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峰
(山西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山西太原 030006)
水利社會史是伴隨中國社會史研究的發(fā)展而出現(xiàn)的一個熱點學術領域,自20世紀末至今已經取得了不小的成績。從治水社會到水利社會,以水權研究為核心,重視從類型學視野開展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已得到不少學界同行的贊同和實踐。(1)張俊峰:《當前中國水利社會史研究的新視角與新問題》,《史林》2019年第4期。水利社會史的興起,既是中國社會史研究走向深入的一個必然結果,更得益于近二十年來大量新資料的發(fā)掘和整理工作。(2)其中,山陜地區(qū)水利碑刻和民間水利文獻尤其引人關注,代表性的有黃竹三、馮俊杰等:《洪洞介休水利碑刻輯錄》,中華書局2003年版;董曉萍、[法] 藍克利:《不灌而治:山西四社五村水利文獻與民俗》,中華書局2003年版。實踐證明,利用新發(fā)現(xiàn)的水利碑刻資料結合田野調查開展研究,是一條切實可行的路徑。目前,學界在甘肅河西走廊、長江中游的圍垸區(qū)、江西鄱陽湖區(qū)、山東運河沿線區(qū)等開展的相關研究,無不具有這種特點。伴隨著區(qū)域水利史研究的不斷深入,如何在現(xiàn)有基礎上持續(xù)推進水利社會史研究,為水利社會史提供新思路實現(xiàn)新突破,便成為擺在研究者面前的一個重要問題。應該說,山西水利圖碑的發(fā)現(xiàn),對于解決這一問題具有重要價值。
“水利圖碑”是指將江河湖泉等水利開發(fā)的渠道、堤壩、水道、航運工程地圖等直接鐫刻于碑石之上以便于永久流傳和傳承利用的一種特殊文獻形態(tài)。(3)張俊峰:《金元以來山陜水利圖碑與歷史水權問題》,《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在以往的水利社會史研究中,研究者關注較多的是水利文字碑和其他民間水利文獻。對于雕刻在石碑上的圖像,即本文所稱的水利圖碑,關注不多。這是因為水利圖碑較之于水利文字碑數(shù)量要少得多,在某個流域或泉域社會,水利文字碑的數(shù)量可能會達到十數(shù)通甚或數(shù)十通,如山西洪洞水神廟、介休源神廟、新絳鼓堆泉、太原晉祠、臨汾龍祠、河津三峪灌區(qū)等地方都有大量保留。但是,相比之下,水利圖碑則比較少見,通常每個地方只有三兩通而已。正因為如此,過去研究中比較注意對水利文字碑的調查和研究,水利圖碑充其量只是理解文字碑的一種輔助工具,并未進入研究者的視野,缺乏專門的搜集和研究。隨著水利社會史研究的深入,水利圖碑的重要性逐漸被人們所認識。較之水利文字碑,這些數(shù)量少且分散的水利圖碑,在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中發(fā)揮著很大的功能,與鄉(xiāng)村民眾的日常生活密切相關。借助于水利圖碑,人們可以更為有效地表達和維護他們的用水權益。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將水利圖碑視作人們水權意識的一種最為直觀的表達方式,這是水資源控制和管理精細化水平的體現(xiàn),是一個地方不同村莊和群體圍繞水資源進行的一系列斗爭和妥協(xié)談判的結果。
水利圖碑在我國各地分布較為廣泛,目前在安徽、浙江、廣東、江蘇、河南、山西、陜西等省均有發(fā)現(xiàn)。就年代而言,最早在宋代就已出現(xiàn),更多地集中出現(xiàn)于明清和民國時期。2017年以來,筆者以“金元以來山陜水利圖碑的搜集、整理與研究”為題,開展了深入的資料搜集和調查工作,目前已在山西地區(qū)搜集到明清民國不同時期水利圖碑近三十通。這些水利圖碑直觀形象,圖文并茂,一些圖碑上不僅有圖,還有與之相關的水利契約,官方對水案的審理結果,以及民間用水者相互之間達成的用水協(xié)議、合同等,內容相當豐富。與以往使用較多的碑刻文字信息相比,這些鐫刻在廣大鄉(xiāng)村碑刻中的水利圖碑顯得彌足珍貴,好似一個貫穿錢物的繩索,能夠借以揭示并講述一個地方社會對水資源開發(fā)的長期性整體性的歷史過程。水利圖碑的數(shù)量盡管與文字水利碑不可同日而語,但一通水利圖碑所能承載和講述的歷史,又絕非同等甚至更多水利文字碑所能比擬的。(4)張俊峰:《金元以來山陜水利圖碑與歷史水權問題》,《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3期。
