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鵬
許必成的信寄到公司時,我正在和幾個同事一起忽悠一個大款兒,前臺給我發(fā)了個微信,告訴我有信。我回復(fù)她,先放著。這次來公司的大款兒,和之前來的那些不一樣,他叫司機扛了一麻袋現(xiàn)金上來。他在辦公室,把麻袋打開讓我們看,一水兒全是紅色的百元大鈔。我和幾個同事都看傻了眼,開這個影視公司三年了,第一次見這么多現(xiàn)金。這堅定了我們賣力忽悠他的決心。我們明面上是影視公司,實質(zhì)上只是一個影視外包公司,我們找到大款兒,用影視項目讓他們出錢,然后再找真的影視公司來做,里里外外,我們能拿到百分之三十的差價。
晚上十一點半,從飯店包房出來,大款兒已經(jīng)喝蒙了。一路上一直說,這次合作一定非常愉快。其實不管他愉不愉快,我挺愉快的。按照分成,我這次起碼能拿二十萬,加上之前攢的錢,房子首付應(yīng)該夠了?;丶衣飞?,我讓出租車司機把我放了下來,我到路邊掃了一輛共享單車,一邊騎車一邊高唱《國際歌》: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chuàng)造人類的幸福,
全靠我們自己!
我們要奪回勞動果實,
讓思想沖破牢籠!
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
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一路上不少人笑我,還有幾個掏出手機拍照的,我給他們比了一個中指,又自顧自地往出租屋騎去。到小區(qū)門口,我的酒勁兒差不多都散了,對剛剛做出的瘋狂行為,后悔不已。做大事兒的人,都得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我不能因為這點兒利就得意忘形。這跟我們的企業(yè)文化也不符,心不大騙不來大錢。
打開屋門,我先燒了一壺水,搖晃到客廳,倒在沙發(fā)上。今晚沒少喝,明早起來,一定得頭疼。打開電視,今晚似乎沒有足球比賽,把遙控器扔在桌上,讓電視自己演著。翻個身兒,突然覺得想吐,站起來,這感覺又沒了,不太放心,到廁所,跪在馬桶邊干嘔了幾下,又用手扣嗓子眼兒,終于吐了出來,整個人立刻順暢了。洗漱完出來,水已燒開,倒了一杯,放在桌上,等稍稍涼了再喝。桌上有個文件袋,順豐快遞,我不記得收到過快遞。我平常都寫公司地址,因為我住的地方一直在換。
我并沒有多想,打開文件,里面是個信封,封面上是一串打印字,楷體:“沈柏林敬啟。”
我差點笑出聲,這到底是哪個人的惡作???都2019年了,還寫信!但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信封一打開,從里邊躥出了一個小人兒,一拃高,身材比例和尋常人無異。我又看了看信封,里面空了。這小人兒模樣很眼熟,我想了一會兒確定,這是許必成。
“小許必成”沒給我反應(yīng)時間,開始說話:“柏林你好,深夜造訪,顯得很無理,但事態(tài)緊急,也容不得客套了。堵街馬上要毀滅了,能拯救堵街的,只有你。”
“你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我就一個普通人,不是什么蓋世英雄,也配不上救世主的名號。”我說。
“堵街地下有一個巨大的泉眼,那是我們整個堵街的命脈,現(xiàn)在有個劇組正在堵街拍戲,他們所在的地方,就在這個泉眼的正上方。他們有一場爆破戲,如果他們爆破成功,泉眼就會被堵住,堵街就完了。你也生長在堵街,一定不會置堵街于不顧?!?/p>
“這事兒應(yīng)該找警察,找警察更快。”我說。
“他們都是俗人,俗人沒法懂更高層次的語言。就像此刻你我的對話,俗人理解不了?!?/p>
“你可別這么說,我知道我喝大了,睡著了,做夢很正常,不過我從沒想過,一個活著的人,也能給人托夢?!蔽艺f。
“小許必成”不再說話,躺在了桌子上,變成一張紙。紙上是密密麻麻的字,反轉(zhuǎn)過來,還有一幅圖,圖上是七座冷卻塔,這七座冷卻塔的排列形式很有意思,像北斗七星,順著勺口兒方向,延伸出一條線,大概七個勺口兒那么長,線盡頭兒是個眼睛一樣的點,點旁邊畫了一個TNT的標(biāo)志,標(biāo)志旁邊,有一行小字:
這就是泉眼,泉眼會不斷釋放源氣,如果泉眼被堵,源氣就會變成焚燒世界的大火,將堵街變成一個無底洞,這無底洞會將一切都吸收進去。
我把紙扔在桌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笑著說:“這哪兒是無底洞,分明就是黑洞啊,想象力還真豐富!”
