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洪香
塘洲鎮(zhèn)有個朱家村。
村里總共二十來戶人家。住在村子最北面的一戶人家有四個兄弟,老大名叫建國,老二建邦,老三建業(yè),老小建偉。寡母在時,誰也沒覺出母親的重要,母親也從不過問各家的事。大家都獨立一院,各過各的日子,但院與院之間也就隔著幾步路的距離,有什么事吼上一嗓子,一大家子都能聽得見。寡母一個人住在兩間土屋里,衣食由幾家輪流供應。
寡母一去,朱家就開始兄弟鬩墻了。
先是建偉兩口子因為家譜的事鬧到建國門上,聲稱建國要是不改家譜,他們今天就要揍他。建國老婆也站在一邊幫腔,直把個建國弄得孤立無援,暴跳如雷。他轉(zhuǎn)身回屋操出一把菜刀,就欲上前與建偉火拼,建偉兩口子一看情勢不對,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趕緊溜走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份建國修的江西朱家分譜。
盛世修譜。隨著民間修譜大熱,建國想要為江西朱家修一個分譜的意愿再次冒出了頭。2010年前后,建國被舉薦到泰和縣蔣氏大祠堂去刻功德碑。而蔣氏大祠堂正是一部活的大宗譜,建國耳濡目染,在十年間數(shù)次前往江浙,安徽一帶收集資料,終于趕在自己80歲前完成了分譜的編修。
問題出在分譜的排版上。當建國把打印好的初稿分發(fā)給幾家兄弟閱覽時,老小建偉有意見了。他質(zhì)問說,他的兒子后面為什么沒留兒媳的位置,而建國連孫子后面都留了孫媳的位置(其實就是一根短橫線)?說建國這是明的欺負他沒文化,詛咒他家兒子討不到媳婦,必須得改,否則就跟他沒完。
說實話,這根短橫線有或沒有純粹是出于排版的需要,并沒有建國的授意。
但事情巧就巧在,家譜下發(fā)之前,建偉的兒子剛剛和他的富二代女友分手。建偉兒子一米八幾,在銀行工作,就是性格有些內(nèi)向,前后談了幾任女友都吹了;另外一層,建國在幾個兄弟中讀書最多,也最注重子女培養(yǎng),他家兩個兒子均是大學生,兒媳也是?,F(xiàn)在,兩個孫子也表現(xiàn)得十分出息。這在幾個兄弟中未免顯得有些鶴立雞群。為什么偏偏是建國孫子后面還留有位置,而建偉的兒子后面卻反而沒有呢?這的確可疑。
建偉兩口子會這么想一點都不奇怪,他們的思維方式還和四十年前一樣。
四十年前,建偉兩口子也上門鬧過一出。當時建國家要蓋房,家里木板車沒有輪胎,就問建偉家借了來用,剛用了三天,建偉家媳婦金花就上門來要。建國還需要用,又自認待建偉不薄,還的時候就說了幾句難過話,諸如“要這樣小氣法子干什么”之類的。當晚,建偉回家后,也不知金花是如何添油加醋倒苦水的。第二天一大早,建偉兩口子就鬧上門來。當時建國在樓頂上吃飯,建國的小兒子在樓底下搬磚。建偉兩口子便往樓頂上砸磚頭。有所不同的是,建國當時沒操菜刀,也沒搭理他們,建國的媳婦香蘭更是個軟柿子,平時被妯娌欺負慣了,罵架根本拿不出來。建偉兩口子鬧騰了好一陣才罵罵咧咧地走了。
