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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塔

2020-07-20 06:36張晚禾
青春 2020年7期
關鍵詞:外祖父爸爸母親

張晚禾

1

陣痛已經(jīng)開始了。

昨天晚上睡前,母親囑托玲子今天要去一趟神樂坂,她說淺草寺平時人太多,赤城神社那邊相對清靜些。從幾天前開始,母親就一直在催促玲子去求御守。原本玲子對御守這類物品是毫不關心的,但母親總說,“你就去吧,去求一個放心?!笨闪嶙佑X得御守是游客來旅游時求的東西。盡管如此,玲子也明白,也許在母親的心里,她并不是一個生活如意的人,她沒有活成母親希望的樣子。

母親希望的樣子是什么樣子呢?來到東京的這兩年,玲子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也許是想討好母親的緣故,是希望她更加喜歡自己的緣故。

“下過雨了呢?!蹦赣H穿著厚棉襪,從外堂跑進玲子的房間,將她屋子里的木窗推開。窗外院子里的那棵櫻花樹正對著玲子的房間。

“櫻花真漂亮,你外祖父種下這棵樹的時候還很健朗?!?/p>

玲子記得外祖父去世那年,她剛從札幌的學校回到瀧川。當時父親正在野田叔叔的家里通電話,野田阿姨把玲子叫到他們家,父親把電話遞給玲子,說是東京的母親打來的。母親在電話里說了外祖父去世的事情,讓玲子回一趟東京。父親搶過玲子的電話,跟母親爭吵了起來,大意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玲子去東京。電話僵持了十多分鐘,不知什么緣故,最后父親妥協(xié)了。

那個晚上,玲子和父親沿著空知川河步行回家,深深的積雪幾乎要沒過膝蓋,玲子穿著長靴,因為快要見到母親的緣故,她高興得故意挑積雪厚的地方踩。而父親走在她前面,躬著身子,他們一深一淺地走著,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隔天,本是玲子返校的時間,父親替她請好了假,并囑托她先乘火車到札幌,然后再乘飛機到東京。等玲子到了札幌,突然發(fā)生了地震,震源在北邊的深川市附近,震級不算大,航班因故延遲,具體時間并無告知。玲子在札幌的新千歲機場待了一天,外祖父的葬禮也趕不上了,回瀧川的火車已經(jīng)停運。那天晚上,父親和野田叔叔駕駛車子到了札幌,將玲子從機場接回家里。

“真是不該答應讓你去什么東京的?!?/p>

“那不是一個好地方?!?/p>

在車上,父親一直埋怨母親讓玲子去東京的事情,并說母親依然還是那么不負責任。

“聽說這樣的太白櫻花在我們國家已經(jīng)絕種了?!?/p>

母親靠在窗臺上,清瘦的身體讓她看起來異常單薄。

“以前你外祖父總說櫻花開放的時候一定要把你和弟弟接回東京,可惜他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你們了,櫻花一年一年地開放,你不知道他在這棵樹下等了你和弟弟多長時間?!?/p>

“你看樹上那串風鈴,也是外祖父在世的時候掛上的。那時外祖父去奈良,碰巧橿原市的寺院里正在舉辦‘風鈴節(jié),樹上的這串可是外祖父在那邊挑選的最吉祥最漂亮的。”

母親說,風鈴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裟軉净剡h方的親人。

玲子窩在被子里,用棉被捂著眼睛,亮光有些刺眼,她被母親說得未免傷感。離開東京以前,每年見到外祖父的次數(shù)并不多。每次母親帶著她和弟弟去看望外祖父,外祖父總會給她吃一種叫“白色戀人”的巧克力夾心薄餅,聽說這種薄餅的產(chǎn)地在札幌,兩片薄薄的餅干中間夾著白色的牛奶巧克力,十分香甜。

