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
陳傳興曾擔(dān)任文學(xué)紀(jì)錄片系列《他們在島嶼寫作》總監(jiān)制,并于2012年獲頒法國藝術(shù)與文學(xué)勛位?!掇渌略谑帧肥撬牡谌课膶W(xué)紀(jì)錄片。圖為2018年4月,陳傳興與葉嘉瑩在南開大學(xué)迦陵學(xué)社?! 〗M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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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去臺灣之后,葉嘉瑩與顧隨斷了聯(lián)系。直到1974年葉嘉瑩回到大陸,才得知顧隨已于1960年去世。
紀(jì)錄片中,葉嘉瑩吟誦了清代詞人朱彝尊的一闕小令《桂殿秋》——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
朱彝尊與自己的妻妹有一段不倫的愛戀,《桂殿秋》寫的是他們不合乎倫理道德的愛情。共眠而無法入眠,在這小船上,各人有自己小小的一領(lǐng)席子、一床薄被,聽秋雨,各自寒。這不過是一首描寫愛情的小詞,清代詞評家況周頤卻評價這闕詞為朱彝尊最好的詞。
“朱彝尊了不起的好詞多得是,這首詞有什么好?”葉嘉瑩反問。
葉嘉瑩引入美學(xué)家沃爾夫?qū)ひ临悹枺╓olfgang Iser)的“潛能”(potential effect)概念來討論詞的美學(xué)特征。在葉嘉瑩看來,詩是言志,其語言和意象的指向性更為明確,但詞不一樣,如王國維所說“詩之境闊,詞之言長”,詞的語言含有更加豐富的“潛能”。
如朱彝尊這闕詞,其文辭確有所本,但是它所傳達的情感,卻超越了一般的男女之情,傳達出一種人類共通的情緒——“抓住了感情的本質(zhì),而不是感情的事件”。
“這不但是朱彝尊與他所愛的那個女子的悲哀,也是這個世界上人們共有的悲哀,我們都在一個國家、一個社團,或者同一個家庭的屋頂之下,可是人們常說,你有你的痛苦和煩惱,他有他的痛苦煩惱。你的痛苦煩惱他不能了解、承擔(dān),他也不能替你了解、承擔(dān)你的痛苦煩惱。我們所能夠擁有的是什么呢?只是剩下這窄小的一領(lǐng)竹席,和身上這么輕薄的一床棉被?!?/p>
這種蘊含著人類普遍悲劇感的“潛能”,才是葉嘉瑩激賞此詞的原因。沃爾夫?qū)ひ临悹柡头▏灾髁x符號學(xué)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是葉嘉瑩引入詞學(xué)分析的西方思想資源之一??死锼沟偻迣υ姼枵Z言的符號性分析,讓葉嘉瑩找到了自己與詞的語言運用的關(guān)聯(lián)。
詩人痖弦在紀(jì)錄片中講到一個新詩與舊詩和解的故事。1960年代,臺灣的新派詩人與舊體詩人,互不來往,連在詩人的節(jié)日——端午節(jié)里,“也坐不到一個桌子上吃粽子”。陳傳興回憶,那時的新派詩人和舊體詩人是水火不容、針鋒相對的。
葉嘉瑩對李商隱詩歌的現(xiàn)代性解讀,讓兩派詩人坐到了一起?!按蠹叶颊f讀不懂現(xiàn)代詩,那你讀得懂李商隱嗎?”李商隱詩歌中接近印象派詩歌的意象運用,讓新舊兩派詩人找到了溝通的橋梁。
