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法]
新居是一所磚墻的房子,正面朝著街道,或者不如說在大路邊上。門后面掛了一件小翻領(lǐng)的披風(fēng),一副馬籠頭,一頂黑皮帽,在門角落里,還有一副皮綁腿扔在地上,上面沾的泥都已經(jīng)干了。右邊是廳子,也就是餐廳兼起居室。鵝黃色的糊墻紙,高處發(fā)白的花葉飾邊都卷起來了,因為紙下面墊的帆布沒有鋪平,整張墻紙都是顫巍巍的;繡了紅邊的白布簾子,交錯地掛在窗子上;在壁爐上方狹窄的框架里,放了一座光閃閃的鐘,鐘上有希臘名醫(yī)的頭像,兩邊是兩個包銀的蠟燭臺,上面扣著橢圓形的罩子。過道左邊是夏爾的診室,是一個六步來寬的小房間,里頭有一張桌子,三把椅子,一張看病用的扶手椅。一部原封未動、六十冊的《醫(yī)學(xué)辭典》,幾乎擺滿了一個六層的松木書架,書的毛邊雖然還沒有裁開,但經(jīng)過一次一次的轉(zhuǎn)手買賣,書脊的裝訂卻早已磨損了。看病的時候,聞得到隔壁熬黃油的香味;人在廚房里,同樣聽得見病人在診室咳嗽,或者是講病歷的聲音。再往里走,正對著院子和馬棚,是一間年久失修的大灶屋,現(xiàn)在當柴房、庫房、儲藏室用,里面擱滿了廢鐵、空桶、不能再用的農(nóng)具,還有很多積滿了灰塵、摸不清派什么用場的東西。
花園不寬,呈長方形,兩邊有兩道土墻,靠墻種了綠蔭成行的杏樹,走到盡頭有一道荊棘籬笆,外面就是田野了?;▓@當中有一個青石板的日晷,座子是磚砌的;有四個對稱的花壇,上面種了稀疏的野薔薇,圍著一方比野花更重要、更有用的菜地。緊靠花園里頭,在一棵雪松底下,有一座神甫誦經(jīng)的石膏像。
艾瑪上樓來看房子。第一間沒有家具;第二間是新夫婦的寢室,靠里有一張?zhí)一ㄐ哪敬?,掛著紅色床幔。五斗柜上,放著一個蚌殼盒子,作為裝飾;靠窗的書桌上.有一個長頸大肚玻璃瓶,里面插了一束桔子花,還用白色緞帶扎著。這是新娘子的花束,前一個新娘子的!艾瑪看了一眼,夏爾這才發(fā)現(xiàn),趕快把花拿走,放到閣樓上去,而艾瑪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帶來的東西放在身邊,卻想到裝在紙盒里的結(jié)婚禮花,一面出神,一面尋思:萬一不幸她要是死了,花又會怎樣處理呢?