“白色的巧克力代表著北海道的雪景,你看包裝紙上還有北海道的秀峰‘利尻山,吃到口中會讓人想起美麗的北國風光?!边^去外祖父總這樣說。

那時玲子并不懂得這些,每次母親只讓玲子吃一塊,便不準多吃。后來玲子考去札幌的北海道大學文學部上學,“白色戀人”也已經(jīng)成為大家來日本旅游時愛買的甜點。玲子吃過幾次“白色戀人”,但總吃不出小時候的味道來。

躺了一會兒,玲子吃力地從被褥里爬出來,穿上高領毛衣和外套。

“不能讓風漏進脖子。”

“夜里下過雨,地上早就干了,雖然說陰天,但你出門的時候記得帶上雨傘?!?/p>

母親說完話已經(jīng)把雨傘遞到了玲子的手中。

“知道了知道了?!?/p>

“你看你臃腫的身體。”

“你的身體已經(jīng)不能再變胖了?!?/p>

玲子穿著防滑雨鞋踩在柏油路上,下過雨的緣故,柏油路似乎松軟了些。從家里出來,她沒有直接進地鐵站,原本在新大久保坐地鐵再換乘東西線很快就能到神樂坂,但她怎么都不大愿意在大清晨同太多的人擠地鐵。

同瀧川比,玲子時常厭惡東京的逼仄,這種逼仄感在地鐵里尤其明顯。

往新宿前進的方向,行人逐漸多起來,四月份的天氣還遠算不上熱,可女孩們早就穿起了短裙,哪怕是在冬天,也全然不影響她們的光腿行動。經(jīng)過她們,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洗發(fā)香波的氣味。

“真是青春的人呀?!绷嶙涌戳丝醋约悍逝钟钟纺[的身體,實在羞愧,她用口罩將臉捂住。從母親家所在的百人町,到新宿站大約走二十分鐘,在那邊能搭公共汽車到赤城神社所在的赤城元町附近。

玲子在車站等了十分鐘,今天車上人并不多,她將雨傘掛在扶手上。

“東京的年輕人都愛撐這種透明白色雨傘,好看是好看,就是麻煩了些,沒有短柄的方便,何況是你這樣的身體?!?/p>

鄰座大叔對著玲子的雨傘評價了幾句,打開《朝日新聞》粗略地瀏覽起來。前面幾個綜合版面刊發(fā)了幾則關于籌備東京奧運會的事情,玲子并無多大興趣,不知大叔是否覺得她一個人發(fā)呆無趣,將報紙往她身邊挪了挪,用手指著上面一則新聞同她攀談起來,那口關西腔實在可愛。

“聽說可是花了260億美元?!?/p>

“可要順利舉行呀,東京都知事為這件事可是很努力呢?!?/p>

“奧運會成為掃除日本15年通貨緊縮和經(jīng)濟衰退的觸發(fā)器,你相信吧?”

大叔談到奧運會對國家經(jīng)濟的影響,接著又說了幾個自己喜歡的體育項目。

來東京的兩年,同陌生人這樣熱絡攀談的大叔,玲子倒見得不多。大叔說自己從大阪來,并問玲子住在哪里,玲子如實相告。

“瀧川好,瀧川的冬天可美了,還有江部乙町的油菜花,每年五月開得可是十分壯觀呢。”大叔不停地贊嘆,對著玲子呵呵地笑。

有一種久違的親近感,讓玲子想起在瀧川時那里淳樸的農(nóng)人鄰居。過去的記憶并不大堅固,玲子只依稀記得那年強勢的父親決意帶著她和弟弟裕太離開東京。未曾說任何理由。離開的前一天,父親和母親在家中爭吵,母親怪父親經(jīng)濟拮據(jù),父親怪母親愛上了別的人。大約是這兩條最關鍵的信息讓這個家庭分崩離析的。

2

瀧川市和東京不同,東京的鄰居們多是互不打擾的。七歲以前,玲子和父親、母親還有弟弟住在北區(qū)北赤羽一帶,每天清晨六點左右父親便要乘電車到新宿區(qū)外祖父家拉面店幫忙。父親沒有別的工作。在東京時,玲子一家依靠著外祖父勉強能將生活維持下去。玲子三歲時,母親懷上了弟弟,為了減少房屋租住的支出,父親堅持要從新宿搬到北邊。外祖父曾經(jīng)建議讓玲子一家住到他在大久保的老宅。外祖母去世得早,母親覺得過去住可以陪伴外祖父,這樣外祖父也不用將房子改成短租旅店,租給來日本留學的學生。

