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十八年后,我對橫斷山中的馬爾康的印象已成空白;這次去,竟有初見之感,梭磨河南流的錯覺得以糾正——實際上,她南流至梭磨鄉(xiāng)王家寨便轉(zhuǎn)向西流,甚至一度偏北,直到在木爾基河壩匯入腳木足河。
這次,我走九寨溝,翻弓杠嶺到川主寺,過黃勝關(guān)上尕尼臺,離開213國道,沿瓦(切)松(潘)草原風光路南下??催^了甘南草原、青海草原和呼倫貝爾草原,我對眼前的草原有些倦怠,同車的人停車拍照,我只留意到路坎不知名的小花。十八年前路過瓦切,我寫了《瓦切的晚霞》,這次到瓦切正值午后,依然有很強的視覺沖擊,只不再是晚霞,而是藍天和多層次大朵飛流的白云,還有地面如同別墅的小樓群。
瓦切的海拔超過3500米,相較于內(nèi)地天地間縮短了距離,氣流變換迅速,白云奔流的速度遠超我們的車速。六月,草地上很多野花都開了,蒲公英和毛茛最惹眼,還有一種木本串生的紫紅花——像野海棠。草原上的水也是極好看的,河無高岸,水滿滿的,緩流,無聲,反射著云天和太陽光。車上草丘,視線可以抵達草地全貌的時候,河流呈現(xiàn)出曲折婀娜的面貌,常見柔美的“S”形,如同女身,河流的靈氣也流溢出來。白河月亮灣一段最為顯著,地圖上看全是彎彎繞,發(fā)端于查真梁子北坡,在唐克匯入黃河。
查真梁子是黃河與長江的一個分水嶺。查真是藏語“柳樹”的意思。自然不是內(nèi)地常見的柳樹,而是高山紅柳。像對瓦切野生魚的印象一樣,我對查真梁子的印象也止于白林等阿壩友人所發(fā)圖片,多是冰天雪地、寒氣襲人。
我們到達查真梁子時,一場暴雨已醞釀成熟,頭上砸下冰冷的雨點,四下烏云翻騰,東南一側(cè)的雪山云霧籠罩。我停車疾步走上觀景臺,避開立石做的地標,先是眼睛對著遠處連綿起伏的雪山,繼而是鏡頭對著。上到查真梁子之前我便透過車玻璃看見了這列雪山,問同車的澤讓闥雪山的名字,他回答不了。其實,我已猜到是黑水境內(nèi)達古冰川一線。我對川西地理比較熟悉,想象力能夠掙脫地表懸于高空,像航拍器一樣追蹤到自盆緣山區(qū)到雪山草地的主要大景。
因為足夠的海拔高度,查真梁子看起來并不險峻,近周的山峰也都不高,形勢類似青海境內(nèi)祁連山腹地的大松樹埡口,海拔也頗接近,都是草原與山地的分界線。
下查真梁子,就算進入了梭磨河谷,也即是進入長江水系。河谷寬綽,有草場和少許耕地,省道兩旁的山脈給出了一個具體、清晰的空間,我意識到我們的草原之旅結(jié)束了,有種重返“世界”的感覺——是喜悅也是失望。
喜悅也來自突然從不同方向呈現(xiàn)在眼里的雪山。梭磨河不是發(fā)端于查真梁子,而是發(fā)端于比查真梁子更遠更高,介于黑水、紅原和松潘之間的羊拱山,山的另一側(cè)是流經(jīng)黑水和茂縣的金馬河的源頭。梭磨河不同于白河,她從源頭開始就是一條山谷的河流,而非草原河,只是源頭的山谷有一些高山草甸的面貌。這樣的河源面貌我在弓杠嶺南側(cè)的岷江源和王朗自然保護區(qū)的奪補河源頭看見過。
這是一條河流的幼年與童年,清澈涓細,但已經(jīng)能覺出她潛力無窮的基因,甚至在雨后渾濁的河水中可以嗅到生殖的氣息。這樣的氣息彌散在濕潤的空氣中,包含了每一徑流攜帶的植被的味道。