虛空中有人回答我:“對,柏林,就是黑洞,真的只有你能懂我?!?/p>
水杯從我手中掉落,碎成渣滓,水灑在了信紙上,紙上的文字一個個飛了出來,迅速在空中拆解為筆畫,一點點淡去,直至消失。我驚叫著站起身來,一茶壺?zé)崴疄⒌搅搜澴由?,透過褲子燙到了大腿。我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我確定,這不是做夢。我抓起紙再看,這不過是一張普通的A4紙。
我號叫著脫了褲子!
我到前臺拿信件,前臺告訴我信件不見了,是個順豐快件,她就放在桌上,上面寫著我的名字,特別顯眼,別人應(yīng)該不會拿。我問她記不記得寄件人的名字,她說記得,叫許必成,言午許,必須的必,成功的成。我腿一軟癱在了地上,我又給了自己幾個嘴巴子,把前臺嚇得不行,跑進公司叫人了。同事們跑出來時,我已經(jīng)整理好了衣服。我說,昨晚喝大了,現(xiàn)在還沒緩過勁兒,給自己幾下,清醒一下。一個同事笑了笑說,那是得清醒,這單做完了,沈總可就是在北京有房的大戶人家了。其他同事也跟著笑。我走進公司,手機響了起來,是我媽。
“柏林,你聽說了嗎?必成瘋了。”
“瘋了,他咋瘋的?”
“咱們這兒老火電廠不是要拆遷嘛,這七座冷卻塔都廢棄這么多年了,最近準(zhǔn)備定向爆破,據(jù)說空出來的地上,要建兩個樓盤。這兩個樓盤給咱們堵街住戶優(yōu)惠,每平方米還不到四千元。這是多好的事兒啊,可必成就是天天去鬧,不讓炸。前幾天炸藥都埋好了,準(zhǔn)備爆破了,他一個人瘋著跑了過去,差點把工程項目部的人嚇?biāo)??!?/p>
“不是說有個劇組拍戲嗎?怎么改成樓盤開發(fā)商了?”
“這不是為了哄必成嗎?本想借著這個由頭,假戲真做。這你是從哪兒聽來的?”
“道聽途說的?!?/p>
“項目部報了警,但警察對一個瘋子能咋樣?加上他家里人也鬧,還跟著錄像,并宣揚要發(fā)在網(wǎng)上。警察也害怕惹麻煩,現(xiàn)在誰不怕網(wǎng)絡(luò)?。 ?/p>
“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必成咋樣了?”
“必成被送進了五院(精神病院),據(jù)說他已經(jīng)開始咬人了,放出話來,誰要敢炸冷卻塔,他就殺了誰全家?!?/p>
“冷卻塔炸了沒?”
“誰敢炸啊,就算炸了,這工程也很難進行,哪個開發(fā)商都不愿意跟一個不要命的傻子鬧?。 ?/p>
“這么多人,還擺不平他?”
“你不知道必成瘋起來多兇,一只手一把西瓜刀,誰上前就砍誰。”
“那咋弄?”
“這也是我給你打電話的原因啊?!?/p>
“跟我有啥關(guān)系?”
“現(xiàn)在必成誰也不信,就信你,他點名要見你?!?/p>
“我人在北京呢,手頭兒又有一個大項目,根本走不開?!?/p>
“項目部說了,要是你能幫著擺平必成,就免費給咱一套房,起碼一百二十平方米?!?/p>
“畫餅誰不會?再說,天上掉餡餅,往往都把人砸死。我要是弄不成呢?我這邊項目也黃了,房也拿不到手,兩頭兒空。我還不如踏踏實實,緊著這邊兒的活?!?/p>
“決定權(quán)還是在你那兒,我就是跟你說有這事兒,回不回來看你?!?/p>
“我知道了,我不回去?!?/p>
許必成,許必成,許必成,我不斷念叨這三個字,想起昨晚的經(jīng)歷,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不是夢!明明在前臺的信,咋就跑到我家了?明明就是一封信,咋就跑出一個小人兒來?好好的一頁字,咋說飛就飛?