“我們住的這一帶交通、生活都很方便,你看,咱們周圍的中國人、韓國人鄰居也越來越多了?!蓖庾娓刚f,把老宅改成旅店,可以補貼家用,還能緩解玲子一家的經(jīng)濟問題。

“爸爸,我們家里不需要您額外的補助了,您要是愿意將房子改成旅店,我們也全然支持,但若是為了經(jīng)濟問題,這大可不必的,我會想別的辦法?!?/p>

父親拒絕了外祖父的好意,大意是覺得面子上掛不住。父親是這樣的人。

在北區(qū),母親一個人帶著玲子,后來有了弟弟裕太。在公寓樓里住著的時候,大家各自回家便關起房門。母親并沒有什么朋友,但母親始終是個熱心腸的人,她常常會將父親從外祖父家里捎回來的新鮮蔬菜分給隔壁的鄰居,為此父親幾次抱怨母親浪費,玲子和弟弟在同齡人當中已經(jīng)矮瘦幾分,母親更不該將東西分給其他人。

“我們不能永遠不和鄰居相處吧?”

“相處也并不一定要送東西吧?!?/p>

“你這個人真是太固執(zhí)了?!?/p>

“你跟我結婚就應該知道我是這樣的人?!?/p>

父親和母親的矛盾因為這類生活中的瑣事逐漸變大,后來兩個人的情感關系也出現(xiàn)了裂隙。母親起先是不再愿意為父親做飯,后來慢慢地,每當父親回家母親也不愿再多同他說話。久而久之,父親干脆就不回家吃飯,有時在外祖父的拉面店解決,有時也許是在餐館,總之就是不再回家吃飯了。但對弟弟和玲子的飯食,母親一開始倒是不曾懈怠過。

玲子六歲那年,在北區(qū)立桐丘鄉(xiāng)小學校上學,一天下午,父親早早地就在學校門口等候玲子,父親說母親有其他事情,不方便來接她下課?;丶乙院螅艿芎湍赣H都不知去向,父親草草地為玲子準備了晚飯,叮囑玲子將功課完成。之后一段日子,母親偶爾出現(xiàn)在家里,很多時候,接送玲子上學成了父親的工作。

一直到玲子和父親去了瀧川。

弟弟是在玲子和父親過去以后的一個月,母親從東京將他送過來的。

“你媽媽不想要你們了?!?/p>

“要跟著爸爸好好生活呀?!?/p>

小時候,瀧川的鄰居總這樣對玲子說。他們說母親已經(jīng)再婚了,有了別的家庭,玲子只知道是母親不想要自己和弟弟了。

父親在野田叔叔的幫助下與他合辦了一家木材加工廠,生產(chǎn)人形玩偶、木盤以及一些木制工藝品。有一年夏天,母親從東京來瀧川辦理一些事務。因為弟弟裕太四歲便離開了母親,他一直喊著要見媽媽,平時父親總說,“你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玲子總是一邊哄弟弟,一邊說,“我們的媽媽在天國保佑我們。”后來弟弟看到了父親藏在柜子里的一家人的合照,吵著要去東京找媽媽。

那年弟弟剛剛出生,母親建議去照相館拍一張合影,父親本不愿去,覺得照相館費錢,可母親再三要求,父親才答應。那是玲子一家四口的唯一一張合照。父親將照片洗出,離開東京的時候帶到了瀧川。

“我知道媽媽來了?!钡艿苓@樣對父親說。

“你要是想去見你就去吧?!?/p>

那時弟弟已經(jīng)上小學,他隱隱地感覺到父親和姐姐心里對母親存在著意見。

“姐姐,我想去看看媽媽,聽說媽媽就住在附近某個親戚的家里。”