梭磨河谷開始打動我是在過了壤口之后,特別是康瑪爾寺到刷經(jīng)寺一段。這段河谷下切得厲害,落差極大,梭磨河在接納了壤口河等眾多雪溪后水量也充沛起來;這時,河谷的位置還很高,加之雨過天晴,順流而下可以看得極遠、極清晰。六月,近山遠山全是新綠,點綴著常綠的松柏的蔥郁,南方遙遠的雪山一直在視線之內(nèi),整個河谷都被框在圣潔而自然的氛圍之中。河谷有村寨有寺院,有青稞有蔬菜,漸漸有了煙火氣,但這煙火氣又不同于內(nèi)地的庸常污濁,而是一種異域的干干凈凈的古老氣息。我?guī)状卧噲D停車拍照,都因一念之差放棄了。那種雨后晴朗的天氣,是可以拍出新翠、高清的梭磨河谷的,無論是大景還是細部都會格外真實、生動。
刷經(jīng)寺一帶河谷出現(xiàn)較多耕地,村寨明顯增多,那些曾經(jīng)是山林卻已開墾耕種了幾百年的河谷、山坡有一種異域農(nóng)耕的美學。這樣的美學或許是內(nèi)地人傳播給世居民族的,但又脫離了內(nèi)地人庸常的趣味,以青稞、蕎麥的觀賞性展示出土地與世居民族的特殊關(guān)系。我記得幾個村寨的名字:色隆、亞休、老康貓、喀爾郎、白帳房、馬塘……
在我的印象中,紅原是草原,翻過查真梁子就該是馬爾康的地界了。然而我錯了,梭磨河上游的壤口鄉(xiāng)和刷經(jīng)寺鎮(zhèn)都是紅原縣管轄的,過了刷經(jīng)路口才算進入馬爾康的地界。
進入馬爾康地界,梭磨河谷有了不同于上游的面貌。盡管落差也大,河水奔騰,水聲轟鳴,但河谷下切得非常厲害,河床和公路都顯得平緩了許多。這時的梭磨河谷才是我理解的符合“峽谷”定義的河谷,也是我想象中的梭磨河峽谷。我放慢車速,打開車窗,讓河谷濕潤的風吹進車來,讓下午的陽光照進車里,讓峽谷的空氣接觸到我的身體。隨著海拔的下降,視野是縮小了,但視線所及卻變得具體、清晰。如果把梭磨河峽谷比作一個身體,那我算是貼近、進入了這個身體。我不知道車里的人在這個美麗溫潤的身體中是什么感覺,我是感覺到了她的呼吸、血流、心跳和整個肌膚彌散出的有著古老豐富的植被的氣息。從水邊到山坡到山頂,是大片新綠,間雜小片或孤立的松柏,在雨后顯得格外潔凈。雖是新綠,卻也不覺幼稚,新枝新葉都完全舒展開來,一些花正開,一些花剛開過,空氣里散發(fā)著雌性的氣味。梭磨河漲過水,從草原流下來,攜帶著草根樹葉的味道和花香,我的嗅覺亦能分辨出生殖的氣息。
車過馬塘,我也只是聽同車的白林說是馬塘——阿來出生的村子,并沒多看幾眼或停車觀看、拍照,后來在馬塘的停留則是在福格斯所著的《布魯斯在阿壩》一書里:
翻過埡口下行2500英尺,行走約4英里后,我們到達馬塘。馬塘是一個衰落的小型貿(mào)易站點,商隊托運的茶葉都存放在這里。馬塘也是來自康貓河上游以及阿壩的部分藏人經(jīng)商的地方。他們帶上羊毛、獸皮以及牛羊馬匹換取內(nèi)地的商品。馬塘的居民大多是穆斯林。這里海拔太高,就連蔬菜也難出產(chǎn),他們唯一的行當就是與周邊的當?shù)厝俗鲑Q(mào)易。
布魯斯是從雜谷腦(理縣)翻鷓鴣山到馬塘的?!疤痢笔敲髑鍟r設(shè)的關(guān)卡,為駐防及傳遞軍情,通常與之前所設(shè)的鋪合并。顯然,馬塘就是梭磨河峽谷的一個關(guān)卡與鋪子,控制著由北邊草原、松潘、黑水和鷓鴣山過來的藏人和羌人,和平時期關(guān)卡的意義被淡化,成了一個貿(mào)易站點和貨物中轉(zhuǎn)站。阿來父親的祖上便是從松潘過來經(jīng)商的穆斯林,他出生在馬塘仿佛是一個必然。現(xiàn)在想來,我該在馬塘稍作停留,過河去看一眼臺地上阿來的出生地,沒準還能尋一點舊跡。