開頭幾天,她考慮如何重新布置房屋。她把燭臺上的罩子拿掉,糊上了新墻紙,樓梯也油漆一新,還有花園里的日晷周圍,放上了幾條長凳;她甚至盤算怎樣動手修一個噴水池,還可以養(yǎng)魚。
她丈夫到底知道了她喜歡坐馬車出去閑逛,就買了一輛便宜的舊貨,裝上兩盞新燈,擋泥板蒙上了有凸紋的皮子,看起來簡直像英國式的輕便馬車了。于是他很快活,在世上無憂無慮。兩個人單獨地用餐,傍晚沿著大路散步,她的手分開頭發(fā)的姿態(tài),她的草帽掛在窗子插銷上的形象,還有數(shù)不清的瑣事,夏爾本來沒有想到其中有什么樂趣,現(xiàn)在卻使他不斷地感到幸福。早晨,他們并頭共枕,睡在床上,他瞧著陽光和帽帶的陰影投射在金發(fā)美人臉上的汗毛間。從近處看來,她的眼睛顯得更大,特別是在她一連幾次睜開眼皮,欲醒未醒的時候;眼珠在陰影中是黑色的,在陽光下卻變成了深藍,仿佛具有一層層深淺不同的顏色,越靠里頭越濃,越接近表面的琺瑯質(zhì)就越淡。他自己的眼睛也融入了她眼晴的深處,他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半身小像,頭上圍著頭巾,襯衫的領(lǐng)口半開。他起床了,她也來到窗前,看著他離開家;她的胳膊肘靠著兩盆天竹葵之間的窗臺,一件寬大的晨衣松松披在身上。夏爾踏著街頭的墻角石,把馬刺扣緊;她在樓上繼續(xù)對他說話,嘴里咬下一片花瓣或是綠葉,向他吹去,這片花瓣像鳥一樣飛飛停停,在空中畫下了半圓的弧線,眼看就要落地,卻給老白馬亂蓬蓬的鬃毛纏住了,這匹母馬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夏爾上了馬,送了她一個飛吻;她擺擺手,把窗子關(guān)上,他走了。
于是,不管是在塵土飛揚、不見盡頭的長帶似的大路上,或是在枝椏交錯、濃蔭蔽天的坑坑洼洼的大道上,或是在小麥長得膝蓋那么高的羊腸小道上,他肩上感到太陽的溫暖,鼻孔吸著清晨的空氣,心里裝滿了昨夜的歡樂,精神平靜,肉體滿足,不斷咀嚼他的幸福,就像餐后還在回味沒有完全消化的塊菰一樣。
在這以前,他半輩子哪里有過好日子?在學(xué)堂里,他孤單地關(guān)在四堵高墻之內(nèi),班上的同學(xué)都比他錢多力氣大,他們笑他鄉(xiāng)下人的口音,說他的衣服土里土氣,而他們的母親來看他們的時候,手籠里還帶著糕點呢!這樣的學(xué)堂生活好過嗎?后來,他學(xué)醫(yī)了,他的錢包從來沒有裝滿過??墒乾F(xiàn)在,他心愛的這個美人,一輩子都是他的了。對他說來,宇宙的范圍并不比她的絲綢襯裙大;他怪自己:愛她哪能有個夠?怎能不回去再看看她?于是他趕快回家,跑上樓梯,心跳得厲害。艾瑪正在房里梳妝;他不聲不響溜到她后面,她嚇得叫了起來,他按耐不住.不停地撫摸她的壓發(fā)梳,她的指環(huán),她的頭巾,而她只好半推半就,又是微笑,又是厭煩,就像對付一個糾纏不休的孩子一樣。
