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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禮

2020-07-20 06:36萊因藍
青春 2020年7期
關鍵詞:姐夫姑姑口罩

萊因藍

農歷二月十三的時候,我媽匆匆跑上樓,轉告我一個消息:奶奶去世了。說完這句話,她的臉便又消失在了房門外,樓下廚房再次傳來鍋鏟翻炒的聲音。

第二天,爸爸也戴著口罩趕回了溫州。他兩天前剛剛前往柳州復工,如今只能好氣又好笑地說自己隔離都還沒結束就得趕回來了。

奶奶老年癡呆了很多年。前幾年一直被扔在養(yǎng)老院,去年身體徹底壞了,動了兩次手術,都不太成功。據我媽說,她躺在病床上整日“疼啊疼啊”地喊著,是活活痛死的。寒假回來之后我爸偶爾會叫我去看看她,但我和她幾乎沒什么感情,也不喜歡將死之人身上那股腐朽的味道,因此就一直拖著。一拖就拖到了大年三十,一瞬間整個世界就變了,我和奶奶隔著的不再只是幾條街道,而是無數道關卡。奶奶臨死前是何種樣子我已經不得而知。據說只有姑姑把她接回了家。有段時間物資短缺,價格貴了不少,姑姑家里人口多,應該也不好過。大伯父大伯母在奶奶的事情上一向袖手旁觀,但隔離松懈之后反而經常上姑姑家吵架。大伯母是村里有名的悍婦,媽媽說姑姑常被她罵得狗血淋頭。

我想,幸好奶奶病得重,神志不清久了,大概也不知道她們在吵什么。即便是知道了,也最多忍個兩天便撒手了。

奶奶死得實在是恰到好處,我大逆不道地這樣想。要是早些日子,路都封著,人出不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尸體擺在家里。要是晚些日子,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們就沒有理由不去頂著風險大操大辦,浪費時間和錢了。

世間一切的不幸都是一片影子,大影子把小影子吞吃得一干二凈。疫情面前,個人死亡的悲痛渺小得不如一粒塵埃,因此我們不悲痛、不難過,便可理直氣壯地不被人指責。

下葬的日子定在農歷二月十九,在此之前不少街坊鄰居都拿著帛金來我家吊唁,來之前還需要打電話排隊預約。有些人的錢還裝在紅包里,大約是過年的時候沒發(fā)出去,掏出一半才驚覺不妥,連忙用兩根手指在褲兜里將鈔票抽了出來。

他們愧疚地表示,特殊時期就不參加葬禮了。我媽更是不好意思,從遞來的一沓紅鈔里只撿出兩三張,其余的都還了回去:“我們才不好意思呢,特殊時期什么都沒有。茶水都沒讓你們喝?!痹捳f到這里已經差不多是送客了。大概客人也不想多待,便也從善如流地走了。

看著媽媽一邊滿口的“對不住”,一邊送客,我突然發(fā)現自己這次連招呼都沒有打,竟然也沒有挨罵,實在是一件值得竊喜的稀奇事。

我爸名字里帶個孝字,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算作是一個孝子。他常年在外地務工,拿著每天三百塊的工資,每個月花銷盡量不超過九百塊,給我媽打幾百,給姑姑打幾百,剩下的就存在銀行里夢想著它像發(fā)酵的饅頭一樣膨脹開來。雖然交通解禁了不少,但他除了操辦葬禮事宜之外也無事可干,便操弄起了為數不多的一點文藝細胞。除了每天早上鋸一段二胡,還要拉著我看他寫的祭文:

烏呼吾母,哀哉痛哉,孩兒不孝,照過不周,害爾痛苦撒手人環(huán)(寰)。吾母出生垟坑東川,兄長飛云兩岸有名望,婚姻順利,十八當媽,子女有三,長子孝滔次子孝焰小女香紅。58(五八)三統(tǒng),度日艱難,帶子討飯,受盡苦辣。子女長大婚配安排,婆媳不和,痛哉我娘,烏呼吾娘魂歸天國。

他頗為得意地將這段半通不通夾著錯別字和阿拉伯數字的文字強行發(fā)送到我的微信上。

我還沒說什么,我媽馬上來捧:“你看看你爸爸,這個年紀,這個學歷,寫出來很了不得啦!”