“可爸爸不愿意我們?nèi)ヒ妺寢?。媽媽丟下了我們,媽媽已經(jīng)有別的家庭了?!?/p>

弟弟低著頭,紅著臉,不再說話。后來弟弟抱著玲子哭,玲子安慰弟弟,并決心帶著弟弟去見母親。

那天父親要去和母親談判什么,玲子和弟弟尾隨父親來到那位親戚家的門口,躲在一邊。后來父親從屋子里出來回家,母親也從屋子里出來,他們在門口又爭執(zhí)了一番。母親說希望將來能讓玲子和弟弟去東京上學,說過去是因為擔心養(yǎng)育不好玲子和弟弟才同意父親帶走他們,現(xiàn)在生活穩(wěn)定了,已經(jīng)有能力幫助玲子和弟弟。父親說母親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撫養(yǎng)孩子,他說母親是不會成為一個好媽媽的。

父親走后,母親在門口哭了,玲子和弟弟躲在一旁,弟弟想跑上前去抱一抱母親,被玲子拉住了。

母親返回親戚的家里,玲子和弟弟在門外站了很久。弟弟問玲子為什么不讓他見母親,玲子說如果我們?nèi)チ烁赣H會難過的,母親也會更加難過。

“媽媽不是應該高興嗎?她還說讓我們以后回東京上大學呢,剛才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p>

“媽媽如果喜歡我們,還會拋棄我們嗎?是媽媽不想要我們的,所以我們不要去見媽媽。”

“媽媽為什么不喜歡我們?我們老師說所有的媽媽都愛自己的孩子?!?/p>

“那是別人的媽媽,可我們的媽媽不一樣,所以我們要更加努力,等你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小伙子,媽媽就會喜歡你了?!?/p>

弟弟點點頭,覺得玲子說得有道理,便不再哭泣。

母親在瀧川住了兩日便離開了,母親走的那天,玲子帶著弟弟沿著空知川河邊走了很久的路。河邊長滿了野花,大雪山的雪水融化,匯入空知川,讓河面變得異常清澈。從瀧川去札幌的火車會經(jīng)過空知川河對岸,玲子不知道母親坐哪一趟火車,她想母親也許會在火車上看見她和弟弟。

往后,玲子每當回憶起這件事,如果知道弟弟再也沒有可能見到母親,那天她是斷然不會哄騙弟弟的,會鼓起一百分的膽量讓弟弟和母親見上一面,可是弟弟永遠永遠也沒再見過母親。他是那樣地思念母親呀。

3

鄰座大叔還在無聊地翻弄著報紙。公共汽車緩慢地駛過早稻田,駛過神樂坂,突然發(fā)出“砰”的一聲,不知撞上了什么東西。由于沖擊力,玲子整個人撞到了前面的扶手上。是一只秋田犬卡在車輪里被碾死了。

年輕的司機顧不得車上寥寥幾位乘客,匆忙下車查探詳情。“犬呀!”司機呼了一口氣,大約是慶幸沒撞上什么人。他叉著雙手站在路邊,行人圍攏過來。那只狗奄奄一息,掙扎了幾下再也沒動彈,不知主人身在何方。

玲子撞得雖不太重,但陣痛已經(jīng)開始了。

鄰座大叔顧不得散在地上的報紙,用手扶著玲子,并問她感覺怎么樣,周圍的乘客也攏過來。

“你這是要生產(chǎn)了呀?!?/p>

“怎么這么不小心呢?!?/p>

“司機師傅請快過來看看?!?/p>

“請大家?guī)兔嗅t(yī)院的急救車好嗎?”

