西裝,皮鞋該擦擦了,她提醒自己,然而終未來得及。白襯衣是干凈的,才熨燙過,不見折痕。餐桌上的白玉蘭香氣逼人。那個人卻走了。
穆兵沒有留下紙條,也沒有任何吩咐或言語。姚娜同樣擔心他是否發(fā)生了意外,車禍?或者是跳下了大橋,沖得不見人影?甚或是有人買兇殺人,毀尸滅跡?姚娜無聲地流淚,白天她守著公司,夜晚她守著家門。那個人卻走了。
有一陣,她陷入自責的情緒中?;叵胧遣皇亲约耗睦餂]做好,哪里不稱職,但仔細想來,也都是些家庭瑣事,不至于成為讓成年人離家出走的動機。
穆兵的確是離家出走了。他少年時代,就有一個離家出走的夢。這個夢,到成年后才成為現(xiàn)實。他多么想圓這樣一個夢呵。他忍不住露出夢想成真的微笑。他在夢中,笑醒過來,感覺無比愜意。這是真的,他摳著墻皮,墻壁上有污水橫流的痕跡。抽象來看,也是一幅美麗的少女的剪影。他樂滋滋地擺脫了一切權力與榮譽的牽絆。他把責任當作一件外套脫了,扔掉。他繼續(xù)嘲笑這一切,他節(jié)制地喝酒,少量的二鍋頭。他頭發(fā)混亂,但目光炯炯,他任蟑螂爬行,不再去踩死它們。他一個人搬回原來的地下室中。
他原本只是來看看,沒想到地下室還在。他離開家門,不想去公司了,順著腳步而走,兩個小時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破舊的小區(qū)。而那個地下室還在。門沒鎖,里面空著,空氣污濁,他就這樣躺下來,四肢大開,頭腦空白。他感覺到自己的大腦不運轉了。世界像一個脫軌的巨石離他而去,他感覺到輕松、愜意、舒展。你只是累了,一個聲音說。他頭腦里的聲音。不,你是厭倦,厭棄,你是一個棄世者,想當隱士,頭腦中又一個聲音說。哈哈哈,沒這么崇高,你是生病了。又多了一束腦神經(jīng)在開會。他終于緩過勁來,確認了“無意義”這件事。他找不到價值感。一切都沒勁。他提不起勁來。他使勁地吸著鼻子,尋求些氧氣。他集中注意力,但仍然沒有勁頭。是的,當有他人在場時,他可以進行一場完美的表演。一切都很好,談吐優(yōu)雅,風度迷人。處理救火的事,也沒什么難度。這不正是他存在的意義嗎?博得一個好人的稱謂?;蛘呤牵芨傻暮萌?。噢,這個面具掛在他臉上好久了。他撕都撕不下來。他憐惜地看著女伴時,女伴說他是能干的好人。他激勵同事時,同事們也投過來如此的眼神。他多想離經(jīng)叛道一下,但在某種套子里待久了,便喪失了這種能力。
少年時代,穆兵無數(shù)次想過離家出走。父親揍他時,其實并不狠。跟別的家長一樣,只是嚇唬一下,恩威并施嘛。但這,穆兵就受不了。默默流淚,幻想自己能逃離家門。然而夜晚太黑,又沒有另外的依靠。只得斷了念想。他多么想獨立呀。自己掙錢,自己花錢。不與他人往來。天王老子,也管不住自己。他敬佩哪吒,剔骨刎頸,把身軀還給父母,精神上得到了大自由。是不是每個男孩都有這樣隱秘的念頭?穆兵不知道,但他隱隱感覺,隨著年歲漸長,每一次掌聲與歡呼,每一次成功與厚報,都是上帝加給他的枷鎖。如今這無形的枷鎖,已經(jīng)讓他生了銹,讓他的腦子徹底不運轉了。