我爸笑得連泛油光:“寫得不好,寫得不好。爸爸都供你讀大學了,你也寫一篇。”

“寫了有什么用?”我挖苦道。作秀給人看的事情,一貫使我惡心。

“寫了爸爸拿出去給人看看,長長臉啊。不然我花錢給你讀書有什么用?”我爸還是呲著牙。我媽對我爸又恨又怕,只連連附和。

“我媽又沒死,我寫什么祭文。”我輕飄飄地留下這句惡毒的話,轉身上樓去了。

我爸顯然還沒有反應過來,等著我媽給他翻譯。我媽起先覺得我爸吃癟好笑,隨后才意識到火燒到了自己身上,只好訕訕地收住話題。

稍晚些的時候,我媽又探頭探腦地溜進我的房間,悄悄告訴我:“等下你爸要你送葬的時候去抬奶奶的相冊,你記得答應,有錢拿的,兩千二。”

她竭盡全力維系著這個家的關系,有時也難以忍耐對我爸的厭惡,便拼了勁地討好我。等著將來有一日我出息了,再回來幫她報今日受辱的仇。直到我的疾病斷了她的指望,卻再也難改她兩頭討好的習慣。

因為有些精神疾病的緣故,對于我從不承擔家庭義務這件事,大家都額外地寬容。如果我宣布自己拒絕參加葬禮,大約也沒人會指責我。但是我舍不得那筆錢。

那筆錢拿到手之后,我便轉手給了我媽,讓她把現金換成數字打在我銀行卡上。她把這兩千二和新收的房租放在一起,藏在了我房間一個隱秘的抽屜里,并囑咐我千萬別讓爸爸發(fā)現。

外婆和舅媽們在葬禮的前一天趕來我家,協(xié)助我媽準備種種事宜。外婆還戴著半個月前我見過的那個黑色口罩,我讓她換一個新的,她反而頗為驕傲地向我展示她在口罩內側額外縫的一層布。

看到她們來了,媽媽連忙和她們復述半個小時前,和樓下租客爆發(fā)的一場令我心驚肉跳的爭吵。

“這狗生的口口聲聲說今年還租我家房子。我也是好心,就讓他走的時候把東西放著不需要拿走了,現在三月份了,我一天打五個電話。說的倒是好聽,馬上拿馬上拿,拖到現在。”我媽忿忿地和外婆舅媽們抱怨,“拖著就算了,大家都出不去,我也是好心就不逼他。這狗生的還騙我。一直和我說每個月水電費他只花了一百,要不是前幾天下一個租客去看了一眼,我就被他白白騙了兩百多。他租了快三四年了吧,黑了我多少錢啊。”

我不知道原來的租客老家在哪里。他們一家四口人在二樓的兩個小房間里住了這么些年,我和他從未說過話。他被我媽一天五六個電話催回了溫州,在我媽暴跳如雷的攻勢下從嬉皮笑臉地耍賴到徹底撕破臉皮只花了不到十分鐘。我躲在五樓,聽著他們罵聲中的臟話愈來愈多,直到漫了出來,填滿了這幢房子。

那個租客最后摔門而出,巨大的聲音讓原本落敗而逃這一行徑變成了進一步的挑釁。我媽對著門口罵了好多聲,戰(zhàn)爭才告一段落。

“外地人就沒有好東西?!贝缶藡屢彩遣黄?,忘記了一邊的小舅媽也來自外地。

“明天你要給她穿什么衣服???”小舅媽手朝我一指?!懊魈炝璩績牲c就得起來,說不定還下雨唉?!?/p>

“就她身上的這套,要是下雨就再加上這件外套?!蔽覌審囊鹿窭锪喑鲆患装咨拇笠?。

大舅媽變色:“這怎么行,要黑色的!”

“都沒出門,衣服也沒帶過來幾件,都留在大學寢室里?!蔽覌層行┚狡?,“一定要黑色的???”