進入會議室,我先將這事兒撇開,掙錢要緊。昨晚吃飯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拿下了合同,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開始找外包公司接洽了。我親自給大款兒打了電話,大款兒說下午還要來公司,再把合作的細節(jié)敲定一下。我讓同事拿出珍藏的紅酒,務(wù)必盡快拿下他,雞蛋必須放在自己的籃子里,否則就不是自己的雞蛋。
下午三點,大款兒沒來。這么重要的事情遲到,我有點兒看不慣,不過想到出錢的都是上帝,上帝想路上看看風(fēng)景,無可厚非,而且就北京這交通,遲到正常。下午四點,大款兒還沒來,我沒忍住,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關(guān)機了。我開始心慌。我覺得窗外漫天都是飛著的烤鴨,面皮在后面跟著,面皮上坐著甜面醬和大蔥、黃瓜條。越看越餓,越想吃人。
第二天得到消息。大款兒中午游泳,腿抽筋了,在深水區(qū)淹死了,據(jù)說人抬上來的時候,原本臃腫的身材又腫了好幾圈。我的房就這么被淹沒了。一想到這兒,我大腿就感覺疼,好像把水泡擠破了。
我買了一張北京西到開封的硬臥,上鋪,八個小時,睡一覺剛好能到。我親自跟項目部交流了一下,項目部負責(zé)人說,關(guān)于我那套房的報酬,可以通過合同來保證。即便是這事兒沒弄成,他們也會出兩萬塊來補償我的項目損失。最初我提出要補償五萬,最后扯了半天皮,定在兩萬。在公司干了三年,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這種談判,我有訣竅,“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屢試不爽。上了火車,迅速找到床鋪,鉆了上去。平躺著,腦子里無數(shù)蟲子在飛,嗡嗡亂響,而且,火車上冷氣很足,我異常清醒,根本睡不著。
關(guān)于影視項目黃掉的事情,我誰也沒說。我媽對人從不設(shè)防,跟她說了,一轉(zhuǎn)臉全堵街都能知道。東窗不亮西窗亮,也許老天就是不想讓我在北京買房,那在堵街弄一套也行,好賴是個有產(chǎn)權(quán)的窩。
我跟許必成關(guān)系并不算好,特別在我去省重點讀高中之后,我們很少再有交集,幾乎只有春節(jié)才能見面,見面也是簡單聊幾句近況。倒是他爺爺來我家比較勤,大年小節(jié)必到,渾身酒氣,進屋就握著我的手,拉著我坐下,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柏林啊,你千萬不敢把必成忘了啊,你們倆可是一塊兒長大的啊,他要是有困難了,你一定得幫一把?。∥颐看味紩?yīng)下來,拍著胸脯保證,爺,你放心吧,這事兒包我身上,必成可是我人生中第一個朋友。他爺爺這時候會特別高興,哼著小曲兒離開我家,上一秒的鼻涕和淚都散在風(fēng)里了。
我不停回想有關(guān)許必成的事兒。想了半天,就只有一件事兒比較清晰。