馬塘以下到砍竹村,有一段無人煙的峽谷或者叫原生峽谷,估計有十多公里,特別打動我。想必倘若沒有修這條公路,和一百年前便沒有兩樣。行經(jīng)在這段峽谷,我感覺是一種奢侈,這奢侈不只包括了原始生態(tài)的高山峽谷,也包括了雨后晴朗的下午時光——與布魯斯過境甚至更早的時光有一種直覺的銜接,就像南方遙遠的雪山與梭磨河谷的銜接,甚至包括了內(nèi)地的山水無法提供給我們的獨特的審美——潔凈、原始、溫潤、靜謐,以及與我們熟悉的事物之間足夠的距離感。我?guī)状瓮\嚺恼?,去到河邊和橋上,用目光摩挲視線內(nèi)的青山、水域和花木,耳膜承受著轟鳴的水聲,內(nèi)心承受著莫名的興奮與突生的愛。承受也是享受,我在,卻又是一種退避的在,像是融化后與梭磨河峽谷合一。我特別注意到梭磨河兩岸的巖壁、巖壁上孤立的大葉杜鵑、杜鵑裸露的根以及生長在河灣的茂盛的次森林,同它們偶遇,突生一種說不清的感情——幸遇和愛,這愛卻是為梭磨河峽谷而生,由梭磨河峽谷分派到我視線所及的每一個個體。
我不想描述這一峽谷,我只想感受,或者說享受。一百多年前,布魯斯一行所走的小道在河谷右岸,今天的公路也在右岸。說布魯斯一行沒有我們幸運也對——我們僅用了不到一個小時便走完了他們兩天的行程,但我真實的感受是我們不及他們幸運,他們有整整兩天的時間與梭磨河峽谷相伴,幾次穿過密林,零距離地欣賞河谷的美景。他們的幸運還多了年代的饋贈,比如與黑水勇士和黑水頭人的巧遇。
《布魯斯在阿壩》一書中的老照片印證了我的感覺——今日的梭磨河峽谷與百年前的面貌幾無變化。巧合的是,我拍下的一張河谷照片與書中老照片的角度完全相同,對照看,不僅河床沒有變化,就是水量和岸邊灌叢都沒有多少變化,唯一有變的是而今兩岸山上的原始喬木少了。我的照片拍攝于2019年6月11日下午,布魯斯的照片拍攝于1908年6月9日,中間相隔了111年。
我感覺有一種東西震撼到我,那便是我與布魯斯共同置身其中的如同梭磨河峽谷一般的時間。我們在共同時間的內(nèi)部,卻又分置不同的部位,布魯斯早已不在,但我感覺他仍在,永不停息的梭磨河保留了他的氣息。梭磨河尚有一種我在前面已經(jīng)提到的特質(zhì),那便是洶涌、溫潤,富有生殖力,她的洶涌彰顯出的不是雄性而是雌性,澎湃不是志向或者抒情,而是一種柔韌的美學。這樣的美學在進入梭磨鄉(xiāng)所轄的色爾米村和木爾溪村表現(xiàn)得尤其充分,河流的落差減小,河面增寬,略顯渾濁的河水蓄積得更為豐滿,頗似一位正值生育期的少婦。
車過王家寨,我被梭磨河這樣的美學所吸引,再次泊車去到河岸和鐵橋,感受她豐沛的活力。也恰是在這里,梭磨河由南流改向西流,直到匯入腳木足河,在白灣鄉(xiāng)接納了觀音河才又改向南流。
英國女探險家伊莎貝拉比布魯斯早十二年來到這段峽谷,她到達梭磨土司官寨沒再前行就返回了。在我看來并無太多遺憾,她畢竟走過了梭磨河峽谷最美的一段。峽谷及峽谷世居民族的美,都被她特有的女性的直覺所捕捉并訴諸文字。她對六十三年后誕生文學家阿來的馬塘的描述比布魯斯詳細而詩意。