結(jié)婚以前,她以為自己懂得愛情;但現(xiàn)在卻沒有得到愛情應(yīng)該帶來的幸福,于是她想,是不是自已搞錯了?艾瑪竭力想要知道:幸福、熱情、陶醉,這些在書本中顯得如此美麗的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她讀過《保爾和維吉妮》,夢見過小小的竹房子,黑黑的多曼戈,“忠心的”小狗,尤其是一個好心的、情意脈脈的小哥哥,為了給你摘紅果子,可以爬上比鐘樓還高的大樹,為了給你找到鳥窩,可以光著腳在沙灘上跑。
等到她十三歲,她的父親親自帶她進城,送她上修道院去受教育。他們住在圣·潔韋區(qū)一家小客店,吃晚餐的時候,他們發(fā)現(xiàn)盤子上畫著拉·華麗葉小姐修道的故事。解釋圖畫的文字都是宣揚宗教,贊美心地善良,歌頌宮廷榮華富貴的,可是給刀叉刮得東一道痕,西一道印,看不清楚了。
她起初在修道院并不覺得煩悶,反倒喜歡和修女們待在一起,她們要她高興,就帶她去餐廳,走過長廊,去看小禮拜堂。休息的時候,她也不太愛玩,但對教理問答課很熟悉,只要出了難答的問題,她總是搶著回答助理神甫。
她的生活沒有離開過教室的溫暖氣氛,沒有離開過這些臉色蒼白的修女,她們胸前掛著的一串念珠和一個銅十字架,加上圣壇發(fā)出的芳香,圣水吐出的清芬,蠟燭射出的光輝,都有一種令人消沉的神秘力量,使她不知不覺地沉醉了。但是她并不聽彌撒,只是出神地看著圣書上的藍邊插圖,她喜歡圖中得了病的羔羊,利箭穿過的圣心,走向十字架時倒下的耶穌。她要禁欲苦修,就試著一整天不吃飯。她還挖空心思,要許一個愿。
在懺悔時,她憑空捏造一些微不足道的罪名,為了可以在陰暗的角落里多待一點時間,可以雙手合十地跪著,臉貼著小柵欄,聽教士的低聲細語。布道時往往把信教比做結(jié)婚,提到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久的婚姻,這使她在靈魂深處感到意外的甜蜜。
晚禱之前,她們在自習(xí)室讀宗教書。整個星期,不是讀點圣史摘要,就是讀修道院長的《講演錄》,只有星期天,才選讀幾段《基督教真諦》調(diào)劑調(diào)劑。她頭幾回多么愛聽這些反映天長地久、此恨綿綿的浪漫主義的悲嘆哀鳴?。〖偃缢耐晔窃隰[市的小店鋪里度過的,那么,她也許會心曠神怡地讓大自然的抒情聲音侵入她的靈魂,因為一般說來,城里人是只有通過書本,才對大自然有所了解的。但她太了解鄉(xiāng)下了,她聽過羊叫,會擠牛奶,也會把犁擦得雪亮。過慣了平靜的日子,她反倒喜歡多事之秋。她愛大海,只是為了海上的洶涌波濤;她愛草地,只是因為青草點綴了斷壁殘垣。她要求事物投她所好;凡是不能立刻滿足她心靈需要的,她都認為沒有用處;她多愁善感,而不傾心藝術(shù),她尋求的是主觀的情,而不是客觀的景。
修道院里有一個老姑娘,每個月來做一星期針線活。她是一個貴族世家的后代,在大革命期間家破人亡,所以得到大主教的庇護,特準在餐廳里和修女們同桌用膳,餐后還同她們閑談一會兒,再做針線活。寄宿生往往溜出教室來看她。她會唱前一個世紀的情歌,有時一面飛針走線,一面就低聲唱起來。她講故事,講新聞,替你上街買東西,私下里把圍裙口袋里藏著的小說借給大姑娘看,她自己也是女紅一歇手,就一口氣讀上長長的一章。