中學時,他成績不錯,卻最欣賞一個總是和老師對著干的壞小子。有時也會暴力升級,老師罵他,這個壞小子就還嘴。老師扔本書砸他,這個壞小子就扔回去。也有體格龐大的老師便上前去揪他,他就格擋突圍,跳出門去。留下門后一陣哄笑。穆兵卻不發(fā)笑,他內心為壞小子打抱不平。學校首先要建立規(guī)矩,然后時間便被限制死了。課余時間,又多的是作業(yè)。個人的心性,實在難以順利發(fā)展。最終不過是被社會以教育之名加以馴化。天性被視作野性,個性被視作出格。穆兵也多少次想離校出走。再也不回來,但他能去哪里呢?不是學校,就是家里。茫茫人海,與他有關系嗎?他對這個世界,既感到好奇,又感到陌生。同時,還有難言的恐怖。一切都是為你好,你要成為能干的好人。在這樣的教誨下,穆兵循規(guī)蹈矩,飽受贊揚,也經(jīng)受起社會競爭的考驗。他出人頭地,混出來了。人五人六地當評委和領獎。雖然總是沒坐到主席臺中間的位置,但那也是引人矚目的啊。因此,穆兵在某個階段,對自己的人生特別滿意。
但沒過多久,他就氣餒了。有一次洗澡,他盯著自己的下體發(fā)呆,一叢毛發(fā),有一根竟然變白了。他覺得恐懼,恐懼而酸楚。跟妻子或另外的女人做愛,他也力不從心。某天說,只是想讓陽具在陰道里待待,避免孤獨。人生的至暗時刻啊,來得太早。來得太迅猛突然猝不及防。來得沒有任何征兆。假若有,誰會想到是下體的一根毛呢?
人生無意義。這是穆兵的觀念。這個觀念一出,他就像斷電了一樣,整個人癱軟動彈不得。他失去了能量支撐。他的信念,由社會塑造出來的人格特征,瞬間瓦解。他像一條狗一樣,癱軟在地下室中,動彈不得。
這是那天離家出走的事。此后,穆兵在地下室里過起了日子,他以撿破爛為生。自己照料自己,心下坦然。他滿臉胡子,臟臟的,看著蒼老。他佝僂著腰,仿佛生活很艱難。小區(qū)里多的是流浪貓,他能叫出每只的名字。當然,名字是他起的,小紅,小綠,他每天依紅偎綠。
我終于和世界沒關系了。穆兵想。但他又似乎在致力一個新的世界。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生活不是還得重新來過嗎。房東也不是那么好應付,押三付一,這個規(guī)矩是不能破的。只能盡量連撿帶偷,換些錢先把房租應付過去。消防來檢察,居委會查身份證,也是麻煩事。這個世界就沒有逃逸者立足的空間。他也看報紙,看到有一陣子網(wǎng)絡上鋪天蓋地討論他的失蹤,他仿佛看到是另一個人的事跡。或是他的前世。前世過得還不錯。他樂呵,自言自語。然后他就這么六親不認,悠然自得地去拾荒。打點了保安、居委會大媽,許多風險,便平穩(wěn)度過去了。
那時,監(jiān)控攝像頭還沒那么發(fā)達。穆兵感嘆說,他挨了一回。警察找到他時,已不敢相信是他。但竟然被監(jiān)控攝像頭準確地比對出來了。這是一年零十個月之后。正好是一場舉國歡慶的盛會之前。在一次大掃描的行動中,穆兵浮現(xiàn)出來了,一個偽裝成赤貧的富裕分子。警察想不通,放著好好的生意不做,好好的家庭不珍惜,好好的日子不過。這人腦子進水了。嘿嘿。富得流油,腦子卻進水了。警察想到這一點,忍不住直樂。
穆兵以為姚娜會衰老得很快,然而沒有。令他驚奇的是,她煥發(fā)了巨大的力量,儼然一個女強人。上臺做評委,上臺領獎。落落大方,句句真理。公司也成了獨角獸,上市指日可待。姚娜看穆兵的樣子,充滿憐惜。那眼光像是說:無能的廢柴。
穆兵跟姚娜說:我們離婚吧。姚娜眼光變得溫柔,等你病好了再說吧。所有人都認為,穆兵生病了。他是精神出了問題,大腦出了問題。不是憂郁癥,就是精神分裂,要么,該送進精神病院。
穆兵真的害怕了。他知道,如果診斷出精神病,他這輩子就完了。問題是,他這輩子不早就完了嗎。他毀了自己的生活。
好在,姚娜力排眾議,沒有去做精神鑒定,她堅信他是神智清楚的。穆兵的上大學的兒子穆亮也跑回來看他。那感覺怪怪的,穆亮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也許,他的同學沒少討論這件事。