貿(mào)易淡季的馬塘無論是風雪天還是晴天都是一個蒼白凄涼的村寨。石頭房子低矮,屋頂由粗糙的木頭和石板壓在上面構(gòu)成……到了七八月,這里的情形就完全不同了,馬塘成了一個多民族的貿(mào)易市場,客棧擠滿人馬,周圍草地上到處是藏人的牦牛和帳篷……
伊莎貝拉特別描寫到馬塘的藏族女性——“馬塘的戎人婦女有著驚人的美貌”,長得像圣母瑪利亞,她們愛笑、好玩又害羞,像野兔一樣機敏。或許這些“有著驚人的美貌”的戎婦中就有阿來的外祖母或曾外祖母。面對需要調(diào)焦的鏡頭,這些美麗的“野兔”一刻也待不住,以至于伊莎貝拉無法將她們的美顏定格在膠片上。
車過卓克基土司官寨,我放慢車速遠遠地望了一眼。官寨建在納足溝與梭磨河交匯口的山崗上,沒有碉樓。這是初接觸,我的目光尚有一點游弋與羞澀。在我的眼里和感覺中,卓克基土司官寨不是一個歷史遺存,而是一個阿來創(chuàng)造的文學符號,官寨居住的不是始封于元代的卓克基世代土司,而是并不存在的麥其土司以及他酒后與漢族女人生下的有著超時代預(yù)感和舉止的傻兒。官寨綠樹成蔭,花團錦簇。
兩天后,我造訪了卓克基,走進了有著漢式回廊的四層官樓。我在乎的不是它的歷史傳說,而是它的建筑藝術(shù)和清晨之后明晰的光影。置身這樣的光影是對已逝時間的一種抵達,也是一種泛神的發(fā)現(xiàn)。每層木樓,每個房間,每一件當年存留或后來添擺的物件,包括每扇窗戶、每塊木板,如此純粹物質(zhì)的東西一旦投下光影,精神的東西或者說神就顯現(xiàn)了。
在卓克基,我還造訪了西索民居。民居建在與土司官寨一溪之隔的臺地和山坡上,舊時被稱作“卓克基趕槍巴”,即卓克基街,完全是嘉絨先民“壘石為室”的建筑風格。碉房至今居住著土司時代的當差、商賈、民間工藝者的后人。我走進“趕槍巴”轉(zhuǎn)悠,在接近午間的朗日里感受了空白般的時間的灼燒?!摆s槍巴”及民居內(nèi)部各家院前種植的綠植花卉卻是溫柔、美麗的,我拍到的有蘋果樹、大黃、高山月季、野玫瑰和岷江百合,它們不只對我是種撫慰,對脫節(jié)的歷史也是一種撫慰。
在一條小巷的深處,楊素筠把一戶院前遍種花草的人家指給我們,說是她在《嘉絨人的葬禮》中寫到的達爾基叔叔家。碉房是一棟三層小別墅,第二層有一個蓋頂?shù)拇舐杜_,院里不見有人,只有盆栽的紅彤彤的玫瑰綻放著。
下到納足溝邊,恰逢西索村人集體制作擦擦。幾十近百男女聚在一起,運泥、和泥、制作,完全是一派熱鬧的勞動場面。我第一次看見,感覺陌生而驚異,同行的澤讓闥叫出了剛剛制作出來、擺放在地上的泥塑錐形體的名字——擦擦。他告訴我,擦擦是苯教用來祈福的一種古老的物品,通常放在寺廟、墓葬、耕地牧場,為家人和部族祈福。2016年3月,在馬爾康沙爾宗鄉(xiāng)木亞足村的吉崗對面,出土了距今一千多年的“窖藏”擦擦。
馬爾康市區(qū)所在的這段梭磨河谷是梭磨河流向偏北弧度最大的,也是河谷最寬、耕地最多的地帶。馬爾康在嘉絨語里為“火苗旺盛之地”,火苗要旺盛自然得在相對平坦、寬綽的河谷,而不是在雪山之巔,這火苗代表了嘉絨藏人的繁衍,也代表了嘉絨藏人的文明傳播。對于外來部族,這是一個新的世界、新的王國,欲將它變成自己的世界和王國,就意味著要與梭磨河融合,把梭磨河變成自己的身體。在一千多年之后的今天看來,嘉絨藏人是成功的,他們在接納、融合梭磨河的氣息的同時,也用自己部族的靈魂與氣息濡染出了璀璨而獨特的文明。