要說這建偉兩口子也真是欺人太甚。建國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高中畢業(yè)生,也算是朱家喝過墨水的知識分子。當初大地中學缺教師時,曾請建國到學校代過課。在代課之前,建國是一個木匠,建偉的木匠活就是建國手把手教出來的。臨到去學校代課,建國又把一整套木匠活兒的工具送給了建偉,讓建偉直接升級為了帶徒弟的大師傅。這建國既是長兄,也是師父,對建偉可算是仁至義盡。沒想到借個輪胎用一下,三天不到就被金花要回。這建偉聽了金花的片面之詞,也不問青紅皂白就上門犯渾,半點不顧念兄弟舊情??山▏€端著知識分子的清高,顧念著兄弟的情分,不肯與他們一般見識,才讓磚頭砸到了自己的飯鍋里。
建國深受儒家文化影響,不僅自己是儒家文化的忠實踐行者,還處處要求別人舉止要合乎禮數(shù),言行要合乎“忠”“信”。他嚴肅慣了,向來說一不二。這十里八村都知道他有文化,明事理,重交情。一涉及到妯娌矛盾,他總是先責備自己老婆。香蘭背后少了男人的支撐,說話自然底氣不足,她在朱家就免不了受白眼,生閑氣。而金花呢,嫁過來之后家里事事由她做主,你看她一句話,建偉就能替她沖鋒陷陣,哪怕要對付的那個人是他自己的大哥。
婚姻里孰是孰非很難評價,但作為女人,香蘭輸?shù)脩K烈。這次她居然站在外人的角度指責建國,會不會是委屈太甚的下意識行為呢?
建偉兩口子一走,建國呆呆地看著自己手上的菜刀,突然就像扔烙鐵似的把菜刀丟出去老遠。
是誰制造了鈔票
你在世上稱霸道
……
鈔票 你的威風真不小
錢吶 你把多少人兒迷住了
……
人人都需要鈔票 賺錢你要走正道
不要一心只為了錢啦
被它牽著鼻子跑
……
一個低沉渾厚的男中音正用歡快的語調(diào)唱著這首《鈔票》,嗓音帶著磁性,聽上去非常迷人。他反復不斷地唱,好像胸腔里填滿了無盡的歡樂。他唱的意境與原唱者的初衷相去甚遠,但聽上去卻那么貼合他的心境,仿佛他與鈔票已經(jīng)融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是最親密的伙伴,也是最知心的愛人。他的音域?qū)拸V,像藍天上翱翔的雄鷹,那嗓音中透著一絲驕傲,好像什么重大的戰(zhàn)役已經(jīng)拉響。激情、歡愉、溫厚、深情……
建國的兩個兒子趴在窗口聽呆了。這還是他們的父親嗎?幾十年來,不要說唱歌,父親連笑都是擠出來的。他唱得真好,他們默默在心里為他鼓掌。下午,當他們把賣對聯(lián)的一百八十塊錢交給父親時,父親明顯吃了一驚,他們只覺得好笑。父親老是在家門口打轉(zhuǎn),(因為母親干不了田里的活)哪里想到他們把春聯(lián)帶到讀高中的儒林鎮(zhèn),兄弟兩人一人擺個攤,堵住兩個路口,一天下來,兩個攤位合起來就收入了一百八十塊。但他們沒想到父親是這樣高興,父親高興他們就高興,他們還要把春聯(lián)帶到縣里去賣,讓父親更高興。
歌聲中,他們漸漸沉入了夢鄉(xiāng)。那是1989年的街頭,他們正在縣里擺攤賣春聯(lián)……
一個人怎么生活,都是在時代的漩渦里掙扎。時代就是如來佛,神通廣大如孫悟空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建國最好的年華,處在一個因運動而萬眾一心的年代,那是一個無我的超卓年代。大喇叭高喊著“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工業(yè)學大慶,農(nóng)業(yè)學大寨”……
建國也是“牛鬼蛇神”中的一員,他的婚姻因此被耽誤到二十九歲。
看中他的是他的岳父,一個遠近聞名的大儒,曾婉拒過給吳克華當秘書。他看中的正是建國的文化底蘊,這大概是知識分子之間的惺惺相惜,但也正是知識分子的迂腐之處。這婚姻的美滿與否豈可與學問的高低劃上等號,婚姻又不是科學,道理要適可而止才好。