陳傳興第一部文學(xué)紀(jì)錄片的主角是新派詩人鄭愁予,第二部則是周夢蝶。與鄭愁予不一樣,周夢蝶的語言是新舊融合的,“他一只腳站在古典詩,一只腳站在現(xiàn)代詩?!钡搅说谌浚悅髋d鼓起勇氣回到古典詩歌?!叭绻贻p一點,我完全沒有那個膽子去拍這部紀(jì)錄片?!?/p>
《掬水月在手》是“詩人三部曲”的終結(jié)篇?!班嵆钣枋窃娕c歷史,周夢蝶是詩與信仰,葉嘉瑩是詩與存在。”陳傳興總結(jié)。
“這里面有一種回溯,由現(xiàn)代詩回溯到中國的舊詩詞,其實是回溯到中國詩歌的源頭。”陳傳興為此加入了很多具有古典意象的空鏡頭:龍門石窟的佛教造像、秋風(fēng)吹過槐樹時的沙沙作響、洛水沙洲上的積雪、千唐志齋里的墓志銘……它們大多拍攝于河洛、關(guān)中地區(qū),“因為河洛關(guān)中地區(qū)就是整個中國文學(xué)的源頭”。
《杜甫秋興八首集說》是葉嘉瑩最重要的學(xué)術(shù)成就之一,河洛、關(guān)中地區(qū)正是杜甫活躍的地方。葉嘉瑩的流離身世似乎也與杜甫的經(jīng)歷亂世的生平互有映鑒——生于太平,繼而亂離,經(jīng)歷喪子之痛,也有黍離之悲。
“杜甫的詩歌見證了唐代的歷史轉(zhuǎn)折。剛好在這點上,杜甫與葉嘉瑩有一種非常緊密的碰觸。杜甫在這部電影里面是一個‘不在場之在場的詩人,透過他的詩,透過日本雅樂的吟唱,跟葉先生在電影里面的講述穿插在一起,就會有透過不一樣的詩人穿梭游走在中國詩詞的漫長歷史中的感覺?!标悅髋d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縱寒已是春寒了
對于九十多歲的葉嘉瑩來說,采訪、拍攝的過程頗為艱辛。一年多時間里,她接受采訪二十余次,每次持續(xù)好幾天,一般從早上九十點鐘開始,聊到中午;午休過后,晚上再接著采訪,聊到八九點,興致好的時候可以聊到十一點。無論是學(xué)術(shù),還是生活,葉嘉瑩全程脫稿講述。涉及她早年的研究,她還要連夜“備課”。葉嘉瑩的保姆告訴沈祎,葉嘉瑩經(jīng)常為了采訪整理資料,找自己以前寫的東西,到凌晨兩三點。
紀(jì)錄片中有一個畫面是葉嘉瑩量血壓。采訪過程中,量血壓是每次采訪的流程之一。如果哪天她的身體狀況不允許,采訪就會推遲。
日常生活中的葉嘉瑩,與沈祎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樣?!安徽摵螘r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她都穿戴齊備,特別優(yōu)雅。穿什么樣的衣服,搭配什么樣的絲巾和眼鏡,有她自己的主意,很注重細(xì)節(jié)。”
痖弦在《穿裙子的士》里回憶自己年輕時在臺北遠東電影院看電影,中場休息時,他看見相隔不遠的走廊上站著一位女子,身穿米黃色風(fēng)衣,圍著淡咖啡色絲巾,“衣著合身,顏色也搭配得非常淡雅”,望之如“空谷幽蘭”,神情則“意暖神寒”。這個形象一直徘徊在痖弦腦海中,幾十年后他才向葉嘉瑩本人確認(rèn),那晚在電影院看見的女子就是她。
在南開拍攝期間,白天的采訪位于迦陵學(xué)舍,晚上則在葉嘉瑩家中,94歲的葉嘉瑩說話中氣依然十足?!八偸鞘帐暗煤芨蓛?。你有時想去捕捉一些她沒有打扮自己的片刻,但可能在葉先生的人生里沒有這件事?!鄙虻t回憶。
鏡頭還是記錄下葉嘉瑩率真的樣子:她會捧著飯碗大口吃餃子的,也會直接把采訪者的問題“打回來”。
在現(xiàn)場,沈祎負(fù)責(zé)提問,陳傳興在一旁坐鎮(zhèn)并不時追問。談到西方理論時,葉嘉瑩會用一口北京腔反問陳傳興:“陳導(dǎo)演,你怎么看?”