《同治平遙水利圖碑》發(fā)現(xiàn)于平遙縣古陶鎮(zhèn)新莊村三圣廟河神殿廊下,該碑立于同治元年(1862年)。這通碑的碑陽部分記載的是平遙“侯郭、新莊、道備、東西游駕、南政、尹城、劉家莊”在內的八村與西十三村的水利爭訟事件,碑陽最后部分還將這次訟案結束后八村和西十三村當事人各自所具甘結刻于其上。碑陰則分兩部分內容,主體部分是水利圖,右側則另有四列文字,解釋這幅圖的來歷和內容,據(jù)此圖釋所載:
《汾州府志》記載《平遙縣山川河圖》,上載東南山河口共計七道,俱系從南北流,上輪下挨,共引灌地五十四村,均有各河水俸朱契糧稅為憑。我侯郭、新莊等八村引水澆地,不惟有府縣志書可考,而且有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以及咸豐年間歷稅水糧朱契、每年完納國課以及價買水程時刻可憑。自國朝定鼎以來二百余年,每年完納水糧銀數(shù)十兩,共納過銀一萬有余。每月共水俸鍬五十八張。按每張鍬澆地四十八刻,一日一夜?jié)叉@二張。每小建月共計二千七百八十四刻,輪流澆完,官鍬五十八張。如遇大建月三十日,準南政村(王、閆)二姓使水一日,周而復始,不得紊亂,其與西十三村有何瓜葛?詎料有十三村梁聯(lián)霄等無憑開河,強奪水利。我八村清端侯公等涉訟二載,蒙斷息訟。斷案結狀,前文注明,茲將《山川河圖》并鍬俸時刻記載于此,以為永遠不朽。(5)《同治平遙水利圖碑》,同治元年。
這段文字雖然極精煉,內容卻非常豐富。它提及《汾州府志》上所載的一幅《平遙縣山川河圖》,其實是《平遙縣山川圖》(圖1)。只不過與府志圖相比,這幅圖碑所承載的內容要詳實得多。借助這份圖可以了解到平遙縣東南山地丘陵區(qū)有七條南北流向的山水河。而這七條山水河均具有灌溉功能,一共有五十四個村莊受益。與文字記述內容相比,《同治平遙水利圖碑》所顯示的信息則更加多元、直觀。在圖碑上可以發(fā)現(xiàn)山、水、城構成了主體框架,與七條山水河相關的五十四個受益村莊則構成了這幅圖的核心內容(圖2)。在此,本文首先對這幅圖的內容加以描述,以此作為了解平遙當?shù)厮_發(fā)與村莊發(fā)展的一個基礎。
圖1 平遙縣山川圖資料來源:乾隆《汾州府志》卷首《圖·平遙縣山川圖》,乾隆三十六年刻本,第11—12頁。
圖2 《同治平遙水利圖碑》碑陰資料來源:據(jù)《同治平遙水利圖碑》碑陰原圖清繪。
首先是山。平遙縣作為晉中盆地的一個商業(yè)中心,為世人所熟知和了解的應該是作為世界歷史文化遺產的平遙古城和以“日升昌票號”為代表的明清山西票號商人,以商業(yè)繁榮發(fā)達聞名于世。平遙縣城處于一片相對開闊的河川平原地帶,過去研究者很少論及平遙的水利開發(fā),這一點并不奇怪。平遙作為晉商的一個中心地帶,首先被人們所關注的自然是商業(yè)問題,涉及平遙村莊研究的也大多是去討論當?shù)卦诿髑逡詠砑匆研纬傻臐饬医浬塘暁?。對于平遙人從商的原因,人們大抵會從人地關系緊張、生存環(huán)境惡劣、結伴經商的風氣等方面論述,但同治平遙水利圖碑所描繪的平遙東南山地丘陵區(qū)的境況,與研究者過去對平遙的印象是有所不同的。
這幅圖首先講到了平遙東南部的七座山,由東而西依次是磐石山、麓臺山、戈山(一名魯澗)、過嶺山(又名東源,一名東澗)、超山(又名西源)、路牛山和門士神山。這七座山與武鄉(xiāng)、沁源等縣交界,屬山西中部太岳山系的北緣,約占到平遙縣域面積的三分之一。從這七座山發(fā)育出七道河,分別是磐石河、麓臺河(又名嬰澗水)、魯澗河、過嶺東源(俗稱邢村河)、超山水(超山西源,俗稱原公水)、路牛河和官溝河(兩河合稱亭岡水,所謂“二河俱乃亭岡水”)。其中,磐石河可灌溉白城、柏生、郝開三村;麓臺河可引灌府底村、羅鳴后村、閆村、五里莊、新盛村、大閆村、小閆村、西襄垣村、東襄垣村、洪善村、欽賢村、郝同村、郝家堡共十四村;魯澗河可引灌東郭村、洪堡村、閆良莊、龐莊、細腰村、金莊共六村;邢村河上游水引灌新村、郭休村、青村、邢村、西郭村共五村;超山河上游水引灌西坡村、西原祠村、水磨頭村、圪塔頭村、東泉村、趙壁村共六村。邢村河與超山河,即東源與西源二源合流后,“由縣城東屈遙城北引灌侯郭等八村”,分別是河西的侯郭村、新莊村、道備村和南鄭村,河東的劉家莊、尹村、西游駕和東游駕村。還有路牛河引灌石渠頭、薄泥村、偏城村、西泉村、黎基村、岳壁村共六村;官溝河引灌常村、侯冀村、杜村、安社村、七洞村、梁趙村共六村。在這七條山水河之外,還有一條沒有灌溉之利的河流——侯甲水,又名侯谷水、胡甲水,即今山西祁縣東昌源河。源出平遙縣東南,向北經祁縣境入汾河。圖碑中標記說此水在平遙縣界內稱作沙河。