“就得是黑色的?!贝缶藡寯蒯斀罔F。就連與她一貫不和的外婆也“同仇敵愾”地點點頭,責備地看著我媽。

我媽是第一次主辦葬禮,難免手忙腳亂,被這兩個死過丈夫的老手指責,自然是倍感心虛羞愧,便灰溜溜地小跑到自己的房間里看看有沒有什么陳年的存貨,絲毫不見剛剛和外地人干架的氣勢。

大舅媽也站起身來,和她一同上樓翻找。估計我媽少不了要受數落。

我任由她們安排擺弄,并不作聲,但還是被麻煩找上了門。

“大學還沒讀完?。俊毙【藡屪呓?。我連忙把屁股往一邊挪一挪,給她騰出點位置以表示尊敬。

她隨手抄起我梳妝臺上的一個罐子:“這是干什么用的?”

“涂臉的?!蔽倚⌒幕卮?。

“怎么用啊?!彼淹媪艘幌隆?/p>

我心中盤算了一下解釋起來所要用的字數實在是太多,便干脆不說話了。

她也是知道我毛病的。去年夏天,就是她的丈夫和我媽一起連拐帶騙地拖著我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瞞著我爸花了近萬塊找了一個有名的精神科醫(yī)生問診。不料那醫(yī)生是個騙子,錢打了水漂,臉也丟盡了。

小舅媽掃了一眼我的房間,又拿起了我放在床頭的一包口罩。在口罩價格還是五塊一包的時候我便吵著要我媽買了兩包,最后這二十四個口罩成了我們全家最值得慶幸的投資成果。因為我從不出門,爸媽也不太敢隨便進我房間,因此放在我床頭是節(jié)約口罩再好不過的辦法。用了一個多月,現在只剩下三只。

“我等下還要回去,路上沒有口罩啦……”小舅媽這樣說著,抓起一只口罩塞進口袋里。

我連忙道:“多拿點多拿點?!笨谡挚倸w是已經方便買到了,能體現我識禮數的機會卻不算多。

我媽總算從樓上翻出一件黑色的棉襖要我穿上:“多合身啊,只穿過幾次,差不多全新嘞。”

舅媽外婆讓我轉幾圈看了,也表示滿意。又閑聊了幾句,小舅媽就說要走。我媽連忙像只老母雞一樣攔在門口:“走啥啊,再過幾小時就得出發(fā)了?!闭f完又催我快去她的房間睡,讓舅媽們和外婆在我的房間休息一會兒。

我上了樓,才剛躺下沒多久,樓下又傳來了激烈的爭吵聲。原來是先前那外地人又殺回來了,不知道有沒有帶來什么幫手。我此時此刻卻不怎么擔心了,我們這邊人多勢眾,斷沒有被人欺負的可能。

睡了幾個小時,我便被拉扯著起來化了個妝。一年到頭第一次見親戚,沒想到是在葬禮上,也總該收拾得好看些。出門前又在臉上貼了一片口罩,一切都白搭了。

出門的時候果真下了雨,烏漆摸黑的一片,看不清地上有沒有水坑。靈堂設在老屋里,離我家大概一公里的路。老屋只有兩間低矮的平房,前面一小塊空地。仿佛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一磚一瓦都散發(fā)著腐朽的臭味。大伯母警告姑姑和我爸,誰敢和她爭這兩間屋子,她就把褲子一脫屎拉在里面。

屋前的空地上支撐起了一個用塑料布當蓋的棚,大概十個人聚坐在這下面,果真清一色的黑衣服,或藍或白的口罩上方露出一雙無神的眼睛。我掃了一眼,都是近親,沒有一個遠戚。即便快一年不曾見過面,我還是能認得出來。但因為不想打招呼,就假裝被口罩蒙住了眼睛,沉默著站在了一邊。

按照習俗主人家要準備好饅頭牛奶這些早餐供給來客。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錯,訂了兩點的饅頭,店家現在卻說七點才能送來,我媽和姑姑伯母等一眾女眷頓時手忙腳亂。

男人們反而不急,聚坐在一起,也許是有些煩悶,便把口罩往下扯一扯,掛在脖子上,開始抽煙。他們一開始還算是謹慎,吐完煙霧歇息一會兒的時候馬上把口罩往上提,過一會兒再拉下來,再吸上一口。