有第一次失蹤,就有第二次,姚娜把穆兵看得很緊。在家里裝了攝像頭。手機里裝了定位。每天從辦公室往家里打三個電話。周末陪他去吃晚餐、看電影。希望他能恢復過來,重整偉業(yè),成就廣告界一方霸主。
穆兵呢,總算圓了一個夢。離家出走的夢?,F(xiàn)在,夢醒了,生活還要繼續(xù)下去。他聽到了這一年多來,諸多老友離世的消息。有的猝死,有的得了癌癥。也有翻了身的,一個產(chǎn)品賣爆款了,從欠債大王翻身成為行業(yè)巨子。其中有一個,在郊區(qū)蓋了院落,三十個用人,每天流水席,請人吃飯。自己呢,不露面,躲在一間狹小的屋子里,研究數(shù)學題。的確,此人是用數(shù)學賺了股市的錢。但他的心愿,還是研究數(shù)學。上大學時,這個朋友考數(shù)學時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但是,連他的下鋪都成為著名的數(shù)學家。他卻一條金融的道路走下去,回不了頭了?;夭涣祟^哇。每天請人吃飯,揮金如土。他不露面。在狹小的屋子里研究數(shù)理難題。
世界就是這么殘酷。你不能點餐。給你什么你就享用什么吧。酸甜苦辣咸,半點不由人。穆兵享用著姚娜的安排。他不用去上班。每天發(fā)發(fā)呆。仍舊住在閣樓里。等待著另一個我新生。唯一的區(qū)別,他的窗戶外面,安上了防護網(wǎng)。穆兵遙想到少年時代的一個晚上,他的確不敢離家出走,但他也的確將門閂悄悄打開。溜出去了兩個小時。
他帶了一個手電筒,甚至還找到了一塊五毛錢,已被揉得很軟,像一團溫暖的棉花。外面很冷,街道上空無一人,也沒有路燈。偶爾有犬吠。但他聽不得一點動靜,哪里響一下,或是有風聲,他就嚇得挪不動步子。他仔細盯著有些突兀的陰影。辨認是人是鬼。低矮的建筑大多黑黢黢的,如在夢中。電線桿像巨人的下肢,看不到頭頂。他也不敢將手電筒亂晃,怕嚇著了別人。他好希望太陽出來,放大光明,使人世徹夜溫暖。
他有些想尿尿。便找了一個僻靜角落。嚴格來講,沒有地方不是僻靜的。但他不想尿到別人家大門口。因此終于在一個巷口,停住了腳步。巷子很深,望不到邊。他又感到害怕。終于在巷子口邊,倉皇地尿了一泡熱尿。他感覺到清冷。秋天了。大樹的葉子在夜晚嘩嘩作響。他的衣服單薄,想念煤油燈、被窩的溫暖和同窗之誼;想念爐邊禿尾的老貓;甚至想念父親的巴掌。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出走,穆兵瞎轉悠了兩個小時后,又悄悄地從后門溜回來了。神不知鬼不覺。他回到了家中。鉆進了被窩。第二天照例上學。高高興興。
穆兵住在閣樓里。這是他人生中成功的頂點,也是頹唐的頂點。閣樓像個小型金字塔。他呢,則像個木乃伊。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他想起少年。想起少年對這個世界的不解、恐懼、遐想,還有叛逆。然而終有一張大網(wǎng)逃脫不得。他被固定在閣樓上。安穩(wěn)如昔?!皯c祝無意義”,他想起了這本書的封面。他端起酒杯,走向窗口。他微微一笑,沒有人來與他談話。