那是個夏天,剛剛中考完,放榜。我成績一般,平時成績老在班里劃水,沒啥存在感。中考卻超常發(fā)揮了,成績高得嚇人,一躍成為班級前列,距省重點分數(shù)線只差兩分。我沒啥想法,畢竟超了預(yù)期很多,老師也沒說啥,隨便鼓勵了我兩句。拿了成績正準(zhǔn)備回家,許必成從人堆里鉆出來拉住了我。我們不在一個班,他在五班,平常我們老在一塊兒打乒乓球。初中那會兒乒乓球臺得搶,他老能搶到,跟我打球的時候,他常常臉上還帶著灰。我本想著,他是想讓我跟他再打會兒球。我沒這心情,雖說超常發(fā)揮,但上不了重點,高考也沒啥戲。沒想到他說,你這分兒很可惜,你看看,要是語文再多出兩分兒,不就上重點了?我說,我沒這命。他說,信啥命?沒這一說。我其實知道可以查分兒,一門四塊,總共七門,得小三十塊。初中那會兒誰有這錢?就算跟家里要,也不會給。我爸老早就下崗了,整天在街上拉大板,一天也不一定掙三十塊錢。我爸之前已經(jīng)給我規(guī)劃好了,中考成績不行,就去市一技校學(xué)門手藝,有手藝傍身,就餓不死。我想走,許必成拉著我說,走吧,我?guī)悴榉謨喝ァN疫€死要面子說,我身上沒帶錢。他從兜里掏出一張五十元的大鈔說,走吧,我有。查分兒的地兒在西郊教育局,我們兩個騎著自行車就往那邊奔。我問他考得咋樣,他說,不行,不是學(xué)習(xí)的料兒。我說,你考體校試試,你打球行。他說,算了吧,咱們學(xué)校小,世界卻大,高手多的是。我說,沒看出來,你站得挺高。
到了鐵路邊兒,護欄已經(jīng)放下了,紅燈也亮著,火車的轟鳴聲越來越亮,我們停了下來。這火車是往火電廠送煤的,到這邊已經(jīng)開始減速了?;疖嚶朴频剡^去,護欄移開,我們蹬著自行車過去。他跟我說,想逃離這小地方,就得學(xué)習(xí)。我問,那你咋不學(xué)呢?他說,興趣不在這塊兒,想寫作。他問我,你知道什么是寫作嗎?可以掙大錢,上海那邊有個韓寒,一本書賣了幾百萬,有了錢,他就開始玩賽車了,我不玩賽車,但是有錢,玩啥不行?我說,寫作跟寫作文有關(guān)系嗎?他說,關(guān)系不大,多一個字兒,就差得遠了。我說,你懂得多,準(zhǔn)行。
天兒很熱,汗一直沒停,偶爾出來一陣兒小風(fēng),舒服一下。他掏錢買了兩瓶礦泉水,兩個雪糕。在樹蔭下歇了一會兒又走,到教育局的時候,人家正午休,得等著。大廳旁邊有個小屋,里面有個乒乓球臺,上面還擺著一副拍子,正膠,質(zhì)量很好。他攛掇我打球。我說,不合適。他說,就打一會兒。我沒用過這么好的球拍,心里直癢癢。這一打沒收住,打了兩個鐘頭兒,正事兒差點忘了。
交了錢,回家等,沒想到真的找回來七分兒,我借此順利進了省重點的普通班。高二分班考試,又爭氣一把,進了重點班。高考挺順利,考到了北京,離開堵街似乎成了看得見的未來。查分兒的那二十八塊錢,因為一次次遺忘,至今也沒還。
從上大學(xué)開始,我與開封的關(guān)系就一步步疏離了,大學(xué)四年,碩士研究生三年,工作三年,一轉(zhuǎn)眼已是十年過去,內(nèi)心覺得自己就是北京人,回開封只是下鄉(xiāng)探親。拖著箱子下了車,疲憊不堪,站在車站門口打車,沒車愿意去堵街。下崗潮剛來那幾年,堵街出了幾個狠人,連續(xù)殺了七八個出租車司機,搶錢殺人燒車,性質(zhì)極為惡劣。所有案犯都伏法了,可是卻把堵街的名聲搞臭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出租車司機們約定好了,打死不去堵街。小地方的壞處就這么顯現(xiàn)了,在北京,不跑活的出租車司機根本不存在。
從火車站到堵街,路途遙遠,公交車走走停停,倒是給了我機會看看如今的開封。一路上,越看越失望,衡計廠、化工廠、玻璃廠、棉紡廠、電視機廠……曾經(jīng)熱火朝天的工廠,如今都已經(jīng)凋敝,只剩下孤獨的煙囪和被煤塊漬染的大地。它們被綠色鐵皮圈禁起來,里面盡是破碎的“山河”,越往東走,這“山河”越破碎。新興的房地產(chǎn)業(yè)倒是如火如荼,但發(fā)展大勢在西區(qū),且房價虛高,指不定什么時候就崩盤了。這似乎是所有北方城市應(yīng)有的命運,時代曾經(jīng)賦予的紅利越多,如今摔得就越疼。每個人都只能看著城市巨大的傷口不斷腐爛。