我感謝我的口罩,使我的肺遠離了兩種毒源。

很快他們自己也覺得這樣的抽煙法實在是太蠢,大約是要加倍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索性把口罩扯了下來。只有少數戴著N95的人不干蠢事,他們甚至連遞來的香煙也客客氣氣地拒絕了。

他們大概是不會嫌悶的,我想,就如同戴著十幾克拉鉆戒的女人是不會嫌手太沉的。

他們嚴嚴實實的口罩下面,一定還是那熟悉的自信得意的笑容,我又想,盡管根本沒人看得見。

吸了一陣煙,又有人張羅著披麻戴孝。我得了一個纏著紅布和樹葉的頭冠和一件白色的大褂,雖然看不出污漬,但總感覺有種說不出的臟。我爸媽腰上還多纏了一圈麻。不知道是誰遞給我一張相框,里面放著奶奶的遺像。照片上的臉被處理得光溜溜的,帶著有明顯塑料質感的腮紅。

我本想直接放在桌子上,又想起兩千二的事情,便老老實實地提在了手上。我媽見狀嚇了一跳,走過來要我把著相框的下沿抱在胸前。她見我無動于衷,便只好祈求我等下送葬的時候認真抱著,千萬別被人看見了。

混亂之中,我媽又領著我到我姐夫面前,要我接下來都老老實實跟著他,別亂跑?!澳憬惴蜷_車過來的,你就坐他的車,別和我們一群人一起坐,不衛(wèi)生?!彼嬲]道。

我點點頭,和我姐夫客氣地打了一聲招呼。自從我那同父異母的姐姐出嫁之后,我和她再沒有任何聯(lián)系。有什么消息也是這位姐夫來轉達。我記得姐夫剛上我家門的那段日子,正好我犯病犯得厲害,因此對誰都沒有好臉色,時不時冒出一些古怪之語。他作為半個客人,難免疑心我在針對他。

他上一次來我家門,是報孩子出生的喜。我那時候嚴格遵守著凌晨四點睡覺中午十二點起床的作息,被笑聲吵醒了難免惱火,便朝著門外吼了一嗓子,便瞬間安靜了?,F在我侄女大概有三四歲了,我連面也不曾見過。

想來,如果他覺得我是個面目可憎的小人,也實在不足為奇。

幸好有口罩。我心想,不然真不知道該說什么。人與人之間本就有隔閡,難免發(fā)生碰撞和誤會。如今口罩實實在在地貼在臉上,世界便圓潤和諧了許多。

“你姐姐得照顧小孩?!彼蝗徽f道,“小孩子沒有口罩,就不出來了。”

天下的農村婦女,多半手上是有些法力的。我也不清楚是怎么辦到的,沒多久我媽和姑姑硬是把一袋袋熱騰騰的饅頭和牛奶變了出來。

吃完了早飯,才不到三點鐘。天還是黑的,隱隱透著一點紫。雨下得不大,敲擊靈棚的聲音零零散散,不成聲調。

過了一會兒,有個人喊了一聲:“差不多了。”嗩吶便尖叫起來,夾雜著二胡,還有鑼在人手上時不時挨兩下揍。這個時候,估計也請不到專業(yè)的人來奏哀樂,因此這聲響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難以成調,不過也總比我爸鋸二胡的聲音要好一些。

又有人出來在靈棚正中央擺上兩條長凳,前面搭一個香爐,接著招呼幾個男人去把棺材抬過來。這時我才反應過來那個放在老屋墻邊,上面堆放著幾件衣服的透明柜子,其實就是棺材。

我見我奶奶的次數并不多。小時候爺爺還活著的時候,她并不能算是一個好相處的老太太,有些方面甚至不能說是一個好人。后來爺爺去世了,她和我們住過一段時間。她得了糖尿病,吃東西必須講究,因此我媽永遠是怒氣沖沖的。后來得了病,我爸和姑姑湊錢給她請了護理來家里,又漸漸地負擔不起這個開銷,就送去了養(yǎng)老院。