圖碑中還有一些具有標識作用的地名信息——古城。這些古城有些已經廢棄,只存古地名和遺跡,甚至不為今人所知,有些則至今依然存在;多數(shù)在平遙縣界內,有些則是在毗鄰區(qū)域,具有很好的標識性。位于平遙縣境內,與縣境東南之山水有關的城分別是處在路牛山上的“亭岡城”,光緒《平遙縣志》中有“亭岡城在縣南二十八里,不知所自始”(6)光緒《平遙縣志》卷之一〇《古跡志》,光緒九年刻本,第5a頁。的記載,已不清楚這座城建于何時。乾隆《汾州府志》則援引學者的研究推測說“《方輿紀要》云,青城、亭岡城,或曰皆后魏所置”(7)乾隆《汾州府志》卷二三《古跡》,乾隆三十六年刻本,第5b頁。,可知亭岡城乃是一座古城;第二個是位于麓臺河與魯澗河之間的“青城”,《平遙縣志》中有“青城在縣東二十里,唐開元十年舊都,有五色龍見,從西南入省城上升”(8)光緒《平遙縣志》卷之一〇《古跡志》,光緒九年刻本,第5a頁。的記錄,看來這里曾經是一個靈瑞之地。如果按照前引《汾州府志》的記載,這座城在唐代之前就已存在很久。還有位于侯甲水南面的“京陵城”和“中都城”。其中,京陵城在縣東七里,相傳始建于西周,《平遙縣志》載:“周宣王命尹吉甫為將,伐獫狁所筑,漢為縣,屬太原郡。唐于縣治南置京陵府?!端涀ⅰ吩痪┝昕h,王莽更名曰致城矣。于春秋為九原之地,即趙文子與叔向游處,故其京尚存,漢興增陵于其下,故曰京陵焉?!?9)光緒《平遙縣志》卷之一〇《古跡志》,第3a—3b頁。中都城也是一座古城,方志中以漢文帝中都城稱之,認為是漢文帝為代王時都于此。又有記載說:“中都城在縣西北十二里?!稌x陽志》云,漢高祖十一年韓信遣太尉周勃平定代地,遂取山陽太原之區(qū),亦屬代。立子恒為代王,都晉陽,后都中都。魏時廢為縣,屬平陶?!?10)光緒《平遙縣志》卷之一〇《古跡志》,第3b頁。第五個是留存至今的“平遙城”。此外,還有兩個毗鄰地域的古城,一為位于汾河南畔的“古蔚州城”,一為平遙、文水和汾陽三縣交界以西的“來城”。方志載,“蔚州城在縣西北二十五里,后魏遷北蔚州居此,因置蔚州,后周廢”。來城“在縣西三十五里,按舊經云后漢來歙筑之以御寇,故名”(11)光緒《平遙縣志》卷之一〇《古跡志》,第4b頁。。這七座城的位置均位于山水之間,可知城址選址時對山水地形等因素是有綜合考量的。在《同治平遙水利圖碑》中所起到的是一種地理標識和重要參照,足見圖碑制作者的良苦用心。
以上是從這幅水利圖碑中能夠直觀掌握的歷史信息。與《平遙縣志》和《汾州府志》相比,此圖碑可以說將歷史時期平遙縣的水利開發(fā)史以直接明了的方式展示出來,可彌補方志地圖和山川水利志記載過于簡略的不足。通過初步識讀,可以對平遙東南山區(qū)的七條山水河的開發(fā)利用狀況有一個大體的把握,在七條山水河中,由超山河、邢村河以及兩河合流后共同灌溉的村莊達到19個村莊,是灌溉村莊數(shù)目最多的;居于第二位的則是麓臺河,共有14個受益村莊;位居第三的是魯澗河、路牛河和官溝河,均為6個受益村莊;居于末位的是僅可灌溉3村的磐石河??傮w而言,七山、七水及其對應的54個受益村,共同形成了歷史時期平遙縣水利開發(fā)的總體格局。平遙縣境內先后出現(xiàn)的7座古城,則是對這種山水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個選擇和適應,也成為明清以來地方水利秩序和村莊間相互關系形成的一個重要環(huán)境基礎。
山水渠是平遙縣東南山地丘陵區(qū)眾多有水利灌溉條件的村莊一個重要的資源。圍繞《同治平遙水利圖碑》,筆者在該縣十余個村莊進行實地調查,共收集到與水利有關的碑刻10通。其中,立碑年代最早者是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最晚者是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碑文所涉及的年代則可遠溯至明代,基本可以反映明清至民國時期當?shù)毓俜胶兔癖娺M行水資源開發(fā)的主要過程和特點。這10通碑無一例外地均與爭水有關。盡管以往對明清以來山西水案的研究中已經發(fā)掘了不少這方面的案例,但是平遙水利碑尤其是水利圖碑所呈現(xiàn)出的地方社會因爭水而形成的緊張關系、持續(xù)不斷的訴訟危機,還是給研究者留下異常深刻的印象。
近年來學界在水利社會史研究中,對歷史時期的水利糾紛最為重視,也是因為只有通過水利沖突才能展現(xiàn)國家、地方社會和民眾的多元聲音和多方意志,才能深入了解水利社會自身的運行機制。不過,也有研究者對水利社會史偏重討論水利糾紛的取向做了反思,認為這種取向基本認定“無糾紛不水利”,或者說沒有糾紛和訴訟的水利社會是不存在的,進而舉出貴州鮑屯的小水利工程事例對此加以反駁,試圖以有無水利糾紛作為劃定水利社會類型的一個標準,展示水利社會的多樣性特點。(12)石峰:《無糾紛之“水利社會”——黔中鮑屯的案例》,《思想戰(zhàn)線》2013年第1期。這樣的批評盡管有一定啟示意義,但是在實踐中卻缺乏解釋力。貴州鮑屯是一個水資源非常豐富的區(qū)域,只有在水資源緊缺的地區(qū),水因為稀缺才顯得有價值,才會產生水權意識,人們才會為水而爭。在水資源豐富條件下,人們要處理的問題往往是相反的方向,如防洪排澇的問題、與水爭地的問題,水在這種情況下就不再是某種居于中心地位的資源。在這種情況下人與人、村與村、縣與縣乃至省際、國際之間就呈現(xiàn)出的是另外一種不同的關系。研究者近年來所揭示出的長江流域的圍垸型水利社會,即可視為與北方水利社會不同的一種社會類型。(13)魯西奇:《“水利社會”的形成——以明清時期江漢平原的圍垸為中心》,《中國經濟史研究》2013年第2期。