他住過的那個地下室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那里要建一個高檔小區(qū)。說是還要過兩年,但很快就鏟平了。他在小區(qū)有兩個朋友,一個老與他比賽翻垃圾桶。另一個,則在旁笑嘻嘻。一個腳稍跛。另一位則駝著背。很不幸,兩個朋友不知去了哪兒。一個來自東北,一個來自山東?;蛟S都各自回老家了。但老家也沒有房子,嚴格來說是有的,但經(jīng)久不住,便也塌了。宅基地上,野貓野狗橫行。鄉(xiāng)下是另一番場景。沒有什么資源,眾人就和和氣氣,各自安生。然而養(yǎng)兒育女又困苦,不得不來城里找工。找工困難,便拾起荒來。才發(fā)現(xiàn)這也是一門有組織的大生意。穆兵的兩個朋友,每天充滿發(fā)現(xiàn)的樂趣。木頭、鋼筋、玻璃、塑料,萬物皆有其價值。貌似收入微薄,架不住曠日經(jīng)營,辛苦雖辛苦,養(yǎng)一家人還是不成問題的。
想到這里,穆兵心下略舒。但又隱隱擔心,兩個老朋友現(xiàn)在還好嗎。奇怪,他不念及親人,卻念及這兩個拾荒者來了。他是否真的該去精神病院躺一躺,他自個兒也懷疑。但也就想了這么一下,他的精力便不濟了。他像一個氣球,曾經(jīng)飽滿,但不知哪里破了個小洞,也不知何時開始漏氣。就這么漏啊漏啊,他覺得自己終于無能為力了。
無能為力,所以無意義。慶賀無意義。漫天的煙花、火燭、炮仗。慶賀無意義。大地燦爛、光明、震動。慶賀無意義。穆兵的大腦中出現(xiàn)了熊熊烈火。
穆兵苦笑??粗鴫ι蟽鹤拥恼掌鹤哟罅?,個頭長相,如同復制。一上大學,便和家里聯(lián)絡少了。除了要生活費,過生日,幾乎再沒言語。這樣也好,清靜許多。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志向,勉強不得。姚娜花很多時間觀察穆兵,希望他好起來??此惺裁床徽?。有時,穆兵好如常人,對答間,語言流利。但有時又會間歇性地進入遲鈍,腦子停止了轉動。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仿佛癡呆,認不得他人。忘記了名字。幾乎喪失自理能力。
好在,姚娜和穆兵像是對換了一個人。姚娜充滿了活力,她內內外外,都充當了一把好手。公司很快就要上市了,的確。已經(jīng)進入了輔導期。她甚至感激丈夫為她騰出了位子來。她也為自己身上的潛力嚇一跳?;蛟S是母性,使她激發(fā)出了如許的超能力。她不知疲倦,充滿斗志。這與穆兵的一塌糊涂,形成鮮明的對比。回家時,她照顧穆兵的起居,可謂無微不至。她確信一點,無論什么樣的困難,只要付出全部的精力,便都能解決。這是她的哲學,也是她治理公司的理念。面對穆兵,她深信這一點仍是成立的。她甚至能看到,穆兵一點一點好轉的可能性。他不必去精神病院了,他不必看醫(yī)生了。一切尚在控制之中。
這個家庭最大的災難還沒有來臨。一切仍在姚娜的控制之中。只要公司在正常前行,兒子學業(yè)有所進步,老公作為一種隱患,亦可以慢慢調理。老公作為一種隱患,姚娜想,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個句式。
穆兵放了一把火。這把火熊熊燃燒了一夜一日。連排的房屋都遭殃了。甚至還傳來汽車爆炸的聲音。他十分冷靜地把汽車里的汽油抽了出來,從停車間到一樓,都灑上了汽油。關鍵是,他把二樓廚房的天然氣灶也打開了,滋滋地響。穆兵的大腦一定是出問題了。他啟動了自毀程序。然后,他依然回到閣樓。要知道,這是半夜。所有人都入眠了。他依然回到閣樓。他冷靜地打了個電話,說起火了。此時,火勢還在一樓蔓延,濃煙已四起。從窗外飄過。二樓嘭的一聲爆炸。穆兵被彈出窗外,他確認自己被撕裂了,撕成了碎片,熊熊燃燒的碎片。夜晚被照亮。他再也無須恐懼了。獨自走夜路的恐懼,埋藏在心里多年的恐懼。都被光明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