玲子感到頭暈,身邊的聲音越來越嘈雜,她有些分辨不清人們在說什么。有人建議將她先扶下公共汽車,一位西裝革履,開著Tiffany Blue大皇冠出租車的司機已經(jīng)等在路邊。人群中有人在說話,大概是說“來不及了,快上車吧”之類的意思。在往JCHO東京新宿醫(yī)療中心的路上,玲子隱隱感到下體有液體溢出,子宮的收縮感愈發(fā)強烈。

還是那種陣痛,像要撕裂身體里的什么東西似的。

“你先忍住啊馬上就到了。”

“馬上就到了?!?/p>

鄰座大叔居然陪著玲子上了車,還不時地安慰她。

玲子匆匆忙忙被推進了產(chǎn)房。

母親得知消息從家里趕到醫(yī)院。

“是您的女兒嗎?”鄰座大叔對玲子的事情非常上心。

“是的是的,您是送她過來的好心人嗎?”

“我們坐的公共巴士發(fā)生了車禍,很不幸,但幸運的是人沒有受傷,只是……”

大叔停頓下來,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

母親一臉焦慮地等在候產(chǎn)室外的走廊上,她走得急,還沒來得及換下木屐,因為不停踱步,鞋子與地面發(fā)出嗒嗒嗒的聲音,從走廊的這頭傳到那頭,再從那頭傳回這頭,嗒嗒嗒,異??占诺穆曇?。

“不是還沒有到時間嗎?”

“不是只有七個月嗎?”

母親一直念叨著這些話,焦慮又愧疚。

過了很多個小時,產(chǎn)房里傳出了聲音,是生產(chǎn)成功的消息。醫(yī)生抱出了一個女孩?!爸挥?磅重,這樣的早產(chǎn)孩子體溫調(diào)節(jié)中樞發(fā)育不好,還需要放到保溫箱里觀察一段時間?!?/p>

“我們能去看她嗎?”母親問醫(yī)生。

“大體上說一周只能探望兩次。”

“不是放到保溫箱里就好了,我們還要配合其他的治療措施,不過這是個幸運的孩子呀,要是再晚一些送過來可就危險了?!?/p>

母親一再對醫(yī)生道謝,轉(zhuǎn)頭去看產(chǎn)房里的玲子。醫(yī)生說玲子還不能立即出產(chǎn)房,還需要觀察一段時間。

懷孕這件事,原本是瞞著父親的,這不是什么值得宣揚的好事,可父親還是知道了。父親到醫(yī)院的那天,母親有意避開,可不知怎的在樓下遇見了父親。

父親不愿同母親說話,母親跟著父親來到了樓上的病房。

“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你怎么可以一直瞞著我?”在病房外,父親緊緊捏著拳頭,責問母親沒有照顧好玲子。

“那是玲子自己的事情,她自己的愛情,我無法阻止?!?/p>

“作為一個孩子的媽媽,你怎么可以這樣不負責?”

“作為一個孩子的爸爸,你就負責了嗎?如果你負責了,弟弟會出事嗎?”

父親一時語塞,不知拿什么還嘴。

“這個孩子的爸爸呢?”

“聽說是玲子大學院研究室的同學,玲子休學以后,那個男孩也休學回老家了,好像住在伊豆。玲子說那個男孩回家以后已經(jīng)和別的女孩結婚了,其他事情我知道的不多?!?/p>

“你們一直住在一起,你不問清楚嗎?你這樣疏忽是害了她呀。一開始發(fā)現(xiàn),就應該及時制止。若不是因為弟弟,我不會同意讓玲子來東京上學,你過去承諾好好照顧她,可是如今……”

父親像受了很大的打擊,在質(zhì)問了母親許多個問題之后,沉沉地往走廊的椅子上坐下去。

4

“正是因為弟弟,玲子才更應該擁有自己的人生?!蹦赣H也坐到了父親的旁邊。他們并排坐著,像所有吵過架的夫妻那樣。

瀧川的夏季雨水豐沛,石狩川與空知川交匯于此,汩汩向西,流入日本海。夏季正是大樹們枝繁葉茂的時候。父親常常駕駛伐木車隆隆上山,那時十幾歲的弟弟裕太偏要跟隨父親進山。

“姐姐,將來我也要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伐木工人,把爸爸的木材廠發(fā)揚光大,再把媽媽從東京接回來?!蹦菚r弟弟已經(jīng)在瀧川市立江陵中學校上學,每當周末,他總愛鉆進父親的木材廠。