以《同治平遙水利圖碑》和水利碑文為線索,可以對明清以來當?shù)貒?、村莊和民眾的水資源觀念和用水行為進行一個更為深刻的理解。其核心要義在于地方水利社會中既有斗爭又有談判和妥協(xié),通過水利糾紛能夠展示出北方水利社會中的不同面向。以往研究中對此是有所忽視的,因此才給人一種無糾紛不水利的錯覺。似乎古人在面臨水資源短缺而進行的競爭中,只有暴力文化,而不懂得合作與妥協(xié)。這與歷史事實當然是不相符合的。在此,對明清以來山西平遙民眾處理水資源問題時不同層次的實踐途徑加以描述和分析,旨在揭示北方水利社會史研究的彈性內涵,進一步理解水在特定區(qū)域社會人群的生存選擇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闡明水對于區(qū)域社會發(fā)展變遷所具有的特殊影響力。
如何合理地解決沖突,達致一勞永逸、長治久安的效果,是長期以來困擾山西水利社會中不論是官方還是民眾的一個棘手問題。暴力對抗,強者為王,是水利社會中最為常見的解決沖突方式,雖然效果立竿見影,但往往代價慘重,且不能長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平遙《公議社碑記》所描繪的情形就極為惡劣,據(jù)載:“吾邑東門外有民田若干頃,負郭臨河,襟惠濟橋而左右之,名曰公議社。河源中都水,北趨大都,引流灌溉,皆派畦蔬圃之屬,社民利焉。而北村之民尤利焉。夫利之所在,爭之所起也。自道光間構訟后,相安數(shù)十年。莫會庚子(1900年)辛丑(1901年)歲頻旱,河流涸塞,北村民日與社民尋睚眥,涉訟經年不息。蓋北村民爭水利,固曾與西村民互殺至數(shù)十命,積訟至十余年而后解者?!?14)《公議社碑記》,光緒二十八年,碑存平遙縣清虛觀。進一步翻閱方志可知,碑文中的北村和西村并不僅僅是在清代道光以后才發(fā)生水利爭訟的,早在明代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因北村田相等爭分水利,平遙魏姓知縣親自到現(xiàn)場踏勘,為兩村定下三七分水之制。萬歷二十九年(1509年)又有西村郭從賢等與田相爭水累訟。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西村溫大安等爭水與田相互告。(15)光緒《平遙縣志》卷二《建置志》,第11b頁??梢娮悦鞔_始兩村之間的水利對抗和訴訟就已經產生,并一直延續(xù)至清代。民眾爭水源于氣候干旱的持續(xù)打擊,為水而爭,付諸暴力,不惜犧牲生命。正因為如此,由爭水而產生的積怨,還會通過刻碑立石的方式記載并流傳下來?!锻纹竭b水利圖碑》碑陽中就記述了久享超山水灌溉之利的北八村對西十三村以梁聯(lián)霄為首的爭水者的謾罵。碑文中說:“國朝二百余年以來,止知我八村有憑有據(jù)共享水利,未聞有西十三村無憑無據(jù)爭奪水澤。孰意于咸豐十年(1860年)四月間,突出西鄉(xiāng)人無恥生員梁聯(lián)霄,聽信其子梁煥,溝通楊通泗、孟學曾等17人平地起浪,無憑開河,不顧損人利己,只圖爭奪水俸。我八村父老鄉(xiāng)親子弟孩童婦女以奪食如奪命,皆切齒而流涕,遂即糾眾公議,在八村措辦資斧,伏義竭力,不避斧鉞,控縣控府控省,質訟二載百十余堂?!?16)《同治平遙水利圖碑》,同治元年。實可謂同仇敵愾,全民總動員出人出錢出力,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用水權益。在此,對西鄉(xiāng)生員梁聯(lián)霄的攻擊已到了破口大罵、無以復加的程度。這通立于鄉(xiāng)村廟宇這一公共空間的碑文,勢必會不斷強化北八村和西十三村之間的對抗,并將其持久化,營造出一種因水爭端而導致的異常緊張的村際關系。