書里講的總是戀愛的故事,多情的男女,逼得走投無路、在孤零零的亭子里暈倒的貴婦人,每到一個驛站都要遭到毒害的馬車夫,每一頁都疲于奔命的馬匹,陰暗的樹林,內(nèi)心的騷動,發(fā)不完的誓言,剪不斷的嗚咽,流不盡的淚,親不完的吻,月下的小船,林中的夜鶯,情郎勇敢得像師子,溫柔得像羔羊,人品好得不能再好,衣著總是無瑕可擊,哭起來卻又熱淚盈眶。半年以來,十五歲的艾瑪就這樣雙手沾滿了舊書店的灰塵。后來她讀司各特,愛上了古代的風(fēng)物,夢中也看到蘇格蘭鄉(xiāng)村的衣柜,衛(wèi)士的廳堂,走江湖的詩人。她多么希望像腰身細長的女莊主一樣,住在一座古老的城堡里,整天在三葉形的屋頂下,胳膊肘支在石桌上,雙手托住下巴,引頸企望著一個頭盔上有白羽毛的騎士,胯下一匹黑馬,從遙遠的田野奔馳而來。那時,她內(nèi)心崇拜的是殉難的瑪麗女王;狂熱地敬仰的是出名的或不幸的婦女。在她看來,以身殉教的女杰貞德、同老師私奔的艾洛伊絲、查理七世的情婦阿涅絲·索蕾、美麗的費隆夫人、女詩人克萊芒絲·伊索爾,像是燦爛的彗星劃破了歷史的漫漫長夜,而在櫟樹下審案的路易九世、寧死不屈的勇士巴亞、毒死索蕾的路易十一、圣·巴特勒米之夜對新教徒的大屠殺,頭戴白纓沖鋒陷陣的亨利四世,還有艾瑪難忘的,晚餐盤子上的彩畫所頌揚的路易十四,雖然也在黑暗的天空中發(fā)出閃爍的光輝,但和那些受到宗教迫害的婦女,似乎沒有什么關(guān)系。
上音樂課的時候,她歌唱的不過是金翅膀的小天使、圣母瑪利亞、威尼斯的環(huán)礁湖、湖上的船夫。這些平淡無奇的作品,風(fēng)格庸俗,音調(diào)輕浮,卻使她隱隱約約地看到了感情世界富有魅力的幻景,她有幾個同學(xué),在節(jié)日里收到了圖文并茂的畫冊,還帶到修道院來。這非藏起來不可,但是并不容易;她們只好在寢室里偷偷閱讀,艾瑪小心地翻開美麗的緞面精裝本,心醉神迷地凝視著陌生作者的署名,作品下面的名字,多半不是伯爵,就是子爵啊。她緊張得有點顫抖,吹一口氣來掀起圖畫上的透明紙,薄紙卷起了一半,又輕輕落下。圖畫中的陽臺欄桿后面,有一個穿短外套的青年男子,懷里抱著一個白衣少女,女郎的腰帶上還掛著一個錢包;也有不具名的英國貴婦人的畫像,她們的金黃卷發(fā)上戴著圓草帽,睜開了明亮的大眼睛望著你。還看得見一些貴婦人歪靠在馬車上,在公園中溜達,駕著馬跑的是兩個穿著白褲子的小馬夫,馬前還有一條獵狗在歡騰奔躍。還有的貴婦人坐在沙發(fā)上出神地望著月亮,旁邊有一封拆開了的信,半開的窗子上掛著有褶裥的黑色窗簾。有些天真的貴婦人,臉上掛著一滴眼淚,正在喂哥特式鳥籠里的斑鳩,或者是微笑地歪著頭,甩著翹頭鞋似的尖尖手指,掐下一朵雛菊的花瓣。畫面上還出現(xiàn)了吸煙桿的蘇丹王,在半圓形的拱頂下,沉醉在印度舞女的懷抱里;還有異教徒,土耳其的馬刀,希臘的軟帽,特別是酒神故鄉(xiāng)的朦朧景色,這里既有熱帶的棕櫚,又有寒帶的冷杉,右邊是幾只老虎,左邊又是一只獅子,遠處是清真寺的尖塔,近處卻是古羅馬的廢墟,還有幾只蹲著的駱駝—這些東拼西湊的圖片周圍都有一個畫框,畫的都是一片純凈的處女林,還有一大道陽光直射波光蕩漾的水面,在鐵灰的背景上有幾道稀疏的白痕,那是幾只戲水的天鵝。
墻上掛著的煤油燈照在艾瑪頭上,燈罩把光聚在她觀看的一幅幅圖畫上面,寢室里靜悄悄的,偶爾有一輛晚歸的馬車還在街上走動的響聲才會打破這片沉寂。