她因為我外婆的緣故皈依過基督教,后來老年癡呆越發(fā)嚴重,躺在病床上又高喊著菩薩。我媽糾正她時,她還會嚴厲地斥責。

現在她被包裹在一塊黃布里,只占了棺材三分之一的空間。小小的一個,甚至讓人懷疑里面的骨頭是否完整。她被黃布裹得嚴嚴實實的,我只能看到一塊突起。我從前參加葬禮的時候,看見透明棺材里的人面容多半平和,大約是奶奶死相并不好看,這種時期也沒有專門的人來整理遺容,索性全蒙住不看了。

兩個男人毫不費力地把棺材放到長凳上,前面扔兩個軟墊,要我爸和大伯跪上去。我爸有些尷尬地解釋自己這幾年也信基督了。大家“哦”了一聲,也便允許他只站在一邊不作聲。

姑姑本在忙其他的事情,聽見有人招呼她,連忙小跑過去,開始一邊用力拍打棺材頂一邊干嚎。我站在一邊,看著那刻著“殯儀館租用”字樣的亞克力板,不免有些擔憂,萬一裂了這事該如何收場。

“娘啊……娘啊……”姑姑哭號的聲音很是撕心裂肺,令聽者動容。站在一側的我一時間分不出是真哭還是假哭。我瞇著眼伸著脖子努力辨認她長滿黑斑的臉上有沒有淚水,但黑暗是一團霧氣,蒙住了人們的眼睛。頭頂潦草懸掛的燈泡在半空中閃爍搖晃,頗有一種國產三流恐怖片的廉價質感。

換個背景聲也許會很好笑。我作為患有精神病的女主角這樣想著。

大約這樣嚎了一兩分鐘,有個男人喊了一聲:“好了?!惫霉民R上停了下來,有些羞澀地絞了絞手,仿佛初次登場的芭蕾舞群演。

指揮的男人從袋中抽出一捆香來,從還在抽煙的人手上借了火,再分到各位孝子賢孫手上。我們一家人都已經歸主,只有姐夫上前去領了一根香。

十幾個領了香的人挨個排成一隊,開始圍著棺材繞圈走。順三圈,逆三圈。他們的裝束頗為滑稽,披著一件白孝服,腰上系著麻腰帶和紅繩,頭上頂著花花綠綠的頭冠,臉上覆著一張藍白的口罩。煙霧像細小的長蟲子一樣扭動著從紫色的香頭鉆出來,看上去有些詭異。

姑姑走到我附近的時候,我借著燈光仔細看,有些耷拉的眼皮下面確實藏著一些哀傷,那幾聲干嚎也未必全是假的。

繞完了圈,他們依次將手中的香插進棺材前的香爐中,虔誠地拜了拜。蹩腳的哀樂再一次響了起來。

幾個男人要去把棺材抬進充當靈車的小巴士里,姑姑連忙伏上去再度哭喪。姑父抬棺材的時候被長凳絆了一下,險些摔倒把棺材掀翻了。姑姑見了,笑罵了一聲,又立馬想起不合時宜,再度干嚎起來,聲音比之前更響亮。

姐夫上完香,起了身,就走過來對我說:“走吧,去我車里?!?/p>

其余人則進了一輛灰撲撲的小巴士。十幾個人擠在不到十立方的空間里,若是拍下來傳到網上必然能引起一波熱議。

雨還在下,天色究竟是清明了一點點。仿佛濃墨當中兌入了大量的清水,黑得不夠純粹。

開了大約半小時的路程,才遠遠瞥見火葬場那用各色霓虹燈勾勒的輪廓。在一片渾濁中,其他的景物被隱蔽在昏暗里,火葬場便猶如仙臺宮闕停在半空之中,引領人通往極樂。

進了火葬場,里面卻依然是一片漆黑,天色的一點蒙亮也被外頭的霓虹燈吃盡了。不知從哪里傳出來的女聲,毫無感情地播報著最多只允許七位家屬陪同的規(guī)定,并提醒我們注意衛(wèi)生,時刻佩戴好口罩。