建國在學校代課時已是奔四的年紀。兩個兒子前后相差兩歲,都在小學讀書,正當長身體。那時教師還是臭老九,每個月薪水十八塊錢,建國在學校前后不過待了三年,就迫于生計離開了學校。但后來回憶起來,建國卻覺得那是他一生中最愜意的時光。他骨子里就想做一個知識分子,做教師,哪怕是代課教師,他的內(nèi)心也是歡喜的。正是在那期間,大喇叭里的聲音發(fā)生了質(zhì)的改變,人們聽到了“實事求是”,聽到了鄧小平南巡講話,聽到了“保證國家的、留足集體的、剩下都是自己的”,建國頭上戴了多年的帽子終于被摘了,他第一次有了腳踏實地,天地坦蕩的感覺。
也是在那期間,建國開辟了新的生財之道——寫春聯(lián)賣錢。這對建國可算是人盡其才,他寫得一手好字,這十里八村內(nèi)如果他想稱第二,還真沒人敢稱第一。只是春聯(lián)的利潤并不高,一副春聯(lián)也就賣到一兩毛錢,刨去成本和人工,幾乎所剩無幾。唯一的出路就是多寫多賣。到了冬臘月,建國不分白天黑夜地寫,家里兩個小孩全部上街賣春聯(lián)。他做事有一股狠勁,這狠勁也波及到老婆孩子。兩個小孩在大街上賣春聯(lián),凍得鼻青臉腫的,也不敢偷買一口零食,更不可能有閑工夫和別人家的孩子逗趣。香蘭忙完家里的飯菜也上街去賣春聯(lián)。一家人像被抽打的陀螺,在生活重壓下高速運轉(zhuǎn)。
帽子一摘,建國的腦袋突然開了竅。他不再拘泥于冬臘月寫春聯(lián)賣春聯(lián)。而是平時有空就寫,積累到年根上,他家便有一些春聯(lián)可以批發(fā)給幾家兄弟去賣,后來又拓展為批發(fā)給村里人去賣。這批發(fā)和零售相結(jié)合,一下子解決了年關(guān)的燃眉之急,令建國長舒一口氣。
沒想到的是,春聯(lián)生意一做就是十年,剛好是兩個兒子從小學到高中期間。特別是兩個小孩上高中后,無師自通地把春聯(lián)生意拓展到自己讀高中的儒林鎮(zhèn),后來又拓展到縣,正好貼補了因?qū)W費日益上漲造成的虧空。
1992年是個非常隆重的年份。
正是在這一年,建國萌生了要為江西朱家修一個分譜的意愿。
這一意愿的產(chǎn)生絕非偶然,除了先輩傳統(tǒng)的影響,還有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建國的小兒子也考取了大學。兩個兒子都是大學生,這在整個大隊也是獨一無二的。當初建國被送到學堂讀書時,已經(jīng)10歲,要不是因為爺爺?shù)膱猿?,一輩子只知道埋頭干活的父親是不可能送他上學的。父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靠著勤勞肯干替幾個兒子娶上了媳婦。建國的爺爺卻是鄉(xiāng)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知識分子,是爺爺看出來建國是個讀書的材料,建國也很爭氣,一直以優(yōu)異的成績讀到1962年高中畢業(yè),但他沒有考取大學,差三分,這一直是他心里的憾事。如今兩個兒子如此爭氣,夙愿得償,夫復何求?建國破例請了一桌酒,邀請了父母兄弟幾家人。平時滴酒不沾的他喝了二兩燒酒后,竟開始唱起歌來:
瀏陽河
彎過了幾道彎
幾十里水路到湘江
……
江邊有個湘潭縣那
出了個毛主席