不止于此,從現(xiàn)存平遙水利碑中,還能看到大村欺壓小村,小村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情況。圪塔村是平遙超山水經過的一個村莊,該村一通立于2008年的新碑對村莊的歷史和生態(tài)環(huán)境有一個比較精準的描述,“然耕作土地多在河西,水源缺乏,土地貧瘠,生產條件滯后,坡街土巷,生活環(huán)境艱難。每逢夏秋雨季,村中一片泥濘,阻塞交通,嚴重影響生產”(17)該碑無題名,碑存平遙縣圪塔村村口大槐樹下。。可見這是一個弱小、落后的小村。道光十一年(1831年)圪塔村水利碑記載了該村屢屢被鄰近的大村東泉村欺凌的不利處境,碑文開頭直言:“我圪塔村蕞爾彈丸也,每受大村之欺,亦難言矣。自明迄今,超山之水與□山之水路過三村,而三村源頭之所出,何以東泉村十分有七,上三村若遇小建,止有二分?”在哀嘆不公的同時,也曾試圖訴諸官府,結果“藩臺撫臺延訟數(shù)年,久則生病廢食失業(yè),自相摩動,所以懸案至今”。東泉村人則“賣水得利,積金爭訟,我小村焉能與彼相敵?”(18)《圪塔村因渠道興訟自立碑記》,道光十一年,碑存平遙縣東泉鎮(zhèn)圪塔村大路旁建筑物墻體內。種種無奈,溢于言表??梢娝鐣羞€存在以強凌弱、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
較之暴力沖突和相互仇恨謾罵,以法律途徑,寄希望于地方政府來解決村際水利爭端也很常見。茲以道光二十年(1840年)《麓臺河歷代以來爭訟斷結章程碑志》和七洞村與侯冀村在民國十二至十四年(1923—1925年)發(fā)生的官溝河水利訴訟為例來加以說明。麓臺河是平遙縣東南七條山水渠中效益較為顯著的一條河流。在山水渠的利用上,歷來是無論上下游村莊,皆可享用,但絕不允許攔河筑堰,獨占水利,影響其他村莊引水。明清以來麓臺河上下游村莊為此常常發(fā)生爭訟事件。碑文載:“自明弘治八年(1495年)大閆村郝奎等為水爭訟,上控臬憲,定為日夜十二時辰,每一時辰納糧一升,按照硃契使水,不準亂行。有康熙六十年(1721年)告準撫憲準結存案。有雍正十年(1732年)渠數(shù)存案。有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孫憲天造定《汾州志》可證?!?19)《麓臺河歷代以來爭訟斷結章程碑志》,道光二十年,碑存平遙縣洪善鎮(zhèn)沿村堡古佛堂。道光四年(1824年)七月初七日,冀郭村僧人澄性“攔河筑堰,霸水灌地”,經水辰主賀大顯之雇工人張元功喊案,澄性自覺理缺,經人講結受過罰贖。道光十七年(1837年),欽賢村任太學,嚴節(jié)信等因“貪種地畝,攔河筑堰,填塞渠路”,閆村堡劉遂良等人“望水情急,橫堰挑渠,爭訟三載”。此事本是欽賢村嚴節(jié)信等違規(guī)在先,但閆村堡劉遂良等情急之下,“未候官勘,領人挑挖”,也受到官方指責,反而被欽賢村嚴節(jié)信反誣上控于臬憲案前,道光十九年(1839年)經官“斷令嚴節(jié)信等勿許攔河筑堰,任水自流”。道光二十年(1840年),平遙靳姓縣主復諭令欽賢村人戶,“永遠不許攔河筑堰,河身之處不許栽樹種禾”(20)《麓臺河歷代以來爭訟斷結章程碑志》,道光二十年,碑存平遙縣洪善鎮(zhèn)沿村堡古佛堂。。爭訟雙方也各自具結認罰。訴訟結束后,沿村堡等三村為維護自身權益不再受外村侵害,倡議刻碑于石,以志不忘,遂有《麓臺河歷代以來爭訟斷結章程碑志》的出現(xiàn)。
相比之下,位于官溝河的七洞村和侯冀村在民國年間的爭水京控案,則提供了一個政府通過訴訟程序解決民間水利沖突的鮮活案例。官溝河有六個受益村,自上而下依次可分為上中下三節(jié),其中上節(jié)的常村和安設村,雖然有地緣優(yōu)勢,卻因地高河低,引水不便,難享水利。位于中節(jié)的七洞和梁、趙二村,則有較好的引水條件,可以開渠引灌,占盡優(yōu)勢。侯冀和杜村則位于最下游,地勢平坦,有灌溉之利,在用水上卻受制于上游村莊。有研究表明,官溝河水利開發(fā)自宋代即已開始,明代的官溝河水源分為清水和濁水兩種,萬歷年間在水資源利用上實行“上輪下次,周而復始”的原則。(21)王長命:《明清以來平遙官溝河水利開發(fā)與水利紛爭》,山西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年。清乾隆嘉慶年間,由于上下游爭水事件增多,遂有“三七分水”和“小水獨用”的辦法出現(xiàn)。乾隆十二年(1747年),侯冀村冀來吉控告七洞村渠長王秉五于河道內“高筑長堰”,將水攔死,致下游的侯冀村無水可引。經官斷令,拆去長堰,在安設村設分水閘口,“七洞得水十分之三,河下得水十分之七”,三七分水由此形成。不過,這一分水體例的前提是河道內的水量必須足夠大,若水小不敷應用時,則優(yōu)先讓七洞村使水,這就是所謂“小水獨用”的原則。令人驚訝的是,自民國十二年(1923年)開始至民國十四年(1925年),三年內七洞村與侯冀村連續(xù)因水涉訟,分別經過縣判、省判和京判,從平遙縣到省高等審判院,再到京師大理審判院,三審方得終審。有意思的是,一審中七洞作為上訴方,贏得了訴訟。于是侯冀等村纏訟不休,相繼通過二審三審希望能打贏官司,結果均遭失敗。