我和姐夫下了車,站在停車場里面等候。停車場內的車輛比我想象的要多一些。四周兩兩三三地聚著一些人,都在安靜地等候。這里連一盞燈也沒有,姐夫點亮一支煙,像是在黑板上擦出一個白點。

這里是死亡氣息最濃郁的地方,卻聽不到一點哭聲。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媽媽給我發(fā)消息說可以了,我們便返回車里。還沒等坐進去,昏暗中便突然跳出一個女人,興高采烈地說道:“你們自己開車來啦,快帶帶我。他們十幾個人擠在一起,嚇死我了?!闭f罷便直接鉆進了后排,依舊是連口罩都不敢摘。

車子還沒開出去多少,就有一個人來敲我們的窗,定眼一看原來是我媽。她交給我們每人一根黑布條,要系在手臂上,等到了火葬場的門口再解下來扔掉。我不明白這是何意,姐夫解釋說這就是習俗。

開出了火葬場,天地一下子亮堂了起來。仿佛就是一瞬間,天空便換了一個面孔。太陽還未完全出現,地上已經有了模糊的影子。雨還在下,卻讓人感覺快要停了。

街上的人還是少的,幾乎看不見,車倒是漸漸多了起來。我們這邊是工業(yè)區(qū),最近正值復工高峰。雖然看不見車主們的臉,但空氣中莫名其妙地彌漫著一種焦躁,時不時就在一個小地方堵在了一處,刮擦矛盾幾乎開上一段路便能看見。

到最后竟然有一輛車撞上了我們的小巴車,車上穿著黑衣服的十幾人嘩啦一下流了下來,將那輛倒霉的小轎車圍得水泄不通。我媽也下車了,一臉的憂心忡忡。小轎車的車主搖下車窗,迷茫不解地探出腦袋,旋即縮了回去,再探出來的時候臉上已經多了一副口罩。

后排的那個女人往前探出半個身子來:“怎么回事啊?”

一直緊跟在小巴車后面的姐夫索性熄了火:“小路還封著,只有大路能開。車多了,就經常出現這種情況?!?/p>

那女人“哦”了一聲,又把話題談論到姐夫數學老師的職業(yè)上,說了幾句又開始抱怨她兒子的學習。

“年級前十很不錯啦?!苯惴虻陌l(fā)言禮貌而客氣,甚至沒給出多少建議。

我突然想到,這個戴著口罩的女人還未曾自我介紹,我和姐夫根本不知道她是誰。

這人自顧自地說了一陣,也漸漸安靜了下來。前面的堵塞也松動了,應是談好了條件。

特殊時期的一切都是匆忙而潦草的。包括葬禮,包括討價還價。

一路把奶奶的骨灰運回去。因為車不能進入村里,只得在管理關卡的門口把鞭炮炸了。管理關卡是禁令剛發(fā)布的時候設置的,用黃色的鐵絲網將小路堵得水泄不通。在關卡出口搭了一頂紅色的帳篷,里面一個穿著保安服的人常日瞇著眼睛躺在椅子上打瞌睡。

也許是之前就打好了招呼,關卡的管理人員并沒有對我們放鞭炮的行為有多少異議,反而好奇地探出頭,權當是看熱鬧了。這些日子,他多半也是無聊得要命。

我坐在車里,捂著耳朵,想起自從溫州新增為零的那天開始,每天早上都有人放煙花鞭炮。不知道是有人走了,還是為了慶祝。我每日躺在床上,聽著煙花“嗖嗖”飛升,然后炸裂,仿佛病毒的囚籠馬上就要被擊碎。

煙花炸完了,媽媽又發(fā)信息要我們先回家一趟上個廁所,免得上山的時候不方便。

我還沒進門便被守在家里的大舅媽拽住了?!斑@東西不能進家門的!”大舅媽一邊責備我,一邊把我身上的孝服剝下來。

處理完了種種瑣事,重新返回車里,前頭的小巴士又要重新上路。

奶奶下葬的山,我上一次去還是給爺爺掃墓,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爺爺去世的時候我才只有初中,奶奶那個時候也不難過,還能照常見客。大約是覺得自己還有三個孩子,即便毫無收入,總還有生活的資本。