領(lǐng)導人民得解放
……
幸福的日子萬年長
啊依呀依子喲
這是建國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唱歌,一首《瀏陽河》讓大家有點兒發(fā)懵。老三建業(yè)是個大酒量,本身也非常喜歡唱歌,他很快和了起來,接著是建國家兩個兒子,接著是金花和老二媳婦曉菊,會唱幾句的全都唱了起來。當唱到:“幸福的日子萬年長,啊依呀依子喲,幸福的日子萬年長,啊依呀依子喲”小孩子紛紛離席,跺腳的跺腳,揮手的揮手,轉(zhuǎn)圈的轉(zhuǎn)圈,敲碗的敲碗……老三媳婦翠芝和香蘭有說有笑,寡母待在一邊直抹眼淚,“要是老頭子還在,該多高興啊?!?/p>
村里養(yǎng)魚,建國是第一個,村里種香瓜,建國也是第一個……他有好多個村里第一,如果每拿一個第一都給他頒一枚勛章的話,估計他身上也會像戰(zhàn)斗英雄一樣掛得滿滿堂堂。
香蘭是丈人家的老丫頭,初中文化,可見其在家的受寵程度??上н@么一個嬌滴滴的丫頭,嫁到農(nóng)村,卻是兩眼一抹黑——抓瞎,什么農(nóng)活都拿不上手。又攤上朱家這么多兄弟妯娌,活生生被逼成了一個悍婦。香蘭委屈,這建國又何嘗不是,鞋子不合腳,變形的不僅是鞋,還有腳。
建國只能在家門口打轉(zhuǎn),但家門口的市場極其有限,他從露天種植到用地膜提高土溫,再到小棚種植,每次革新都為他帶來短暫的收益。但他每次搶占的這點先機,很快就被模仿,被學習,被推廣,市場一飽和,金子也賣不出去。
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由于國家政策的調(diào)整和市場規(guī)范化管理程度的提高,許多改革開放初期鉆政策空子的“暴發(fā)戶”,又紛紛被打回原形。
說來也巧,正當建國為下一步自己該干點啥發(fā)愁的時候,大兒子帶回來一個好消息。說隔壁鎮(zhèn)上有建國一個姓梁的高中同學在刻石碑,叫建國去看看。原來這梁同學的兒子和建國大兒子也是高中同學。建國去了一趟就下定了決心,他在心里盤算過了:這門手藝工具簡單,只需狼毫、鏨子、錘子、墨汁、油漆,記錄本,百來塊錢就夠了,碑石進貨100塊需花2萬塊錢左右,他應該能湊齊。中國人講究死者為大,如果不是實在過不下去,他們都愿意為逝去的先祖立碑,講究一點的還要立傳,為的是祭祖掃墓,表達孝敬和緬懷。他的一手好字也是他的底氣,尤其是他的行楷,字體蒼勁有力,行筆大氣流暢。在校期間,他和梁同學就相互欣賞。現(xiàn)在梁同學靠了刻碑手藝成功脫貧,在看到建國大兒子的第一眼,他就想到了他的老同學。
建國深為感佩,拜了梁同學為師。師父講了這一行的規(guī)矩:永世不得在師父的地盤十公里以內(nèi)擺攤刻碑。規(guī)矩講好后,他就開始了跟在師父身邊學藝的日子。
第一道工序是寫。寫是大有講究的,整塊石碑有大有小,首先要注意字的排版。為了精準,先得根據(jù)定碑人提供的信息把大字小字總數(shù)確定好,再用鉛筆細致地打出像練字本一樣的方格,才能著手書寫。書寫的順序更是馬虎不得。死者的名字必須豎著寫在碑的正中間,用大狼毫粗體完成。死者的子孫后代就寫在死者名諱的左側(cè),按照從右往左,從上至下,從尊到卑,從長到幼的順序一一排列下來。死者名諱的右側(cè)則寫上死者的生卒年月,如果需要碑文紀念其生平功績,則碑文往往寫在石碑的反面,這些內(nèi)容全部用小狼毫完成。