事后,七洞村將三次訴訟的判決書鐫刻在村中關帝廟內,意在彰顯七洞村水權的合法性,“正所謂和衷共濟,同心同德,且公理所在,盡人同情,宜其第二審省判,第三審京判,對于下游上訴俱皆駁斥,三審判決一致,水利從此穩(wěn)固矣”(22)《同慶安瀾碑》,民國十四年,碑存平遙縣段村鎮(zhèn)七洞村關帝廟正殿廊下。。七洞村顯然是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來宣誓甚至是炫耀他們對水權的占有。官司雖有輸贏,留在對立雙方心目中的則是長久揮之不去的緊張對抗,這也是以往水利社會史研究中經常被研究者論及的。因爭水訴訟導致的村際關系緊張是缺水地區(qū)一種比較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對地方社會的人際關系、婚姻關系、宗教關系、貿易關系、行政關系等均會產生消極影響。
盡管如此,沖突、對抗和訴訟也只是平遙水利碑刻中的一個面向;村與村之間基于共同的利害關系,通過協(xié)商、談判和調解的方式,締結和約并將之以文字形式固定下來,形成一種眾人皆認可的規(guī)則,則是傳統(tǒng)社會中一種內生的調解機制,展示了水利社會的另一個面向。研究者以往對山西水利社會研究中屢屢提及的山西“四社五村”,就是一個涵蓋了霍州和洪洞15個村莊在內的跨村莊的合作用水組織,在長達八百年的時間里,他們依靠當?shù)厝税l(fā)明的自治管理水資源的社首制度,創(chuàng)造了在極低水資源供應條件下維護近萬人生存和發(fā)展的節(jié)水機制和傳統(tǒng),顯示了在水資源短缺的地區(qū),人們不只是競爭、沖突和對抗,以和平、合作、談判的方式自發(fā)地解決水利社會內部的矛盾沖突,也是一種比較普遍的存在。平遙水利碑刻中,涉及該方面的有如下幾種類型:
1. 村際合作:有條件的讓步與水利規(guī)則的形成
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龐莊村《魯澗河執(zhí)約碑序》記述了金莊、西郭、閆良莊和龐莊四村于乾隆五十八年(1797年)在朱坑村魯澗河買到兩畝泉地,挖出泉水后引溉四村土地的事。碑文中說四村分二十三池輪流澆灌,但“歲久年湮、渠壅池涸,而二十三池無力挑挖”。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春,平遙縣令周某諭令金莊等四村糾首范檑等籌款開挖,四村花費巨款卻未能挖出泉水。為了尋找泉眼,便擴大挖泉范圍,欲在緊挨四村泉地的朱坑村人孔掄元的地里開渠挖泉,四村商議給孔掄元支付一百千文作為補償。結果孔掄元不接受這個條件,挖泉工程暫停。隨后新上任的平遙縣令朱某委托清徭局紳士喬封山從中和處。喬拿出方案:“將朱坑村所出之水作為六股均分,金莊村、西郭村、閻良莊、龐莊村四村各得一股,孔掄元得一股,二十三池公得一股。”(23)《魯澗河執(zhí)約碑序》,光緒二十九年,碑存平遙縣朱坑鄉(xiāng)龐莊村廟。孔掄元不要現(xiàn)金賠償,而要獲得用水權。四村與孔約定,在其地內如挖無泉之處,當時填平以免廢地,地內糧差仍歸孔掄元完納??讙嘣种谳喌狡溆盟畷r任其自便。二十三池舊有渠糧、池糧,仍歸二十三池完納,日后再有修理渠道、挑挖源泉俱歸金莊等四村四股派款。由此形成四村、二十三池和孔掄元依次輪流用水的規(guī)則:孔掄元:每月初一日起至初五日止;金莊村:每月初六日起至初十日止;西郭村:每月十一日起至十五日止;閻良村:每月十六日起至二十日止;龐莊村:每月二十一日起至二十五日止;二十三池:每月二十六日起至月底。
通過協(xié)商的方式使眾人共同受益,明確各自的權利義務,可算作水利社會中一種通行的做法。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金莊村《南北魯澗河源流水道詳圖》將四村自康乾時期就遵守的六條禁令和四村奉上憲飭《勒石禁令公定公認規(guī)章》重新刊刻,并繪制《源流水道詳圖》,體現(xiàn)了四村共同的權力意志,且?guī)в行舅畽噙吔绲男再|,是村際合作的一種表現(xiàn)?!豆J規(guī)章》第一條就明確了四村已經圍繞魯澗河的使用形成了一個關系緊密的水利共同體:“河水限于四村互賣澆地或往四村下游,不得轉賣于四村上游,以杜爭端而和鄰誼?!?24)《南北魯澗河源流水道詳圖》,民國二十四年,碑原存于平遙縣金莊村文廟,此據(jù)拓片錄文。在刊刻了上述規(guī)章制度后,碑末還強調“我四村團體永遠存在,各遵舊例并遵照光緒二十九年執(zhí)約辦事,不得更改”。可以說是做到令行禁止。