“你不是要回媽媽身邊嗎?現(xiàn)在愛上瀧川啦!”玲子常捉弄弟弟。

“我不要回東京,我再也不要回東京了。”每次弟弟都這樣回復玲子,然后扛起重重的油鋸,對著玲子模仿大人伐木的樣子。

父親拗不過弟弟。伐木的工作并非想象得那樣簡單,尤其是冬天去深山伐木,父親總要帶上一盒飯菜,工作的時候就將飯盒掛到樹枝上,再打開時早已被凍成冰坨坨。

父親為了減少人力,節(jié)約費用,過去總一人獨自前往深山。他將車停在山下,把伐下的木頭鋸成段,再一段一段地扛到車上,裝運回廠里。弟弟第一次進山,興奮地要幫父親扶著木材,鋸齒深深地嵌進大樹的身體里,木屑向四周飛濺。

父親讓弟弟趕緊走開,大樹就要倒下來了。弟弟看著慢慢往下倒的大樹,一邊朝著樹頂落下的方向奔跑,一邊驚呼“大樹倒下來了,大樹倒下來了”。

大樹倒下來了。

弟弟被地上的枝條絆倒,大樹壓在了弟弟的胸口上,弟弟的胸骨和肋骨全都碎了,碎骨頭嵌進了他的心臟。父親推開弟弟身上的大樹,抱起弟弟。弟弟躺在父親的懷里,閉著眼睛,淚水從他的眼角流出來,已經(jīng)痛得說不出話。父親抱著弟弟,重重朝地上磕下去。

“我來的時候已經(jīng)拜過山神,山神說會保佑我們的?!?/p>

“裕太,爸爸帶你回家?!?/p>

父親抱著弟弟拼命往山下跑,弟弟的一只棉膠鞋從腳上落下來,落在了半山腰上。父親說掉下的鞋子不能撿回,要留給大山,山神就不會帶走弟弟。

到醫(yī)院的時候,弟弟的手腳已經(jīng)變涼了,他躺在父親的懷里,軟綿綿的,胸口滲著血,那一大片肉深深地向下凹陷,感覺整個身體被分成了兩截。

父親在醫(yī)院門口跪了一天。玲子聽東京傳來的消息說母親得知弟弟意外去世以后在家里暈倒,被送進了醫(yī)院。

“不是已經(jīng)把鞋子留給山神了嗎,為什么還要帶走弟弟?”

“弟弟被山神帶走了。”往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父親總這樣對玲子說。

弟弟去世后兩周,母親從東京來到瀧川。在山腳的墓地,母親在弟弟的墓前放了一束太白櫻花,是母親做的干花,還有弟弟愛吃的“白色戀人”夾心餅干。那天玲子在札幌的學校。放假回去時,父親說母親來過。

“你見到媽媽了?!?/p>

“沒有見到,我聽野田叔叔說的,你媽媽沒有告訴我她要來?!?/p>

后來父親又說,如果玲子想去東京接著上學也無妨,父親還說外祖父的身體已大不如前。

5

“你媽媽叫佐藤玲子,你叫佐藤陽子喲?!?/p>

嬰兒車停放在外祖父老宅的院子里,父親坐在一把藤椅上,對著嬰兒車里的陽子念叨。

“爸爸,媽媽做了青瓜,還有新鮮的昆布鰹魚湯,高知縣的姨媽寄來的土佐鰹魚,您留下來吃飯吧。”

“不了,我晚上還有些事,要和野田叔叔通電話商量工廠里的一些情況,我得回去了。”

玲子出院以后,父親堅持每天來探望她和陽子,已經(jīng)一周了,但從未留在家中吃過飯。玲子邀請父親在外祖父的客房短住,父親執(zhí)意拒絕。為此,父親在新宿附近的旅店租了短期的廉價房間。父親自從辦起工廠以后,經(jīng)濟早已不再拮據(jù),但他仍保持著一貫的節(jié)儉作風,這也是母親一直詬病父親的原因。