第二道工序是刻,通俗點就是把寫的字全部用錘子敲著鏨子鑿出來。這個過程很費工夫,也很需要技巧。寫得丑自然鑿出來也難看,但寫得好未見得鑿出來就漂亮,鑿多了或鑿少了都無法體現(xiàn)字的氣韻,增之一分則太多,減之一分又太少,火候很重要。刻大字往往分為平底、尖底和圓底,大家可以想象,平底的字應該很容易風化,尖底其次,而圓底自然是既圓潤漂亮又可有效防止風化,當然它也是最費工夫的一種。
刻完之后,清理干凈碑面,就可以進入第三道工序,描字。用小狼毫蘸著油漆把剛才刻的字一一描摹到位。此時要特別注意名單上已亡人需用黑字描,活著的人則用紅字描。描字既要描出字的筆畫筆鋒,同時還要注意字的整體風格和氣息。作為最后一道工序,更要慎重,否則難免功敗垂成。
一年后,師父就說他沒什么好教的了,下了逐客令。
冬至前后,隨著村里的第一聲雞叫,建國就開始披衣下床,整理自己的行頭,行頭很簡單:大小狼毫各一支,一把鏨子、一把錘子、還有一大瓶墨汁和一小桶油漆,外加一本記錄顧客定碑信息的記錄本。他很小心地將它們一一放到自己的工具袋里,臉上布滿了虔誠肅穆的表情。簡單吃過早飯后,他會泡上一大壺茶帶上,把工具袋往自行車后座上一吊,就披星戴月地趕去塘洲街上,他怕有人一早去定碑。
道路兩旁的稻田里,麥苗和油菜爭相發(fā)出幽藍的光芒,蔬菜小棚已經(jīng)搭起來了,防凍、積肥、深耕,冬天是真的就要來了。
街上除了幾個菜販,幾處燈火,還處處透著冷清?;野椎模ㄒ灿猩倭亢谏┑谋诼窡粝峦赋錾衩睾统领o,定碑的人顯然還沒有來。建國仔細地從工具箱中將工具一一取出排放好,然后點燃一支煙默默地抽著,煙頭一明一滅,照得見建國臉上深淺不一的皺紋。塘洲十里八村,建國算得上是刻碑第一人。他字好,干活實誠,碑上刻的是工藝最講究又不易風化的圓底字。他的春聯(lián)生意讓很多人認識了他的字,他的石碑攤位更讓很多人折服于他的文化素養(yǎng)。他刻的碑顯露出一種整體的大氣和諧之美,既敦厚端莊,又飄逸靈動。從1996年正式出師以來,他不斷打磨的精湛技藝為他贏得了極大的聲譽,定碑的人絡(luò)繹不絕。但建國能做的碑十分有限,從冬至到清明,閏年一般不立碑,建國最多也就接百來塊碑,不貪多,只把接了的活盡量干好。
在精雕細刻的過程中,建國越來越體會到碑文化乃至整個祭祀文化的博大精深、神奇瑰麗。如果說他一開始選擇刻碑還是迫于生計,那么現(xiàn)在,除了生計,還有熱愛?!岸Y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他著迷于祭祀的一整套禮儀:上香、讀祝文、奉獻飯羹、奉茶、獻帛、獻酒等。他更著迷于祭祀文化。我國早在氏族社會時期就有了祖先崇拜。人們相信人死之后有靈魂,而祖先的靈魂具有強大的力量,可以護佑子孫世代永昌,所以要舉行盛大的祭祖活動。周朝制定了一系列的祭祀禮節(jié),對祖先更多是驕傲和敬畏;春秋時期祭祖又增加了緬懷和追憶的意味;等到秦漢,祭祖不再局限于大的氏族,普通家庭也可以將自家的長輩放在供桌上進行禮拜,且不限時間,可以隨時祭祀。
人死之后,到底有沒有靈魂,這個建國也說不好,但他愿意相信是有的。
這種熱愛激活了建國要為江西朱家修一個分譜的意愿。他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夠達成這一目標。
他熄滅了煙頭,定碑的人來了。