她的母親死了,頭幾天她哭得十分傷心。她用死者的頭發(fā)織成了一幅悼念的圖畫,寫了一封信去貝爾托,信中充滿了對人生的憂思哀怨,要求自己死后也葬在母親的墳?zāi)估?。她的老父親以為她病了,跑來看她。艾瑪暗中得意,覺得自己居然一下就感到了人生的灰暗,而平凡的心靈卻一輩子也難得進入這種理想的境界。于是她讓自己隨著拉馬丁柔腸百轉(zhuǎn)的詩句,順流而下,聽著湖上的豎琴,天鵝臨終的絕唱,樹葉落地的飄飄聲,純潔的貞女飄飄升天和永恒的天父在圣谷諄諄布道的聲音。她感到膩味了,但又不肯承認,先是哀傷成了習(xí)慣,后是為了面子,就一直哀傷下去,但是到了最后,說也奇怪,她居然覺得自己恢復(fù)平靜了,心里沒有憂傷,就像額頭沒有皺紋一樣。
修女們本來認為盧奧小姐得天獨厚,感應(yīng)神的召喚特靈,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她似乎誤入歧途,辜負了她們的一片好心,覺得非常失望。她們對她的確盡心盡力,無微不至,要她參加日課,退省靜修,九日儀式。傳道說教,要她崇敬先圣先烈,勸她克制肉欲,拯救靈魂,不料她像拉緊韁繩的馬一樣,你一松手,馬嚼子就滑出嘴來了。在她奔放的熱情中,卻有講究實際的精神,她愛教堂是為了教堂的鮮花,愛音樂是為了浪漫的歌詞,愛文學(xué)是為了文學(xué)熱情的刺激,這種精神和宗教信仰的神秘性是格格不入的,正如她的性格對修道院的清規(guī)戒律越來越反感一樣。因此,她父親來接她出院的時候,大家并沒有依依惜別之情。院長甚至發(fā)現(xiàn),她越到后期,越不把修道院放在眼里。
艾瑪回到家中,開始還喜歡對仆人發(fā)號施令,不久就覺得鄉(xiāng)下沒有趣味,反倒留戀起修道院來了。夏爾第一次來貝爾托的時候,她正自以為看破了一切,沒有什么值得學(xué)習(xí)的,對什么也不感興趣。
但是她急于改變現(xiàn)狀,也許是這個男人的出現(xiàn)帶來了刺激,這就足以使她相信,她到底得到了那種可望而不可及的愛情,而在這以前,愛情仿佛是一只玫瑰色的大鳥,只在充滿詩意的萬里長空的燦爛光輝中飛翔—可是現(xiàn)在,她也不能想象,這樣平靜的生活,就是她從前朝思暮想的幸福。
她有時想,她一生最美好的日子,莫過于所謂的蜜月了。要嘗嘗甜蜜的滋味,自然應(yīng)該到那些遠近聞名的地方,去消磨新婚后無比美妙、無所事事的時光。人坐在馬車里,在藍綢子的車篷下,爬著陡峭的山路,車走得并不比人快,聽著馬車夫的歌聲在山中回蕩,和山羊的鈴聲,瀑布的喧囂,組成了一首交響曲。太陽下山的時候,人在海濱呼吸著檸檬樹的香味;等到天黑了,兩個人又手挽著手,十指交叉,站在別墅的平臺上,望著天上的星星,談著將來的打算。在她看來,似乎地球上只有某些地方才會產(chǎn)生幸福,就像只有在特定的土壤上才能生長的樹木一樣,換了地方,就不會開花結(jié)果了。她多么盼望在瑞士山間別墅的陽臺上憑欄遠眺,或者把自己的憂郁關(guān)在蘇格蘭的村莊里!她多么盼望丈夫身穿青絨燕尾服,腳踏軟皮長統(tǒng)靴,頭戴尖頂帽,手戴長筒手套呵!為什么不行呢?
