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秋軼
南開大學西南村。葉嘉瑩的家位于一棟普通的家屬樓里。客廳的三排書架,放滿了《全清詞》、《全宋詞》等書;恩師顧隨和弟子們的合影置于正中,彼時,葉嘉瑩著淺色長衫,梳兩條短小的發(fā)辮。墻上一塊匾,上書“迦陵”,那是她的號;旁邊一幅《班昭續(xù)固圖》,是畫家范曾為其八十壽辰所作。
多年來,這間略顯狹小的客廳,還兼作教室。葉嘉瑩在此給研究生上課。一些幾十年前聽過她課的學生,后來又不斷出現(xiàn)在這里。他們說,這叫“鐵打的營盤鐵打的兵”。最近兩年,因為年事漸高,葉嘉瑩才跟學校說不帶研究生了。
從1945年至今,葉嘉瑩執(zhí)教近70年,教過的學生無數(shù)。他們對葉先生講課的評價幾乎一致是“如沐春風”。
2009年,席慕蓉在臺北聽葉嘉瑩講辛棄疾。當講到《水龍吟》最后幾句“問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陽纜”時,席慕蓉幾乎驚叫起來,她已不知不覺進入了辛棄疾的蒼涼人生。
席慕蓉一直在想“何以致此?”后來,她在《心靈的饗宴》寫道:“葉老師在臺上像一個發(fā)光體,人和話語合而為一。她就是‘要眇宜修的那位湘水女神。她的衣著,她的笑容,她的聲音,是一種出塵秀雅的女性之美?!?/p>
葉嘉瑩說她天生是吃教書這碗飯的。跟老師顧隨一樣,她上課也喜歡“跑野馬”。比如她講溫庭筠的詞,“懶起畫蛾眉”。通過各種典故,詳解了“懶起”和“蛾眉”之后,在聽者思緒脫韁之際,她話鋒一轉(zhuǎn),又把你拉了回來。
今年,葉嘉瑩90歲,但根本不像90歲的人。4月,她剛?cè)ケ本﹨⒓恿藘蓤龌顒樱?8歲時,仍在開車;每晚2:30睡覺,早上6:30起床。有人問她有什么養(yǎng)生秘訣?她說,詩詞就是我養(yǎng)生的秘訣。也許,還應(yīng)該加上一份豁達。
曾有記者問她:“聽說你的愛情比較缺失?”葉嘉瑩爽快回答:“啊,愛情,你說得一語中的!也沒什么遺憾的。我說過‘采之欲遺誰,所思云鶴侶。所以一個學生說,老師你沒有找到對象是不是?我說對了,我沒有找到可以跟我應(yīng)和的對象。”
“師尊”拈花,“迦陵”微笑
1924年,葉嘉瑩出生在北平,自小受到嚴格的詩教。父親教她認字、背唐詩,讀的第一本書就是《論語》?!艾F(xiàn)在很多人認為,小孩子不懂這些。但是小孩子腦筋好,從小誦讀一些古典的精華,可以終生受用。”
伯父是她詩詞的啟蒙老師。見葉嘉瑩少有慧根,格外歡喜。后來,葉嘉瑩南下結(jié)婚,伯父十分不舍,作詩:“有女慧而文,聊以慰遲暮。明珠今我攘,涸轍余枯鮒?!?/p>
在輔仁大學國文系,葉嘉瑩遇到了一生至關(guān)重要的人:文史大家顧隨(號苦水)。顧隨學養(yǎng)深厚,講課也相當精彩?!邦櫹壬v課喜歡上天入地,注重詩歌的興發(fā)感動?!比~嘉瑩還記得顧先生講“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兩句,他說,這就如同說“吃飽了不餓”,但實在是好。
許多同學覺得老師講得好,只顧聽得高興,而葉嘉瑩不僅認真聽了,還把老師所講全部記錄下來。“實在可以這么說,顧先生教的不止我們一個班,也不止教過一個學校,只有我心追手寫,埋頭做筆記。沒有一個人像我這么完整地記下來的?!彼龑Α恫t望東方周刊》說。
顧隨對這個女弟子也非常滿意,常認真評改葉嘉瑩的習作。一次,顧隨看了葉嘉瑩填的幾首詞,批道:“作詩是詩,填詞是詞,譜曲是曲,青年有清才如此,當善自護持。勉之,勉之?!?/p>
1948年3月,葉嘉瑩赴南京結(jié)婚,不久又渡海赴臺灣?!耙宦繁甲咧校芏鄸|西都掉了,但是我知道老師的筆記是宇宙間唯一一本。老師講課這么好,如果我不保存好就失去了這個寶藏。”70年代末,葉嘉瑩回國,把顧隨講課筆記交給他女兒整理,在《顧隨文集》中出版。
葉嘉瑩大學畢業(yè)后,曾收到顧隨給她寫的一封信。葉嘉瑩從書櫥中找出信,對本刊記者念道:“年來足下聽不佞講文最勤,所得亦最多。假使苦水有法可傳,足下已盡得之。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別有開發(fā),能自建樹,成為南岳下之馬祖,而不愿足下成為孔門之曾參也。”
顧隨是把葉嘉瑩當“傳法弟子”看待的。葉嘉瑩南下時,只帶了一些隨身衣物和顧隨講課筆記,以為很快會回來,沒想到一去三十年,與大陸失去了聯(lián)系?!拔母铩焙笃?,終于有機會回來。那時葉嘉瑩已蜚聲海外,但當她匆匆趕回來時,伯父和恩師早已不在。
轉(zhuǎn)蓬萬里傳詩音
1948年11月,葉嘉瑩和在海軍供職的丈夫輾轉(zhuǎn)到了臺灣,很快在彰化女中找到教職。次年8月,大女兒出生。