三弟建業(yè)找上門來,大哥,你帶帶我吧,我家過的啥日子你也知道。建業(yè)有兩個孩子,都是兒子,兒子嘛就是個建設(shè)銀行,是要投錢進去的。幾個兄弟中,就數(shù)建業(yè)家最苦。就算建業(yè)不開口,建國也打算等時機成熟就帶上他。
兩年后,建業(yè)也獨立撐起一個攤位。但他不會寫字,建國干活的間隙就騎自行車去幫他。有了建國的字,建業(yè)的技術(shù)沒那么好也就不那么要緊了。而且建業(yè)雖然文化不高,技術(shù)欠火候,但做生意有一套。他抓住人們經(jīng)濟緊張貪便宜的特點,每塊叫價比建國少20塊錢。按理這不合規(guī)矩,在市場競爭中隨意降價,這是惡意破壞生意公平,何況他們的攤位相隔10里不到。建國卻是個死腦筋,認為自己的活好,值價,不以為意。一年下來,建業(yè)倒賺得比建國還多。
建偉不知是聽了金花的主意,還是自作主張,也跑到建國的門上,請大哥帶帶他,說現(xiàn)在木匠活不景氣了。建國一開始不肯,覺得建偉已經(jīng)有了木匠手藝,就不該三心二意。再說建偉兩口子打上門來那一幕他也沒忘得那么快。金花這女人不簡單,天天唆使建偉上門來說情,說他兩個孩子還小,自己又沒什么文化,將來用錢的地方還多。說到后來,干脆說,憑什么帶老三,就不帶老小,問他還有當老大的樣嗎?
母親也幫著建偉說話。建國想想自己是長兄,帶一個不帶一個也確實說不過去。再看建偉兩口子的架勢,他若不答應,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家和萬事興,就算受點委屈也是值當?shù)?,建國應了下來?/p>
老二建邦是幾個兄弟中唯一沒讀過一天書的人,是個地道的文盲,連母親在世也惹不起。他動不動就埋怨父母偏心,不送他讀書,其實根本是他自己不要讀。建國帶著老三老小刻石碑的時候,不是沒想過他,但他去了,也只能干裝卸石頭的活。就是因為這樣,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抱怨父母,抱怨建國。母親一死,他對建國更是愛搭不理,他已經(jīng)忘記建國帶他養(yǎng)魚種香瓜的事了,也忘記母親生前總是把建國兩個兒子貼的錢貼給他家孩子。他和老婆曉菊種菜為生,養(yǎng)了兩男一女。他們兩口子都是特別能吃苦的人,起早貪黑地種菜賣菜。他們一年四季都靠土地吃飯,而土地又靠天吃飯,所以風調(diào)雨順對他們來說特別重要。
正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建國又帶上了建偉,開始了刻碑生意??瘫怯屑竟?jié)性的,一般在頭一年的冬至開始著手準備,趕在清明前完工?!俺粤硕撩?,一天長一線”。選擇在冬至開始,正是應了中國人的陰陽觀念。陰陽象征生命的平衡與協(xié)調(diào),中國人相信冬至正是“陰”的黑暗力量與陰寒本性最強的時候,但隨后“陽”的光明與溫暖將會逐漸取締“陰”的極寒本性。
又過了兩年,建偉開始獨立擺攤刻碑,照例不會寫字,建國抽空過去幫忙。
幫忙寫字一來耽誤自己的生意,二來也沒有酬勞,何況現(xiàn)在要幫的是兩個兄弟,這耽誤的工夫就不是一點兩點了。這一進一出相差多少,建國自然有數(shù)。因為建國幫兩個兄弟寫字,香蘭死罵了幾回,但都被建國壓了下去,誰叫他是老大呢?就算香蘭賭氣回了幾趟娘家,建國也不以為意,該怎么做還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