公交車越過熟悉的鐵路,我媽告訴我,大約四年前,運煤火車就不再來了,堵街的命脈就這么斷了。堵街原來叫火電廠路,真的是一條街,而不是一個地名。它的興起,就是因為這條運煤鐵路。它從隴海線上分了出來,專門給火電廠供煤,每天一趟,火車來的時候,會把堵街攔腰截斷,造成將近一個小時的交通擁堵。這一個小時,是小商販們的黃金一小時。巨大的人流量帶來巨大的需求,巨大的需求引來無數(shù)附近農(nóng)村的小商販,小商販們又不斷擴充著堵街的版圖,致使堵街從一個小鎮(zhèn)變成了功能齊全的衛(wèi)星城。
如今火車沒了,堵街名存實亡。
公交車到了終點站,我拖著行李箱往堵街走。沿街的房子都已經(jīng)被拆了,這情況我媽跟我說了,說是為了擴路,堵街東邊有進城高速入口,堵街的四車道馬路已經(jīng)不能滿足日益增長的車流量了,堵街往后,越來越難堵了。街上多數(shù)房子沒有拆干凈,裸露的紅磚與泛黃的白瓷片扎在墻上,很惹眼。整條街,只有老歪家的修車鋪沒拆,凸出來一塊兒,不注意都不行。據(jù)說一有人來拆遷,老歪就往身上倒汽油,手里拿著打火機,嗓門調(diào)到最大,張口就是臟話。橫的怕不要命的,再橫的拆遷隊,也解決不了這個硬茬子。老歪堅決不同意拆,這事兒也好理解,他這鋪子被認為是違建,沒有拆遷費,按說還應(yīng)該自行拆遷。但一二十年都沒人惹事兒,如今需要擴路,上來就說是違建,擱誰也接受不了。
到了家門口,我轉(zhuǎn)臉看了看北邊的七座冷卻塔,灰蒙蒙的,似乎塔壁上常年住著烏云。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這七座冷卻塔已經(jīng)停用了,十年過去,按說早該被拆了。七座冷卻塔,那得占多少地?。∵@要是在北京,別說十年,就是只給一年,也夠炸一百回了。我越來越不能想象,為什么發(fā)展的腳步會被一個瘋子給絆???!
進家門,我媽把箱子接了過去,囑咐我洗漱一下吃飯。我拐進堂屋給我爸磕了個頭,上了炷香,遺像里他還是四十多歲。他是在火電廠的一間小配電室里自殺的,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人已經(jīng)臭了。他把自己掛在了一根粗電纜上,就像晾衣服一樣,一個三角扣,據(jù)說這種扣越掙扎勒得越緊。別人都說我爸挺會找地兒,都已經(jīng)下崗快十年了,才來火電廠索命。
火電廠早該謝幕了,沒人在乎它鞠不鞠躬。
許必成沒在五院,而在火電廠的老辦公樓里。那座樓叫紅星樓,就兩層,與我家頗有淵源。20世紀60年代初,我爺爺是修建這棟樓的主力,據(jù)我爺爺說,修這棟樓只用了二十八天。20世紀90年代初,我爸從廠部轉(zhuǎn)到了這里坐班兒,干到了銷售科科長。進入新世紀,我爸也是在這兒簽了買斷工齡的協(xié)議,成了浩浩蕩蕩的下崗工人之一。許必成他家里情況應(yīng)該跟我家差不多,只是他爸死得更早,我都沒啥印象了。他爸不是自殺,酗酒,失足跌倒在惠濟北河里淹死了。
找許必成之前,我先跟項目部確定了合同細節(jié),并問他們要了許必成的資料。我要一條一條熟悉,這是我工作三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與人談判,得知道對方的底牌,有了這層保障,不管是坐地起價,還是吵架扯皮,腰桿都硬。