玲子將嬰兒車推回家中,送父親回住處。

“媽媽說希望您留下吃飯。爸爸,您知道嗎,其實媽媽一直沒有再婚,其實媽媽那時……一直希望您來東京找她?!?/p>

父親沒有說話,背著手走在玲子的前面。他們往巷子深處走去,穿過輕軌下的暗黑隧道,往歌舞伎町的方向,人流越來越密集。

“聽說奧運會要治理這些街頭露宿的人。”玲子指著街邊的一些露宿者,對父親說。

“奇怪的是這些人涉及犯罪的卻并不多見,白天不是在紙皮箱里睡覺,就是不知道躲哪里去了?!?/p>

“日本這個發(fā)達國家,竟然有那么多街頭露宿者,真是不可思議,不過他們已經(jīng)形成自己的露宿文化了,只要不影響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又有什么關系呢。人與人之間,要多互相體諒。”

父親走到一位露宿者臨時睡的紙箱子邊上,往那兒丟了一千日元。

多年前外祖父去世的時候,母親打來通知電話,那個晚上從野田叔叔家里出來,父親也是這樣彎著身體走在玲子前面的??赡菚r父親是在為走在后面的玲子清除路上的積雪。那天的雪太厚了,父親每走一步,都要將厚厚的雪往路兩旁推開。而玲子因為要見到母親過于興奮,只顧著踩路上的厚雪玩耍。

玲子忽然想起前幾日看電視新聞說為了祈福東京奧運會,明天港區(qū)役所要在東京塔下面舉辦五百名小朋友放飛千只氣球的活動,到時東京塔還會徹夜點亮“中國紅”,祝福中日友好以及世界和平,并邀請市民和家人一同前去。玲子聽友人說,在氣球放飛時許下愿望就能實現(xiàn)。

“爸爸,希望您明天能跟我去一趟東京塔,好嗎?只有我們兩個人。”

“去那兒做什么?”

“去看看整個東京吧,趁您回瀧川之前?!?/p>

“噢?!备赣H輕輕哼了一聲。

回到家中,陽子躺在小木床上,已經(jīng)睡去。母親囑托玲子先吃晚飯,并將洗澡水燒開。

除了昆布鰹魚湯,母親特地做了一份烤鰹魚,沾生蘿卜泥吃。

“這不是爸爸喜歡的生蘿卜泥嗎?”

“唔,你爸爸喜歡用烤鰹魚沾生蘿卜泥吃?!?/p>

“可爸爸怎么都不愿意在家里吃飯呀,要不要再挽留他,晚些回瀧川?!?/p>

“隨他去吧?!?/p>

“媽媽,不知道你明天有沒有空,和我去一趟東京塔吧!”

“去那里做什么?”

母親從浴室出來,被熱氣熏過后,她的臉蛋紅撲撲的。母親雖年近五十,可看起來仍舊有少女的青澀和美感。年輕時,父親從瀧川來東京打工,起先在一家蔬菜供應商那里幫忙送貨,每日清晨負責給新宿區(qū)的飯店運送新鮮的蔬菜。那時母親在外祖父的店里幫忙,總和父親對接貨品的清單。按理說,父親的長相屬于極為平庸的那一類,又是從北方來的窮小子,大城市里生長的母親為何會喜歡上父親?

“你爸爸工作可賣力了,待人又有禮貌,過去外祖父可喜歡你爸爸了。”母親說是父親的善良吸引了她,而外祖父也看中他能干且肯吃苦。

“家里需要一位男丁,我沒有能力繼承外祖父的拉面店呀。”

“明天東京塔有放飛氣球的活動,我們帶著陽子一起去吧。”