第二年來給爺爺掃墓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壞了不少,是被人抬上山的。一到墓前便趴在地上開始哭,嘴里嘰里咕嚕地念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其他人都冷眼看著,并不出聲。

我媽那時候已經受了她不少氣,冷言冷語地悄聲道:“哭的哪是人啊,哭的是錢啊。”

現在不管是為了人還是錢,她都不必再哭了。永久地匍匐在地上,也沒有人會去指責她。

爺爺墓地所在的地方山路很是難走,很多地方都只有一條小徑,蜿蜒進山的深處。原因是當年下葬的時候恰逢趕上“青山去白化”的政策,嚴禁村里人把墓地再修在山上,統(tǒng)統(tǒng)都要移進公墓里去。那些修好了的,也有不少遭過強拆。

宗祠里的人便出主意要把墓地建在僻遠難走的地方,要用雜草頑石阻擋干部們查封強拆的路徑。

雜草頑石擋住了干部但是沒擋住盜墓賊。爺爺入葬后的第二天骨灰盒便被偷走了,賊人還頗為大膽地跟著送葬的隊伍找到了老屋的地址,將一封名為《致孝子》的勒索信塞進了大伯的門縫當中。那時候的鄉(xiāng)下農村,監(jiān)控錄像極為罕見,因此最后還是老老實實地按照信上所說的交了贖金。大約半月后,我們在當地衛(wèi)視上看到了一則關于盜墓賊落網的新聞,手法與我們遭遇的別無二致。那嫌疑犯的長相我已經記不得了,只覺得低眉順眼,平平無奇。

崎嶇的山路給干部們造成的麻煩即便是有,也是一時的,給我們帶來的卻是無窮的。山路的后半段已經沒有專門鋪設的青石板,只有人為踩出來的一條小徑。因為這些日子幾乎沒有人出門上山,因此也被荒草覆蓋了大半。剛剛下過雨,土地濕軟泥濘,一眼望去,不知該往哪里落腳。我們排成一列,謹慎地把前腳放在別人后腳抬起的地方,生怕一腳踩空了,身后的人便如同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下。

“當初要是那些當官的查得嚴一點,把這墳砸了,現在也就不用這么跑上跑下了?!蔽衣犚娗邦^有人抱怨說。

“嗐,當官的不都這樣的么,抽一鞭子干一下。也是我們倒霉,建好了查得就不怎么嚴了。”有人回答說。

終于走到了墓地前。爺爺的墓樣式普通,低低矮矮的,像一把椅子坐在山上,一點裝飾也沒有,還有不少雜草土灰落在上面。

記得我小時候見過很多修得很好的墓地。那段時間村里因為水污染得肝癌去世的人特別多,外公也是那個時候走的,因此給他送葬的時候經??匆妽湫碌哪贡?。有的在墓臺前還搭了一座亭子,下面有石桌石凳,兩側還添了整整齊齊的迎客松,令大人們連連稱奇。

那時候人們總是喜歡談論比較墓地的好壞,也致力于把自家的墓地整理得干凈氣派。但后來這種風氣漸漸消散了,也不知那些被我們艷羨過的亭臺石桌現在是否還整潔如舊。

山路又長又險,我走得極其累,拿著的相框早已垂在一側,還沾上了不少被濺起的泥點。大伯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我手里拿去,恭恭敬敬地和爺爺的相片一起擺在墓臺上。幸得此時大家都在休息,根本無暇顧及到我的錯處。

戴著口罩爬山是很累的,感覺氣總是卡在半途中喘不上來,因此大部分人在半途中就摘去了。此時面對面在極狹小的一塊地方貼在一起,也不再考慮有多不衛(wèi)生了。

墓地已經很臟了,落在墓臺上的土甚至孕育出了新的生命,綠得有點丑。大伯和我爸把墓碑邊上的幾棵小樹折了,攏作一個掃帚,把墓臺上的土啊草啊的都掃到了一邊去。又在墓前的一個角落里點了一團火,扔了一疊紙錢進去。我看著那火苗如小龍一般一躥一躥的,好幾次都舔上了一旁樹木垂下來的枝葉,不免有些心驚膽戰(zh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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