許必成高中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換了一家技校學(xué)氬弧焊,沒學(xué)成,又退學(xué)了,原因不明。退學(xué)之后,他就一直待在家里,據(jù)說是要寫作,每天都埋著頭寫,一直寫了好幾年,沒人知道他在寫些什么。他跟父母的關(guān)系不斷僵化,就從家里搬了出來,住進了紅星樓。從這時候起,他開始四處宣傳,堵街地下有一個泉眼,那個泉眼流出的不是水,而是源氣,源氣是氣運的源頭,屬于自然偉力,不是人類可以觸碰的。這個泉眼的位置正在火電廠的下方。他說的這些沒人相信,但他也沒偏執(zhí)到逼每個人都信。據(jù)說他住進紅星樓后,就沒幾個人再見過他,直至這次爆破事件。
萬事俱備,我正準(zhǔn)備去勸許必成,項目部的人給我送來了一套防護服,據(jù)他們說可以擋子彈。這把我給嚇著了,不就是去談判嗎?咋還準(zhǔn)備了防彈衣?項目部的人說是有備無患。我可不是什么小白兔,拿這話蒙我一點兒用沒有,說什么我也不去了。等項目部的人走了,我問我媽,許必成有沒有槍?我媽說,好像聽說過,紅星樓那邊總有異常聲響,但你想想,他就一個瘋子,哪兒來的槍?我說,就因為是瘋子才什么都干得出來,可不能忘了他爺爺是個八級鉗工,他爺爺要真的私自車出一把槍來,也不是不可能。我媽讓嚇著了,說,那你千萬不能去,這錢咱不掙了,你爸已經(jīng)沒了,你要是再沒了,我可真不能活了。
當(dāng)我快要放棄這事兒,準(zhǔn)備回北京的時候,許必成主動聯(lián)系了我。這封信直接送到了我的床頭,小人兒自己從信封里爬了出來。這小人兒沒臉,越看越模糊?!八睕]說太多話,就帶著我往外走,我不想走?!八闭f,不用擔(dān)心,我沒槍,傷害不了你。我說,發(fā)誓的成本太低?!八闭f,我們之間不用發(fā)誓,這叫信任。我說,我連發(fā)誓都不信,“信任”二字已經(jīng)把我坑得體無完膚了。“他”從胸口掏出一把小刀遞給我,這小刀到我右手心里,瞬間消融了?!八闭f,這叫達摩克利斯之劍,我要是動殺心,這劍就會從你身體里飛出來殺了我。我搖搖頭,談判就是談判,別動不動就想著見紅。
我跟著小人兒一路往北,走到了冷卻塔旁邊,這里已經(jīng)被綠色的鐵皮圍了起來,綿延數(shù)公里,望不到頭。小人兒從胸口掏出一把槍一樣的東西,對著鐵皮噴射,出來一道鋼針般粗細的激光,鐵皮觸之即化,很快就出來一個門。推開門,眼前景象嚇我一跳。
順著冷卻塔底部向東看,一個巨大的泉眼正源源不斷地冒出霧氣,這霧氣不是正常的白色,而是金色的,并不時伴著一聲聲怪異的號叫。這號叫雖怪,卻正氣十足,隱隱感覺它在鼓舞著我往前走去。剛開始,金霧只是貼著地面向四周散去,漸漸地,金霧開始上升,我整個人被埋在金霧中。我感覺好像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又像潛入了一個深潭,身子很輕,一步能走出一丈遠。我正享受漫步時,我爸突然出現(xiàn)了,第一眼,我并不能確認,因為他太年輕了,二十出頭兒,這形象我只在相冊里看過。他戴著一個工程帽,正在火車上鏟煤。我記得他說過,之前家里過冬的煤都是他從火車上直接鏟的。小人兒鼓足勁,一口氣把“我爸”吹散了。我繼續(xù)往里走,又出來一個青年,我能識別出我倆身上的共同基因——厚嘴唇。他估計是我爺爺。他在砌墻,一手水泥刀,一手拿磚。他好像在跟什么人說話,挺高興的。小人兒加快了速度,眨眼間就沒了。
