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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吐蓮花

2020-08-06 14:59余同友
福建文學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砂鍋

作家簡介

余同友,男,祖籍安徽潛山,20世紀70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臺縣,現(xiàn)居合肥,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國內(nèi)文學期刊,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載。

我知道老章在看她們,偷著看她們。

他瞇著眼,似睜不睜,似睡不睡,且微微向窗外扭著頭,做出一副非禮勿視狀,其實,他看得可仔細了,生怕漏過哪一個重要細節(jié),這人就是這么虛偽。

她們——三人:三人都佩戴著同一種樣式和顏色的小絲巾,連系法也是一模一樣,其中一個年紀稍大,也不過三十出頭一點,另兩個更年輕,二十多歲。年紀大些的那位不停地說話,從上車(她們肯定也是老江湖了,買的是無座票,上車就和我們一樣往餐車跑,果然找到了座位)坐到我們對面就開始說起。她人還沒有坐穩(wěn),第一句話就問:這次培訓怎么樣?收獲大不大?那兩位連連點頭。她繼續(xù)說:加入我們立美得,是不是覺得整個人生都不一樣了吧?小伍,你看,你原來在鄉(xiāng)下,見到人都不敢說話,今天不是大大方方上臺分享學習心得了?大家都為你鼓掌了。那個叫小伍(或者是小吳)的激動得臉都泛起紅霞了。上午嚴老師的課講得太好了,你們要及時和客戶們分享啊。她一邊和兩位小伙伴說話,一邊還忙著和手機屏幕說話,親愛的,加油!業(yè)績上去了,年底我們?nèi)ゾS也納!親愛的,要學會溝通,熟記話術(shù),這世界上只有不合格的營銷員,沒有營銷不出去的產(chǎn)品,加油!

從她們的談話中,我約略猜測出,她們大概是一款叫立美得(或者是麗美朵)的女性化妝品的銷售員,正在省城接受培訓回來,她們?nèi)司拖袷侨8锩幕鸱N,滿懷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豪情,準備到下面各個地市、縣、鄉(xiāng)播撒火種。

老章的嘴角動了下,浮現(xiàn)出一縷微笑,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們結(jié)婚快二十年了,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這個人打小過得比較優(yōu)渥,從學校一路考試升上去,大學畢業(yè)又直接進了高校教書,很有點不識人間煙火味,所以特別清高。作為一名本城師范學院的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的副教授,他一定在嘲笑這幾個興致勃勃的打了雞血般的女人,一定在心底里大聲批判,什么資本的異化、道德的淪陷、金錢的狂歡,等等。雖然看得仔細,但他還是裝作對面前的一切充耳不聞,甚至故意做出一個打盹的假象來。我猶豫著是不是要揭穿他,我有時挺喜歡當面揭穿他的,看著他的一臉窘相,我有種說不清的快感,我想,這可能與我心底里的自卑有關(guān)系吧。我嫁給老章,照一般人看來,我是沾了他的光的。老章父母都在宜州本市有工作,都是高級職稱,老章是獨生子,雖非大富大貴,但在宜州這個地方也算家庭條件比較好的了,而我是鄉(xiāng)下妹,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連村民組長都沒有干過,并且兄弟姐妹五個。這樣懸殊的家庭背景,讓我自己也有時不免生出一種類似的島民心態(tài),既需要大陸的支持,又過分護衛(wèi)自己所謂的某種自尊,找到機會,更不忘狠狠地刺對方一下,借此取得一種確定的存在感。

那三人開始吃東西,年紀大些的挎包里好像全是吃的,瓜子,果凍,話梅,她們吃得嘖嘖有聲興致勃勃。我正要搗老章的胳膊,中止他的假寐,忽然來了個電話,是孫文波的,我愣了一下,看看老章,隨即輕輕起身,走到車廂連接處。

“你在家嗎?我在你樓下!”孫文波說。

我看看老章,他還在裝睡。我說:“我和我們家老章送孩子上學,現(xiàn)在正坐高鐵回來,還要半個小時才能到宜州站呢。”

“哦,”孫文波停頓了一下,“哎喲,你看我這記性,我都忘記了,怎么樣,曉曉學校的環(huán)境一定很好吧,他適應(yīng)吧?學霸,肯定到哪里都適應(yīng),這一點絕對像你?!?/p>

我打斷她的話,我說:“你說吧,有事嗎?”

孫文波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了一聲,她說:“是這樣的,美娟,我家樂虎要結(jié)婚了,下周六,我給你們送請?zhí)麃砹?,請你們一定要參加啊?!?/p>

“這事你還要親自跑一趟干嗎?”我說,“你把寫的請?zhí)膫€照發(fā)我微信就行了,我肯定會去。”

孫文波說:“還有你們家老章?!?/p>

我說:“好,我爭取把他拉去。”我說著,準備掛電話,可電話那頭孫文波似乎還有話說。

孫文波一直咳嗽,我說:“你感冒了?”

她說:“也不是,嗓子有點癢?!彼ゲ淞艘粫?,終于說:“那個,美娟,不好意思,我還有個事要找你幫忙?!?/p>

“你說?!蔽颐靼琢怂秊槭裁匆辉倏人粤?,這個人哪。

“那個,”她說,“樂虎這個婚事,我們準備得不充分,女方家臨時要加彩禮,我這邊手頭有點緊,能不能借點錢給我周轉(zhuǎn)一下?”

我下意識地又瞄了一眼老章,然后壓低了聲音問:“多少?”

孫文波說:“三五萬吧,救救急,三個月之后我就還你?!?/p>

我說:“好吧,我晚上微信轉(zhuǎn)賬給你。”

孫文波連聲說:“嗯,好的好的,美娟,我們姐妹一場,還是你好?!?/p>

我皺皺眉頭說:“這事老章不知道,你在外面就不要說了?!?/p>

孫文波說:“明白,我也沒有那么傻啊。吃喜酒那天一定來啊。”

我回到座位坐下,老章睜開了眼睛,看著我。我說:“我表姐打電話,下個星期六她兒子結(jié)婚辦喜酒,請我們?nèi)ジ把??!?/p>

老章說:“你表姐那么多,是哪個表姐啊?”

我說:“孫文波啊,不就這個表姐走動得多一點嗎?”

老章想了想說:“哦,就是她啊,我知道啦,不就是家有豪車的那個嘛?!?/p>

老章這人說話很刻薄,特別是對我這邊的親戚常常語帶譏諷,他還尤其對孫文波有看法。說起來,這些年我老家那邊七大姑八大姨也大多找我們家借過錢,錢數(shù)不多,按我和老章的收入來說,無非就是銀行的存款少了那么一些,所以,對于借錢這件事,我和老章說一聲,他基本都不表示反對,但自從上次借了錢給孫文波后,他后來表示了強烈不滿。

事情緣起于前年上半年,孫文波找我借錢,說她兒子樂虎在市里買了一套房,首付五十萬,還差五萬,讓我?guī)兔χ苻D(zhuǎn)一下。孫文波在市里買房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等于我和她又成了一個村的,以前我們同住在瓦莊,現(xiàn)在我們又同住在一個城區(qū),范圍不一樣大,但心理上感覺又在一起了,我很高興她能在市里買房子,這也是她很久以來的心愿,能在城里買房落戶,她該多興奮哪。為這點錢,我不可能不借的,于是,我只是和老章言語了一聲,就將錢轉(zhuǎn)給她了。老章知道我和孫文波的關(guān)系,我們不僅是一個村子的,而且是初中同學,而且還算是表姐妹的關(guān)系,甚至有一段時間,我們還是最好的閨蜜。