與之相比,超山河和邢村河東西合流后澆灌的侯郭、新莊等8個村莊,也是一個頗有認同感的水利共同體。《同治平遙水利圖碑》中的這段文字顯示了8村共同遵守、履行的權利義務和用水規(guī)章:“我侯郭、新莊等八村引水澆地,不惟有府縣志書可考,而且有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以及咸豐年間歷稅水糧硃契,每年完納國課以及價買水程時刻可憑。自國朝定鼎以來二百余年,每年完納水糧銀數(shù)十兩,共納過銀一萬有余。每月共水俸鍬五十八張。按每張鍬澆地四十八刻,一日一夜?jié)叉@二張。每小建月共計二千七百八十四刻,輪流澆完,官鍬五十八張。如遇大建月三十日,準南政村(王、閆)二姓使水一日,周而復始,不得紊亂?!?25)《同治平遙水利圖碑》,同治元年。在這里,繳納水糧銀,按照排定的水程和官鍬數(shù)量使水,已經是一個公認的制度,更是權利的象征,不容有絲毫動搖改變。這一規(guī)章同時也將其他有條件用水的村莊排除在外了。正因為如此,咸豐年間西十三村梁聯(lián)霄等人試圖侵占八村水利的行為便遭遇了失敗。
道光二十年,閆村堡、興盛村和大閆村因“三村各水辰主逢水辰引水灌地,恐被上村阻攔,水辰主獨不敵強,以致水主不能使水”(26)《再錄三村公議合約》,道光二十年,載于“亙古不朽”碑,碑存平遙縣洪善鎮(zhèn)沿村堡古佛堂。。三村渠長和眾多水辰主協(xié)商后達成一致意見,三村水辰按每月三十日晝夜十二時照水冊輪流分派,“向后凡遇水主時辰,水下流經過之處,有人阻攔使水致起角口事端,三村情愿公辦,不系水辰主一己私事。至三村內有水辰之家要賣水辰,僅許賣與三村之人,賣主不得高價,買主不得勒掯,由眾量情公處。三村逢時辰水不論上水下水,由水主自便灌溉,上水地方不得乘機強使,如逢公議,由渠長等公處議罰。渠長等亦不得借端作為,如違公處議罰。恐后無憑,因立合同約,一樣三張,三村各執(zhí)一張,勒石以志永遠為據(jù)”(27)《再錄三村公議合約》,道光二十年。。三村依靠這份協(xié)議,可以說形成了一個穩(wěn)定的攻守同盟,依靠共同體的力量,確保各自權益不輕易被他人侵奪。
2. 中人出面:鄉(xiāng)紳調解與締結和約
當存在利害關系的用水村莊之間發(fā)生矛盾時,并不總是一味地訴諸訴訟,而是由一些在鄉(xiāng)村中享有一定話語權的精英出面調解,化解糾紛。碑文記載,官溝河杜村和侯冀兩村,“兩界之間有山水渠一條,每逢水至,溉田輒起爭端,歷經興訟,總無定斷,今夏雨澤淋漓,又復爭執(zhí)控訴”。這時,“幸有鄰村父老,張村之張君其同、張君守寰,大富村之郝君大顯,北賈村之侯君經詩,田堡村之李君暢林,馬君景援,霍君信成,馬君企援惠來吾兩村各公所,會同各公耆理論勸釋,公議修筑用水章程,一歸平允。各公耆復商之村眾,皆合詞稱公,欣然樂從,不愿終訟。遂同諸老各書信約照,所議修筑用水與夫各需費應出之條,逐一開注詳明,永無反悔。諸鄰老乃將各立信約,公呈縣憲察核,請息銷案,當蒙傳集覆訊無異,并蒙硃批各約后發(fā)給各執(zhí)為據(jù)”(28)《和息水利碑記》,道光二十四年,碑存平遙縣中都鄉(xiāng)杜村玉皇廟。。這是地方力量主動介入公共事務、發(fā)揮協(xié)調作用的一樁典型事例,表明在傳統(tǒng)水利社會中還是如黃宗智所言存在處于國家與社會之間的第三領域。正是由于這種力量的存在,降低了用水村莊之間因對抗而產生的高額訴訟成本,是水利社會的一種理性選擇。上節(jié)所述魯澗河金莊等四村在斥資尋找泉地的過程中,給予朱坑村孔掄元水權的方案,也同樣是紳士出面協(xié)商的結果。
與之類似,在《麓臺河歷代以來爭訟斷結章程碑志》中還記載了一個康熙六十年(1721年)所立《縣東河分水合約》,時東、西二河因爭分水利引起訴訟,地方官員在處理這起糾紛時,動員了地方精英和當事人的親友參與其事,“令同儒學張,親友張翼、雷起伏、趙光璽、胡尚寅等,秉公指畫。東河止于新筑之堰中梢上截開一水口,分水入渠,以灌東河田地。堰在東河,自備修理官,保西河有水五分。倘五分有余,自不待言,若五分不足,許西河拆堰爭告。至渠堰若沖塌,仍許東河再修。兩造各出情愿,恐口難憑,立合同約存照”(29)《縣東河分水合約》,康熙六十年,載于“百世章程”碑,碑存平遙縣洪善鎮(zhèn)沿村堡古佛堂。。此事因有中人和親友出面,對立雙方最終成功締結了分水合約。