我雖說在十八年前來過馬爾康,但早已淡忘。一個城市有這樣一條落差巨大、河水奔涌的河流穿過,我是第一次看見。在我的感覺中,梭磨河源源不斷地洗滌著嘉絨藏人的靈魂深處,積淀著碳酸鈣一般堅硬、水晶一般明澈的異族精神。現(xiàn)代文明的勁風吹進河谷差不多百年了,今天我們?nèi)阅茉谒麄兊耐缀兔忌铱匆娺@種精神。
卓克基到松崗一段是梭磨河最寬綽的河谷,從古到今都是嘉絨藏人部族最肥沃的農(nóng)耕區(qū)。而今很多耕地被市區(qū)建房占去,所見房屋雖也畫上了藏文化的符號,給人的感覺卻是內(nèi)地的現(xiàn)代風貌,在河谷壩子很難再看見石頭碉房。
去腳木足河路過松崗,這次活動的主角楊素筠把松崗?fù)了竟僬附o我們看,高聳在梭磨河右岸山崗的兩棟碉樓視覺沖擊力極強——天空晴朗,河谷明媚,早晨的空氣十分清新,車行左岸,視覺距離正好,簡直就是一幅移動的圖畫。當時我對松崗?fù)了竟僬€一無所知,一晃而過獲得的僅僅是視覺的享受,就是有什么理解也僅限于符號化的表層的意義。僅隔一天,當我讀著《布魯斯在阿壩》一書走進圖畫中的碉樓碉房,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覺。
布魯斯在松崗女土司安排的碉房住了一宿,許多當?shù)厝饲皝戆菰L,給他帶來蔬菜、雞蛋、肉和青稞餅,他給他們當中識字的人送書,給前來求醫(yī)者看病送藥。當他到河對岸去參觀寺廟并送給女孩們小鏡子的時候,寺廟的僧人阻止了他,收繳了所有的鏡子并砸碎,他們不讓女孩子從鏡子里照見自己,仿佛看見自己長得漂亮是種罪過。他們還說外國人想用這些鏡子控制她們的靈魂。拍照也被拒絕。為了驅(qū)逐布魯斯一行帶來的影響,所有的僧人都上到寺廟的頂層齊聲誦經(jīng),并敲起鐃鈸吹響羊角號。布魯斯一行在松崗的感受比我們今天要原始得多,當?shù)厝说纳詈途駹顟B(tài)還是一千年前的,異域特質(zhì)主要表現(xiàn)在人的身上;而今很多異域原生的東西已經(jīng)流失,當我們在傍晚專程來到松崗,并在當年女土司的官寨遺址待到月亮升起時,我看見的、感受到的僅僅是個打造的旅游產(chǎn)品,空氣中再沒有布魯斯嗅到的那種發(fā)自當?shù)厝松砩系臍庀ⅰ?/p>
月亮從高的那棟碉樓的左側(cè)升起,繼而轉(zhuǎn)到右側(cè),停在兩棟碉樓之間。偶有薄云,夜空深海一般,看得清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一百年,地上的事物發(fā)生了巨變,夜空和月亮依舊。我想有一種美沒變,那便是布魯斯賞月的享受和我們賞月的享受,包括月亮賴以依托的山崗上的那兩棟碉樓。
松崗到梭磨河與腳木足河的匯合處又是一段沒有耕地的自然意義的峽谷,行經(jīng)在這樣的峽谷,很快便淡忘了剛剛獲得的當?shù)厝松畹挠∠?,甚至忘記了人類的存在。我發(fā)現(xiàn)岷江、涪江中有很多石頭,梭磨河則沒有。我剛剛將這個疑問交付給同車的當?shù)厝?,轉(zhuǎn)眼便看見一塊屹立在咆哮的河中央的巨石。
楊素筠在車里描述河谷兩岸的白玫瑰,其興奮即使將滔滔不絕、眉飛色舞、繪聲繪色三個詞加一起也是不夠表述的。她引用了一百多年前到達梭磨河峽谷的女探險者伊莎貝拉描寫野玫瑰的原話:
透明的河水是綠的,看起來像翡翠。河邊彎曲的樹干上掛著蕨類、蘭花以及紅色和白色玫瑰長長的枝干。樹干上還有一層薄薄的蕨類和美麗的南海瓶蕨,在陽光照射下仿佛是透明的。飛流直下的瀑布形成一片片水簾,濺起朵朵浪花,在一灘灘深邃碧綠的水潭里,河水停止了流動,水潭倒映出玫瑰花、鐵線蓮和雪山。但河水的轟鳴聲一直回蕩在峽谷和懸崖中。
楊素筠還列舉了自己與白玫瑰的親密接觸以證明這種花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她的描述有一種異域中的異域色彩,同時還帶了不老少女的羅曼蒂克。
我們從熱腳過到對岸。橋頭的路標指示著道路的去向——直走去金川、壤塘,右轉(zhuǎn)過橋去腳木足鄉(xiāng)、草登鄉(xiāng)。在對岸行經(jīng)約莫兩公里是梭磨河匯入腳木足河的最后一段。這段河的落差仍很大,河水一路咆哮,陽光下全是泥色的波濤浪花。
車過兩河交匯處,我有一點小激動,但沒能停下來看看。我對兩條河的交匯口總是有特別的興趣,別說是兩條陌生的、高海拔河流了。河流如人,兩條河交匯變成一條河,總是有著身體意味的審美和神秘的隱義。兩條河各自的流域不同、落差不同,土壤和植被有別,河水的顏色和氣味也不同,而今交匯在一起變成了一條河,開始還看得出差別,甚至是涇渭分明,流淌一段后便完全交融了。在這方面,我有常人沒有的洞察力,總能在匯合后的河流里看見原河。
兩條長度和水量相差不大的河流匯合在一起變成一條河,就像梭磨河和腳木足河,到底該叫她梭磨河還是腳木足河?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因為對梭磨河的偏愛,我先入為主地將梭磨河峽谷延伸到了下一個匯合處,實際上,梭磨河在注入腳木足河的地方便結(jié)束了。為了確定她的結(jié)束,我在地圖上將匯合處放大,反復(fù)地查看、感覺,直到不得不接受她作為支流的事實。
一條河有很多意義,但腳木足河于我只有一種,那就是將我引向一個古老而陌生的、與世隔絕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一條70公里長、海拔在2500米以上的河谷。70公里的長度,海拔僅提升了100米,可以想見河谷的平緩與寬綽,這平緩與寬綽恰恰是作為人居世界所必需的。落實到一級行政區(qū)劃,這個世界就是腳木足鄉(xiāng)和草登鄉(xiāng),包括我尚未抵達的大藏鄉(xiāng)和日部鄉(xiāng)。
腳木足河口有一段狹窄的峽谷,穿過峽谷接近腳木足鄉(xiāng)政府駐地,河谷豁然開朗,沿河出現(xiàn)大片耕地,耕地從河谷一直延伸到坡度不大的山坡,帶狀的通村路將河谷與山坡、山坳的村寨相連,我記住名字的有沙市村、白沙村、石江咀村、帕爾巴村、蒲志村、孔龍村、大西木爾巴村……這些村都是腳木足鄉(xiāng)下轄的,耕地之廣、之肥沃超過了梭磨河谷,甚至是龍門山中低海拔河谷也是不可比的。千百年來,這些耕地都是由嘉絨藏人耕種,他們年復(fù)一年地種植青稞、蠶豆、蕎麥,后來也種植土豆和玉米。他們在沖積地帶和山崗建起碉樓、碉房和寺院,將虔誠的信仰與勞作作為簡樸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