有關(guān)孫文波和倪長林的戀愛故事,我大多是聽別的同學說的,我那時正備戰(zhàn)中考,我成績不錯,一心要考上市里的重點高中,所以,基本上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直到中考結(jié)束,我們收拾好行李準備回家的那一天,孫文波才和倪長林一人推著一輛自行車,邀請我和他們一道去拍照。雖然我不想做他們的電燈泡,但拍照的誘惑占了上風,我就坐在孫文波的車座后出發(fā)了。

騎了好久,到了一條大河邊,又坐渡船,過了河,拐上一條羊腸小道,這小路是在山巖邊開出來的,寬度僅能一人過,路的另一邊就臨著那條大河。夏天,山上的樹全都鮮綠著,倒映在河水里,河水顯得格外澄碧。河底長了一層叫“鴨舌條”的水草,游魚在其間穿梭游弋。騎了半個多小時,看到了幾戶人家的黑瓦屋頂,倪長林加速蹬著,氣喘吁吁地說:“到了,到了?!?/p>

到了那幾戶人家后,我才知道,那就是倪長林的家,我沒想到他家這么偏僻,而且看得出來,他家的經(jīng)濟狀況明顯很差,和我們瓦莊人家比起來要差一大截。我們瓦莊靠近鎮(zhèn)上,田地多,掙錢的機會也多,在周圍幾個村子里,條件算是好的,家家都是二層的小樓。倪長林家的屋子則比較寒酸,屋子下面是石塊壘起,那些石塊大約就取自屋后的山上,并不規(guī)整,上面則砌了土磚。屋里的地還是泥地,墻腳甚至長出了青苔,家具也極為簡單,杉木板粗工打制,連油漆都沒上。堂前香案上的一臺電視還是16英寸的黑白機。這大概與這里的交通不便有關(guān),可以看得出來,原來這里有好幾戶人家,后來一戶戶相繼搬走了,只剩下倪長林爺爺、叔叔和他們?nèi)摇?/p>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算是孫文波的第一次上門相親吧,這樣偏遠的地方,孫文波她能生活得慣嗎?我不禁替她擔心。我也不知道掩飾我的擔心,趁著上廁所的機會,悄悄地問孫文波,要是你以后嫁到這里來生活,你能行嗎?孫文波笑著說,有什么不行?只要甜蜜的愛情就能釀造甜蜜的生活。她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倪長林家的貧窮,她整個人就像一根彈簧,時時處于蹦跳的狀態(tài)。

喝了茶后,倪長林帶我們?nèi)ヅ恼铡K麤]有撒謊,這個地方窮是窮,但美也是真美。他家屋后的山上長了一叢竹子,門前有一口小水塘,水塘下去就是河灘,河灘上鋪滿了大片鵝卵石,河灘再往前,就是那條清澈的河水了。

那天應(yīng)該拍了很多照片,一卷膠卷都拍完了,但我手頭上后來就只剩下了眼前這一張。我記得,那天孫文波一直在笑,我們在河灘上,在那光潔的鵝卵石上,在淺淺的水邊,撩著水,打著水漂,折著蘆葦,一河碧水成了我們的背景,我們仿佛坐在一條巨大的船上,水波晃蕩著陽光,也晃蕩著我們年輕的身體。

那天拍完照片后,倪長林父母準備了一桌豐盛的午餐,參加人員除了我們幾個外,倪長林的爺爺、奶奶、叔叔、嬸嬸都來了。我沒想到的是,吃完飯后,倪長林一家人竟然拉起了二胡,就在屋子里唱了起來。倪長林的爺爺拉二胡,一家人或獨唱,或演對手戲,一會兒是黃梅小戲《王小六打豆腐》,一會兒是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唱得有板有眼,挺像那么回事。還有民歌,后來到報社工作后,采訪一位老民間藝人,我才知道那歌名叫《妹在河邊洗菜薹》,當時,我聽不懂歌詞,可是那個曲調(diào)極柔軟又極熱情,聽得人心里酥掉了。這樣的場景,在我們瓦莊可是少有的,我和孫文波都看呆了。

多少年后,回憶起那一幕來,仍然覺得不真實,我只記得孫文波在那種氣氛的感染下,也唱了一首歌,是臺灣校園歌曲《外婆的澎湖灣》,她唱得眼眶都有點濕了,她是不是把這一個水波閃耀的倪長林的村莊,當成了外婆的澎湖灣?

看著照片,我嘴里輕聲哼哼起那首歌曲來:“坐在門前的矮墻上一遍遍幻想,也是黃昏的沙灘上,有著腳印兩對半……”

我的五音不全的聲音讓老章很不耐煩,他在書房外喊:“你在拉大鋸扯大鋸嗎?”

我沒懟老章,順手把照片瀏覽頁面關(guān)閉了。

轉(zhuǎn)眼到了周六,上午的時候,孫文波就打來了電話,囑咐我一定要把老章也帶過去,我知道她的心思,她這個好面子、好熱鬧的人,大約是覺得來一個教授能給她撐點場面吧。我以為老章會拒絕去赴宴,沒想到,我隨便這么一說,他居然也就同意了。

東方大世界離我們家不遠,傍晚的時候,我和老章步行到了酒店。新郎樂虎和新娘著婚禮服站在門口迎接來賓,進了大廳,巨幅的婚紗藝術(shù)攝影占了半面墻,宴會廳里,擺滿了鮮花,頭頂上也飄動著五彩紗縵,燈光璀璨輝煌,音樂喜慶浪漫。這陣勢,這排場,我和老章倒像是兩個十足的土老帽了。

孫文波也做了頭發(fā),穿了新衣,上前不斷給來客遞煙。我數(shù)了一數(shù),大廳里約有五十桌,這可是大場面哪,怎么會有這么多人?不一會兒,大多數(shù)人入場了,我才發(fā)現(xiàn),一百多公里外的瓦莊竟然也來了不少人,有幾個小時候的小伙伴也來了,我問他們是怎么來的,他們說,是孫文波租了輛大巴車接了他們過來的。

整個宴會流程是由婚慶公司的專業(yè)司儀主持的,洋氣,高調(diào),煽情,充滿了所謂的浪漫氣息,甚至還有噴香檳、撒鮮花等環(huán)節(jié)。這當中有一項議程是男方家長講話,一般來說應(yīng)該由男主人也即倪長林出面,但上臺的卻是孫文波。孫文波穿的是一身暗紅套裙,脖子上還掛了一圈珍珠項鏈,遠遠望去,像個闊太太。她是脫稿演講,雖然說的無非是些套話,什么感謝啦祝福啦希望啦,但說得利落響亮,那些字詞一粒粒圓溜溜地從她嘴里很順滑地吐出,真?zhèn)€是大珠小珠落玉盤哪。

坐在我身邊的小紅,是我們瓦莊來的小姐妹,我不禁問她:“倪長林呢?怎么沒見他啊,這個日子他怎么能不在?”

小紅說:“是的呢,聽說他們兩口子吵架了,倪長林賭氣不來了,你說他是不是小孩子脾氣?”

我吃了一驚,想再問,又覺得不妥,便悶頭吃菜。

宴會上的酒水、茶點都十分富足,專業(yè)的婚慶公司果然很會搞氣氛,宴會當中的小節(jié)目不斷,一會兒成語接龍,一會兒有獎猜謎,一會兒拋布娃娃,最后干脆撒紅包,哪里的掌聲熱烈,就把紅包擲向哪里,現(xiàn)場的笑聲、叫聲、碰杯聲,都開了鍋啦。

老章又來問我:“你這個表姐到底做什么生意啊,搞這么排場,那得多少錢哪?”