難道她不想找一個人談?wù)勥@些心里話?不過,她自己也抓不準的苦惱,怎么對人說得清楚?這種苦惱像云一樣變化莫測,像風(fēng)一樣使人暈頭轉(zhuǎn)向,她覺得無法表達。再說,她既沒有機會,也沒有膽量。
然而,假如夏爾是一個有心人,假如他會察言觀色,假如他的眼睛能夠接觸到她的思想,哪怕只有一次,那她覺得,千言萬語就會立刻源源不斷地從她心頭涌出來,好像用手一搖墻邊的果樹,熟透了的果子就會紛紛落下一樣??墒?,他們生活上越接近,心理上的距離反倒越來越遠了。
夏爾談起話來,像一條人行道一樣平淡無奇,他的想法,也和穿著普通衣服的過路人一樣,引不起別人的興趣、笑聲,更不會使人浮想聯(lián)翩。據(jù)他自己說,住在盧昂的時候,他從來沒想過上劇場去看看巴黎的名演員。他既不會游泳,也不會擊劍,更不會開手槍。有一天,她讀小說的時候,碰到一個騎馬的術(shù)語,問他是什么意思,他竟說不出來。
一個男人難道不該和他恰恰相反,難道不該無所不知,多才多藝,領(lǐng)著你去品嘗熱情的力量,生活的三味,人世的奧秘嗎?可是這位老兄,什么也不知道,更不能教你知道,甚至自己根本不想知道。他以為她快樂,不知道她怨恨的,正是這種雷打不動的穩(wěn)定,心平氣和的遲鈍,她甚至于怪自己不該給他帶來幸福。她有時候還畫素描,這對夏爾說來,真是莫大的賞心樂事,他硬邦邦地站在那里,看她俯身向著畫夾,瞇著眼睛,斟酌自己的作品,或把面包心在大拇指上搓成小球,用來做橡皮。至于鋼琴,她的手指彈得越快,就越叫他神往。她敲擊指板,又穩(wěn)又狠,從上到下打遍了鍵盤,一刻也不停,這架舊樂器的鋼絲己經(jīng)七扭八歪,一受到震動,如果窗子沒有關(guān)上,會響得全村都可以聽見;送公文的實習(xí)生,只要走過窗前,雖然是光著頭,穿著便鞋,往往也會站住聽她演奏,公文還拿在手里。
此外,艾瑪很會料理家務(wù)。病人看病沒有付出診費,她會寫封措詞婉轉(zhuǎn)的信去,卻不流露討賬的痕跡。星期天有鄰人在家里晚餐,她會獨出心裁做一盤好菜,會在葡萄葉子上把意大利產(chǎn)的李子堆成金字塔,還會把小罐子里結(jié)凍的果醬原封不動地倒在碟子里。她甚至說要買幾個漱口杯,好讓客人漱口后再吃甜品。這樣一來,包法利的身價就大大提高了。
有了一個這樣的妻子,夏爾終于也覺得夫以妻貴。她有兩幅小小的鉛筆畫,他卻配上了大大的框子,用長長的綠繩子掛在廳堂的墻壁上,得意洋洋地指給人看。每次彌撒一完,就看見她站在門口,穿著一雙繡花拖鞋。
他很晚才回家,不是十點,就是半夜。他要吃東西,而女仆早睡了,只有艾瑪服侍他。他脫掉外衣,吃起夜餐來更方便。他講他碰到過的人,去過的村子,開過的藥方,一個也不漏掉;他吃完了洋蔥牛肉,切掉奶酪上長的霉,啃下一個蘋果,喝光瓶里的酒,然后上床一躺,就打起鼾來了。
長久以來,他習(xí)慣于戴棉布帽子睡覺,結(jié)果,包頭的棉布在耳朵邊上都扣不緊;一到早晨,頭發(fā)亂得遮住了臉,夜里,枕頭帶子一松,鴨絨飛得滿頭都是,連頭發(fā)看起來也變白了。他老是穿一雙結(jié)實的長統(tǒng)靴,腳背上有兩條厚厚的褶紋,斜斜地一直連接到腳踝,腳面上的皮子緊緊繃在腳上??雌饋砗孟裥瑤妥?。他卻說,在鄉(xiāng)下,這就算不錯了。
他的母親稱贊他會過日子,還像從前一樣來探望他,尤其是她自己家里鬧得有點天翻地覆的時候。不過婆婆對媳婦似乎早就抱有先入為主的成見,她覺得艾瑪?shù)某鍪痔?,他們的家境擺不得這種派頭:柴呀,糖呀,蠟燭呀,就像大戶人家一樣開銷,光是廚房里燒的木炭,足夠做二十五盤菜了:她把柜子里的衣服放得整整齊齊,教艾瑪留神看肉店老板送來的肉。艾瑪恭敬從命,婆婆更加不吝指教,兩個人從早到晚,“娘呀”、“女呀”不離嘴,嘴唇卻有一點震顫,口里說的是甜言蜜語,心里卻氣得連聲音都有點發(fā)抖了。