“放飛氣球?聽起來很有趣的事情?!蹦赣H欣然答應了。

吃過晚飯,母親將浴缸里的熱水放滿,召喚玲子去沐浴。

玲子打開窗,讓風吹進浴室,然后將身體沉入熱水中。從浴室里望出去,能看到院子里櫻花樹的一角,那棵樹上的櫻花瓣將要落盡,樹上的風鈴不知去了哪里。

“我的身體里住過一個孩子,媽媽的身體里住過兩個孩子?!?/p>

“每一個孩子都有爸爸,也有媽媽?!?/p>

“我再也不是孩子了。”

玲子看著自己的身體,小時候每次注意到身體一天天成長,胸脯一天天變大,她就感到十分緊張。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有少女時期的羞澀感。

“我無法阻止自己長大,可是弟弟永遠沒有長大,弟弟永遠是十五歲的少年?!?/p>

從浴室出來,母親將一束干櫻花插入桌上的花瓶中。

“媽媽,弟弟去世以后爸爸說你去看過他,還給他送過這樣的櫻花束?!?/p>

“你爸爸跟我通電話,那時我剛剛出院,也打算啟程去瀧川,聽到弟弟出事以后,我真的快要死了?!?/p>

“呀,爸爸說他在瀧川沒有見到你呢,他可沒告訴我說他給你打的電話,還說是野田叔叔告訴他你去瀧川了。”

母親換上和服,要去院子里納涼。玲子想問問母親為什么拋下她和弟弟,可又無從說出。來東京兩年,玲子都沒有找到機會說,有時候只要看到母親,看到她纖瘦的身體,任何埋怨或者質(zhì)問的心情都會消失。

這樣的問題又需要什么答案呢?

“媽媽,樹上的風鈴怎么沒有了?”玲子追著母親往院子里去。

第二天,父親一大早等在新宿站入口處,看到玲子以后,他遠遠朝她招手。接著父親看到走在后面的母親,臉色又沉了下來。

“爸爸,您來得真早。”

“我早起在附近散步,你外祖父拉面店的位置已經(jīng)變成藥妝店了?!?/p>

“早就是藥妝店了,前年我來東京讀修士已經(jīng)關閉啦?!?/p>

“唔?!?/p>

“我們要乘大江戶線到赤羽橋,然后再步行過去吧?!?/p>

父親去買單程票,母親推著嬰兒車始終走在父親后面。

往六本木的方向去,是越來越林立的高樓,還有現(xiàn)代化的辦公場所,和一些奢侈品商店。

“真是好久沒回東京了,過去這邊可沒有現(xiàn)在這么繁華?!备赣H扶著車廂里的扶手,望著窗外。

“是呀,東京越來越不一樣了?!?/p>

“爸爸您什么時候回瀧川?”

“明天早晨就回去了。”

“不多留幾日嗎?”

“不了。”

“您還沒有回家吃過飯呢。”

“會有機會的。”父親看著嬰兒車里的陽子,微笑著點頭。

原本打算在東京塔下近距離觀看氣球放飛,可人實在是太多了,玲子帶著父親母親到了六本木大廈的展望臺。遠遠地,東京塔鶴立雞群,與晴空塔遙相呼應。

“準備好,到時間了?!绷嶙泳o握雙手,閉著眼睛。

母親因為人流感到不適,帶著陽子站在遠處。父親站在玲子身后,也閉上了眼睛。

氣球從空中升上來,密密麻麻,越飛越高。

“啊,爸爸快看?!绷嶙訉χ鴼馇驓g呼,趕緊許下愿望。

身后的父親一直抿著嘴唇,閉著眼睛,認真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許下了什么愿望。

晚上,玲子再次邀請父親回家吃飯,父親仍然拒絕了。玲子十分難過,可母親卻從未露出任何傷心的神色。

第二天,玲子送父親去羽田機場。母親將一包鰹魚片和生蘿卜泥遞給玲子,讓她囑托父親帶上。父親提著行李箱,遠遠地沖玲子揮手再見。

父親走后,玲子發(fā)現(xiàn)院子里那棵櫻花樹上的風鈴又被重新掛上了,風吹來時,依然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穆曇?。而樹上的櫻花早就落光了,院子里,滿地都是母親不愿掃除的白色櫻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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