我白了他一眼,說:“不是告訴你了嗎?人家在羅城開的婚介服務(wù)公司,這是新興產(chǎn)業(yè),很來錢的,你不懂?!?/p>

老章?lián)溥暌恍?,壓低了聲說:“不就一個婚介公司?還新興產(chǎn)業(yè)呢,莫非引進了高科技、新能源、智能機器人及AI技術(shù)?”

正說著,新郎樂虎和新娘子來敬酒了,樂虎有乃媽風范,落落大方,那些感謝的話、場面上的話張口即來,舉手投足間禮貌周全,說畢雙手端著酒杯向我們敬酒。我看看新娘,她做了精致的妝容,還是挺漂亮的,只是她的話比樂虎少多了。

敬酒過后,預(yù)示著酒席快結(jié)束了,小紅問我有沒有去樂虎的新房看過,我說,我還沒有呢。小紅咋舌,新房真漂亮,裝潢得像金鑾殿一樣,接我們來酒店時,我們先去參觀了一下,從小區(qū)門口開始就掛了紅燈籠,一直掛到新房,聽說,光爆竹就買了一萬多塊錢。

小紅的聲音有點大,老章大概聽到了,他的嘴角又浮出了一縷冷笑。我看著遠處忙碌的孫文波,心里突然也有點不舒服,孫文波這樣鋪排做什么呢?這個陣勢,不管在哪里省一點,也不至于找我借那幾萬塊錢吧,雖然,那點錢不多,但她這做法我總覺得有點不妥。這一次,我選擇站在了老章一邊,因此酒席一結(jié)束,孫文波再三邀請我們?nèi)坊⒌男路磕抢镌僮蛔?,熱鬧熱鬧,我借口身體不舒服,堅決推辭了,我們?nèi)耘f步行回家。

回去的路上,老章再一次感慨:“你這個表姐,看來真是賺了大錢哪,只是,你那個同學加表姐夫呢,怎么沒看到人?”

我沖了老章一句:“是你眼睛大,我都看見了,在那里呢,還跟我們打招呼了?!?/p>

老章疑惑地說:“真的?看來是我沒認出他?!?/p>

老章還要問什么,我加快了腳步,徑直往前走去。

其實,我后來與孫文波并沒有多少來往,更不要說倪長林了,今天聽小紅說他和孫文波鬧得很僵的消息,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不過,關(guān)于倪長林和孫文波兩人的一些情況,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主要信息來源當然是瓦莊,我母親和孫文波的母親關(guān)系不錯,兩家來往也密切,孫文波的什么事,她母親總要對我母親說說。

那年中考后,我如愿考上了市重點高中,離家一百多公里,回來一次不容易,除了寒暑假,我?guī)缀醪换丶?。孫文波一開始還給我寫過幾封信,大抵說的都是她和倪長林的事,說他們一起去上海旅游了,倪長林計劃在自家門前塘里養(yǎng)魚了,等等,后來,她的信就慢慢少了,到我高二寒假回家時,我才知道,她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在我們那一班同學中,孫文波結(jié)婚大概是最早的,因為法定結(jié)婚年齡還不夠,差一點都領(lǐng)不了結(jié)婚證,聽說還是倪長林父親下河炸了幾十斤好魚送給鎮(zhèn)民政辦的人,才算辦下了證。我母親告訴我,孫文波家里一開始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因為倪長林家那地方太偏僻,太貧窮了,孫文波在家里是老小,前面的幾個都是男丁,家里只有這一個寶貝女兒,從小就沒吃過苦,到那里能適應(yīng)嗎?無奈何孫文波就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嫁過去,怎么勸也沒用,她父母才只好答應(yīng)了。

結(jié)婚頭一年,孫文波和倪長林過得還算不錯,到了第二年,樂虎出生了,倪長林的叔叔一家也搬去外面的村莊,帶走了兩位老人,這樣一來,那個地方就只剩下倪長林一家了,倪長林父親買下了他叔叔原先的老房子,將原先那一幢房子歸了倪長林小兩口,這其實就是和他們分家單過了。那個鬼地方,沒有外面錢好掙,小兩口的日子十分窘迫。

我考上大學那一年,臨開學了,家里辦了幾桌酒席,請村莊里的親朋好友一起來吃個飯,孫文波也帶著倪長林來了。她抱著一歲多的樂虎,整個人衰老了不少,好像眼睛里的光亮都不見了,穿的衣服還是幾年前的衣服。她給了我一百塊錢,算是祝賀,給的時候眼淚汪汪的,弄得我也潮了眼眶。在酒席上,倪長林一反常態(tài),不多言語,只悶頭喝酒。我母親說,倪長林在門前塘里養(yǎng)殖小龍蝦,那幾年小龍蝦在省城賣得很火。他東拼西湊,找孫文波幾個哥哥借了好幾萬塊錢,到江蘇進了小龍蝦苗,又是起塘泥,又是下飼料,小龍蝦長得不錯,沒想到,夏天發(fā)大水,洪水灌進了池塘,那些厚殼紅衣的家伙全被大水沖跑了,損失得干干凈凈。這一來,倪長林和孫文波更是經(jīng)常吵架了。

倪長林和孫文波在這之前就經(jīng)常吵架,到底年輕,吵起架來還挺有戲劇性。據(jù)說,他們吵架一般選在吃飯的時候,兩個人嘴巴皮子都利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說一句,我回一段,乒乒乓乓,猶如二重唱,漸漸地音量升級,語言密集度升級,兩人從屋內(nèi)吵到屋外。

由于只有他們一家在那個地方,也沒有人來勸和與調(diào)停,他們吵得天昏地暗之際,只有餓了的樂虎搖晃著沖上來,抱著孫文波的大腿痛哭,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孫文波更覺得悲哀,她抱著樂虎,也嗚嗚地哭著,嘴上的利劍更是劍劍致命,說到最后,她拿起桌上的碗、筷、盆、鍋,啪啪啪,全扔到門前的池塘里。那一餐,除了泡碗面給兒子吃,兩個大人誰都吃不成。這樣別扭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戰(zhàn)火熄滅,飯還得要吃,于是,倪長林脫下衣服,跳到池塘里,在塘泥里摸,摸到一個碗了,清了清,扔到岸上去,孫文波早已經(jīng)在岸上接住了,兩個人有了默契,一扔一接,有時還互相斗起嘴來,和好之后的斗嘴就有了點興致勃勃的意思了,像是一場演講與口才的操練。

一個說,誰說愛情是生命的鹽?我看碗是生活的命。一個碗來了,孫小姐,接好了。

一個說,還愛情呢,沒有愛情的人生叫受罪。接住了,下回你還跟我吵不吵?