杜比克寡婦活著的時候,婆婆覺得自己得到兒子的感情比他妻子還要多一點;可是現(xiàn)在,在她看來,夏爾似乎是有了老婆不要娘,簡直是忘恩負義,而艾瑪卻是白白占了她的合法權(quán)利。她心里有苦說不出,只好冷眼旁觀兒子的幸福,仿佛一個破了產(chǎn)的人,隔著玻璃窗,看別人在自己的老家大吃大喝一般。她回憶往事,向兒子訴說自己過去的辛苦、作出的犧牲,同時對比現(xiàn)在,艾瑪對他粗心大意,他卻把全部感情傾注在她一個人身上,這未免太不公平了。
夏爾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尊敬他的母親,但是更愛他的妻子,他覺得母親說的話不會有錯,但又發(fā)現(xiàn)妻子實在無可指責。母親一走,他就鼓起勇氣,畏畏縮縮地說了兩句母親說過的話。而且挑的是最不關(guān)痛癢的指摘,但艾瑪一句話就把他頂了回去,并且打發(fā)他看病人去了。
同時,她根據(jù)自以為是的理論,要表現(xiàn)她是個多情種子。在月光下,在花園里,她對他吟誦她所記得的情詩,并且如怨如訴地唱起憂郁的柔板樂曲來;不過,吟唱之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情,同吟唱之前一樣平靜;夏爾看來也并不更加多情,而是無動于衷,一如既往。
因為她心靈的火石,打不出一點火花,加上她的理解超不過她的經(jīng)驗,她相信的只是她習(xí)以為常的事情,所以她推己及人,認為夏爾沒有與眾不同的熱情。他表示的感情成了例行公事;他連吻她也有一定的時間。擁抱不過是一個習(xí)慣而已,就像吃了單調(diào)的晚餐之后,猜得到的那一道單調(diào)的點心一樣。
有一個獵場看守人得了肺炎,給包法利醫(yī)生治好了,就給夫人送來了一只意大利種的小獵狗;她帶著小母狗散步,因為她有時也出去走走,有時也要孤獨,以免眼睛老是看著這永遠不變的花園,這塵土飛揚的大路。
她一直走到巴恩鎮(zhèn)的山毛櫸樹林,走到墻角邊上一個荒涼的亭子,再往前走就是田野。在這深溝亂草當中,蘆葦長長的葉子會割破人的皮。
她開始向周圍一望,看看和上次來時,有沒有什么不同。她看到毛地黃和桂竹香還長在老地方,大石頭周圍長著一叢一叢的蕁麻,三個窗子下面長滿了大片的苔蘚,窗板從來不開,腐爛的木屑沾滿了窗子上生銹的鐵欄桿。她的思想起初游移不定,隨意亂轉(zhuǎn),就像她的小獵狗一樣,在田野里兜圈子,跟著黃蝴蝶亂叫,追著獵物亂跑,或者咬麥地邊上的野罌粟。后來,思想慢慢集中了,她坐在草地上,用陽傘的尖頭一下又一下地撥開青草,翻來覆去地說:
“我的上帝!我為什么要結(jié)婚呀?”
她心里尋思,如果機會湊巧,她本來是否有辦法碰上另外一個男人;于是她就竭力想象那些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那種和現(xiàn)在不同的生活,那個她無緣相識的丈夫。那個丈夫當然與眾不同。他可能非常漂亮、聰明,高人一等、引人注目,就像她在修道院的老同學(xué)嫁的那些丈夫一樣。她們現(xiàn)在干什么啦?住在城里,有熱鬧的街道,喧嘩的劇場,燈火輝煌的舞會。她們過著喜笑顏開、心花怒放的生活??墒撬兀钇鄾龅糜腥缣齑俺钡捻敇?,而煩悶卻是一只默默無言的蜘蛛,正在她內(nèi)心各個黑暗的角落里結(jié)網(wǎng)。她想起了結(jié)業(yè)典禮發(fā)獎的日子,她走上講臺去領(lǐng)獎,去戴上她的小花冠。她的頭發(fā)梳成辮子,身上穿著白袍,腳下蹬著開口的斜紋薄呢鞋,樣子非常斯文;當她回到座位上來的時候,男賓們都欠身向她道賀;滿院都是馬車,有人在車門口向她告別,音樂教師走過她身邊也和她打招呼,還挾著他的小提琴匣子。這一切都成了遙遠的過去,多么遙遠的過去!