對陳傳興那一代人來說,葉嘉瑩無疑是一個傳奇人物?!拔覀冊诔砷L過程都會念她的書,透過她的書來了解中國的詩詞。而且她是有名的美女,當(dāng)年很多人仰慕她,她有一種非常古典、非常溫暖的女性美?!标悅髋d說。
拍攝中最大的意外,是葉嘉瑩有天突然摔了一跤?!邦^上起了一個大包。”葉嘉瑩在紀(jì)錄片中笑道。由于這次摔跤,采訪中斷了一段時間。
“她真的太獨立了。”沈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葉嘉瑩喜歡什么事情都自己來,不喜歡有人照顧她。南開大學(xué)為她請了一個保姆,但保姆只負(fù)責(zé)做飯,做完飯就離開。葉嘉瑩喜歡一個人待著,吃飯、看書。
“在國內(nèi)大家不免捧著葉先生,倒不如在溫哥華更自在一些?!比~嘉瑩的秘書說。
紀(jì)錄片剪完后,劇組包場請葉嘉瑩先看。沈祎站在旁邊觀察她的神情,“全程兩個小時,她的腰都是筆直的,沒有靠在沙發(fā)椅上”。除了對文本的一些問題做逐字逐句修訂,葉嘉瑩還提出了一個讓劇組哭笑不得的建議——
“影片拍得很美,但能不能從頭到尾剪掉我所有的鏡頭,只剩我念詩的聲音?”這個建議把編導(dǎo)嚇得不輕,整個劇組花了好大力氣才把她勸住。沈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她有自己的一套美學(xué)。她喜歡抽象的東西,覺得那可能符合詩歌的意象感,尤其符合詞的表達,曲折、幽微?!?/p>
年輕時,葉嘉瑩把自己的詩詞作品給顧隨看,顧隨贊揚有加,但不忘提醒:“做詩是詩,填詞是詞,譜曲是曲。青年有清才若此,當(dāng)善自護持。”
葉嘉瑩和顧隨曾先后填過一闕《踏莎行》,均以“耐他風(fēng)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結(jié)尾。這句詞表達的是忍耐與希望,晚年葉嘉瑩致力于詩詞普及,在大眾中聲名鵲起,早年的“風(fēng)雪”確已是“春寒”。
遺音滄海如能會
葉嘉瑩在紀(jì)錄片中講了一個關(guān)于藍鯨的故事:據(jù)說藍鯨能夠隔洋傳音,相距幾千公里的藍鯨,呼喊穿透過蒼茫大海,最終能夠找到彼此。
隨著鏡頭搖移,葉嘉瑩的聲音慢慢滲出銀幕?!霸娙说囊饩城楦性谀愕穆曇衾飶?fù)活,這就是吟誦……”她在給學(xué)生講授什么叫吟誦。吟誦并無定法,而是建立在吟誦者對詩歌的理解之上。
陳傳興認(rèn)為詩歌是要念出來的,一旦念出來,就會形成獨特的“聲音場域”。而如何在影像中再現(xiàn)古典詩歌的“聲音場域”,是陳傳興考慮的重點之一。
“當(dāng)你提到歷史的時候,除了找文獻和口述之外,其實能呈現(xiàn)的方式是很有限的。導(dǎo)演提出器皿、字畫與古跡,還有山河,這些東西可能是幾千年來不變的,不像我們的社會一代又一代地革新。他說那些器皿身上還有可能留下當(dāng)時的聲音,所以他拍了很多器物的特寫,他想做一種聲音設(shè)計?!鄙虻t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器物的聲音伴著葉嘉瑩的吟誦聲,穿透銀幕。一個冬天,劇組把葉嘉瑩從天津挪到北京的專業(yè)錄音棚里,錄下了影片中用到的所有詩詞的吟誦。氣息、停頓、唇的微顫,所有這些聲音的要素都被錄下。
“比如說你看到冬天下雪,你會聽到一些風(fēng)聲,可能一點點雪殘積融掉的聲音;或者你看到一個人在渡河,涇河或渭河,也有殘雪;再比如說做拓片,擊打石碑有很明確的一種聲音上面的意象?!蓖乇倪^程,陳傳興拍得像打擊樂,“好像要把石碑里面的那個精靈叫出來。這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整部電影其實也是這樣,用各種聲音的意象,把古代的精靈叫出來?!?/p>
葉嘉瑩為藍鯨作了一闕《鷓鴣天》——
廣樂鈞天世莫知,伶?zhèn)惔抵褡猿砂V。郢中白雪無人和,域外藍鯨有夢思。明月下,夜潮遲,微波迢遞送微辭。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
“現(xiàn)代人可能已經(jīng)靜不下心來讀一首詩。但不管怎么樣,就像葉先生講的,滄海遺音,總有一天,說不定又有另外新的一代人,他們有新一代的可能性,新一代的詩詞從他們當(dāng)中長出來,誰知道呢??傄袢~先生講的那樣,要抱著希望。”陳傳興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如果千載之下,有人能聽到這頭老鯨的“微辭”,就像它聽到千年之前杜甫的聲音,那么,便是千秋共此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