一個說,唉,結(jié)婚是因誤解而成立的。一個勺子,接好了,下回不吵就不吵。

一個說,你要記得,愛情不是索取,而是給予??曜舆€少了一根。

一個說,培育愛情必須用和聲細語。搪瓷缸來了。

斗著嘴,又斗樂了,和好了。據(jù)說,有一次,孫文波又和倪長林吵架,她一氣之下,將倪長林買的一瓶啤酒也扔到了塘里,倪長林后來從塘里摸出來,發(fā)現(xiàn)沉在塘里的啤酒味道很好喝,當場就在塘里開喝起來。

在我的那次升學宴上,倪長林好像喝多了,有人喊著,讓孫文波送她老公回家去。那時候,她正和我在一旁說話。她羨慕地看著我說,美娟,你還是對的,上大學好,城市里多熱鬧啊,你不知道我家里,隔著一條河,河對岸是國道,天天車來車往,喇叭聲聲的,像唱大戲一樣,看著是熱鬧,可那是假熱鬧。她這么說,讓我不好應(yīng)答,她那樣一個興致勃勃地喜好熱鬧的人,確實是忍受不了那樣孤寂的生活啊,何況,家庭經(jīng)濟又那么困難。我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絲絲后悔,當然,這個時候再問她這個問題,就更不適合了,我只好勸她,走一步看一步,也許慢慢就會好起來的。說完這些,她就抱著孩子,走到前廳去攙起醉得歪歪倒倒的倪長林,走了,走到了屋外的黑暗中,黑暗很快就吞沒了她。

那以后,我有好長一段時間,再沒有見到孫文波,但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攙扶著倪長林的形象,卻時時浮現(xiàn)出來,她原本上了彈簧一樣的身體,顯得十分笨重和吃力。后來,母親告訴我,孫文波又懷孕了,都有四五個月了。但我總固執(zhí)地覺得,即便她是懷孕了,那也不應(yīng)該是她的姿態(tài),她應(yīng)該有一種更加輕盈的姿態(tài),就像以前一樣。

那時候,我還沒有想到,一年后,孫文波將走進一個更深的黑暗中去。

到東北上了大學后,我和孫文波的聯(lián)系就更少了。第一學期放寒假,因為回家路太遠,春運車票又不好買,為節(jié)省路費,加上我似乎更喜歡一個人待在異鄉(xiāng)的感覺,那個春節(jié)我沒有回瓦莊。除夕夜,我在電話亭打電話到村主任家,那時只有村主任家裝了一臺固定電話。一直守在那里的我媽接到了電話,她在電話里告訴我說,前幾天孫文波回娘家來,還問到你呢。我說:“噢,你要是遇到她,你對她說,我暑假回去時去看她。”

可是當我暑假回到瓦莊時,卻沒有見到孫文波。

母親告訴我,正月的時候,孫文波預(yù)產(chǎn)期快到了,有天晚上,她突然發(fā)燒,燒得整個人像火炭一樣,倪長林嚇壞了,準備去外面村子找醫(yī)生,但孫文波說她怕是肺炎,必須到鎮(zhèn)上醫(yī)院打針,否則這樣燒下去怕是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利。倪長林急中生智,想起河邊有個竹筏,是前不久一個燒炭人運炭丟下來的。他便抱了床被褥墊在筏上,讓孫文波躺上去,他自己將門前的曬衣竿取下來做撐篙,撐著竹筏向?qū)Π秳澣ァ?/p>

那晚大概是起了河霧,河霧是突然起來的,一團團一縷縷在河面上翻滾。剛劃到河中心,倪長林一下子失去了方向。耳邊是孫文波痛苦的呻吟聲,河水詭異的嘩嘩聲,他慌了神,汗水瞬間濕透了衣裳,手上似乎一點力氣也用不上。他咬著牙,拼命地劃動,也不管方向?qū)Σ粚?。劃著劃著,竹筏碰上了河中心的一塊石頭,一下子側(cè)翻了。倪長林跳下筏,撈起孫文波,向前劃水。水花四濺中,孫文波從高燒中清醒了過來,她說,倪長林,我這是要死了嗎?倪長林差不多是哭出聲來了,河水冰冷,他上下牙齒打著戰(zhàn)說,不能死啊,不能死啊,還有樂虎在家里呢。

后來,倪長林對孫文波的母親說,再過一分鐘要是抓不到河岸邊的楊樹根,他們倆那晚就死定了。倪長林掙扎著,一只手亂抓亂撓,觸到了一根樹枝樣的東西,他死死拉住,才發(fā)現(xiàn)是河邊的楊樹根,總算上岸了。這么一折騰,孫文波肚子里的孩子沒有保住,孩子都已長成形了,一頭頭發(fā)烏黑,小手小腳都齊全。孫文波看了一眼這個夭折在肚子里的孩子,在床上昏睡了一個多星期。

母親是在菜園地里向我講述孫文波的事的,那天她正在菜園子里摘辣椒,我?guī)退?。夕陽西下,一群鳥正從天空上飛過,我突然想起上一次我和孫文波見面的情景,我仿佛又看見她腳步沉重地走進黑暗里。有一個辣椒被我摘破了,辣椒籽蹦到了眼睛里,我頓時淚流滿面。

我低下頭問母親,那文波后來呢,去了哪里?

母親說,這個事傷了她心哦,她和倪長林吵了一架,堅決要出去做事,好像也和樟村的人一樣,到羅城做砂鍋了。

樟村在我們瓦莊隔壁,那里不少人在羅城做砂鍋。所謂砂鍋,就是用一只只陶鍋,里面放上粉絲、青菜,還有各種肉,放在爐子上燉,有各種口味的,牛肉砂鍋、羊肉砂鍋、三鮮砂鍋等。這種吃食很受工廠打工人的喜愛,早上上班或是晚上消夜,來一鍋,又暖和,又飽肚子,相對來說又很便宜,所以,樟村有不少人做這個賺了錢,然后一個帶著一個,竟然形成了這個地方的特色產(chǎn)業(yè),據(jù)說樟村有好幾百人在羅城做砂鍋。聽母親這樣一說,我覺得孫文波做砂鍋肯定能行,他們夫妻倆能說會道年富力強,支一個小攤子還不是綽綽有余的?

吃過樂虎喜酒后的第三天,星期一,剛一上班,我沒想到倪長林會打電話給我,他的聲音很急切,他說:“美娟,你在辦公室嗎?我想到你辦公室找你。”

我說:“那你半個小時后來,我在六樓613室,我開完發(fā)稿會就好?!?/p>

倪長林說:“好的好的?!?/p>

在總編辦,我們幾個部門的負責人開每周發(fā)稿例會,為著要不要采訪曝光本市一家食品企業(yè)的虛假廣告行為,大家爭得不可開交。我站起來去倒水時,發(fā)現(xiàn)單位大樓底下的假山石邊,有一個人不停地轉(zhuǎn)圈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我認出來,那就是倪長林,原來,他早就到了。我趕緊請了個假,跑回辦公室。

倪長林蒼老了不少,臉上憂心忡忡,兩只眼睛甚至有幾分呆滯,一點也見不到以前那個一天到晚捧著《演講與口才》到處跑的少年風采了。我給他泡了一杯茶,他一直握在手中,也不喝一口,對我說:“美娟,我求你幫個忙,這個忙只有你能幫了?!?/p>

我心里一驚,心想,不會他老兄也是來找我借錢的吧?

倪長林說:“你幫我勸勸孫文波吧,她現(xiàn)在是瘋了?!?/p>

我說:“怎么了?她不是好好的嗎?喝喜酒那天還是好好的呀。”

倪長林說:“好啥呀,她瘋了,她毀了自己,毀了我,現(xiàn)在又要毀掉樂虎了。”

我說:“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倪長林耷拉著脖頸,臉漲得通紅,說:“你應(yīng)該知道孫文波在羅城做的是什么行當吧?”他說完,直直地看著我。

這讓我的眼睛無處可逃,我點點頭說:“嗯,大概聽說了一點,可是,出什么事了嗎?”

倪長林說:“這回,孫文波非得讓樂虎也在羅城開個同樣的店,這種行當可是在刀口上討錢哪,我不想讓樂虎摻和進去,我和她吵了不知多少次架,氣得樂虎的婚禮我都沒去參加??伤褪枪虉?zhí)己見。她這個人,就是聽不得別人意見,死要面子活受罪,只是還能聽聽你的話,你勸勸她吧,求你了?!?/p>

倪長林的話讓我沒法拒絕,可我也很難答應(yīng)他,我一時愣住了,喝一口水。倪長林還是直愣愣地看著我。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說:“當初,你們剛到羅城的時候,不是做砂鍋嗎?不是做得挺好的嗎?為什么后來,后來改行做那個呢?”