她喊她的小獵狗嘉莉過來,把它夾在兩個膝蓋中間,用手指撫摸它細長的頭,對它說:
“來,親親你的女主人,你哪里知道世上還有憂愁?。 ?/p>
然后,她看到這條細長的小狗慢悠悠地打呵欠,仿佛露出了憂郁的神氣,于是又怪自己對它太嚴,將心比心,高聲同它訴說起來,仿佛自己不該錯怪了它,趕快安慰幾句,將功補過似的。有時海上忽然刮起一陣狂風(fēng),一下就席卷了科州的高原,把清涼的咸味一直帶到遙遠的田地里。燈心草倒伏在地上,噓噓作響,山毛櫸的葉子急促地顫抖,樹梢也總是搖來擺去,不斷地呼嘯。艾瑪把披巾緊緊裹住肩頭,站了起來。
林蔭道上,給樹葉染綠了的光線,照亮了地面上的青苔;她一走過,青苔就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夕陽西下,樹枝間的天空變得通紅,大同小異的樹干,排成一條直線,仿佛金色的布景襯托著一行棕色的圓柱;她忽然覺得害怕,就叫喚著嘉莉,趕快走大路回到托特,精疲力竭地倒在扶手椅里,整個晚上沒有說話。
但是,快到九月底的時候,她的生活中出了一件不尋常的事;安德威烈侯爵邀請她去沃比薩。
波旁王朝復(fù)辟時期,侯爵做過國務(wù)秘書,現(xiàn)在又想恢復(fù)政治生涯。很久以來,就在準備競選眾議員,冬天,他把大量木柴送人;在縣議會,他總是慷慨陳詞,要求為本地區(qū)多修道路。在夏天大熱的日子里,他嘴上長了瘡,夏爾用柳葉刀尖一挑,奇跡般地使他化膿消腫了。派去托特送手術(shù)費的管家,當天晚上回來,說起他在醫(yī)生的小花園里,看見了上等櫻桃。沃比薩的櫻桃一直長得不好,侯爵先生就向包法利討了一些插條,他認為理應(yīng)當面道謝,碰巧看見艾瑪,發(fā)現(xiàn)她身材苗條,行起禮來不像鄉(xiāng)下女人,覺得如果邀請這一對年輕夫婦到侯爵府來,既不會有失體統(tǒng),也不會惹出是非。
一個星期三下午三點鐘,包法利先生和夫人坐上他們的馬車,動身到沃比薩去,車后面捆了一只大箱子,擋板前面放了一個帽盒。此外,夏爾兩腿中間還夾著一個紙匣。
他們天黑時分才到,園里開始點起燈籠,給客人的馬車照路。
(摘編自譯林出版社《包法利夫人》一書,文字有刪減)
居斯塔夫·福樓拜(1821-1880),法國著名作家。福樓拜的成就主要表現(xiàn)在對19世紀法國社會風(fēng)俗人情進行真實細致描寫記錄的同時,超時代、超意識地對現(xiàn)代小說審美趨向進行探索。福樓拜的“客觀的描寫”不僅有巴爾扎克式的現(xiàn)實主義,又有自然主義文學(xué)的現(xiàn)實主義特點,尤其是他對藝術(shù)作品的形式——語言的推崇,已經(jīng)包涵了某些后現(xiàn)代意識。19世紀自然主義的代表作家左拉認為,福樓拜是“自然主義之父”;而20世紀的法國“新小說”派又把他稱為“鼻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