當然,與山西其他類型的水利圖碑相比,《同治平遙水利圖碑》只是其中的一種類型,水利圖碑本身所承載的內容和扮演的角色在不同區(qū)域的水利社會實踐中是有一定差異的?!镀竭b同治水利圖碑》的刊立者,本身是要通過樹碑刻圖的方式,來宣示一個跨越八個村莊的水利共同體的合法水權,維護八村切身利益不受侵犯,他們的這個目的顯然是達到了。促使他們做出這一行為的起因是鄰近的西十三村侵害了他們的用水權益,八村人推選代表,“控縣控府控省,質訟二載百十余堂”才打贏了官司,維護了自身合法用水權。為了防范將來再有類似侵害事件發(fā)生,始有刊刻圖碑之舉。應該說,與那些同樣刊刻在鄉(xiāng)村公共空間或渠畔的文字水利碑刻一樣,它們都是水權合法性的象征,都有助于維持鄉(xiāng)村社會已有的水資源分配秩序。但是,與文字水利碑相比,水利圖碑因其直觀性,更有助于強化鄉(xiāng)民們的水權意識,尤其是對于那些文化水平較低的鄉(xiāng)村民眾而言,水利圖碑的效果應該是更為顯著的。就此角度而言,水利圖碑更多出現(xiàn)在水利糾紛和對立情緒最為嚴重的地區(qū),是水權意識最為突出的表現(xiàn)方式。在山西汾河流域發(fā)現(xiàn)的眾多水利圖碑,無不具有這種特征。水利圖碑的背后,往往伴隨著大量與水相關的文字史料和其他民間文獻,它們是一個完整的整體。因此,以水利圖碑為線索,進而搜集與之相關的水利碑刻、民間文獻、村史村志、宗族族譜等,形成一個整體的審視地方社會歷史的視角,對于深化區(qū)域社會史研究具有重要的方法論意義。本文對《同治平遙水利圖碑》及其村莊水利訴訟碑刻的調查研究,就是這一理念的具體實踐。
圍繞《同治平遙水利圖碑》及其相關用水村莊的水利碑刻,本文對明清至民國時期平遙東南山地丘陵區(qū)的水利社會,尤其是村莊間圍繞水資源的使用、分配、管理而形成的村際水利關系進行了初步分析。研究表明,在平遙東南山地丘陵區(qū),由于水資源的缺乏,不利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和有限的生產生活資源,致使山水渠的水資源成為當?shù)氐囊环N稀缺資源。資源的稀缺性,導致了有利害關系的村莊間的惡性競爭。從實踐來看,爭水文化構成了該區(qū)域社會的一個突出現(xiàn)象。與爭水相關的村莊間的暴力對抗,以強凌弱和法律訴訟構成了這個水利社會的主要內容,緊張對立的村際關系是村莊水利碑刻留給研究者最直觀的印象。與此同時,當?shù)厮桃舱故境鰠^(qū)域社會的另一面向,協(xié)商、談判、合作與沖突、獨占、暴力共同塑造了水利社會的歷史和發(fā)展軌跡。對區(qū)域水利社會史的研究中,既要重視沖突,也要重視合作,二者是水利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缺一不可。水利圖和水利碑無疑為認識水利社會的特點和多樣性提供了重要案例。
進一步來看,水資源的稀缺性和不均衡性問題越是突出,越考驗人們的智慧和處理問題的能力。觀察水緊缺條件下人們的行為方式,是透視鄉(xiāng)村社會權力秩序的一個極佳視角。本文將切入點放在《同治平遙水利圖碑》的分析和解讀上,進而以水利圖碑所提供的線索,對平遙縣東南山地丘陵區(qū)的眾多水利村莊進行了實地調查。歷史時期平遙這些水利村莊因水而產生的緊張情緒和沖突給研究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在這項以搜集、整理和研究水利圖碑為主要目的研究中,我們真切地感受到這些散布在鄉(xiāng)野的水利圖碑對于認識區(qū)域社會民眾日常生活和行為觀念所具有的重要作用。無論是《同治平遙水利圖碑》還是民國二十四年《南北魯澗河源流水道詳圖》,對于深化平遙水利社會史研究無疑都具有重要意義,至少可以彌補正史和方志記載過于簡略的遺憾,具有重要的資料意義。更為重要的是,這些刊刻在地方公共空間的水利圖碑和水利碑文,無不彰顯著村莊和地方人士的水權觀念和水權意識,時時處處流露著人們惜水、爭水、護水的觀念和意識。即使是在平遙這個明清時代商業(yè)氛圍、經商習氣如此濃厚的區(qū)域,也帶著深刻的水利烙印,強烈的水權意識和基于共同水利關系而達成的村際聯(lián)盟、村際合作,是地方社會的一個顯著特征??梢娒髑鍟r代平遙商業(yè)的興盛并不足以改變鄉(xiāng)村社會的根本面貌,這是值得反思的一個重要問題。
以往研究表明,水權問題是水利社會形成的重要基礎。本文的研究,可以說是進一步驗證了這一觀點的有效性和解釋力。然而,相比起黃土高原區(qū)域社會中的其他要素而言,水利充其量只是其中的一個構成要素,并非全部。在平遙的田野考察中,不難發(fā)現(xiàn)水利之外,商業(yè)和宗族在地方社會的歷史中也發(fā)揮著重要的整合作用,與水利碑一樣,村莊中數(shù)量可觀的商業(yè)捐資碑和各種題名碑中所透露的村莊大姓和宗族問題,同樣引人注目。商業(yè)、水利和宗族之間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這些要素是如何在鄉(xiāng)村社會中發(fā)揮作用,進而將鄉(xiāng)村社會整合成為具有不同層次和歸屬感的群體,在中國鄉(xiāng)村社會歷史變遷中如何更有效地發(fā)揮它們的機制性作用,這些問題尚有待進一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