聽我這樣問,倪長林臉上的神色變得肅穆起來,他沉默了一會兒說,當時可能也不怪她,我也不知道怪誰,也許誰都怪不上。他終于喝了一口茶,咕嘟一下吞下肚去,說:“孫文波估計沒有和你說過這前因后果,我今天就講給你聽,聽完了你就會明白了?!?/p>

我家那個地方你是知道的,實在是太偏僻,太窮了,自從肚子里孩子沒了后,孫文波傷心欲絕?。牭竭@里,我心想,這么多年了,這個倪長林還是出口成章啊,詞匯量很大),她堅決不回去,她要到城里做事。這樣,那年春天我們就把樂虎丟給了他爺爺奶奶,我們倆到羅城做砂鍋。

做砂鍋不需要多大本錢,特別是經(jīng)營流動攤點。我們借了點錢,訂制了一輛流動三輪餐車,車里擺一排煤爐子,每一只爐子上坐著一個砂鍋,然后是幾份配料,幾套塑料桌椅,從早上起開始準備,到了下午就出攤,守在工廠門口,等著上夜班和下夜班的人來吃。因為有樟村的人帶著,我們很快就上路子了,吃的人不那么多,但也不少。

做砂鍋,特別是這種流動攤點,還是很辛苦的,早上四五點鐘起床,去批發(fā)市場買肉、蔬菜,回來要燙、洗、切、煮,加上熬各種骨頭湯,四點多鐘就要起爐子。出攤時,一個前面騎,一個后面推,停到位置后,立馬要擺鍋,備料。一天賣個一二百只鍋子,累得人回到出租房里,話都懶得說一句。這些我們都認了,只要能掙下錢,管那么多呢。可是,三個月下來,一算賬,頂多賺個小工錢,和人家在工廠里打工差不多,而樟村人做得好的,夫妻店一年能掙個十來萬。那問題出在哪里呢?我們百思不得其解。

后來,有一天,一個樟村人過來,把我叫到一邊,低聲說,你們這幾個月的香精都從哪進的?我這里有最新的,保證比別家便宜百分之十。

我一聽,懵了,什么香精?

那個人說,食用香精哪,要不然你用什么做湯料?

我搖頭說,我自己熬湯料啊。

那個人不相信似的說,自己熬,那還賺什么錢哪。

我這才知道,樟村人做砂鍋,所謂的牛肉砂鍋、豬肉砂鍋、三鮮砂鍋等,其實都是用香料調(diào)出來的,想要牛肉,就用牛肉精,想要羊肉就用羊肉精,滴上一滴香精,味道足足的,香氣撲鼻。我當即就買了三壺,牛肉、羊肉和三鮮,這也是我們的三種主打砂鍋。

我買的時候沒和孫文波說,第一天剛用,她發(fā)現(xiàn)了后說,這東西不是有害的嗎?這能用?

我說,管他呢,反正都在用,又吃不死人。

孫文波卻犯擰了,她說,這事不能做,喪天良啊。

我說,那怎么掙錢?這年頭按正規(guī)路數(shù)就是行不通。

她說,那我們提價,明確告訴消費者,我們是不用香精的。

我說,那你不等于把樟村做砂鍋的人都賣了?

她說,那就光提價。

她把幾壺香精全倒了,依然每天自己熬湯料,并且在流動攤車上打了兩行字:“真材實料、自家熬制”,再把每份價格提高了兩塊錢。她以為這樣,我們的生意就會好起來,利潤就會升上去。事實證明,那些來吃砂鍋的并不認賬,他們甚至對餐車上的那兩行字看都不看,有時候還要批評我們的砂鍋味道不行,不香,不濃,不夠味兒,我們怎么解釋他們都不相信。

雖然香精被倒掉了,但就這個問題我和文波爭論過很多次。每當忙碌了一天,數(shù)著那并不多的營業(yè)額,我就忍不住發(fā)牢騷,埋怨她愣充好人。她那一張嘴,你也知道的,后來連我也說不過她,她每次都強調(diào)說,她不用香精害人,她每天做砂鍋時,心里是穩(wěn)定的,健康的,要是換了香精,她天天提心吊膽,那還做個什么生意呢?也確實,那段時間里,我們雖然沒賺到錢,可是孫文波始終都興致勃勃的,我也被她的那股興頭勁兒感染了,也就和她取得一致,堅持我們的砂鍋不用香精。

到這年的下半年,我們做砂鍋也做得順風順水了,掙得雖不多,但也適應(yīng)了。可是,我們遇到了一個大麻煩。羅城要創(chuàng)建國家旅游城市和衛(wèi)生城市,雙城同創(chuàng),要取締市面上所有流動餐車,一律歸行就市,在一個工廠旁邊劃了一個區(qū)域,建起了一條美食街。再要經(jīng)營砂鍋,就要或租或買美食街的門面。我和孫文波肯定買不起,租的話,那每個月所得就全給房東了,而那些先前做砂鍋的那些人大多都有積累,紛紛或買或租門面。孫文波急得嘴角起火泡,我勸說她也租一個門面算了,人家能租我們也能租,人家用香精,我們也用香精??伤降走€是不干,決定繼續(xù)使用流動餐車出攤。

后來,我們就打游擊,每天跟城市管理人員躲貓貓。也許,砂鍋這東西就適合在室外吃,我們躲貓貓的日子里,生意竟然比以前要好不少。但好景不長,元旦那天,突然全城大檢查,我們剛賣出幾份砂鍋,就被市容局抓了個現(xiàn)行,餐車被沒收了。

餐車是我們的吃飯家伙,交了罰款后,市容局的人遲遲不肯返還餐車。孫文波仗著能說會道,天天去局里和那幫人交涉,卻每次都無功而返,那些工作人員根本就不理睬她。這把她逼急了,再一次去那里,她在辦公室坐著不走,負責辦理的科長沒辦法,就質(zhì)問她,為什么別人做砂鍋的能買能租門面,就你不行了?孫文波說,沒有利潤。那科長說,別人怎么有利潤?你不要貪得無厭。這句話刺激了孫文波,她說,到底是誰貪啊,那些人才貪,他們用的是香精,超標的香精,致癌的香精,而我,我沒有用,我們做的是良心砂鍋,所以我就拿不出錢來。

那一天,孫文波失魂落魄地回到出租房里,對我說了她和那個科長吵架的事,我還勸說了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真不行,我們就再訂制一個餐車吧。孫文波突然趴在床上痛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說,也許,我錯了,我老早就信了你,用香精算了。我說,現(xiàn)在再用還不遲。

我以為她的思想終于通了,沒想到,她不僅沒想通,反而腦子里涌進了更多的水。在屋里悶了一晚上,第二天,她也不和我商量,竟然打電話到報社,舉報羅城做砂鍋的使用香精的行為。

倪長林說到這里時,沉默了一會兒,手上暗暗用力,都將紙杯捏歪了,我趕緊給他倒水。

我問他:“文波這是為什么呢?”