一個渾身長滿毛發(fā)的人在紅星樓前站著,小人兒出現(xiàn)在我耳邊,“他”說,這就是許必成。說完,小人兒就消失了。許必成走上前說,柏林,我知道你一定會來。他領(lǐng)著我走上樓,走進了綜合科辦公室。辦公室里有一張巨大的手繪地圖,我認得,這是堵街,不過這與現(xiàn)實并不相符。因為圖中只有兩座冷卻塔,而且都在堵街最東邊,冷卻塔西邊是一只巨大的眼,沒有藏在地下,就在地面,這只眼在不斷流淚。許必成說,這是我規(guī)劃后的堵街。既可以把現(xiàn)有的冷卻塔炸了,也可以使火電廠重新煥發(fā)生機。我說,這都是你的一廂情愿,火電廠已經(jīng)敗了。他說,柏林,我知道你是為了一套房來的,可是我相信你內(nèi)心深處,是要拯救堵街的。我說,歷史大潮,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道理你應(yīng)該明白。我們的堵街,早該玩完了。他說,來時路上,見到你爺和你爸了吧?源氣如此旺盛,只要不外泄,我們可以永遠繁盛下去。我說,必成,接受現(xiàn)實吧,我們沒有左右時代的能力。他說,你就真的放不下那一套房子?我說,這時代,誰跟錢有仇?
我這話一說出口,許必成身上的毛發(fā)開始變成紅色,一根根向上飛起,帶著他飛了起來。他的眼睛射出兩道血光,我趕緊躲到一旁,地上多了兩個黑點,還冒煙。我看了看手心兒,里面的小刀沒了。信一個瘋子,我真是個傻子!
我撒腿往外邊跑,金霧已經(jīng)散去,無數(shù)紅色條幅從虛空中飛了出來。上面寫滿了字。
“嚴禁觸摸電線,嚴禁攀爬火車!——火電廠宣傳科宣”
“安全操作,安全生產(chǎn),切實保護工人同志們的合法權(quán)益?!痣姀S工會宣”
“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與時俱進,堅定不移地推進改革開放?!痣姀S宣傳科宣”
“光榮上崗,光榮下崗,嚴禁盜竊國有資產(chǎn)!——火電廠工會宣”
“多點溝通,少點抱怨?!痣姀S勞資科宣”
……
我跳了下去,順著條幅往下滑。許必成追了上來,他雙手各執(zhí)一把長刀,須發(fā)皆飄。他一邊追一邊大喊:“柏林,為什么連你也不能理解我?!你是文化人,你和外邊這些人不一樣?!?/p>
“你錯了,我也從外邊來,我也期望一個新的時代。”
“一個被資本裹挾的時代嗎?”
“這是我們必須走的路?!?/p>
“這路就是犧牲堵街的人嗎?”
“這世界是公平的,有獲得就得有失去,沒人能逃出這輪因果!”
我迎著來時的路跑,看見了那個巨大的泉眼,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我的身子被染成了金色,右手心發(fā)脹,一把血色的巨劍飛了出去。一瞬間,許必成從我腦子里消失了,我不管不顧,往深處游去。我看見一個又一個大款兒,排隊和我簽合同,動作整齊劃一,只有紅得耀眼的公章個個不同。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大款兒沒死,大款兒們都在堵街的泉眼里游泳。
爆破冷卻塔那天陰天,微微有點風(fēng)。項目部很謹慎,做了好幾次氣象評估,確定短時間內(nèi)不會有大風(fēng)。住在堵街北邊的居民,全被清了出來,安排在南邊。廢棄了很久的喇叭,再度響了起來,帶著電流聲,一遍遍喊:“一切為了居民的安全!一切為了居民的利益!一切為了居民的幸福!”
七座冷卻塔一座接著一座癱了下去,濺起沖天的煙塵?;秀遍g,我看見地面泛起了金光,光芒愈來愈盛,漸漸刺破煙塵,像是燃起了永不熄滅的大火,火舌不斷吞吐,把整個火電廠都吞了進去。它沒有停下的意思,很快,堵街的天空已經(jīng)變成金色。隨著微微的風(fēng),金光一路向北蔓延,所到之處,皆化為烏有。
責(zé)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