1949年前后,臺灣“白色恐怖”時期,很多人被懷疑為“匪諜”。1949年年底,葉嘉瑩丈夫被抓走。不久,她和幾位老師,連同校長也被抓去審問,有多位老師被送去了臺北警備司令部。葉嘉瑩雖然沒被送去臺北關(guān)押,卻失去了工作和宿舍。
此后,葉嘉瑩寄居在親戚家。晚上睡在客廳走廊上,別人午休時只得抱著孩子在樹蔭下徘徊。后來搬出親戚家遷入臺南一處住所。那時期,她寫的詩充滿悲苦和憂傷:“轉(zhuǎn)蓬辭故土,離亂斷鄉(xiāng)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p>
幾年后,丈夫被放了出來。葉嘉瑩和家人去到臺北。不久,臺灣大學、輔仁大學請她去任課,那時她已經(jīng)兼了淡江大學的課。白天三所大學,晚上還有夜間部和電臺,非常辛苦,但她一上講臺就神采飛揚。葉嘉瑩的外甥、臺灣長庚大學校長包家駒回憶:“舅媽平時在家就刷鍋做飯,廁所堵了,挽起袖子戴個手套就去清理?!?/p>
此時的葉嘉瑩,生活開始安定,少了一些悲愁,也逐漸由一個教師向?qū)W者轉(zhuǎn)變。
1966年是葉嘉瑩的轉(zhuǎn)折之年。葉嘉瑩被邀請赴美講學。哈佛大學遠東系的海陶瑋教授正研究陶淵明,也邀請她到哈佛研究講學,成就了一段合作著述的佳話。
1969年,葉嘉瑩46歲,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任教,她和家人也定居于溫哥華。最大的問題是語言,她要用英語向西方學子講述中國詩詞。每晚做完家務(wù),不得不查字典到凌晨兩三點。
“修辭立其誠。盡管我英文不好,但是我很真誠地告訴他們我的感動?!被蛟S情感是不需要翻譯的,選課的學生越來越多。葉嘉瑩講《周易》,一個洋學生聽了,每天回去算一卦,第二天又來聽。endprint
但是,用英語講中國詩歌畢竟只能蜻蜓點水。葉嘉瑩時時被這種“束縛感”困擾。1970年,她寫了一首絕句,表達了這種苦悶:“鵬飛誰與話云程,失所今悲匍匐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馀生?!?/p>
誰知散木有鄉(xiāng)根
1977年,葉嘉瑩回大陸旅行,沿途見有人讀唐詩,導游也能背誦名篇佳句,她大為驚喜,慷慨賦詩:“構(gòu)廈多材豈待論,誰知散木有鄉(xiāng)根。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p>
她覺得,祖國的中興之日到了。一回到加拿大,就給國家教委寫信,申請回國教書。
那是一個春日的黃昏,斜暉脈脈,落英繽紛,葉嘉瑩穿過馬路,把信投進了郵筒?!爱敃r的景色喚起我年華老去的警惕,滿林的歸鳥也增加了我的思鄉(xiāng)之情,讓我感到回國教書應(yīng)盡快實現(xiàn)。”
1979年,愿望終于實現(xiàn)。葉嘉瑩先到北大講課,后來南開的李霽野教授以師輩情誼相邀,于是她到了南開。
南開校友們都還記得葉嘉瑩第一次講學的盛況:“文革”剛結(jié)束,學生們?nèi)琊囁瓶剩旖蛟S多學校的學生都趕來聽課。一間可容納300人的教室,臨時增加的椅子排到了教室門口,葉嘉瑩想進教室都很困難,講完了學生還不愿意走。
時光流轉(zhuǎn),如今學子的熱情尤似當年。西南石油大學青年教師陳建軍曾在南開求學,葉嘉瑩的講座,他每回必聽?!肮诺湓娫~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有一年回家,跟同學聊天,我隨口說了句‘孤篇壓盛唐,因為我不是科班的,把他驚住了。他問,哪里學來的?我說,聽葉先生的講座啊,不會作詩也會吟。”他對本刊記者說。
葉嘉瑩的學生,從幼兒園小朋友到耄耋老人都有。近年,她一直倡導“詩歌吟唱”,還與人合編了兒童古詩讀本《與古詩交朋友》。2010年,揚州有個活動邀請她,聽說與“兒童和母語”有關(guān),她推掉幾個會議就直奔揚州而去。
30年來,葉嘉瑩每年往返于天津和溫哥華之間,其余時間在世界各地講學。1997年,她在南開大學創(chuàng)辦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以老師的名號設(shè)立“駝庵獎學金”,如今已頒發(fā)了十七屆。
以前有人問她,像這樣飛來飛去飛不動時有何打算?她答:不行就回加拿大住進養(yǎng)老院。
現(xiàn)在,她不用去養(yǎng)老院了。南開大學校內(nèi),數(shù)學大師陳省身故居旁,一個500平方米的四合院已經(jīng)封頂,這是海外熱愛中國古典詩詞的友人與南開大學合資為她修建的“迦陵學舍”。 一生奔走各地,積極推廣古典詩詞的葉嘉瑩說,這回終于要有自己的“家”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