倪長林說:“她那時還是太幼稚了,她以為她舉報了那些使用香精的,查處了他們,大家就會回到從前,重新在一個水準上競爭了。”

我點點頭。

倪長林說:“實際上,羅城食品衛(wèi)生管理部門只是浮皮潦草地走過場,查了一下,報告說并未發(fā)現(xiàn)超標使用現(xiàn)象,原來怎么開的店還照舊怎么開。那段時間,因為攤子開不起來,生意沒得做,我們倆天天吵架,直到有一天我被教訓了一頓?!?/p>

“教訓了一頓?”我有點驚訝。

倪長林說:“孫文波真是一根筋,她見這次舉報不成,又實名在網(wǎng)上發(fā)帖子,把那些做砂鍋的使用的香精的各種種類都說得清清楚楚?!?/p>

“結(jié)果呢?”我問。

“結(jié)果?”倪長林搖搖頭,苦笑著說,“結(jié)果,那些帖子就被刪了。過了幾天,我一個人到羅城海鮮市場去逛,我在想,能不能在那里搞個攤位做點海鮮生意,等我逛出來時,就像在電視劇里發(fā)生的一樣,我突然被幾個小伙子扭住,拉到旁邊的一個偏僻的小巷里被暴打了一頓,門牙掉了一個,臉腫了半個月?!?/p>

我嘆了一口氣:“這可真是的?!?/p>

倪長林說:“我從醫(yī)院回去后,沖著孫文波吼了半個小時,她看著我纏著繃帶的頭,一聲沒反擊我?,F(xiàn)在想想,我當時真的不該怪她,如果不那樣的話,也許就不會有后來的那些事了?!?/p>

我遲疑了一下說:“你是說,她后來從事的……婚介服務(wù)?”

“是的,”倪長林說,“羅城的砂鍋做不下去了,我們只能又回到老家去,可是老家確實沒法待下去了,我們不在的日子里,老屋沒人住,門前草都長到一人高,關(guān)鍵是,我們在家待著還是沒活干啊,掙不了錢啊。在老家住了不到一個星期,孫文波就做了個決定?!?/p>

“哦,”我說,“也就是說,在那之前文波就認識婚介所的人了?”

倪長林說:“是的,我們做砂鍋的時候,攤子上經(jīng)常來一個客人,那個女的很喜歡我們攤子上的砂鍋,她是識貨的,每回來都夸我們的砂鍋做得好,做得真,真材實料。她和孫文波也很說得來。那一次,我們的砂鍋攤四處打游擊的時候,她就對孫文波說,你不如做婚介吧,你能說會道的,這一行輕松,又掙錢?!?/p>

“她,那時,知道婚介是做什么的嗎?”我問。

倪長林一口氣喝光了紙杯里的水,說:“開始不知道,但很快就明白了,等明白過來時就一切都晚了。有的行當就像抽鴉片,你一旦入了行就沒有回頭路了。所以孫文波后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她在里面出不來了,她什么都不相信了。這次,求你勸勸她吧,別讓樂虎走跟我們一樣的路?!?/p>

倪長林說著站起來,看著我,竟然很正式很鄭重地沖著我深深鞠了一躬。

倪長林走了,可他讓我?guī)兔裾f孫文波這件事著實讓我為難。

孫文波現(xiàn)在從事的行當,對外人說是婚姻介紹所,其實真正所從事的事情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我上大學期間,只要回瓦莊,我母親都要和我說說孫文波,她說村里人都知道孫文波在羅城做生意,具體做什么沒有人知道,也不知道有沒有賺錢,不過,她一連好幾年過年都沒有回家了。

那些年,孫文波和我也徹底斷了聯(lián)系。我再和她見面,已是兩年前了。有一天,一個微信名“滔滔如波”的人突然請求加我的微信,一看這名字,我猜,這肯定是孫文波,通過驗證后,果然。她還像過去一樣熱情,嫌打字不夠快,干脆就用語音和我聊天,這么多年,除了嗓音略有變化,她說話還是那樣喜歡用排比句,引用名人名言,激情四溢,這說明她的狀態(tài)與處境不錯。我當然也十分高興,因此隨口就問了她一句,現(xiàn)在在做什么生意,她略一遲疑后說,還在羅城,從事婚介服務(wù)。我沒有反應(yīng)過來,說,那你業(yè)務(wù)肯定好了,你那么能說會道,這個行你算是入對了。孫文波打著哈哈,不再接我的話,然后就說過一陣子她會回來,到時見一面。

那年國慶長假,孫文波從羅城回來,她并沒有回到她那個河邊的老屋,而是直接到我們宜州市區(qū)來。按照導航,她到了我們小區(qū)門口,我下樓去接了她到家里。孫文波的穿著打扮讓我有點驚訝,她燙了一頭卷發(fā),前面用發(fā)箍攏住,上身是黑底粉紅點襯衫,下面是格子短裙配連褲襪,一雙高跟鞋的鞋跟又細又高,簡直如一枚釘子,臉上也涂了過多的粉底,胸前、脖上、手上和腳腕上都套了各種飾品,照我看來,是走的扮嫩、娛樂路線。

我們住的房子是老章單位的,屬于他們學院的教工宿舍,物業(yè)都由學院負責,因此小區(qū)環(huán)境很好,假山堆疊,花草繁茂,特別是早年栽種的大片銀杏樹都長成了臉盆粗,枝丫紛披,扇形的葉片青中帶黃,迎風如舞蝶,自成一派風景。孫文波一進到小區(qū)就開始稱贊這里的環(huán)境,到了屋里,就連珠炮地稱贊屋子的裝潢、陳設(shè)。我?guī)齾⒂^了臥室、書房和陽光房,她看到陽光房里那些綠植,便說,羅城那地方有個大的花鳥市場,下次回來,我給你帶一盆好花。

帶孫文波參觀房子的間隙,老章算是給我面子,親自去燒了開水,泡了茶,和孫文波打了個招呼就鉆到書房里去了。待坐下來后,孫文波才告訴我,她準備在宜州市里買房子,這次是特地回來考察幾家樓盤的,她已經(jīng)相中了兩個地方,回頭讓樂虎來看看,比較比較后再定下來。

我問她:“那你是以后準備落戶在宜州了?”

孫文波說:“反正先買個房子吧,樂虎談了個對象,要結(jié)婚,前提是買房買車,遲早要買的,遲買不如早買,是吧?”

她說得似乎挺輕松,我猜測,她應(yīng)該是賺了不少錢,便說:“你生意不錯啊,干脆回老家來開個分店算了,哈哈,這邊我給你打工,你給我發(fā)點獎金就行了。報社現(xiàn)在任務(wù)太重了,我又要寫稿,又要編輯,還要搞發(fā)行,頭都大了?!?/p>

孫文波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神情,她笑笑說:“你說笑話呢,你是我們瓦莊多少年才出一個的大學生,聽說,你天天跟在市里的領(lǐng)導后面做大事呀。”

我說:“這倒是不假,我經(jīng)常跟在領(lǐng)導后面,可是那是寫報道,說白了就是個記錄員,領(lǐng)導可能連我姓什么都搞不清呢。”

孫文波說:“你別騙我了,你們記者能耐大得很,紅道黑道都吃得通呢,我知道。”

那天我想留孫文波吃個晚飯,她卻十分趕,要連夜回到羅城去,所以坐了一小會兒,她就起身告辭。臨走時,她很認真地對我說:“等我在這里買了房,你一定要到我新房那里去吃頓飯。”

我說:“好啊,好啊?!?/p>

她又強調(diào)說:“我也要買個和你這個一樣大的?!?/p>

我不明白她為什么對我說這個,只好說:“好啊,好啊?!?/p>

又一個春節(jié)到了,為了獎勵兒子考上了重點大學以及在學校獲得特等獎學金,兌現(xiàn)之前我和老章的承諾,我們一家子去了菲律賓長灘島度假,整日曬著熱帶的陽光,躺在柔軟的銀白的沙灘上,吃吃冰沙和海鮮飯,假裝自己也是有錢和有閑人。所以我沒有回老家,瓦莊也沒有與孫文波有關(guān)的消息傳來,我也不太關(guān)心,我甚至一點兒沒想起孫文波來。

不過,度假回來上班后,我遇上了一樁事,這事讓我突然煩躁起來。

這緣于一場人事變動,我們報社原先的主編被提拔到市里,這純屬意外,因為原主編已經(jīng)過了五十五歲,按道理不應(yīng)該再換到重要崗位了,但因為市里的那位出車禍當場死亡,一時沒有合適的人選,我們的原主編便撿了個便宜,于是,順理成章,原副主編升任主編,這樣就空出了一個副主編的位置。消息剛剛公布,報社中層立即一個個在心里掂量,空出的位置由誰補上?

開始我并沒有想法,但隨即出臺了一個方案,這次將在報社中層干部中公開競聘產(chǎn)生副主編人選,對照條件,年齡、學歷、資歷、成果,我都符合,特別是新聞業(yè)績,我敢說,我是要甩其他部室主任們十幾條馬路的,再者,我又是女性,又是無黨派,閨蜜替我細細分析了一番,認為我不去競爭這個崗位太可惜了?!皠e清高了,這就是為你特意訂制的一頂副處級帽子啊,還不去拿來?”她說。

我忽然有了強烈的欲望,想象著,有了這一頂副主編的帽子,生活會否有了新的意義?我原來以為自己是個散淡的人,可當誘惑來臨時,我第一時間就恨不得撲上去。我一下子想了很多,假如我是副主編了,是不是就不必看別人的臉色行事,可以按自己的一些想法去做報紙,做我感興趣的新聞?假如我是副主編了,即便不想在報社干了,是不是可以憑著這個副處級的帽子,像之前的幾個副主編那樣,換崗到下面的縣區(qū)做縣區(qū)常委、宣傳部部長?

越想越興奮,越想越有了斗志。于是,趕緊準備競聘事宜,重頭戲當然是競聘演講。我并不是個伶牙俐齒能言善辯的人,說話語速很快,感染性也不強,因此,在家磨演講稿時,特意對著鏡子一遍遍地演說。這個時候,我想起了孫文波,我想,早知道這樣,我當初也好好學學演講啊。閨蜜幫我請了個市演講學會的老師過來輔導我,教我演講時,如何面對評委,如何走臺,如何處理聲音腔調(diào),如何在該煽情時煽到位。

公開競聘時,我發(fā)揮得不錯,競聘演說得了最高分,群眾評議也排在前面,部室里的同事們都已經(jīng)提前喊我主編了,并嚷嚷著要我請客,我也覺得這頂帽子十拿九穩(wěn)了。一個月后,卻從市委黨校派了個原先教馬列的教研室主任來當副主編,據(jù)說,這個教研室主任是省里某某某領(lǐng)導的侄子,而那場競聘不了了之,領(lǐng)導解釋,成績將作為以后提拔干部的重要依據(jù),當然,誰都明白這只能當作一個笑話聽了。

我開始失眠,開始整晚整晚睡不著,也開始各種不服。以前我還算有一點新聞理想,工作中還是挺賣力的,但現(xiàn)在,我甚至懶得出去采訪,我負責的焦點新聞部,連續(xù)幾周都沒有出現(xiàn)A稿,我也不當回事,同事有幾次來找我討論選題,也被我一頓無名怒火懟開。我明知這樣不對,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在外面怒火熊熊,面目可憎,在家里眼冒兇光,坐臥不寧,老章實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個雙休日,他想出了一個辦法,勸我和他一道去爬山,就是城邊的那座叫“齊山”的山。他說,他從書上看到的,爬山這種有氧運動是針對中年焦慮癥最好的解藥。

我說:“我真的有病了?”

老章撇著嘴說:“病得不輕?!?/p>

我說:“好吧,我就當我是病人?!?/p>

齊山不高,但因為杜牧、包拯等人在此地做官時曾經(jīng)登臨,所以在宜州還是有點名氣的。古人在山巔建了一座亭,名翠微亭。山上的植被很好,蓊蓊郁郁,各種雜樹伸展開新枝和綠葉,一條石徑直通山頂。一邊爬山,一邊呼吸著山里特有的氣息。杜鵑鳥開始啼鳴,陽光透過樹葉篩下來,將人的衣服照成網(wǎng)眼服。很奇怪,我的心情竟然慢慢好了些。

爬上山頂,亭子里坐著一對談戀愛的年輕人,他們見我們來了,主動離開。于是,抱著一種歉意,我和老章坐在亭子里,遙望著城里的萬家人煙,廣電大樓、市政府、文昌塔,通過這些地標建筑,我搜尋到了我們家的位置,然后幾乎是下意識地,繼續(xù)搜尋,順利找到了孫文波那湖邊新家所在的小區(qū)??偸悄菢优d致勃勃、能說會道的孫文波為什么突然不再發(fā)聲了呢?聯(lián)想到我自己這段時間的遭遇,我突然想念起孫文波來,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

在我沉默的時候,老章問我想什么,臉色怎么如此凝重,是思考什么重大國計民生問題?

我說:“我想到了一句詩?!?/p>

老章問:“什么詩?”

我笑著說:“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

老章笑得很夸張,他說:“你什么時候這么會熬雞湯了?。俊?/p>

我說:“我就是喝心靈雞湯長大的,怎么了?”

一看我有點要發(fā)火,老章趕緊說:“沒怎么沒怎么,天變了,我們趕緊下山吧?!?/p>

那晚回家,不知道是不是爬山的原因,我竟然睡著了,雖然睡得不深,但畢竟入睡了。我記得我那晚做了個夢,夢見我和孫文波在同臺競聘,也不知道競聘什么崗位,我們倆面對面演講,我竟然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徹底將孫文波比了下去。她突然號啕大哭起來,在哭泣聲中,她還在頑強地背誦著:“沒有比人更高的山,沒有比腳更長的路。”

從那以后,我經(jīng)常去爬齊山,有時和老章一道,有時一個人去。夏秋之交的一個周末,因為老章出差去了,我吃過午飯后又一個人去爬山了。

一個人爬山格外輕快,從山腳到山頂,只花了三十分鐘。亭子里有一群老年人,他們吃著各種食品,亭子里充斥著鴨舌頭、蔥油餅干、葵花籽、椒鹽花生等速食品的味道。我沒有停留,決定從山的背面下山。背面的山腳下是一座宜州本城最大的寺廟,叫開福寺,香火很旺,香客眾多,也因此,嫌不夠清靜,我們很少從那里下山。不知為什么,看到亭子里那一群老人那樣執(zhí)著認真地吃東西的勁兒,我突然有了到熱鬧處去走走的沖動,反正老章不在,也沒人笑話我。

到了開福寺,果然是熱鬧,寺前的放生池邊,有賣各種小吃、兒童玩具、香紙、水果的,我看中了賣山楂糖葫蘆的。明知山楂上那鮮紅的糖漿是糖精和色素勾兌出來的,我還是忍不住買了一串,人活著也不能天天時時都那么理性對不對?

我一邊啃著糖葫蘆,一邊四處亂走。這地方我都有好多年沒來過了,只知道寺廟越修越大,寺前推出了一個大廣場,廣場地面全是花崗巖鋪地,每塊石頭上都雕刻著蓮花。寺廟的東側(cè)原來是一棵大松樹,很像黃山的迎客松,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代之的是一堵文化墻,墻壁上嵌著一塊塊大理石浮雕,說的是開福寺的歷史與佛教文化,卻并沒有什么人去欣賞。墻壁下面配著十八羅漢雕像,這里得到人們的關(guān)心倒更多,有些人模仿羅漢的造型拍照,而更多的是羅漢像下坐著的人,他們面前擺著八卦圖,寫著“算命看相”或“梅花易數(shù)”等。這些人目光炯炯,盯著往來行人,不時地招徠香客。我掃了他們一眼,又掃了一眼,忽然,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些為別人預(yù)測人生命運的半仙中,有一個,竟然是孫文波。

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但我只能相信這是真的,因為孫文波也看見了我,她站了起來,沖我笑了笑。

她的風格完全變了,一身打扮似尼姑又似道姑,頭上的頭發(fā)挽起來,橫穿了一個簪子,身上卻罩了一件長的海青衫,胸前掛了一串長而大的油黑佛珠。我看著她,我的樣子肯定很傻,半顆山楂卡在嘴里,吞不下,吐不出。

孫文波收起面前擺著的廣告牌,拎起屁股下的小馬扎,歪著頭,指著另一邊的公園長廊說:“去那里吧。”

“不好意思,欠你的錢到現(xiàn)在沒還上?!睂O文波上來第一句話就這樣說。

我們坐在長廊的兩邊。這是一座木頭長廊,兩邊種滿了紫藤,現(xiàn)在紫藤花早謝了,藤葉正綠,將長廊遮得嚴嚴實實,因為不見陽光,地面也潮濕起來,一條蜒蚰拖著軟體與黏液緩慢地爬行。我們倆像兩個看守長廊的人,一人一邊坐著。

孫文波這樣說,讓我先前的那點不舒服立即消散了,我說:“沒事,沒事,我想著你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我也一直窮忙,也沒打你電話。”

孫文波面色蒼白,她動了動嘴唇,試著笑了笑,嘆了一口氣說:“你肯定奇怪我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吧?”

“你怎么了?”我問。

她不停地拉扯著衣服領(lǐng)口,臉色有點漲紅,像是有個什么東西堵在喉嚨里,拉扯了好一會兒,掙扎著,掙扎著,她的臉色歸于正常,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說:“美娟,你聽我說吧?!?/p>

我知道你早曉得了我在羅城開的婚介所是做什么的,我也知道,倪長林去找過你了,但是,有些事情他也一定沒對你說過。

我們在羅城做砂鍋失敗了,我就去一個認識的朋友那里開那種婚介所,一開始,我也不踏實,我心里也抵觸,也掙扎過,做了三個月,我還是離開了。

倪長林找了一份推銷員的工作,他把我也拉進去了,我們做了很短的時間,就知道那是傳銷,但是已經(jīng)沒有辦法跑出去。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跑出去,而是我們自己給自己找理由,不想跑出去。因為我和倪長林屬于能說會道的,很快,我們就被提上了經(jīng)理層,專門負責培訓新入伙的人,就是天天給他們打雞血。干了有半年,我們這個點被公安一鍋端了,我和倪長林掙來的所有的錢都被沒收了,在收容所待了一個月,才被放了出來。

我哪里也去不成,又回到羅城。可是在城市里我們做什么呢?我以前老以為我和倪長林嘴巴皮子利索,我們能做推銷,可實際上滿不是那么回事。我們嘗試著去做保險推銷員、超市導購員,等等,總是做不了一個月就自動走人了,為什么?賺不了錢,我們所能想起的,還是先前做過的婚介生意,人哪,做了哪一行,嘗到了掙快錢的甜頭,再離開就很難了。

你還記得我到你家房子里參觀那一次嗎?我看到你住的房子那么好,我羨慕,嫉妒。我本來并沒有想那么快買房子的,我是想把欠的債都還了,可看了你的房子后,我下決心一定要買房,一定要多多掙錢。我想著掙夠了錢,我就可以不干了,可以天天和你在宜州一起逛街購物,我又可以像以前興致勃勃地生活著了。

所以,我心急,那時候,婚介所的生意很好,我就鐵了心要讓樂虎也開一個店,兩個店掙錢總比一個店掙錢快得多。為這個,倪長林和我吵了不止一次,可我覺得他還是太理想主義了,自從做砂鍋失敗了后,我就不相信別人了,我就相信我自己,我就相信錢。

樂虎的店開起來后,生意果然不錯,瓦莊越來越多的人都跟著做起來。樂虎看準了,又做起小姐中介的生意,從外面引進一個小姐,店里一年就要給他五萬塊錢。壞就壞在我們又貪心搞起了第三個店,租門面時,樂虎借了高利貸,本來是沒有風險的,按我們店里的收入,足可以在幾個月內(nèi)還掉貸款。也許是羅城的婚介所太多了,差不多形成了一條街,名氣也越來越大,我們沒有意識到這是危險的信號。今年3月份,羅城突然來了一次“掃黃”大行動,是省里直接督辦的,我們以前的公安那邊的關(guān)系網(wǎng)全失靈了,兩個店全被查封了。要命的是,樂虎的那個店里還有一個小女孩是十七歲,未滿十八歲,算是未成年人。店里的工商執(zhí)照當初是以倪長林的名字辦的,倪長林就被抓進去了,我們花了好幾萬塊錢,也沒能把他撈出來。

兩個店一關(guān),沒有收入來源,債還不了,那邊放高利貸的不干了,天天催債,樂虎被逼不過,不知從哪里搞了一把獵槍,要和他們同歸于盡,幸虧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只好把宜州這里的那套房子給賣了還債。

一只“吊死鬼”拉扯著細絲從長廊上方往下滑行,在我的眼前晃蕩,我吹了一口氣,它就蕩秋千一樣蕩到旁邊的藤蔓上。剩下的兩顆山楂糖葫蘆我再也沒吃,將竹簽?zāi)笤谑稚希眠@個機會,扔到了身后的垃圾桶里。

“那他們倆現(xiàn)在做什么?”我問。

孫文波說:“樂虎跑到江西去了,說是到那邊做生意,我也不知道他做的什么生意,現(xiàn)在我也管不到他了?!?/p>

“那倪長林呢?”我問。

孫文波嘆了一口氣說:“他攬下了所有罪行,判了七年,現(xiàn)就關(guān)在宜州黃泥湖農(nóng)場,離這里近,我半個月去看他一次?!?/p>

我說:“你這生意咋樣?”

孫文波一直繃著的神情突然松懈下來,她笑了笑:“還行,能管得起我在宜州這里租房子、吃飯,外帶給倪長林送香煙?!?/p>

我也笑了:“我說你這業(yè)務(wù)是怎么學的?”

孫文波說:“交了八百塊錢,上了一個算命大師的網(wǎng)上視頻課,一個月就出師了?!?/p>

正說著,她忽然起身,朝那面文化墻走去。她說:“瞧,老客戶來了,她每個月都要來找我算一次,我得過去了?!?/p>

她朝我揮揮手,我也朝她揮揮手。

這時,開福寺的山門里走出一隊做法事的僧人,他們舉著各種法器,鑼鼓磬鐃一齊響。僧人們一邊圍著放生池轉(zhuǎn)圈子,一邊念著經(jīng)文,他們的嘴唇微張,如口吐蓮花,仿佛花崗巖地面上刻著的那些蓮花是由他們嘴里吐出來的。

我踩著那些蓮花,獨自上山,下山。我走得氣喘吁吁,喉嚨里像塞進了棉花團,想咳卻咳不出來。我拉扯著衣領(lǐng),突然擔心我是不是失聲了。我把衣領(lǐng)拉了又拉,像一個溺水的人拼命往水面上躥。我終于在寂靜的山林里喊出了一聲:

“啊——啊——”

喊聲驚起了林中的一只雞雉,它扇動著翅膀,飛過樹冠,消失在無邊的夕陽里。

責任編輯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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